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若愚怎麽也不會想到,他一個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潛伏了二十多年的老牌特工,就因為一句話,就栽在了千裏之外的哈爾濱。

跟大連的9月相比,這個時候的哈爾濱已經寒意逼人,昨天晚上從火車站出來,方若愚就有點後悔,沒多帶件外衣。他來得不算匆忙,可因為是找了個周末的空檔跑出來的,他一怕行李帶多了萬一碰見熟人沒法解釋,二怕在哈爾濱這邊行動起來也不方便,所以隻帶了個公文包就輕裝來了。在方若愚的潛意識裏,這次的任務不麻煩,隻要下午一點在約定的那個贏天下賭局門前接上頭,拿到哈爾濱這邊給的名單,再把從大連帶來的通關證交給接頭人,兩個小時以後他就可以坐上回大連的火車了,時間允許的話,上車前他還能去火車站附近那個名聲在外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看看,昨天晚上一出火車站,他就發現大教堂頂著的那個“洋蔥頭”,像極了大連尼古拉耶夫廣場北邊橫濱正金銀行大連支店的屋頂。兩個建築不光輪廓像,還都是綠色的。方若愚算好了,完成這趟任務,最多耽誤一天的班。現在的大連警察署剛從日本人的關東州廳警察部接過來,各個部門的關係還沒理順,沒人會注意他一兩天為什麽沒上班,即便有人問起來,隨便找個傷風感冒跑肚拉稀的借口也能遮過去。

自打日本天皇上個月宣布了無條件投降的詔書,東北的地麵上再就鮮見日本人了,無論在大連還是遠隔千裏的哈爾濱,見得多的是蘇聯大兵,在他們眼裏,現在的日本人已然與喪家之犬毫無區別,一頭獅子根本不必畏懼拔掉了利齒的敗犬。方若愚清楚地記得,蘇聯紅軍的鐵流在長達四千多公裏的戰線上對關東軍發動起雷霆一擊的時候,關東軍大將山田乙三還氣定神閑地穩坐大連觀看著歌舞伎的演出。而當關東軍司令部終於反應過來戰況危機時,蘇軍的先頭部隊已經打到長春城下了。

昨晚下了火車,方若愚就住進了馬迭爾旅館。他知道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都愛住這裏,這裏吃的住的也確實不錯,他在大連的公開身份就是個警察,平常的生活也不敢太過張揚,吃頓大米白麵也得背著人,生怕讓日本人盯上。昨晚一住進來,他就讓服務生去外麵飯店點了幾樣當地佳肴,盡情放肆了一下,那碗大馬哈魚籽鬆茸湯的口感實在一般,遠沒有自己在家做的海礪子羹湯好喝,考慮到這碗湯還挺老貴,方若愚沒舍得倒掉,這會兒他一邊翻看著蘇聯人辦的報紙《情報》,偶爾端起那碗有些發腥的大馬哈魚籽鬆茸湯抿上一小口,就著《情報》上刊登的塔斯社新聞咽進肚裏。

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刹車聲,方若愚警覺地起身,透過薄紗窗簾向街道看去,一輛吉普車停在稍遠的地方,四個人剛下車的人仰頭看著樓上正指指點點,商議著什麽,帶頭的年輕人戴著一頂前進帽,神色冷峻地一揮手,四個人腳前腳後撲向馬迭爾旅館的大門口。方若愚頓時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回身抓起公文包和衣架上的衣服,旋即朝門口急步跨去,身子帶起的一陣疾風,令茶幾上的報紙“嘩嘩”作響,飄散著落到地上。

方若愚一把推開房門,“咣當”一聲悶響,房門把服務生推著的一輛餐車差點撞翻,四濺的湯汁讓服務生驚叫了一聲。方若愚下意識地朝後閃躲了一下,右手伸進上衣口袋裏,同時弓著身子,好似待發的弩箭。看看走廊上並無異樣,方若愚微微放鬆了神經,朝服務生道了聲抱歉,轉身要走。

“王先生。”服務生一把拽住了方若愚的胳膊,另一隻手扯了扯濺滿菜湯和油漬的襯衣,目光炯炯地盯著方若愚,“昨晚給您送到房間的大馬哈魚籽鬆茸湯,口感還好吧?”

方若愚旋即反應過來,敷衍地回道:“好,好,血受。”順手從兜裏掏出錢來,塞到服務生手裏,“買件挽霞子吧。”話沒說完,便匆匆離去,隨手帶出的一把鑰匙掉在地氈上,也全然不知。

“挽霞子?”服務生滿頭霧水,衝著方若愚的背影喊著,“誰是挽霞子?”

“挽霞子是大連話,就是襯衫。”接話的是從旁邊房間出來的高大霞,她看著疾步而去的方若愚,有些好奇。在這裏突然聽到一句家鄉話,她不由生出幾分激動。

服務生問:“那血受是什麽意思,誰受傷了吧?”

高大霞噗嗤一笑,關上房門走過來:“血受就是好吃,不是大連人,還真聽不懂。唉,小兄弟,這附近能買到正宗的哈爾濱紅腸嗎?”

“出旅館大門右拐,過兩條街,有家小白樺紅腸店,賣不上半天就光了,要買你可得趕緊點。”服務生想起什麽,“小姐要退房?”

“我回來再退。”高大霞說。

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開,高大霞剛一邁步,腳下踩到什麽,低頭一看,是把串在圓環上的鑰匙,這種鑰匙,高大霞一看就知道配的是大連順興鐵工廠造的鎖頭,這說明剛才那個人的家就在大連,能用上順興鎖頭的人家,一定過得不錯。高大霞正想喊住服務生,讓他把鑰匙轉給那個大連人,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上來的是那個前進帽和三個手下,前進帽與高大霞擦身而過的時候,看了她一眼,徑直衝進了方若愚的房間。高大霞朝走廊盡頭看去,方若愚已經拐過走廊,推開一扇窗戶跳了下去,高大霞正疑惑,前進帽已經帶著人衝了出來,他緊跑幾步,一把拽住服務生,急促地追問:“311的人哪?”

服務生顫巍巍地指了指窗外,前進帽循著指引看去,方若愚三騰兩躍,輕巧地落了地,邊跑邊攔向一輛出租車。前進帽放開服務生,一把推開窗戶,躍到陽台,其他三人也隨著躍出窗去,他們的雙腳剛落地,方若愚已經鑽進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前進帽的眼裏閃過一絲惱火,一轉頭看見一輛汽車駛來,徐徐停在旅館門口,司機和客人正下車拿行李。前進帽眼睛一亮,三兩步衝了上去:“借用一下!”

司機和客人還在愣神,前進帽已經坐進了車裏,三個手下也利落地上車,司機還沒明白怎麽回事,汽車已經衝刺而出,沒來得及關上的後備箱蓋子隨著顛簸上下打著拍子,伴著司機歇斯底裏的叫喊:“站住!站住!”

坐在後排的方若愚回頭張望,看見小汽車正咬在後頭緊追不放,兩車的距離正在不斷縮小,方若愚四下張望,查看著路況,前方街道有一個拐彎口,在他的逼迫下,司機不斷轟著油門提高車速,輪胎在地麵上擦出刺耳的聲響,打著旋兒飄過了街口。

兩輛車在街道上風馳電掣,後車的後箱蓋還在“啪嗒啪嗒”打著拍子,行人紛紛四下避閃。前進帽死死踩住油門,汽車轟鳴著如子彈一般飛射,終於超過了出租車。前進帽一打方向盤,汽車橫拐過去擋住了去路。出租車司機臉色一白,慌忙踩住刹車,一陣尖銳的摩擦聲,出租車猛然停在前進帽的車門前。

前進帽滿臉惱火地跳下車,提槍在手,槍口對準了出租車裏,他撞開側門,可是,方若愚已經不在了。前進帽的槍口對準瑟瑟發抖的司機,從司機斷斷續續的講述裏,前進帽得知在一個拐彎路口時,方若愚逼著司機減速,跳車逃走了。

胡同深處,方若愚匆匆走來,一直留神著身後的動靜。一拐彎,一個中年人迎麵而過,兩人撞了個滿懷,方若愚手裏的公文包落地,白花花的通關證散落滿地。

“對不起,對不起……”中年人滿臉愧疚地彎腰去拾東西。

方若愚眼底閃過一絲殺氣:“滾蛋!”

中年人直起身來剛要辯駁,一看到方若愚怒目圓睜,便腳底發軟,匆忙逃竄而去了。

方若愚收起滿地的通關文件,塞進包裏,疾步走開。巷道長的像是看不到盡頭,小巷深處陰暗潮濕。雲層遮蔽陽光後投下了鬼魅般的陰影,方若愚有如驚弓之鳥一般四下警惕。在這座城市裏,他注定隻能伴隨陰影同行,謹慎,詭秘,行走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悄無聲息。這次來哈爾濱,方若愚揣著國民政府軍統局交付給他的重要使命。那是五天前一個陰沉的午後,在大連東關街一個門可羅雀的茶館裏,二姨夫帶來了戴笠局長的直接命令,指示他一方麵通過職務之便,到哈爾濱送一批通關證件,保證軍統的精銳人員順利進入大連;另一方麵,到哈爾濱拿到潛伏在大連的黨國精英的最新名單。這兩件事無一不與黨國對大連的爭奪戰息息相關。實際上,同意蘇聯軍管旅順與大連兩地,來換取蘇軍對東北地區關東軍的軍事打擊,已是國民政府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相比大勢已去的日軍,他們此刻更擔心在暗處不斷壯大的共產黨。任由共產黨在蘇聯的庇護下活躍在旅大地界上,等同於將黨國的咽喉置於敵人的刀口之下。因此,扼製共產黨在大連的行動,保障黨國能在大連獲取絕對的控製權,是方若愚當下最重要的使命。

二人在茶館邊秘密探討這一切時,密集的蘇軍步兵隊列正威風凜凜地穿街而過。牛皮軍靴踏在地麵上發出響亮的聲響,令人無端感到心悸不已。實際上,從8月22日蘇聯紅軍空降兵分別在旅順口土城子機場和大連周水子機場著陸的那一天起,抗戰勝利的喜悅對方若愚而言就已經不再存在了,這意味著他還要繼續在黑暗中潛行,完成黨國托付給他的使命。

長長的胡同終於走到了盡頭,遠處警笛聲呼嘯而過,方若愚下意識捂緊了文件袋,整理了神色,麵無表情地混入了滿街來往的人潮之中。

高大霞出了馬迭爾旅館的大門,才想起沒拿錢就出來了,她回房間打開皮箱取錢時,目光落在皮箱夾層的檔案袋上。兩天前,牡丹江民主政府的政委趙誌明找到她,給她下達了回到大連開展工作的任務。三年前,她參加的大連放火團燒毀了大連港碼頭的日軍戰機,受到關東軍的全城通緝,無數同誌在追捕中犧牲,高大霞在組織的安排下,輾轉來到牡丹江,開了一家小飯店潛伏下來。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回到家鄉,回到她戰鬥過的土地上去。現如今,對日戰爭結束了,組織上終於要把她調往大連了。

今時今日的大連,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局勢可謂暗流湧動。明麵上,根據國民政府與蘇聯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蘇聯紅軍對大連市實施軍事管轄。但在暗處,國共雙方的視線都聚焦於此,陰影下的戰鬥已經悄然展開,雙方都在竭力爭取率先獲得對大連的控製權。連年的戰爭,全國的工業生產幾近癱瘓,唯一的工業基礎幾乎皆聚集在東北地區,而作為整個東北地區出海口的大連,一旦封鎖,進出不得,其戰略地位不言而喻。可以說,未來倘使國共之間爆發全麵戰爭,對東北工業的控製,將決定兩黨之間戰爭的勝負。在這一點上,雙方的領袖皆有清晰的概念,毛主席說,東北是共產黨勝利的基礎。蔣介石稱,國民黨的命運在東北。因此,雙方都在不遺餘力地投入骨幹力量,參與到這場沒有硝煙的奪城之戰中來。

高大霞穿過繁華的街道,街邊店鋪售賣的商品琳琅滿目,來自世界各地的特色建築與飲食習慣與東方“包子餃子麵條子”的叫賣聲融匯得並不突兀。

高大霞在打量著四下光景的時候,臨街的一家俄國餐廳裏,坐在窗前的一個年輕男人也在打量高大霞。

男人坐在一張白淨的餐桌後,脖子下圍著一塊雪白的餐布。他在等他的牛排。

餐廳裏的客人不多,這讓原本就寬敞的廳堂顯得更為空曠,雕花的大理石拱門,更是營造出縱深的空間感。屋頂的天花板繪製的是一幅華麗的油彩畫,三個背生羽翼頭頂光環的女人,目光如母親般慈愛。那是沙俄時期著名聖畫家魯勃廖夫的代表作《三聖像》。

服務生端來了七分熟的牛排,年輕男人收回目光,優雅地拿起了刀叉,他不緊不慢地切下一塊牛肉,正要往嘴裏送,一隻手臂的影子探進了他麵前的盤子裏,年輕男人手裏喂牛排的動作微微一頓,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窗戶,竟然是高大霞的一隻手按在玻璃上,她正低著頭跟腳下的地麵較勁,原來她腳上的高跟鞋踩進了地磚裏,她才慌亂地伸手支在窗戶上,等她惱火地把鞋跟拔出來,一轉頭,正與窗裏男人的目光相遇,男人張著嘴舉著牛排,直愣愣地看著她。高大霞臉頰一紅,男人卻優雅地笑了一下,手腕反轉,將叉子上的一塊牛肉朝高大霞遞了過來。高大霞感受到莫名的嘲諷,瞪了男人一眼,顧不上穿好高跟鞋,一跳一跳地走開。男人笑笑,這才將牛肉送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咀嚼著,抻頭看著高大霞走去。

高大霞臉色羞紅,加快了腳步。

男人看著高大霞從窗戶裏消失,又笑了一下,又低頭對付起盤子裏的牛肉,一塊牛肉剛切下來,門前的風鈴叮當作響了起來,門廊內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男人,正是馬迭爾旅館裏那個前進帽。他呼哧帶喘地過來,顧不上坐下身子,焦急地低聲說道:“傅哥,人跑了!”

被叫做傅哥的男人愣了愣,有些不滿:“不是告訴過你嘛,我們一起去抓人,這離馬迭爾又不遠。”

前進帽摘下帽子撓了撓後腦勺:“我尋思我們四個人夠了,讓你傅家莊同誌安心吃個飯。”

“這下好了,我更不安心了。”傅家莊瞪了前進帽一眼。

“我們去的時候人都跑了,要是再來找你,黃花菜早就涼了。”前進帽辯解,“這個‘老姨夫’一定是準備拿到情報後,坐下午三點的火車返回大連。”

“先吃飯。”傅家莊把一塊牛肉送進嘴裏,另一手高舉起來,要喊服務生。

前進帽忙按下傅家莊的手:“這哪是人吃的玩意兒,還帶著血絲,我可享受不起。”說著抓起桌子上的一塊麵包要吃。

“等等。”傅家莊一刀按在麵包上。

“傅哥,你也太摳了吧?麵包都不讓吃。”前進帽撇了撇嘴。

傅家莊指指碟子裏的黃油:“吃麵包不抹黃油,就像吃中國菜忘了放鹽。”

前進帽擺了擺手:“我這個中國肚子,消受不起黃油。”抓起麵包咬了一口,“傅哥,你別一天天光想著怎麽享受。”

傅家莊低低一笑:“列寧同誌說過,不會享受就不會工作。”

“拉倒吧,列寧同誌說得是,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前進帽白了他一眼,嚼著麵包含糊回答。

“意思相近。”傅家莊聳聳肩,叉起一塊牛肉送進嘴裏,“沒問問旅館的人,‘老姨夫’什麽尊容?”

“問了,他們也沒留意,說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昨晚跟著一大幫下火車的人住進店裏的。”前進帽咽下麵包,沉聲說道。

“這個人行事倒很謹慎。”

“那……那他能來接頭嗎?大連那邊抓到的‘二姨夫’,交待的情報不會有問題吧?”前進帽憂慮起來。

“應該不會。”傅家莊語氣堅定。

“大連那邊辦事也不靠譜。”前進帽低聲抱怨著,“既然抓到了‘二姨夫’,就該問明白‘老姨夫’長什麽樣,咱們也好照葫蘆畫瓢,一抓一個準兒。對呀,我們可以讓大連的同誌再審一審呀!”

傅家莊幽幽歎了歎氣:“沒審出來,可能是另有原因吧,大連現在是‘特殊解放區’,很多工作,還都要秘密進行。”

“那也不耽誤審‘二姨夫’呀。”前進帽嘀咕。

“我剛才得到消息,今天早上,‘二姨夫’自殺了,他可能是在保護‘老姨夫’。”傅家莊神色嚴肅,“不過沒事,隻要‘老姨夫’按時來接頭,他就跑不了。”

“那倒是。”前進帽縮了縮腦袋,“不過我還是擔心……”

“不用擔心。”傅家莊看著前進帽,“你想,大連到哈爾濱多遠?快1000公裏了,他千裏迢迢跑來,拿不到這份國民黨大連市黨部的特務名單,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前進帽張了張嘴,正要再說些什麽。服務生走來,放下了一份牛排,上邊沾著絲絲血跡。

“血哧呼啦,你也能下去嘴。”前進帽望著牛排撇了撇嘴。

傅家莊不為所動地切著牛排:“‘二姨夫’的事,回頭我到大連再查一查。”

前進帽一愣:“為個死了的‘二姨夫’,你要專門跑一趟大連?”

“來新任務了,東北局接到中央命令,派我去大連打個前站,跟蘇聯紅軍接洽,商議成立大連市委和民主政府。”傅家莊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就得走。”

前進帽笑了笑:“別說,你留過蘇,上級派你去還挺對口。今天這個活兒,算是你在哈爾濱執行的最後一個任務了。”

傅家莊瞥了前進帽一眼:“對呀,你們都給我長點臉,幹漂亮點,要不,我走了還上火鬧心。”

前進帽拍了拍胸膛:“沒問題,十拿九穩的事兒。”

“什麽十拿九穩?得十拿十穩!”傅家莊看了看時間,指針剛過12點,“一點接頭,還有時間。”

“拉倒吧,這洋玩意我可享受不了,我去吃碗麵條子吧。”前進帽滿臉寫著抗拒,起身走開。傅家莊又叉起一塊牛肉,優雅地送進嘴裏。

街道旁,一線日光照亮了牌匾上畫著的一嘟嚕紅腸,牌匾下寫著醒目的幾個字:小白樺紅腸店。小店廊下人頭攢動,生意倒是一派紅火。

高大霞朝紅腸店走去,不大的店裏,顧客一層一層往櫃台前擠著,空氣中混雜著汗味、香水與紅腸的味道。高大霞從錢包裏掏出錢捏在手裏,又把錢包揣回懷裏,一個矮個子男人在前人群裏擠著,不時用眼角掃視著四周。

前頭傳來老板的吆喝:“後麵的別排了,賣不上十個八個人了。”

後頭的人不滿地嚷嚷起來:“咋不早說?”“俺們都吭哧癟肚排半天啦!”

眾人仍是不依不饒地往前擠,高大霞伸長了脖子往櫃台裏看:“掌櫃的,我趕三點的火車,能照顧照顧嗎?”

另一名顧客看了高大霞一眼:“俺家懷孕老婆,就想吃這一口!”

老板雙手合十,滿臉歉意:“後麵的各位,對不住了……”

擁擠的人群中,矮個子男人在高大霞旁邊擠蹭著,一隻手在高大霞腰間摸了一把。

“幹什麽你?”高大霞感受到異樣,回身大喊。

矮個子嘿嘿賠著笑,轉身朝門外擠去。高大霞愣了愣,猛然意識到什麽,按住了空空如也的腰包:“小偷!”

矮個子男人神色一急,兩隻手拚命扒開了人堆,衝出門去。

“別跑——”高大霞緊跟在後頭鑽出了小店,追出幾步,幹脆脫下了高跟鞋,一手撩起旗袍下擺,一手拎起鞋,撒腿飛奔:“站住,你個缺德玩意兒!”

小偷狂奔,高大霞赤腳追去,臨街眾人紛紛為之側目。一路穿街過巷,不知追了多久,小偷的背影越來越遠。高大霞提著高跟鞋追來,喘著粗氣:“你別跑,把……把車票給我……錢,錢,錢我不要了。”

小偷卻是沒聽見一般,閃身鑽進了胡同。高大霞跑不動了,在街角站下,抹了把頭上的汗水,扶著窗台呼哧帶喘,“我饒不了你!”她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顯然是虛張聲勢。

喊聲在街道回響,很快就被“包子餃子麵條子,韭菜盒子大碴子”的吆喝聲淹沒。

高大霞沮喪地支起身子,試圖放下紮在一側的裙擺,可手裏還提著兩隻鞋,委實不得法。

近處晃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傅家莊。他停在高大霞麵前,手裏提著兩個紙袋,上下打量了麵前這個狼狽的女人一眼,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麽?滾!”高大霞臉頰泛紅,忍不住怒喝道。

傅家莊忍住笑走開。高大霞氣衝衝地穿上鞋,看了看手裏的毛票子,滿麵愁容。

穿過狹窄的樓梯,傅家莊提著紙袋上來,一重兩輕地敲了敲房門。房門插銷拉開,大門滑向一邊。門裏探出一個腦袋,是前進帽,他左右掃視了一眼,放傅家莊進屋,前進帽抽了抽鼻子:“大蔥豬肉餡包子。”

“饞貓鼻子尖。”傅家莊把紙袋放在桌上,“還有,正宗的蘇聯烤肉卷餅,快趁熱吃啊。”

濃鬱的香氣在狹小的房間裏彌散開來,窗邊的五六個年輕人聞著味道不由一陣恍惚。屋裏門窗緊閉,窗簾隻微微拉開了一條線,年輕人輪班朝著街道窺視,盯著街對麵贏天下賭局門前的動靜。

“趕上鱉瞅蛋了。”傅家莊撇了撇嘴,“沒事吧?”

“沒事兒。”前進帽急不可待地撕開食盒,抓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吸吮著湯汁,“哥幾個,快來趁熱吃,一咬一包湯。”

傅家莊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向下麵的賭局望去,牌桌前的賭徒吆喝聲不絕於耳。

“傅哥,你也吃吧。”一名手下招呼傅家莊。

前進帽嘿嘿一笑,吸溜著滿嘴的湯油:“留過蘇的肚子能跟咱一樣式啊?得吃牛排,得麵包抹黃油!”

前進帽話音未落,眾人哄笑起來。

傅家莊回身繼續觀察著街道,驀地看到走來的高大霞,落魄地四處張望著什麽。傅家莊盯看著這個女人,猜測著她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