第34章

邢團長發現,自打高大霞擔任了文工團的指導員,她的演講能力越來越強,今天在台上講起她哥高金柱的英雄事跡,可謂聲情並茂,趕上說評書了。李雲光和傅家莊進了劇場,本想叫下高大霞,被傅家莊攔住了,他害怕見到高大霞在眾目睽睽之下難堪。邢團長見一下來了三位領導,李雲光又點名要找高大霞,便有些自作聰明起來:“是要提拔大霞同誌吧?太好啦。三位首長,我提個建議,我們文工團業務上沒有問題,吹拉彈唱有的是人才,可真就缺少一個政治敏感、覺悟又高的好幹部,你們要提拔高大霞沒問題,不過,最好還是讓她兼管著我們文工團的思想政治工作。”

傅家莊看出李雲光臉色難看,問邢團長什麽時候能結束,邢團長看看台上:“剛講到興頭上哪。”

台上的高大霞情緒激昂:“同誌們呀,那時候我們跟小鬼子做鬥爭,把每一天都當成這輩子的最後一天過。我們所有的人都惜命,可要是我們全中國的人,個個都光顧了惜自己的命活著,那還有誰去打小鬼子?”

在如潮的掌聲中,李雲光望著台上的高大霞,神情複雜。高大霞在台上看到他們幾個人,激動地喊起來:“咱們公安總局的領導來了,大家歡迎領導講話!”說著,帶頭鼓起掌來,迎了過去。

李雲光朝眾人揮了揮手,讓邢團長帶他們去辦公室,說完,自顧走了。高大霞一臉疑惑地跟著進了辦公室,見李雲光鐵青著一張臉,想緩合一下氣氛,笑著說:“李副政委,你這臉拉這麽老長,太嚴肅了吧。”

傅家莊表情肅穆:“高大霞,嚴肅點,李副政委代表組織,來跟你談話。”

高大霞臉上的笑容僵硬起來,疑惑地看向李雲光。

聽完李雲光代表組織向她宣布的決定,高大霞眼裏泛著眼光,她自語著:“我革命了這麽些年,這就是我得到的下場。”

李雲光看向傅家莊,想讓他說點什麽,傅家莊卻避開他的目光,李雲光有些失望。

“我能看看我的檔案嗎?”高大霞輕聲問。

李雲光猶豫起來,看到高大霞哀怨的眼神,他終於點了點頭,起身朝外走去。

“等一下。”高大霞抹了抹眼淚,“我給文工團的講話還沒完,能讓我……”

“不必了吧。”李雲光頭也不回地說道。

“讓我講完吧。”高大霞的堅持近乎倔強,“我高大霞要臉麵,什麽事講究個有始有終,我不能虎頭蛇尾,我得講完了,要不,大家好著急了。”

李雲光回身身,看著高大霞,問道:“著什麽急?”

高大霞笑著說:“以前聽書,最怕聽那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聽了之後,回家是抓耳撓腮,就等著他‘分解’。”

“讓他講完吧。”傅家莊看著李雲光,聲音不由地有些發抖。

“同誌們,剛才我說過,我哥叫高金柱,他離開大連的時候,都沒來得及跟我嫂子告個別,就去了膠東。”高大霞站在舞台上,望著台下的團員,娓娓講述著。

側幕後,傅家莊望著台上的高大霞,五味雜陳。一旁的李雲光看了看傅家莊,又望向台上:“從個人情感來說,我也相信她是無辜的,但是她的檔案確實有太多疑點,我們采取這樣的措施,是對組織負責,對革命負責。你我都應該清楚,在組織原則麵前,我們都不能犯糊塗。”

傅家莊無語,默默地盯著高大霞。

高大霞深吸了一口氣,抑製住了滿腔的悲傷,繼續講著:“當時,我哥他們為掩護二百多村民撤退,帶著二十個隊員阻擊小鬼子,小鬼子有五六十號人,他們的武器好,咱們的武器差。我哥帶領戰士們占了個小山頭,利用地形優勢,纏住鬼子一個晚上,給村民們爭取了時間,可我哥他們二十個人都犧牲了。”高大霞的聲音低了下去。

台下鴉雀無聲,有人抽泣起來。

“現在,我哥就埋在膠東抗日烈士陵園,拜托大家,將來你們誰要走到那個地方,有空的時候,麻煩你們替我去看看他,幫我給他上柱香,獻個花,捎句話,就說他妹妹高大霞,他弟弟高守平,都挺好的。”高大霞說不下去了,給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晨的淚水無聲滑落。

“大霞姐,高金柱烈士沒有死!”台下的袁飛燕站起身,淚眼朦朧地高喊道,“他活著,活在我們心裏!”

高大霞慢慢抬起頭來,含著淚笑道:“對,我哥沒死,他活著,他還在革命!”

高大霞跟著李雲光和傅家莊來到公安局,見到了自己的檔案,外麵的袋子沒問題,可一看裏麵的紙張,高大霞就覺出不對勁來,她雖然認不全原來材料上的文字,可這紙張用手一摸,是不是原來的東西就一清二楚了,這錯不了。

“假的,肯定是假的,不是我原來的檔案。”高大霞斬釘截鐵地說。

傅家莊與李雲光對視了一眼:“你能確定?”

高大霞不假思索地點頭:“原來的檔案,我看過多少遍了,原來的紙軟塌塌的,這紙,還脆生。”

“你是說,叫人調包了?”李雲光指著高大霞手裏的材料。

“這還用說嗎?肯定是挽霞子幹的!”高大霞一錘定音。

很久以來,方若愚一直以為自己不屑於幹栽贓人勾當,現在想來,那都是因為還沒有被逼到牆角。這一次高大霞檔案做假的事情一敲實,往後她即便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多少浪花了,高大霞各種窮凶極惡的嘴臉他都在腦子裏過了無數遍,可沒想到的是,當這個女人真的來興師問罪時,方若愚演技再好,還是覺得難以招架,差點演砸了。

“天天惦記坑我的,除了你,還能有誰?”高大霞眼裏噴著火,已經把方若愚的半邊身子逼到了辦公桌上。

“這……這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呀!”方若愚求救地望向傅家莊,“傅處長,你可得給我撐腰呀。她的檔案在哪我都不知道,我上哪去造假,高大霞這是要冤枉死我呀!”

傅家莊想起高大霞說過在他這裏吃過胡蘿卜,問他哪來的,方若愚說是方德福給的,他一臉委屈地望著傅家莊:“傅處長,我知道你跟高大霞關係好,可她也不能這麽欺負我吧。我們舊警察再怎麽不受待見,也得有個活路呀!”

“你少裝可憐!”高大霞冷聲怒喝,“你往我頭上扣屎盆子的能耐哪去了?”

方若愚氣得臉色發白:“高大霞,現在可不是小鬼子說了算的時候,現在是共產黨代表人民當家,空口無憑是要負責任的!”

“大霞,走吧。”傅家莊拉著高大霞朝外走,高大霞還不肯罷休,指著方若愚叫板:“你主不是個老狐狸,我早晚一天能揪著你的狐狸尾巴!”

“不嫌騷你就去揪。”方若愚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

傅家莊拽著高大霞出來,高大霞把火氣撒到他身上:“你們這還是公安局嗎?簡直成了包藏國民黨特務的賊窩。”

“方若愚是不是特務,得用證據說話。”傅家莊低聲說著,朝辦公室走去。

“傅大哥!”隨著一聲親昵的呼喊,走廊盡頭跑來的居然是劉曼麗,“噠噠噠”的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分外刺耳。

“嫂子,你怎麽來了?”高大霞迎上去。

“我來辦大事,傅大哥。”劉曼麗敷衍地跟高大霞說了一句,就奔向傅家莊,“我這樣式穿戴見李副政委行吧?”她張開胳膊展示著身上的旗袍,笑吟吟地問。

傅家莊有些拿不準:“李副政委讓你來的?”

“你不是說等成立了公安局,李副政委就要見我嗎?人家多大的官,我能讓首長老想著我這點事嗎?我老不來上班,也是怕耽誤了咱們公安局的工作。”

高大霞聽不下去劉曼麗的矯情,跟傅家莊打了聲招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傅家莊看著她落魄的背影,鼻子發酸。

“別管她了,我們去見李副政委吧,別叫首長著急了。”劉曼麗催促著,像是知道李雲光早就在辦公室裏恭候著她的到訪。

見到盛裝進門的劉曼麗,李雲光一時還真是有些無所適從。他很快鎮定下來,在簡單了解了劉曼麗的家庭與思想狀況後,認為她去文秘室比較適合:“曼麗同誌,既然我們是革命同誌了,那我就要對你提幾點要求。”

劉曼麗忙不迭地點頭:“為革命,別說幾點,幾十點,幾百點我都能做到。”

李雲光說:“革命是光榮的,但是革命者必須經過千錘百煉。要有革命信念和革命意誌,要有革命的大無畏精神,做好隨時為革命犧牲的準備。”

劉曼麗說:“我明白,隻有千錘百煉,爛鐵才能成好鋼。”

李雲光強調:“你要特別注意的是,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一定要嚴守黨的機密。”

劉曼麗身子一挺,大聲說:“放心吧首長,我嘴緊。”

從李雲光辦公室出來,傅家莊帶著劉曼麗去找高守平,一看到劉曼麗的一身裝束,高守平就讓她先回去,劉曼麗卻說革命工作要緊,她今天就能上班。傅家莊讓高守平帶她去領套服裝,劉曼麗高興地說:“謝謝傅大哥!”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出這稱呼不能在單位叫了,忙說以後她也叫傅處長。

傅家莊笑笑:“那我得叫你劉秘書了。”

劉曼麗興奮地點著頭,看到前麵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方若愚。劉曼麗高興地跑上前,嚇了方若愚一跳,聽她說來公安局上班了,方若愚有些吃驚,伸手向劉曼麗道賀:“劉秘書,我們以後就是同事了。”

劉曼麗緊緊握著方若愚的手:“方科長,以後我們互相幫助,共同進步!”

穿上列寧裝的劉曼麗,在辦公室裏看什麽都好奇,高守平進來:“嫂子……”

劉曼麗嘴一癟,數落道:“叫什麽嫂子,叫同誌。”

高守平尷尬地張了張嘴,說道:“那……我得提醒你,劉曼麗同誌——”

劉曼麗想笑,使勁忍住了,一本正經地盯著高守平:“說吧。”

高守平說:“組織上既然信任你,讓你當了文秘員,你就要認真工作。”

劉曼麗一擺手:“這個不用你教,李副政委早跟我說了。”

“紀律方麵,我也得提醒你,文件管理很重要,很多材料涉及機密,所以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

劉曼麗一笑:“不就是當聾做啞嘛,哦,還得裝瞎子?”她有些不解。

高守平正色道:“嫂子,我和你談的是正事。”

劉曼麗臉一板:“高守平同誌,你又犯錯誤了,不準叫嫂子!”

世間事常常是有人得意有人愁。劉曼麗春風得意之時,在飯店後廚摘菜的高大霞卻悄悄流著眼淚,外麵幾個嘴碎子團員議論她被停職的話不時飄過來,讓她越加難受。在案板上切口條的劉有為終於忍不住了,氣呼呼提著刀衝了出去,不大一會兒,外麵賠著小心的嘰嘰喳喳動靜沒有了,劉有為提著刀回來了,又切了小半盤口條,他終於繃不住了,一刀尖甩在案板上,衝著高大霞質問:“姐,咱都叫人家當猴耍了,你還在這破飯店伺候他們幹什麽?”

高大霞頭也不抬:“你再胡說八道,我把你的舌頭剁下來當口條給拌了。”

“姐,咱這店是文工團的食堂,有些事想瞞瞞不住呀。”劉有為過來,蹲在高大霞跟前。

“我什麽都不想瞞,瞞著多累。”

“姐,他們要是真對不起你,那就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想當初,你提著腦袋和鬼子幹,現在把鬼子打跑了,他們倒好,翻臉不認人了。”

“閉嘴!不許你這麽誣陷我們組織。”高大霞嗬斥。

劉有為著急:“姐,你可真夠彪的,他們都騎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你還替他們說話。”

“不是我替他們說話,是你說的不對。”

“怎麽不對了?他們不給你個一官半職也就罷了,憑什麽還要調查你?姐,大不了咱們不幹了,一心一意開咱的包子鋪,隻要是文工團的人來吃,咱一個包子要兩個包子的錢!”

“胡扯!”高大霞瞪著劉有為。

“我這不是想辦法替你出氣嘛。”劉有為口氣軟下來。

“對組織,我高大霞永遠沒有氣。劉有為,你記著,我高大霞既然是黨的人,就要革命到底。”

“你都被黨懷疑了,被黨調查了,還革命個什麽勁呀。”劉有為嘟囔著。

高大霞說:“黨懷疑我調查我,是組織程序,我不能記恨黨。這就像孩子和爹媽,爹媽打孩子兩巴掌,就是打錯了,你還能記恨爹媽?”

劉有為搖搖頭:“姐啊,你就彪吧,彪得不吃食兒啦。”

“這不是彪,這是心甘情願。你不是黨員,你不懂。”高大霞又摘起菜來。

劉有為按住高大霞的手:“姐,那你知道壞你的人是誰嗎?咱得治治他呀。要不然,他真把你當軟柿子捏了,往後還不得蹬鼻子上臉?”

夜色降臨,方若愚提了一網兜海鮮來到良運洋行。今天的事情辦得漂亮,他得來跟麻蘇蘇慶祝一下。頭一回接收方若愚的禮物,麻蘇蘇笑得合不攏嘴,海鮮倒是其次,關鍵是方若愚的此舉,讓她感覺兩個人的心開始貼近了。

“小方啊,以後咱倆就這麽合作,絕對是珠聯璧合。”麻蘇蘇安排甄精細趕緊下廚,她要跟方若愚喝一杯。

方若愚卻沒有麻蘇蘇的樂觀:“這種珠聯璧合,還是少一點吧,太嚇人了,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怎麽能輸哪,悲觀不好。”麻蘇蘇溫柔地看著方若愚,“你想啊小方,高大霞現在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你呀,以後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再也不用擔心她使你壞了。”

“但願吧。”方若愚歎著氣。

“你好像沒有我想象中的高興。”麻蘇蘇替方若愚拉開椅子,讓他坐下。

方若愚撫著椅子背,有點出神:“當初,高大霞抗日立過大功,和我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現在我們把一個抗日英雄硬生生冤枉成了漢奸嫌疑人。我確實心裏不舒服。”

麻蘇蘇神色漸漸冷淡下來:“你別忘了,是高大霞先把你當漢奸的。小方啊,在大勢麵前,你可不能有婦人之仁。當初日本人在,國共合作,是利用攘外,現在沒了日本人,我們就在安內。曆史大勢,讓我們和共產黨不得不成為你死我活的仇人,現在你對高大霞的同情,隨時都會成為她刺殺你的利刃。”

方若愚坐下,顯然麻蘇蘇的話並沒有入他的耳。

麻蘇蘇繼續自顧說道:“別看共產黨在大連有蘇聯人撐腰,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們不過隻是做了點小手腳,他們怎麽樣?就蒙圈了嘛。”

“大姐,你不光輕視了高大霞,也輕視了共產黨。這個事,他們會進行調查,也許很快就會還高大霞一個清白身。”

麻蘇蘇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在你眼裏,高大霞是好人,那我就是壞人了?小方啊,你可別忘了,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戰友,你可不能好賴不分,吃裏扒外。”

方若愚臉上劃過一絲憂慮:“現在,我們把高大霞逼到了牆角,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不罷休又能怎麽樣?以後她想不罷休對你也沒有威脅了。”麻蘇蘇不屑。

這話讓方若愚一愣:“怎麽講?”

“我接到大姨的指示,讓你從公安局辭職。”麻蘇蘇看了方若愚一眼。

“辭職?”方若愚有些意外,“為什麽?”

麻蘇蘇說:“有個地方更需要你,大姨要把你這塊好鋼用在刀刃上。”

“哪裏?”

麻蘇蘇一字一頓:“物資公司。”

方若愚臉色一白,旋即搖頭:“不行,這個地方我不能去。”

麻蘇蘇詫異:“物資公司可是個肥差,去了那裏不愁吃喝。”

“大姨不會讓我去那裏吃吃喝喝吧,放火搞破壞才是目的。”方若愚板著臉說道。

麻蘇蘇笑了笑:“果然聰明,一語中的。不過大姨說了,會保證你的安全。”

“保證得了嗎?你也不想想,高大霞是放火團出身,你讓我去放火,這不是關公麵前耍大刀嗎?”方若愚越說越激動,“不行,這個職,我不能辭!”

“咱們不爭了,這不是商量的事。”麻蘇蘇淡淡說道,“大姨已經下了死令,你必須辭職。”

方若愚沉默,少頃,說道:“就是辭,李雲光他們也未必會遂了大姨的心願。”

麻蘇蘇笑笑:“這就不是你考慮的事了。”

方若愚疑惑:“怎麽?共產黨的事大姨也能操縱?”

“沒有金剛鑽,大姨也不敢攬這個瓷器活。”麻蘇蘇淡淡地說。

“那還有高大霞哪?有她在我就不可能安生!”方若愚又激動起來。

“我看你是叫高大霞嚇破了膽,她能吃了你還是能剁了你?”麻蘇蘇也不由提高了聲音,“這之前,她敢破馬張飛是有底氣,現在,她都泥菩薩過河了,還能興風作浪?”

方若愚苦澀一笑:“大姐還是太小看高大霞了。一個男人輕視一個女人的結果,是早晚有一天,她會讓你生不如死。所以,我是越來越不敢小看她了。”

麻蘇蘇斜眼打量著方若愚,輕聲歎道:“小方呀,真想不到,你現在居然怕了一個破落的老娘們。”

方若愚長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女人本該是溫柔的,可一旦注入政治基因,就會變得可怕凶殘,比如大姐你。”

“小方,你這是拐彎抹角罵大姐呀。”麻蘇蘇像是很失落。

“那倒不敢。”方若愚起身,“我隻是勸大姐多通點人情世故,因為被情感滋潤的女人,才有女人原本的味道。”

“女人要是隻沉浸在情感裏,就會變得愚蠢,被男人欺騙。”麻蘇蘇麵無表情,“所以,在這個世界上,不光有美人計,還有美男計。”

“怎麽,你還想叫我去**誰?”方若愚心裏一顫,“我堅決不幹!”

“你可真敢想!”麻蘇蘇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方若愚慌了,趕緊叉開話題:“對了,有件事忘說了,高大霞的嫂子,到公安局上班了。”

“那個劉曼麗?”麻蘇蘇來了舉趣。

“對,是她,在辦公室做文秘。”

“這倒是份好差事。”麻蘇蘇思忖著。

屋外飄來海鮮幹鍋了的腥臭味道,甄精細一臉慌張地進屋來陪罪,麻蘇蘇臭罵了他一通,讓他再出去買些熟食,被方若愚攔下了,借口還有別的事,離開了洋行。甄精細看著方若愚走了,暗自高興,那鍋海鮮,是他故意煮糊了,這個臭不要臉一直霸占著老姨夫名號的方若愚,居然想跟他甄精細的大姐一塊吃飯,做夢去吧。

方若愚在外麵簡單吃了口飯,就回家了,進了院子剛掏出鑰匙要開屋門,黑暗中一根木棍卷著疾風襲來,他還沒有來得及躲閃,悶棍已經砸了下來,他輕哼了一聲,旋即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了。

方若愚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癱坐在家裏的沙發上,他艱難地睜開眼,想要伸手遮住刺目的燈光,卻發覺自己已然被五花大綁了起來。眼前的一片模糊漫漫清晰起來,方若愚這才看到家裏被翻得一片狼籍,兩個晃動的人影正對著牆上的那幅字品頭論足,二人居然是高大霞和劉有為。

“想天思霞……”劉有為把“霞思天想”念反了,疑惑地看向高大霞,“姐,這意思好像是說他成天想著你呀。”

高大霞大驚:“啊?這個臭不要臉的家夥……”她憤怒地轉身去看沙發上的方若愚,卻一下子被醒過來的方若愚嚇了一跳。

“你們幹什麽?”方若愚大聲質問。

“你說幹什麽?我告訴你啊,不準你成天胡思亂想!聽到沒?”高大霞衝過來,照著方若愚腦袋就是一巴掌。

方若愚奮力掙紮著身上的繩索:“高大霞,你這叫私闖民宅,你個瘋子!”

“對,我是瘋子,我就是叫你給逼瘋的。”高大霞拉過把椅子,坐到方若愚對麵。

方若愚被噎住了,氣得苦笑起來:“以前都是我捆別人,現在成別人捆我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呀。”

高大霞拿起床邊的笤帚疙瘩指著方若愚說:“知道風水輪流轉就好,咱也不費工夫兒了,你就把怎麽誣陷我的事都說清楚,有為,記好了,完事兒讓他按手印。”

“你私設公堂,這是犯法的!”方若愚又激動起來。

高大霞不以為然:“捆都捆了,你就不用操心我犯不犯法的事了。”

“我抗議!”方若愚大吼道。

“抗議沒有用。”劉有為左手換右手把玩著手時的木棍,模樣活脫脫就是地主惡霸。

“那我就閉嘴。”方若愚氣衝衝地扭過臉去。

劉有為用木棍捅了下方若愚:“怎麽,你還非逼著我給你動大刑啊?”

“這還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高大霞抽了方若愚一笤帚,“說,誣告我的是不是你?”

方若愚看著高大霞,輕聲說:“誣告你的是誰,我不知道,但誣陷我的是誰,我知道。”

“你還耍無賴!”高大霞又一笤帚疙瘩揮過去。

挨了打的方若愚坐正了身子,正色道:“高大霞,雖然我不是共產黨,但是共產黨講求實事求是的原則,我舉雙手讚成,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可你呢?無憑無據就咬定我是特務,這不是誣陷又是什麽?”

“嘴還挺硬哈!”劉有為揮了揮木棍,“我就不信邪了,哪怕你是鐵齒鋼牙,我今天都要給你敲碎嘍!”

“那你就敲吧。”方若愚張開了大口。

劉有為又氣又急:“你還成臭無賴啦!”

高大霞拽住劉有為:“有為,他怕耗子,你去抓個耗子來,塞他褲襠裏!”

劉有為一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來。高大霞著急地推了他一把:“去呀!”

“我……我也怕耗子!”劉有為小聲道。

方若愚戲謔的目光投過來,高大霞瞅了眼劉有為,怒其不爭地長歎了一口氣,看向方若愚:“說吧,什麽時候把我檔案偷走的?”

方若愚一臉委屈:“我都沒見過你檔案,上哪偷去?高大霞,你就是誣陷我,也得誣陷得靠點譜吧?”

“裝什麽蒜?”高大霞怒喝,“你派人上我家裏去偷過紅腸!”

像是配合高大霞的話,旁邊劉有為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劉有為尷尬地捂著肚子:“姐,你一說紅腸,我都餓了。姓方的,你家有什麽好吃的?”

方若愚哭笑不得,朝旁邊小方桌的一個鐵盒子丟了個眼神,劉有為拿過來打開,裏麵是桃酥,劉有為抓起桃酥大快朵頤起來。

“這幹咽多難下肚啊?要不我去給你倆做點什麽吧。”方若愚朝劉有為示起好來。

劉有為咽下一口桃酥,笑眯眯地朝方若愚點了點頭,看上去好像為他的貼心關懷感動不已,方若愚坐直了身子,意識到也許找到了突破口。不料回過味來的劉有為卻狠狠踢了他一腳,剛才的笑臉瞬間消失不見:“你罵我和大霞姐哪?我倆開的是大館子,稀得用你上灶?”

方若愚頓時收起了多餘的心思,訕訕地低了頭。

“挽霞子,你別扯沒用的。”高大霞用笤帚疙瘩敲了敲桌子,“快說派人去我家偷紅腸的事!”

“我說什麽呀?”方若愚抬頭看著高大霞,“我再饞也沒饞到這個地步吧?啊,偷紅腸,還找人去偷,這成本得多大呀?有那錢我能買多少紅腸?”

“還不老實!”高大霞惱怒起來,舉起笤帚疙瘩要打下去。

“你叫我怎麽老實?”方若愚下意識朝後躲著身子,“你說偷紅腸那個人,跟我也沒關係呀,再說,我哪知道你們家有紅腸,我又不知道你們家住哪。”

高大霞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露了,說露了吧?你可是我嫂子和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你在哪救的他們倆?在我家吧?你剛才說不認識我家,這不是瞪眼說瞎話嗎?跟我耍花花腸子,你老姨夫還還不夠格!”

“這,這怎麽又整出老姨夫來了?”方若愚一臉困惑,“我也沒有老姨呀。”

“你不用有老姨,你自己就是老姨夫!”高大霞激動得直噴唾沫星子。

“越扯越沒邊了。”方若愚不耐煩地皺眉,“行了,你快放開我吧,這五花大綁的,幹什麽呀這是?大半夜的咱倆擱這磨磨嘰嘰,這要是叫別人知道了,還當咱倆是……”他古怪地笑了笑,“哎呀,咱倆差這麽多歲數,我都說不出口。”

“你當然說不出口了!”高大霞被他氣得直跺腳,“幹了那麽多壞事,你敢跟誰說!”

“我是真想幹過點什麽壞事,老實跟你說了,你就能離我遠遠的。”方若愚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這麽著吧,我明天就去找點壞事幹幹,給你個交待。”

高大霞惱怒地甩下笤帚:“那你就在這坐一宿,想想明天幹什麽壞事吧,有為,走。”

廚房裏傳來劉有為的回應:“姐,荷包蛋都打上了,馬上出鍋,咱倆一人倆,他家有冰糖!”

高大霞氣得抓狂:“你吃吧,我走!”

方若愚著急地大喊起來:“唉,你別走啊,你走了我怎麽辦?”

高大霞回頭,瞪著方若愚:“以你老姨夫的本事,這點事兒難不倒你。”

劉有為垂頭喪氣地從廚房裏鑽了出來:“姐,都快出鍋了。”

“走!”高大霞低吼了一聲,氣呼呼離去,劉有為不舍地跟了上去。

“別走啊!我還綁著哪!”方若愚朝門口喊著。

“老綁著不會出人命吧?”出了院門,劉有為小聲問。

“他是幹警察的,這點本事能沒有嗎?”高大霞拉開了院門,兩人揚長而去。

高大霞說得沒錯,他倆剛出院子,方若愚就掙脫了繩索,收拾起一片狼籍的屋子,等把把房間收拾得恢複如初時,一位他不大想見的客人登門造訪了。

來的是麻蘇蘇。本來她是不必來的,傍晚方若愚離開沒一會兒,她就發現方若愚走得急,落下了公文包,甄精細見她執意要送過去,不情願地說那他去吧,麻蘇蘇卻不用。從青泥窪街到黑太礁,來來回回啥不幹,少說也得一個多名頭,甄精細不放心,怕不安全。

麻蘇蘇坐在小方桌的鏡子前,給臉上上著妝:“幹咱們這行的,趁著黑咕隆咚的時候出去,才更安全。”

甄精細說:“我陪你去。”

麻蘇蘇往頭上插著簪子:“不用了,人多動靜也大,你在家裏老實看門吧。”

甄精細說:“姐,你太看重他了,這都大半夜了,還化妝……”

麻蘇蘇說:“女人化妝,是尊重別人,也是尊重自己。”

甄精細點頭:“也對,姐要是不化,我也怕大半夜的他真認不出來。”

“出去!”麻蘇蘇惱怒地吼了一嗓林,甄精細慌亂地跑了出去。

麻蘇蘇平複了一下情緒,站起身,從鏡子裏打量著自己的腰身,有些不滿意,她使勁收起肚子,鏡子裏的腰身總算有了些模樣。她感歎歲月真不是個玩意兒,偷偷摸摸就把一個人的青春拿走了,連聲招呼都不肯打。麻蘇蘇哀怨地歎了一口氣,肚皮一鬆,差點把麵前的小方桌頂倒,她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方桌。

麻蘇蘇從洋行拿了瓶上好的紅酒,甄精細還是不放心:“這大晚上的,方若愚要是起了壞心可怎麽辦呀?我又不在姐身邊。”

麻蘇蘇歎了口氣:“精細呀,你是真愛操心,到老了可怎麽辦啊,我都替你愁。”她不想讓甄精細再壞了自己今晚的心情,耐著性子說,“沒事兒,方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這可不好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他要是萬一……姐,你拿這瓶酒吧。”甄精細遞上一個大瓶紅酒,“這個好,瓶子底厚。”

麻蘇蘇疑惑:“瓶子底厚就好?這我還沒聽說。”

甄精細肯定地說:“當然底厚好,一瓶子砸下去,保證能砸暈!”

方若愚跟麻蘇蘇說起被高大霞和劉有為砸暈過去的事,麻蘇蘇笑起來,“我聽你講起跟高大霞插科打諢的事,很是享受呀。”麻蘇蘇嘴角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

“都五花大綁了還享受,”方若愚嘟囔,從廚房端出兩碗熱汽騰騰的荷包蛋,“高大霞也算幹了點好事,大晚上還專門來給做飯,你看看,做完人家還走了,一口都沒吃,還不收工錢。”

“我不餓,你吃吧。”麻蘇蘇擺了擺手。

“這不正好兩碗嘛,咱倆一人倆蛋。”方若愚話一出口,意識到不妥,忙把陶瓷碗擱在麻蘇蘇麵前,“來,趁熱吃,還加了不老少冰糖哪。”

麻蘇蘇笑笑,坐到方若愚對麵,伸手捋了捋鬢角的發絲,指尖觸碰到了耳邊的一枚碧璽花簪。方若愚注意到了麻蘇蘇頭上的小裝飾,讚歎道:“喲,這花簪不錯,漂亮。”

“出門的時候,我順手從店裏拿了一個,臭美一下。”麻蘇蘇抬手拿下花簪,看了看,放在桌上。

“喲,別摘呀,一會兒走再忘了。”方若愚說道。

麻蘇蘇臉色變得有些不快:“小方,我這荷包蛋是不能吃了。”

方若愚故做不解:“怎麽不能吃了?”

“你都下了逐客令了,我再呆下去,尷尬呀。”麻蘇蘇幽幽說道。

“大姐說哪去了,我這不是……給你提個醒,沒別的意思。大姐想多了,想太多了。”

“想得不多,叫別人討厭呀,大姐可不想做個討厭的人。”麻蘇蘇淡淡說道,拿過方若愚的公文包來,拎出一瓶紅酒,“我拿了這個,來,給你壓壓驚。”

方若愚眼裏掠過一絲無奈。紅酒都帶上了,今夜麻蘇蘇一時半刻是不會走了。

麻蘇蘇起身取來兩個高腳杯,倒上紅酒,朝方若愚舉了舉杯:“來,小方。”

方若愚端起紅酒,尷尬地笑了笑:“這荷包蛋就紅酒,搭配得有點兒奇怪。”

“是哈,那我去做幾個小菜,”麻蘇蘇又起身,“家裏有什麽?”

方若愚連忙擺手:“別麻煩了,大姐,這就挺好,你坐,坐。”

“那就將就一下吧。”麻蘇蘇坐下,“委屈你了小方。”

“這怎麽還扯上委屈了。”方若愚被麻蘇蘇的目光盯得心裏發顫,“挺好,來,大姐。”

麻蘇蘇剛要說些什麽,方若愚已經自顧自將一杯酒喝了下去:“好酒,大姐,喝呀。”

麻蘇蘇少抿了一小口,目光落在牆上那幅“霞思天想”的大字上,欲言又止。

方若愚擱下酒杯,忿忿地敲了敲桌麵:“大姐你也看到了,這個高大霞,簡直就像個鬼魂,太纏人了,我都好讓她折磨瘋了。”

麻蘇蘇收回目光:“小方呀,越是鬥爭形勢嚴峻,咱們越是不能慌神,稍一有閃失,就叫共產黨抓了小辮子,再想翻身,就難了。”

方若愚不置可否地抿著嘴,默默喝起了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