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晚,方若愚注定要把騙子這個角色演到底了,應付完麻蘇蘇那邊的逼問,方若愚剛進家門,迎接他的就是袁飛燕的質問:“你一定事先知道劇場會發生爆炸,對不對?”

“我怎麽會知道?”方若愚裝出無辜的樣子。

“你要是不知道,不會攔著不讓我演出,不會見我不答應,就把我給弄昏了。你這麽幹,就是想阻止演出,阻止爆炸發生!”

袁飛燕說的句句在理,讓方若愚一時無法反駁,他掩飾地拿起一個蘋果削著皮:“照你這麽說,那炸彈還是我按的哪,我這不是自己找麻煩嘛。”方若愚幹笑了兩聲,把削好的蘋果遞給袁飛燕,“快吃吧,三十裏堡的小果光,酸甜兒。”

“如果喜兒換了別人演,今天晚上的爆炸就會造成流血事件,是不是?”袁飛燕沒接蘋果,還是追著剛才的話題不放。

“別瞎猜了,吃蘋果。”方若愚把蘋果塞到袁飛燕手裏。

“爸,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國民黨特務?”袁飛燕直視著方若愚。

方若愚不自在地笑了笑:“你也太高看你爸了。是,爆炸這個事哪,事先警察署預料過,可能會有。所以,我就擔心嘛,才不想讓你去演。”

“你怎麽知道會發生爆炸?”袁飛燕問。

方若愚歎了歎氣:“現在的大連,共產黨和國民黨都在爭,這叫奪城,就看蘇聯人向著誰了。共產黨弄這麽個演出,國民黨能讓他們消停嗎?出個爆炸事件,死幾個人,那就是大事了,要是再死個蘇聯大官,就更了不得啦!我當了這麽些年警察,這點事一分析就出來了。可是,共產黨和國民黨怎麽鬥法咱們管不著,我這個當爹的,不能讓自己家姑娘去當犧牲品吧?我想方設法阻止你去送命,這不應該嗎?”

“你既然猜到了國民黨特務會搞破壞,為什麽不說出來?”袁飛燕清澈的眼神裏,寫滿了不可置信。

“我怎麽說?”方若愚苦澀一笑,“你想想,要是不爆炸,人家好說我造謠惑眾了,要是爆炸了,卻找不到凶手,人家就要懷疑到我頭上。”

袁飛燕臉色的疑惑緩和了一些:“你怕萬一是真的,才不讓我演的?”

方若愚點點頭:“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不能拿我親生閨女的命去賭!”說話間,他憂慮地歎息道,“燕兒啊,從這個事兒上看,大連街得多亂呀,咱們不能再跟著趟渾水了,所以,你那個文工團,還是辭了吧。”

袁飛燕臉色一變:“那不行,當演員是我一輩子的追求。”

“那你可以上別處去當,上海、香港,機會比大連多的是。當個電影明星,我也可以接受,雖然我從心裏看不起這個行當。”

“我哪也不去,就在文工團!”袁飛燕猛地站起身來,“我絕不當逃兵!”

方若愚一見袁飛燕這般堅決,立時急了:“今晚的事還不是教訓嗎?你想一想,要是今天你抱著的是那束裝了炸彈的鮮花,後果會是什麽?”

袁飛燕麵無懼色,直視著方若愚的眼睛,朗聲說道:“要是能讓大家認清國民黨的無恥嘴臉,我就是死了,也光榮!”

屋子裏安靜下來,父女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方若愚呆呆地望著女兒,內心的憂慮與失落混在一起,匯成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沉沉地堵在了胸口,正如這漆黑淤積的夜。

傅家莊把高大霞送回家,自己去見了李雲光,說到晚上的爆炸事件,傅家莊深感自責,李雲光得知沒有人員傷亡,鬆了口氣,說通過這次的事,讓蘇聯人認清國民黨特務的嘴臉,也有積極的一麵。李雲光說起剛收到東北局的一個消息,經過潛伏在重慶軍統本部的同誌調查,確認了大姨是國民黨在大連的一號人物,這和之前他們掌握的特務口供完全一致,至於其他的情況,還是一概不知。

傅家莊憂心忡忡:“這恰恰說明這個大姨不簡單呀。”

臨走時,傅家莊問起高大霞的工作安排,李雲光想了想,提出一個方案。

傅家莊回去,剛對高大霞說組織上要給她安排工作的話題,高大霞就迫不及待地表態:“我肚子裏沒多少墨水,不用給我安排太大的官,差不多就行。”

傅家莊說:“你不是喜歡看戲嗎?這段時間在文工團裏也做了不少工作,我和李書記研究了一下,東北青年文工團的宣傳工作也不少,暫時派你到文工團工作。”

還沒等高大霞表態,端著宵夜進來的劉曼麗一口給否定了:“這可不行,高大霞那個破鑼嗓子能登台唱戲啊?一嗓子吼出去,觀眾還不都得退票?”說著,她將一份酸黃瓜放在傅家莊麵前。

高守平抽了抽鼻子:“嫂子,壞了,這酸味都衝鼻子。”

“衝鼻子就對了。”劉曼麗看向傅家莊,“我聽說,蘇聯人就好這口,我特意去買了點,傅大哥你快嚐嚐。”

高大霞埋怨:“嫂子你別打岔,這談正事哪。”

劉曼麗不滿:“我也是正事,就你那破鑼嗓子能唱戲啊?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高大霞提高了嗓門:“我唱什麽戲呀我?我是去當官,管著唱戲的!”

劉曼麗嗓門更大:“那更不行了,文工團那些人我可是見著了,個個都一肚子墨水,就你,連自己個的名都寫不全,能管得住人家?快別丟人現眼了,傅大哥,我覺得你們這個安排不周全。”

高大霞哀求道:“嫂子,這是我們組織裏的事,你別跟著摻合好不好。”

劉曼麗臉一拉:“你現在嫌我摻合了?要不是拉扯守平,我幹革命不會比你晚!”

高大霞頓時氣弱了:“嫂子,這是兩碼事兒。”

“什麽兩碼事,就是一碼事!你能革命,是因為我把這個家替你擔起來了,要是沒有我,你就是有革命的心思,也沒有革命的命。”

傅家莊打岔:“嫂子,這酸黃瓜不錯,要是能有根哈爾濱紅腸配著吃……”

劉曼麗忙說:“有,紅腸我也給你買了。”她點了下高大霞,轉身出去。

高大霞看著傅家莊:“刺鍋子,你還挺會當好人。把我嫂子支走,有什麽話你直說。”

傅家莊說:“你去文工團工作,是組織對你的信任,長征以後,毛主席有一句話,說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

高大霞疑惑:“文工團還有種地的活?”

“不是,我們是讓你去文工團作宣傳鼓動工作,是希望你利用好文工團這個陣地,發動群眾,宣傳革命。”傅家莊說。

高大霞點頭:“這倒是個好事,不過……剛才嫂子說得也對,我大字不識一巴掌,就怕那些文化人不聽我的。”

傅家莊說:“這不怕,你有與敵人鬥爭的豐富經曆,這些經曆當故事講出來,就是很好的革命教材。”

高大霞有點不相信:“這也行?”

傅家莊說:“當然行。你想想,現在黨在大連還沒有成立市委,也沒有建立民主政府,組織上能提前想到你,把你派回來工作,這說明什麽?說明黨組織對你的充分信任呀。”

高大霞來了勁頭:“放心吧,完成這個任務,對我高大霞來說,就倆字,手拿把掐。”

傅家莊說:“這可是重要任務,不能含糊。”

高大霞說:“我這怎麽叫含糊,我這叫心裏有數。對了,我去總得講究個名正言順吧?組織上就沒給我個名號?”

傅家莊說:“暫時就叫指導員吧。”

高大霞點頭:“這個名號不錯,就是叫員不好,當官不帶長,放屁都不響。”

雖然文工團的人對高大霞已經算是很熟悉了,可當她以指導員的身份首次亮相時,還是驚住了所有人。傅家莊的推介是從威名遠播的放火團講起的。

“同誌們,大家一定都聽說過大連放火團的故事吧,當年,他們在鬼子的工廠、碼頭、倉庫神出鬼沒,點起一把把大火,讓小鬼子聞風喪膽,老百姓管放火團的人叫‘火神爺’!”看著議論紛紛的眾人,傅家莊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我們從投降的日軍檔案中統計發現,幾年下來,大連放火團放火將近60次,給日軍造成的損失有多少?3000萬日元!3000萬日元啊,同誌們!”他握緊拳頭用力一揮,語氣中含著萬鈞之力,“3000萬相當於個什麽概念呢?我給大家算一算,小鬼子在的時候,一日元能買三公斤大米。這3000萬日元能買多少糧食呢?9000萬公斤!而小鬼子的關東軍,甲種師團28200人,乙種師團24400人,丙種師團15500人,丁種師團11000人,同誌們可以想一想,這9000萬公斤糧食夠多少個師團吃喝拉撒多長時間!”

袁飛燕激動地站起來:“傅家莊同誌,能具體講幾個精彩故事嗎?”

大家鼓起掌來,傅家莊笑著壓了壓手勢,示意台下安靜。

“很抱歉呀同誌們,放火團的故事我講不來,要講也得你們的指導員高大霞同誌講。”他把身後的高大霞推到眾人麵前,“因為,高大霞同誌就是放火團的重要成員!”

袁飛燕一怔,笑容頓時凝在了臉上。

“大家鼓掌歡迎,有請我們老百姓心目中的火神爺高大霞同誌!”傅家莊帶頭鼓起掌來。

高大霞置身如潮的掌聲裏,有些局促不安,在傅家莊的鼓勵下,她靦腆地笑道:“那我就講一講,剛才傅特派員說得就挺好,隻是有一點點我得更正一下,火神爺說的是男的,我高大霞是個女的,要叫,也得叫火神娘娘!”

眾人哄笑,掌聲不息,這讓高大霞有了不少自信:“既然同誌們這麽熱烈,巴掌都鼓紅了鼓疼了,那我高大霞就不能端著不放了,我呢,給大家講講燒飛機的故事。”

人群中傳來楊歡驚訝的詢問:“還燒過飛機?”

高大霞得意一笑:“這事說起來話長了,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記得是正月十五,那天特別冷,看飛機的小鬼子怕冷,進屋烤火去了,我們幾個人就偷偷把放在包子裏的引火裝置,安在了飛機肚子上,就在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小鬼子回來了,封鎖了現場。”她略一停頓,神色驟然嚴肅凝重起來,待眾人也隨著高大霞的反應緊張起來時,她惡作劇般地笑了笑,“可他們沒抓到我們。”

眾人舒了一口氣。

“知道我們是怎麽跑的嗎?”高大霞一臉神秘,“其實也湊巧,因為那天鬧元宵,來了秧歌隊,我呢,腦瓜子一轉,就鑽進了秧歌隊,扭著大秧歌就出了碼頭。”

眾人想象著那一刻的場景,讚歎不已,掌聲四起。

高大霞目光探向遠方,目光裏閃爍著光亮,仿佛火焰燃燒的那一天重回眼前:“那把大火燒了多少架飛機?我告訴你們……”她伸出一個巴掌,“六架……”感覺不對,又豎起另一隻手的手指頭,“整整六架呀!”

台下驚歎聲一片。

“這六架飛機要是不燒,到了戰場上,那得有多大的威力,得炸死炸傷我們多少同誌、多少老百姓啊!”高大霞越說越激動。

“好!”一聲清脆的呐喊聲傳來,袁飛燕起身鼓起掌來,眾人也是一片叫好聲。高大霞望著激動的人群,過往歲月在這一刻恍若再度浮現,她的眼裏不由泛起一陣潮意。

“團長!”老鮑匆匆忙忙跑進來,“蘇聯人來了。”

傅家莊起身拍了拍巴掌:“同誌們,以後高大霞同誌在團裏工作,和你們朝夕相處,大家還想聽她的故事,可以讓高大霞同誌天天給你們講。”

在眾人的掌聲中,高大霞走下舞台,和傅家莊向門口走去,迎接安德烈。

傅家莊悄聲問高大霞:“我怎麽記得你們燒的是三架飛機?”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瞎較什麽真兒,原來不還燒過三架嘛。”

傅家莊笑笑:“那也不能都算到這一回呀。”

高大霞在傅家莊後腰掐了一把:“閉嘴,你不說誰知道?”

安德烈走進門口,他的懷裏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花,看到過來的傅家莊和高大霞,他緊走幾步,和兩人熱烈握手,高大霞熱情地說:“來就來吧,怎麽又帶著鮮花,我今天上任,又不是上台唱戲。”

安德烈有些尷尬:“上次演出的鮮花,是我代表警備司令部送的,這一次代表我個人。”他的目光越過高大霞,望向了人群後的袁飛燕,“昨天的演出,非常成功,讓我回味無窮啊。這嬌豔的鮮花,我要送給美麗的喜兒同誌。”

眾人望向袁飛燕,安德烈大步走向袁飛燕,獻上鮮花:“喜兒同誌,請收下我的心意。”

袁飛燕下意識朝後躲了躲,安德烈問:“不喜歡嗎?”

“不是,昨天說是鮮花裏有炸彈……”袁飛燕臉色泛白。

安德烈恍然大悟:“鮮花裏藏炸彈的是敵人,我送你的玫瑰花裏,隻有一顆跳動的心,請收下吧,喜兒同誌。”

傅家莊介紹:“她叫袁飛燕。”

“飛燕?”安德烈眼睛一亮,“多麽形象的名字,袁小姐就像一隻美麗的燕子飛來,隻有燕子飛來,鮮花才能盛開得這麽芬芳、漂亮。”他再次遞上了手裏的鮮花。

袁飛燕避開了那團火紅的花束,看向邢團長和傅家莊,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邢團長說:“飛燕,快收下吧,這可是安德烈同誌的一片心意,說明你演的喜兒很成功,說明咱們文工團的演出很成功!”

安德烈認真地點頭:“是的,非常成功,這束鮮花,請飛燕同誌代表文工團,一定收下。”

袁飛燕遲疑著接過鮮花,輕聲道了聲謝。

安德烈優雅地俯身,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飛燕同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去咖啡館或是公園,一起探討一下,歌劇藝術。”

袁飛燕臉上現出一絲為難:“對不起,我今天還要排練。”

“我可以等到排練結束。”安德烈說。

高大霞看出袁飛燕的為難,上前把袁飛燕護在了身後:“安德烈同誌,我們剛剛才排上練,還不知道能排到什麽時候。”

“那,好吧。”安德烈遺憾地聳了聳肩膀,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袁飛燕,“飛燕,這是我的電話,有時間的話,你可以隨時聯係我。”

袁飛燕接過紙片,避開了安德烈目光中那股撲麵而來的灼熱。

一番不痛不癢的寒暄後,安德烈告辭,在傅家莊的相送下離開了劇場。傅家莊問起安德烈回去對鮮花店的調查情況,得知那家花店已經關張了,安德烈沒有找到那位劉掌櫃,“太可怕了,如果我直接拿走預訂的百合花,國民黨特務的陰謀就得逞了。”安德烈感到後怕,“幸運的是,我看到那束百合花有幾枝不新鮮,才換了康乃馨。更重要的,是我感覺康乃馨的寓意貼切。”

“是啊。”傅家莊讚許地點著頭,“白色康乃馨,代表了中蘇兩國純潔的友誼。不過,大連街上有不少鮮花店,特務怎麽知道你一定去那家花店買花?”

“我們司令部用的鮮花,一直在那裏預訂,爆炸事件之後,那個掌櫃的就逃走了,這說明高大霞原來說過的話沒有錯,我們警備司令部裏,確實有潛伏的國民黨特務。”

傅家莊說:“據我們掌握的情報,策劃這起爆炸的,是代號叫大姨的軍統特務。很顯然,他們此舉就是想嫁禍中共,從而離間我們之間的關係,實現他們奪城的陰謀。”

“他們的計劃不會得逞,”安德烈神情嚴肅,“我今天過來,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告訴你們。”

傅家莊緊張起來,安德烈說:“為體現對貴黨的友好,我們慎重決定,從即日起,取締國民黨大連市黨部。”

傅家莊一怔,旋即現出一絲驚喜,他激動地握住了安德列的一雙大手。

國民黨大連市黨部被取締的消息,並沒有讓方若愚和麻蘇蘇太感意外,麻蘇蘇說:“這一次爆炸事件,應該就是導火索,倘若我們的爆炸成功,現在難看的就是共產黨。”她長歎了一口氣,“還是我們計劃不周,才讓共產黨攪了局。”

“這個黨部真是命短,才成立一個月,就夭折了。”方若愚放下手裏的咖啡,沉聲說道,“黨部在大連的存在,就好比青天白日旗在大連的天空飄揚,現在被取締了,意味著蘇軍警備司令部的天平已經公開向中共傾斜了。”

麻蘇蘇看了方若愚一眼:“這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他們本來就是狼狽為奸,我們都心知肚明。”

“狼狽為奸那是暗地裏的事,可現在他們登堂入室擺到桌麵了。”

“別說擺到桌麵,就是撕開臉麵,我們也不怕!”麻蘇蘇冷笑兩聲,眼裏現出一絲不屑,“要知道,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是我們國民政府,不是陝北山溝溝裏的泥腿子!”

方若愚幽幽歎氣:“政治上的事,哪有這麽簡單。”

“政治是委員長考慮的事,像你我這樣的馬前卒,隻管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麻蘇蘇冷聲說道,一如行將上陣搏殺的武士。

方若愚臉上現出一絲難色:“蘇聯人取締了我們的黨部,下一步我們更得夾緊尾巴行事了。”

“打鐵還要自身硬,隻要我們精誠團結,滅掉中共,自然苦盡甜來。”麻蘇蘇話音未落,外麵傳來隱隱的滾滾雷聲,沉悶的聲音像是在昭示著又一輪的較量已經拉開了大幕。

高大霞在文工團的演講效果顯著,原本不大瞧得上她的團員們,甚至都有了崇拜之感,就連高傲的袁飛燕,都拿了請傅家莊簽過名的小本子,來找高大霞簽名了,高大霞推脫不過,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高、大二字,後麵卻畫出了一朵雲彩,見袁飛燕疑惑,高大霞解釋道:“霞,彩霞嘛,霞字寫起來太麻煩,我怕耽誤你們彩排,畫個簡單的彩霞。”

眾人笑起來,楊歡點頭稱:“畫得好,好看,這叫個性。”他遞上本子,“大霞姐,給我也畫一個吧。”

高大霞接過本子:“就畫這最後一個了哈,趕緊排練。”

誰都沒想到,隨後的排練,讓高大霞把自己排成了一個笑話。

舞台上,喜兒剛把那段“賣豆腐賺下了幾個錢,爹爹稱回來二斤麵”唱完,高大霞就喊了停,袁飛燕楊白勞都滿臉疑惑:“跑調了?沒有呀……”

高大霞登上舞台:“調倒是沒跑,我就是聽著這詞不大對味兒。”

袁飛燕不解:“怎麽不對味兒了?唱詞我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沒問題呀。”

楊白勞附合:“一直都是這麽唱的,沒錯呀。”

高大霞擺手:“我不是說你們唱錯了,我是覺得唱詞有問題。”

眾人驚訝。

高大霞說:“楊白勞是個窮賣豆腐的,賣豆腐能賣幾個錢?就是賣了幾個錢,家裏還有一屁股饑荒,他能舍得買白麵來家包餃子?包餃子得有餡吧?大過年的,吃回餃子得放肉吧?他能買得起嗎?都說年好過窮日子難熬,他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眾人麵麵相覷,袁飛燕試探著問:“那依你的意思——”

高大霞說:“他買不起白麵,頂多買二斤苞米麵!”

眾人議論起來,楊歡問:“苞米麵是什麽麵?”

金青說:“就是玉米麵。”

袁飛燕疑惑:“玉米麵能包餃子?”

“你看你們,一聽說話就是沒有生活,沒有生活怎麽能演好戲?演出來也假,老百姓也不信。苞米麵散,沒有白麵有筋道,怎麽可能包出餃子來?一下鍋那不成苞米糊糊了?充其量就能蒸鍋包子。”高大霞越說越興奮,“同誌們,你們說,咱們這個戲,是演給誰看的?”

楊歡舉手:“在大連演,當然是演給大連的老百姓看了。”

高大霞點頭:“對,既然是演給大連老百姓看的,就得讓他們信服。”

袁飛燕問:“指導員,你到底想說什麽?”

“詞兒。”高大霞果斷地說,“這詞兒吧,乍一聽挺順溜,過年嘛,誰家不吃頓餃子,可這是誰家?楊白勞家呀!都窮得叮當響,都要喝鹵水自殺了,哪還吃得起餃子!”

楊歡驚訝:“怎麽,不讓吃餃子了?”

袁飛燕驚愣:“不吃餃子吃什麽?”

“吃海麻線包子!”高大霞一錘定音。

“海麻線包子?”袁飛燕忍不住笑起來。

眾人也跟著大笑,笑著笑著,看到高大霞一臉的嚴肅,眾人這才忍住笑。

笑聲沒了,高大霞這才接著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話咱們都聽說過吧?大連什麽最多?當然是海物了,去海邊撈點海麻線或者海芥菜,裏麵要是能再剁上點肉肥膘子,那就美到天上啦!”

袁飛燕爭辯:“怎麽過年就不能吃頓餃子?又不是天天吃,一年就一回嘛。”

高大霞:“一回也不行!小日本盯得死死的,誰家吃大米白麵誰就是經濟犯,抓起來就得投進旅順大獄!”

袁飛燕無奈:“那你說怎麽辦?還能改詞?”

高大霞一拍巴掌:“對,改詞兒!”

袁飛燕無奈:“那依你的意思,這一段唱詞怎麽改?”

高大霞說:“我剛才在台底下坐著的時候,還真替你們想好了。你們想想,楊白勞賣豆腐得先有本錢買豆子吧,他肯定買不起,大冬天的,海邊的海礪子最肥,所以說,他去海邊礁石上刨點海蠣子最劃算,還不用本錢。”

楊歡問:“海礪子是什麽東西?”

大春說:“就是生蠔,長在海邊礁石上。”

“這段這麽改,先是楊白勞的,”高大霞清了清嗓子,仿照起楊白勞渾厚的男聲唱道,“賣海礪子掙下了幾個錢,集上稱回來二斤苞米麵,怕叫東家看見了,揣在懷裏頭四五天。”

眾人發蒙,有人忍不住偷笑。

高大霞唱完了楊白勞,又捏起嗓子換成喜兒接著唱:“賣海礪子賺下了幾個錢,爹爹稱回來二斤苞米麵,帶回家蒸鍋海麻線包子,歡歡喜喜過個年,哎,過呀過個年。”

眾人大笑,令高大霞不知所措。

邢團長跑過來,看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不解地:“幹什麽這是?瘋了?”

眾人笑得更歡了。

邢團長惱火地大吼一聲:“不排練在這瞎胡鬧,還有沒有組織性紀律性啦!”

袁飛燕忍住笑:“團長,有人讓我們改喜兒和楊白勞的唱詞兒。”

邢團長一愣:“誰這麽不知道天高地厚?連延安魯藝的大戲都敢改?還有沒有點數兒了?還要不要臉了?”

眾人看向高大霞,邢團長明白過來,立即換了一副笑臉:“哎呀呀,真沒看出來,咱們指導員還有這麽深厚的文學功底。”

“團長,你聽聽改得好不好啊,”袁飛燕收住笑,清了清嗓子,唱道,“賣海礪子賺下了幾個錢,爹爹稱回來二斤苞米麵,帶回家蒸鍋海麻線包子,歡歡喜喜過個年,哎,過呀過個年……”

眾人又大笑起來,邢團長尷尬地看向高大霞:“這……這個倒是接地氣多了……”

高大霞平靜地說:“那就拍板定了,按這麽練。”

邢團長急了:“別介呀!”

高大霞表情嚴肅:“老邢,我這也是按照大連老百姓的實際生活改的,延安的唱詞再好,拿到大連也會水土不服,南方吃米北方吃麵,一個地方一個口味兒,到什麽山就得唱什麽歌,我覺得改一下很有必要,你剛才也聽了,很好是吧?楊白勞和喜兒到了大連就應該吃海麻線包子!”

眾人又大笑起來,袁飛燕笑彎了腰。

邢團長感覺自己不好直接駁了高大霞的情麵,偷偷找來了傅家莊。傅家莊聽完前因後果和高大霞版的新詞,也笑得難以控製,等他笑夠了,邢團長為高大霞打起圓場:“大霞同誌也是為戲好,是好意。”

“好意?”傅家莊強忍住笑,“這幸虧演的是《白毛女》,要是演《天鵝舞》,她非給改成大白鵝不可。”

邢團長為難地:“找你來,我也是沒辦法,按高大霞同誌這麽個改法,咱們這《白毛女》就沒法演了。”

傅家莊說:“這件事交給我吧。”

邢團長提醒傅家莊:“特派員,你可千萬別訓大霞同誌,指導員到團裏工作,一時插不上手,一旦閑下來容易覺得受冷落。”

傅家莊讚許地看著邢團長:“老邢,你還挺體貼人呀。我和她說,讓她幹幹宣傳上的事,這個她拿手。另外,我覺得團裏的後勤工作可以交給她,像團裏的夥食……”

邢團長眼睛一亮,搶過話去:“對呀,她原來當過老板娘,團裏的食堂可以交給她!”

高大霞聽說傅家莊來文工團了,急忙來邢團長辦公室見他,邢團長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高大霞關上門,便沾沾自喜地說起改戲詞的事,還連唱帶比劃地來了一遍,完事裝模作樣地證求傅家莊的意見,其實她是想等著傅家莊表揚自己一番:“怎麽樣,我改得挺好吧?”

傅家莊笑笑,和顏悅色地看著高大霞:“演戲的事兒,交給老邢去管就行了。”

高大霞以為傅家莊是怕自己累著,誠懇地說:“我是指導員,應該替老邢多操點心,唱詞這麽改改,我也是為了戲好。”

“是,我知道你是為戲好,可這個事,你不是不懂嗎?”傅家莊不得不把話挑明了。

“怎麽不懂?”高大霞激動起來,“我一生下來就看評戲皮影戲山東呂劇,大了還唱過《穆桂英掛帥》、《劈山救母》、《西廂記》、《陳州放糧》,不信我給你唱一個。”她張嘴就唱,“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

“行了行了。”傅家莊哭笑不得,“我知道你會唱,可文工團都是專業演員,你再能唱,還能唱過人家?”

高大霞不服氣:“我要是打小就唱,保證比他們唱得好。”

傅家莊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色,語氣也變得鄭重:“大霞,組織上派你來文工團,不是為唱戲,是要完成比唱戲更重要的任務,就像請安德烈來看戲的事,你處理得就很好,為我們更好開展工作打下了不錯的基礎。”

“安德烈是奔著袁飛燕來的,人家袁飛燕沒看上他。”高大霞神秘地說。

傅家莊擺了下手:“這種事我們不評判。”

“袁飛燕看上你了。”高大霞一本正經。

“別亂說。”傅家莊臉色一白,謹慎地看了看四下。

高大霞輕聲說:“她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

傅家莊避開了高大霞的目光:“有什麽不一樣的,是你多想了。”

“我還用多想?袁飛燕看你的眼神,跟劉曼麗一模一樣。”

“越說越沒邊了。”傅家莊幹咳了兩聲,“別跑題,說正事。”

“這說了半天不都是正事嗎?”高大霞小聲說。

傅家莊說:“我想往你肩膀上再壓壓擔子,多交給你點工作。”

“好啊!”高大霞眼睛一亮,“就宣傳這點事,我真是吃不飽,快給我再壓點擔子吧!”

傅家莊說:“剛才我和老邢商量了一下,想把文工團的後勤工作交給你。”

“這不手拿把掐嘛,說具體點兒。”高大霞催促。

傅家莊說:“其實,文工團跟住家過日子也差不多,除了排練演出開會,吃喝拉撒一樣不少。”

“對呀,我看團裏年輕人多,在大連也沒個家,連個正經吃飯的地方都沒有,我還打算……”

“辦個食堂?”傅家莊咧嘴一笑,“咱們想到一塊去了。”

“誰跟你想到一塊去了?”高大霞白了傅家莊一眼,“我是想辦個飯店,不光讓大家有個吃飯的地方,還能給團裏掙點錢。”

傅家莊驚喜:“這就更好了,比我想的還多邁出一步。不過,上哪開飯店?”

高大霞說:“劇院大門旁邊那個小飯店,原來是宏濟大舞台一個倉庫,租給外人了,我看那個小店也沒個正形,買賣幹得蔫頭耷腦,要不是戲院押著租金,人家早就不幹了,咱把剩下的租金退給人家,直接就能開夥,裏麵還有現成的廚子和一個跑堂的夥計,留下來也能用。”

傅家莊讚歎:“大霞,你真不愧是買賣人,太有頭腦啦!”

高大霞得意地一笑:“我開飯店,那就是小菜一碟。”

開飯店對高大霞確實不是難事,她留下原來店裏的廚子老賈和夥計小江,琢磨著把采購的事交給劉有為,這也算是為他姐解決了一個愁事。

劉曼麗果然很滿意:“你總算辦了回明白事,我們老劉家輩輩世世開炮仗鋪,有為也當過掌櫃,他去給你搭把手支個腿,肯定行。”

劉有為眨巴著小眼睛:“支什麽腿呀,在炮仗鋪我裏裏外外可都是一把手!”

“怎麽?覺得屈才了?”高大霞從雜物間裏收拾出開包子鋪時的家當,往平板車上裝著。

劉有為“嘿嘿”笑著,上前幫忙:“姐呀,光支腿的話,多少有點大材小用。”

“既然這樣,那我就再找別人商量商量。”高大霞推開劉有為。

劉曼麗急了:“別介呀大霞,有為說話嘴邊沒個把門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瞪著劉有為,“你能不能跟大霞好好表個態?”

劉有為為難:“其實吧,去也行……”

高大霞一擺手:“勉強就算了,人我有的是。”

“不是那個意思,”劉有為猶豫地問,“姐,你能出多少工錢?”

劉曼麗忙說:“大霞,有為說得也沒錯,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呀。”

劉有為連頭:“對呀姐,我也不能喝西北風吧?”

“算了,我雇不起你。”高大霞綁著車上的家什。

劉有為拉住高大霞的胳膊:“姐,看把你急的,話我沒說完哪。我要是答應你了,算不算革命?”

高大霞猶豫了下:“也算吧。”

“怎麽叫也算?到底算還是不算。”劉有為打理著車上的雜物。

高大霞表情認真:“我和你說有為,革命是不能講條件的。”

劉有為忙點頭:“不講不講。姐,這事,我應下了。往後有你這棵大樹罩著,我劉有為就算是有依靠了。”

劉曼麗不愛聽了:“你個白眼狼,原來沒依靠?我管你吃管你穿!”

劉有為臉一繃:“姐,你別插話。大霞姐給了我飯碗當了我的領路人,往後就是我的主心骨、定心丸。”

高大霞說:“既然我是定心丸,那我也得給你打個預防針。”

劉有為說:“打,打,該打就打,你想打哪兒?隨便。”

高大霞說:“我呢,在文工團抓宣傳,你呢,得好好配合,幫我把飯館管好。”

劉有為一拍胸脯:“我管事,你就放心吧。”

高大霞說:“有為,你千萬別把這個事小看了。現在我們是把小鬼子打跑了,可是,眼下的大連還是不太平。”

劉有為連頭:“我知道,有不少國民黨特務。放心吧姐,我後腦勺上都長眼,遇到什麽蹊蹺事,保證及時跟你匯報。不過,姐,你都是文工團的領導了,我去管飯店,是不是也得給個一官半職呀。”

高大霞想了想:“這麽著,給你個經理,行吧?”

劉有為眉開眼笑:“行,太行啦!那我這就算跟著你革命了!”拉起平板車,朝外走去。

高大霞追趕:“唉,我還沒綁結實哪!”

高大霞話音未落,平板車上的東西撒了一地。

有道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世上有春風得意的成功者,自然也有失魂落魄的傷心人。楊歡此刻的心情大抵如此。海邊公園的長椅上,麻蘇蘇和楊歡坐並肩而坐,眺望著遠方的海麵。楊歡的神色憂傷莫名,他清晰地感受到,袁飛燕正在離他越來越遠。

“想不到,安德烈還是個情種。”麻蘇蘇低笑了兩聲,“見上沒兩麵就喜歡上喜兒了,他是真把自己當大春了。”

楊歡臉上掛著怨氣:“他看袁飛燕的時候,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不過,袁飛燕對那個傅家莊有意思,看他時,那眼神能把男人的骨頭給化了。”

楊歡沮喪地搖搖頭:“我不是袁飛燕的菜,她對我一直冷冰冰的,愛搭不理。”

“冷冰冰不怕,她冷你就熱,熱勁兒一上來,再冷的冰都能捂化了。”麻蘇蘇微笑地看著楊歡,手搭在楊歡的大腿上。

楊歡有些不自在,心跳不由地加速起來。

隻要回家來,高大霞的事都會成為袁飛燕和方若愚談話的中心人物,得知高大霞到文工團任職的消息,方若愚心頭一緊,這個可惡的女人,不僅纏上了自己,現在又纏上了女兒。

袁飛燕感受不到父親的擔憂,說起高大霞在文工團改詞的事,更像講一個好玩的笑話,為了讓方若愚高興,袁飛燕還高度還原了高大霞版白毛女和楊白勞的唱段,沒等唱完,她自己就笑得直不起腰。可方若愚卻板著臉,沒有一絲笑意。

“爸,你覺得不好笑嗎?”袁飛燕好不容易收住了笑。

方若愚冷聲道:“她幹的荒唐事兒多了,改個戲算什麽。”

袁飛燕說:“她都成了一個笑話,自己還一點都沒有覺得難堪。”

方若愚神色一凜:“你要是還繼續留在文工團,她讓你難堪的時候會越來越多!”

袁飛燕不解:“她能把我怎麽著?”

“燕兒,聽爸的話,有高大霞在,你不會有好日子過,離開文工團吧。”

“爸,你為什麽這麽說?你和高大霞,到底有什麽過結?”袁飛燕的困惑越來越濃。

“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她就是疑神疑鬼,咱們犯不著跟她製氣,惹不起還躲不起嘛。”方若愚不耐煩地敲著桌麵。

“為什麽要躲?”袁飛燕理直氣壯地反問,“文工團是演戲的地方,我是堂堂正正的女一號,劇團裏的台柱子,還怕她一個外行?”

方若愚被噎了一下,頓了半晌,無奈地歎氣道:“燕兒,你聽爸的吧,咱們真是得罪不起高大霞!”

袁飛燕久久注視著方若愚,像是不認識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