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傅家莊對高大霞交待了幾句,到劇院後麵去了,劉曼麗站在《白毛女》的大幅海報前,瞧著畫裏身形婀娜的喜兒嘖嘖稱奇:“這姑娘真俊哪,可惜了啦,是少白頭。”

高大霞忍不住笑道:“什麽呀,人家是叫地主老財害的,跑到深山老林裏吃不著鹹鹽,頭發才白的。”

“啊?吃不著鹹鹽頭發就白了?”劉曼麗伸手撫摸著自己的頭發,“以後做飯可得多放點鹽,我年紀輕輕的,可不想頂著一頭白毛,大霞,這事兒可不能當耳旁風啊。”

高大霞敷衍地點著頭,目光朝街對麵的咖啡館望過去。

咖啡館裏的方若愚下意識地向後縮著身子。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聲隱隱從劇院飄傳來,劉曼麗好奇地向著大門裏張望,伸手拽了拽高大霞:“快進去吧,裏麵都唱歌了。”

高大霞側耳聽了聽:“還沒開始哪,他們這是拉拉嗓子。”

“不會不讓進吧?”劉曼麗看到門衛坐在那兒看報紙。

“誰不讓進?這文工團裏,我咳嗽一聲就好使。”說完,高大霞趾高氣揚地朝門口走去,劉曼麗緊跟在後。老鮑還在看著報紙,高大霞從他旁邊走過時,有意踏出了重重的腳步聲,可老鮑似乎全然不覺。高大霞大聲咳嗽了一聲,老鮑茫然抬起頭,朝高大霞點了點頭,又低頭看起了報紙。

“老鮑同誌,這大白天你光低頭看報紙,不幹活了?”高大霞表情嚴肅。

“怎麽不幹,這不在崗位上嗎?”老鮑說。

高大霞提高了聲音:“你腦瓜頂上長眼,當自己是二郎神啊?我進來這麽大半天你都沒沒管,我就差拿大喇叭喊了!這要是搞破壞的國民黨特務進來了,宏濟大舞台還不得給炸飛了?”

老鮑敷衍地點了下頭:“行吧,我注意點。”

“下不為例啊。”高大霞轉身朝劇院走去。

劉曼麗跟在她身後:“行啊高大霞,派頭挺足呀。”

沒走出兩步,高大霞忽地又站住了,回頭斷喝一聲:“老鮑!”

“啊?”老鮑又從報紙上抬起頭。

“生人進來,你怎麽也不問一聲?”高大霞朝劉曼麗努努嘴。

老鮑疑惑:“這不跟你一塊的嗎?”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這……這要是國民黨特務渾水摸魚跟進來呢?”

劉曼麗琢磨過味來,不由氣上心頭,伸手在高大霞腰間一掐:“你才國民黨特務哪!”

老鮑無奈地望向劉曼麗,“你誰啊?”

“國民黨特務!”劉曼麗沒好聲氣地回答,一手勾住高大霞胳膊,“跟她一夥的!”

老鮑看向高大霞,高大霞一下鬧了個大紅臉,拉著劉曼麗匆匆走開。

劉曼麗一把打開高大霞的手:“我知道你能,都六親不認了!”

高大霞壓低聲音:“我這不是檢查工作嘛,這團裏的大事小情,我都得操心。”

“那你就拿我殺雞給猴看哪?”劉曼麗給了高大霞一巴掌。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聲在劇場裏回**,舞台上,一眾合唱的演員跟前,白色襯衫的楊歡擔任指揮,大開大合的手勢顯得氣度非凡。

高大霞和劉曼麗在前排找了位置坐下。演員們唱得熱血沸騰,楊歡的指揮也越發慷慨激昂。高大霞跟著輕輕哼唱起來,劉曼麗撐著腦袋,對指揮嫻熟的楊歡看得入了迷,她戳了戳高大霞的胳膊,朝台上的楊歡丟了個眼神,輕聲問道:“比劃那個,也是劇團的?”

高大霞點了點頭,不耽誤陶醉地跟著低唱,劉曼麗盯著楊歡,越看越覺得滿心歡喜,悄聲問:“他叫什麽名字?”

“穆仁智。”高大霞在唱詞緩口的時候,忙著答道。

舞台上的楊歡不經意地回頭,與劉曼麗的目光相撞,兩人各自愣了愣,又匆匆別開了目光。氣勢恢宏的合唱漸漸進入尾聲,楊歡的指揮越發有力。最後一個尾音結束之際,楊歡以一個漂亮的握拳,幹淨利落地結束了演唱。

劉曼麗帶頭鼓起掌來。若是在舊時代,家世顯赫的小姐都是要給台上的俊俏小生丟手絹的,可惜她劉曼麗算不得什麽大小姐,手絹用得還沒有麻布勤快,如此想來劉曼麗不由一陣沮喪。

“大霞同誌來啦!”旁邊響起熱情的招呼,邢團長從側門過來,“傅特派員哪?”

高大霞說:“他在外麵看看周圍的地形,不能讓敵人有機可乘。”

“還是傅特派員想得周到。”邢團長低聲讚歎,看向劉曼麗,“這位是?”

“我叫劉曼麗。”劉曼麗熱情地起身,“我讓傅大哥在外麵忙,他一會兒就來了。”

如此氣勢高昂的自白,令邢團長更加疑惑:“那您是?”

“我嫂子。”高大霞說,“跟著我過來看看。”

劉曼麗像是被噎了一下,不滿地瞅了一眼高大霞。

高大霞把邢團長拉到一邊,低聲交談著保衛工作。劉曼麗百無聊賴,轉到幕後好奇地四下張望,一個熟悉的身影過來,是楊歡,他臉上的妝化了一半,成了一張頗具喜感的陰陽臉。看到劉曼麗,楊歡熱情地打著招呼:“你好。”

劉曼麗眼睛一亮,高興地點頭,看著楊歡的臉,又艱難地憋著笑。楊歡怔愣著,不明所以地望著劉曼麗,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氣氛莫名地沉悶。

“穆仁智!”高大霞大踏步過來,“今天指揮得不錯,很有氣勢嘛!”

“大霞姐過獎了。”楊歡的目光看向劉曼麗,“這位妹妹是?”

高大霞看了一眼劉曼麗,笑著說:“什麽妹妹?叫姐。”

“姐?”楊歡誇張地一驚,上下打量著劉曼麗,“大霞姐,你開玩笑吧,這姐長得也太年輕了,我哪敢隨便亂叫。”說著,向劉曼麗伸出手去,“你好,我叫楊歡。”

劉曼麗愣了一下:“你不是姓穆嗎?”

“穆?”楊歡一怔,反應過來,笑了兩聲,“穆仁智對吧?這是我在劇裏麵的名字,地主管家。”楊歡指了指自己的半張白臉,“所以才得畫成這樣。”

“這麽帥的小夥子演地主管家,不應該。”劉曼麗一臉惋惜。

楊歡開心地笑起來,一口白牙閃閃發亮:“還是這位漂亮姐姐火眼金睛,一看我就不像壞蛋,我應該演大春是吧?大霞姐,你得替我說句公道話呀,要不然團長不讓我演。”

劉曼麗命令道:“大霞,你讓小穆演個別的。”

高大霞清了清嗓子:“楊歡同誌,我得批評你幾句,咱們演劇是宣傳革命道理,大春得有人演,穆仁智也得有人演,隻是革命分工不同嘛,演壞蛋又不是真壞蛋。”

“那就讓小穆和大春換一換。”劉曼麗轉頭看著劉歡,“她的家我當。”

“嫂子,你別瞎摻合!”高大霞皺眉。

劉曼麗拽住高大霞的胳膊:“我從不跟你張口,這個事就這麽定了!”轉頭對楊絕佳說,“小穆,往後你就是大春了!”

“你別瞎摻合!”高大霞氣衝衝地一甩手,快步走開了。

“你站住,我說話不好使咋著?”劉曼麗要去追高大霞,被楊歡一把拉住:“不用了嫂子,我還小穆吧,我化妝去了。”說完,匆匆跑去。

劉曼麗半是不平,半是惋惜地看著楊歡的背影消失在幕後,轉身失落地走開。

演出開始了,高大霞和劉曼麗端坐在第一排,屏息凝神注視著舞台上的演出。方若愚怕跟高大霞撞上引起不快,在二樓找了個位置,靜靜地看著台上。大幕拉開,喜兒步履輕盈地出來開口唱起《北風吹》時,方若愚的兩眼瞬間模糊起來。

高守平來得晚了,早晨從家裏出來,他去電車公司宿舍找萬春妮,知道她臨時調了班,不能來看彩排了,趕到劇場後,他和傅家莊帶著人裏裏外外檢查了個遍,坐下看演出時,劇情已經進行黃世仁和穆仁智逼著楊白勞簽下賣喜兒的賣身契,已經入戲的高大霞和劉曼麗氣得緊握拳頭哆嗦起來。

穆仁智慢悠悠抖著手裏的賣身契,滿臉獰笑地逼向楊白勞:“老楊,你別糊塗了,少東家一會生了氣,可不是好玩的。這賣身契,你是簽還是不簽?”

台上的楊白勞進通兩難,猶豫不決,高大霞猛然起身,放聲高呼道:“不能簽!”

劉曼麗也激動地站起來大喊:“不能簽!”

台下的觀眾情緒激動地附和起來。

舞台上,楊歡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穩了穩神,又繼續念著他的台詞:“老楊,你必須簽!”

“不準你欺負人!”高大霞放聲大喊了一句,氣勢氣勢洶洶衝上台去,一把推倒了楊歡,舉起拳頭就打。

劉曼麗見狀,也跟著上了台,直奔黃世仁而去。

楊歡徹底慌了,一邊躲閃一邊對高大霞喊著:“姐呀,別打我呀!”

高大霞和劉曼麗將台上攪得亂成一片,楊白勞氣衝衝拉開高大霞:“你們幹什麽!”

劉曼麗怒喝:“你還幫他,你個熊貨!”

袁飛燕氣得跺腳:“這是演戲,不是真的!”

高大霞一下子愣住了,回身望著台下,這才猛然醒過味來。

後台化妝間,演黃世仁的邢團長和演穆仁智的楊歡都在補妝,高大霞站在一旁漲紅著臉道歉:“都怪我,腦子發昏,以為是真的。”

邢團長無奈地歎著氣:“你們那是入戲太深,這劇在延安演出的時候,還有戰士當場動槍哪,差點把演黃世仁的陳強同誌一槍給斃了。”

“也是大家演的太好了,我才當的真。”高大霞深深鞠躬,“對不起,真對不起。”

“算了,能讓你們激動起來,從另一個側麵說明我們演員演得好。”邢團長看了一眼高大霞,“這也算是對我們的一種褒獎吧。”

“興虧這是彩排,要是明天首演來這麽一出,那可就是演出事故了。”傅家莊看看高大霞和劉曼麗,“大霞,你和嫂子還是先回去吧。”

“我還沒看完哪!”劉曼麗激動起來,高大霞也有些不情願。

“特派員,讓她們看吧。”袁飛燕過來,看著高大霞,“沒有投入的觀眾,我們演起來也沒有情緒。”

“對,飛燕說得對,有錢沒錢,還得有人給捧場。”高大霞附和道。

傅家莊看向袁飛燕:“對不起,喜兒同誌。”

袁飛燕盯著傅家莊,目光灼熱:“我還是喜歡你叫我的名字,袁、飛、燕。”

“袁飛燕,記下了。”傅家莊淡淡地說道。

雖然經曆了一番波折,演出還是圓滿結束了,台下掌聲熱烈,方若愚悄悄退了場。

等觀眾散盡,邢團長正在給演員們做演出總結,老鮑慌裏慌張地跑進來,身後跟著安德烈和瑪絲洛娃,傅家莊急忙上前迎接:“安德烈同誌,你們怎麽來了,歡迎,歡迎!”

安德烈陰沉著臉,打量著劇場,傅家莊心下升起不好的預感。

瑪絲洛娃走上前來:“我們代表蘇聯紅軍大連警備司令部正式通知你們,你們明天的演出,沒有經過同意,屬於非法集會,必須取消!”

傅家莊和高大霞把安德烈請到團長辦公室,做起爭取工作,安德烈還是態度強硬,不肯鬆口,高大霞火了,衝著安德烈嚷起來:“這不就是唱個戲,讓老百姓樂嗬樂嗬嗎?怎麽,看著老百姓樂嗬你還難受了?”

安德烈說:“我代表警備司令部做出這個決定,是為維護大連的秩序負責。”

“維護大連的秩序?”高大霞冷笑,“你們把自己幹得事說得太好聽了。安德烈,你別忘了,蘇軍警備司令部裏的那個特務到現在還沒抓到,你們先把自己的事維護好了再說吧!”

安德烈眼裏閃過一絲尷尬:“我們的事,還在調查。”

“你一句調查,就把自己的過錯一推六二五了?就因為你們那裏藏了個特務,我們的接洽函丟了,我還被你們關進了禁閉室,他,”高大霞一指傅家莊,“差點死在國民黨特務手裏!”

“大霞,不說那些了。”傅家莊攔著高大霞。

“必須說!”高大霞不顧傅家莊的阻攔,反而抬高了語調,目光如劍刺向安德烈,“在你們司令部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應該擔多大的責任,你們有多大的過錯,你安德烈說過嗎?起碼,道個歉賠個禮總應該吧?”

安德烈臉色憋成了醬紫色,半晌,輕聲說:“我表示遺憾。”

“遺憾管什麽用?你得道歉!”高大霞厲聲說道。

“高大霞同誌,請你放尊重一些!”一旁的瑪斯洛娃看不下去了。

“想要尊重,你們尊重過我們嗎?”高大霞瞪著瑪斯洛娃。

“對不起。”安德烈推開瑪斯洛娃,“這件事我們確實有責任,我們會調查下去,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但這件事,”安德烈指了指辦公桌上的演出海報,“這件事情,你們應該報備。”

“抱被?”高大霞滿頭霧水地望向傅家莊,“抱被幹什麽?這戲裏也沒有被子戲!”

“就是先告訴他們一聲。”傅家莊悄聲解釋。

“抱被抱褥子的,那就是走個過場,我們保證不出事不就完了嗎?”高大霞不以為然。

安德烈直視著高大霞:“你們憑什麽保證?”

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反問:“給你們抱個被子就能保證了?”

安德烈無語,不如該如何回答高大霞這跑偏的質疑。

“馬臨險崖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高大霞朗聲說道,“說一千道一萬,不管抱被子還是抱枕頭,小心肯定無大錯,該加的小心,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加。”

傅家莊從懷裏掏出早就做好的預案,請他看過後,安德烈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明天的演出,如果出現任何問題,我們概不負責。”

高大霞說:“你要是不放心,就過來看看,這戲,保準能把你看得嘩嘩掉眼淚。”

安德烈笑了笑,不置可否。

高大霞急了:“你還別不信,這戲要是不好看,毛主席能看好幾遍?”

“你是說,毛澤東主席看過這部戲?”安德烈忽然來了興趣。

傅家莊回身盯了一眼高大霞,不讓她說下去,高大霞卻不理會,繼續說道:“當然了,毛主席看了沒有十遍,也有八遍!”

安德烈說:“毛澤東主席那麽繁忙,能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看這部戲,我一定要看。”

送走安德烈和瑪斯洛娃,傅家莊責備高大霞多事,如果蘇聯人來看戲出了問題,後果難以預料,高大霞卻認為,安德烈來不來,國民黨特務都不會善罷幹休,借著演出的事情讓安德烈認清敵人的嘴臉,未必不好。

“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跟蘇聯人接洽的事還怎麽推進?”傅家莊吼道。

高大霞一時語塞,沉默了半晌,小聲說道:“我就讓讓他,誰知道他還,真要看。”

“廢話!連毛主席都看了十遍的戲,他能不想看嗎?”

“啊?毛主席真看了十遍?”高大霞吃驚。

“這不是你說的嗎?”傅家莊苦笑不得。

高大霞滿臉委屈:“我那不是為了說這個劇好,叫安德烈能答應讓咱們演嘛。要不,我現在去找安德烈,明天不讓他來了。”

“我真是怕了你,”傅家莊無奈地搖頭,“你已經把他的胃口吊足了,他還能不來嗎?”

“那怎麽辦?”高大霞沒了主意。

傅家莊向李雲光匯報了這件事,說不行的話,由他出麵拒絕安德烈,李雲光搖搖頭:“請蘇聯人來,這是一把雙刃劍。雖然有危險,卻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好機會,如果演出成功平安無事,我們還可以取得蘇聯人的信任和支持。”

麻蘇蘇把一張宏濟大舞台的地形圖鋪在桌子上,幾個地方用紅筆做了標注,她抬頭對方若愚說:“你是老大連,對這裏的情況比我熟悉,叫你過來,就是看看明天這個計劃,還有沒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方若愚幹咳了兩聲:“明天去看戲的,都是老百姓,製造這麽大的爆炸事件,不妥。”

麻蘇蘇奇怪地看著方若愚:“我沒聽錯吧?你一個堂堂的軍統老姨夫,居然替老百姓操起心來了?也就我知道你的底細,要換成別人,一定會懷疑你通共。”

方若愚慍怒:“難道替老百姓操心的隻有共產黨?大姐,國父孫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義是什麽?民族、民生、民權,要是我們連為老百姓操心的心都沒有,還配做一名合格的國民黨黨員嗎?”

麻蘇蘇淡淡說道:“方先生不必上綱上線,我的意思是說,你太仁慈了。”

方若愚直視著麻蘇蘇:“對老百姓不怕仁慈。隻有仁慈,才能得民心得天下。大姐要明白,我們明天真這麽一炸,炸死的可不光是多少人,更是全城老百姓的民心哪!”

麻蘇蘇冷笑了一聲:“我隻知道炸彈一響,蘇聯人就會對共產黨失去信心,這樣以來,我們就有機會取得他們的信任。小方,咱們的高調都是唱給外人聽的,對我,就不必了,我們對共產黨隻有斬盡殺絕。”

方若愚冷著臉,一隻手按在地圖上:“殺共產黨我不反對,但是要炸死無辜的看戲百姓,我不同意!”

麻蘇蘇拉下臉來,語氣變得森冷而低沉:“你可以不同意,但這是大姨命令,我們必須執行!”

方若愚心裏藏著事情,場麵上便弱了氣勢,他低聲說:“可以跟大姨說一下嘛,取消計劃也來得及。”

“你的意見還是保留吧。”麻蘇蘇研究著地圖,“要革命就要有犧牲,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我們必須要有鐵石心腸!”

方若愚看著麵前的地圖,穩住情緒:“我不同意還有一個原因,如此興師動眾搞一次爆炸,隻炸死炸傷幾個愚昧的平頭百姓,我覺得意義不大。”

麻蘇蘇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不必堅持,大姨也是接到的上峰命令,這次行動的意義不在於炸死多少人,而是要讓蘇聯人對大連共產黨的能力喪失信心。”

“可萬一行動失敗,蘇聯人知道是我們所為,那我們就是搬起石頭在砸自己的腳!”

“就是不想砸了我們的腳,這次行動才要周密計劃,確保萬無一失。”麻蘇蘇冷聲說道。

方若愚張了張嘴,反駁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甄精細推來,讓麻蘇蘇出去接個電話,麻蘇蘇讓甄精細留下,自己出去了。甄精細看見地圖旁的《白毛女》海報,好奇地拿起來看著,自言自語道:“這姑娘好看,不對,不是姑娘,都一腦袋白毛了,白成這樣,得有個七老八十了。”

“少在這胡說八道!”方若愚一把奪過了報紙,嚇了甄精細一跳,大聲嚷嚷起來:“哎你幹啥,我說這個老太太管你屁事!”

方若愚惱火,抽出匕首抵住了甄精細的喉嚨:“你再隨嘴胡嘞嘞,我幹死你!”

甄精細嚇得一動不動,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得罪了方若愚,幸虧麻蘇蘇循聲闖了進來,慌張地問:“怎麽回事?”拉開了漲紅著臉的方若愚。

甄精細很恨地說:“我就說報紙上的姑娘是個白毛,有七老八十了,他就翻臉了。”

“你再說一遍試試!”方若愚怒吼。

“你看你看,又急眼了!”甄精細連忙躲到麻蘇蘇身後。

麻蘇蘇把甄精細推出門,回頭看著方若愚:“老姨夫,你跟我的意見相左,就拿我手下人撒氣,這可有點小家子氣了。”

方若愚不語,收起了報紙。

麻蘇蘇出了口長氣,淡淡地說道:“剛才二姨來電話,說拿到個重要情報。你不是說隻炸死炸傷幾個老百姓意義不大嗎?這回來了一條大魚,蘇軍警備司令部的安德烈中校,明天去看《白毛女》首演。”

“既然蘇聯人去了,我認為再製造爆炸事件根本沒有必要,不如直接對安德烈行刺,一樣能抹黑共產黨。”方若愚說出這個理由,自己都覺得缺少說服力。

麻蘇蘇笑了,果然覺得方若愚的想法幼稚:“安德烈是共產黨請去的,這黑你往哪抹?”

“那爆炸也是一樣,共產黨不可能自己拆自己的招,蘇聯人也會明白這是我們幹的。”方若愚覺得這個理由還算說得過去。

麻蘇蘇點著頭說:“不錯,他們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可他們沒有證據。隻要一爆炸,死的就不會是安德烈一個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會鬧事,他們會給蘇聯人施壓,蘇聯人找不到我們,隻能拿共產黨算賬了。光殺一個安德烈,會有這樣事半功倍的效果嗎?”

方若愚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

“行刺不過一聲槍響,不熱鬧。要是在連天的爆炸聲裏,再把台上的演員、台下的觀眾一起炸上天,那該是一件多麽激動人心的事情呀!”麻蘇蘇幻想著爆炸成功的那一刻,不由低聲笑了出來,笑聲有如毒蛇嘶鳴,令方若愚不寒而栗。

離開洋行,方若愚在回警察署的路上,一直想著如何讓袁飛燕躲避開明天的災難,到了警察署門口,一個人影突然橫在他麵前,嚇得他一哆嗦,居然是高大霞。

方若愚哀求地說:“姑奶奶呀,你又要幹什麽?”

高大霞悄聲說:“你不是想殺了我嗎?我把人送到你跟前了,來呀,你有槍有刀,殺我個女人不用費多大事。”

方若愚苦笑:“我為什麽要殺你?咱們倆遠日無怨,近日無仇。”

高大霞說:“不用說這麽好聽。在胡同裏,在老房子裏,你幹過什麽你都知道。”

方若愚佯裝聽不懂:“什麽胡同?什麽老房子?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你是裝糊塗!你怕我揭你的老底,怕我把你披著的一身特務皮剝下來!你現在一定恨我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抽筋剝皮下油鍋!”

方若愚做出無辜的樣子:“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我費那個勁,咱倆得有多大仇呀。高大霞,你確實是認錯人了。”

高大霞冷笑:“你是人?你明明就是鬼,還要天天裝成人,方若愚,你累不累呀?”

“高大霞,你要是還長著個腦袋,就想一想,如果我真是特務,還敢穿著這身衣服在警察署裏呆下去嗎?”

“那可說不好,壞人又不把‘壞’字寫在臉上。”

“看來,你是非要把我方若愚給逼成竇娥呀。”

高大霞掏出門票:“你先去看看你們是怎麽把喜兒逼成白毛女的吧!”

方若愚接過門票看了眼,佯裝興奮:“喲,這個演出……我從報紙上看見了,聽說這票買不著。”

高大霞說:“就因為買不著,我才給你送過來。這個劇好啊,說的是‘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你應該看看,不過,你看也變不成人。我來給你送張票,是方便你進去幹壞事!”

方若愚笑了:“高大霞,你這個人……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明明是好心眼,卻偏偏不往好處說。謝謝,謝謝,哎,這得多少錢,我給你錢。”說著,掏出錢包,“多少錢?”

高大霞一把將錢包夾層裏的錢抓了過去:“夠了。”轉身就走。

方若愚看了看票麵,追出幾步:“唉,你要的也太多了吧?”

高大霞回頭:“多出來的是跑腿錢,還有通風報信的錢。”

方若愚苦笑:“你呀,真能說笑。”

高大霞回來,盯著方若愚問:“你能笑得出來嗎?”

下班後,方若愚又到了良運洋行,他把高大霞送來的票放在麻蘇蘇麵前時,麻蘇蘇愣了半天,狐疑地看著方若愚:“真是她給你的票?”

方若愚點了點頭:“所以說,明天的行動必須取消!”

“這個高大霞,她唱的是哪一出呀,我都叫她弄糊塗了。”麻蘇蘇揉著太陽穴,百思不得其解。

“我說她神道你一直不信,這個瘋娘們做事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

麻蘇蘇想了想:“要不,明天的行動你還是別去了。”

方若愚見麻蘇蘇還是不肯取消計劃,便說:“我去不去不要緊,關鍵是共產黨正等著甕中捉鱉、關門打狗!”

麻蘇蘇拉下了臉來:“這話讓你說的,誰是鱉?誰是狗?”

“你就別挑字眼了,我就是說那麽個意思。不取消行動,我們就是白白去送死!”

麻蘇蘇權衡著利弊,沉聲說道:“我們不去,高大霞倒會認為是你給國民黨通風報信。”

“她愛怎麽想我不管。”方若愚現在隻想說服麻蘇蘇取消計劃,高大霞那頭暫時顧不上了。

麻蘇蘇拿起桌上一簇鮮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輕聲說道:“聽二姨說,蘇聯人去看《白毛女》,會有鮮花陪伴。”

方若愚不耐煩地揮手:“外國人就愛搞虛頭巴腦的事,這鮮花跟明天的行動有關係嗎?”

麻蘇蘇摘下一片花瓣,緩緩說:“抗戰時期,軍統局抓過一個日本特務,這個特務供述,當年,日本人為刺殺斯大林,製定過一個‘鮮花行動’,就是把炸藥放在鮮花裏,雖然那次行動失敗了,但是失敗不能掩蓋炸彈的設計精巧。據說,戴局長聽到這個辦法特別感興奮,還特意安排人研究過這種鮮花炸彈。”

方若愚愣了愣:“怎麽,明天我們也要照此辦理?”

麻蘇蘇擺弄著花瓣,像是小女孩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你做的那個炸彈比磚頭還大,太招風了,還是花瓣精巧。”她一點點揉碎了手裏的花瓣,“放心吧,鮮花的事,不用你管。”

麻蘇蘇的鮮花計劃,真把方若愚難住了,麵對著翠玲給他做好的可口飯菜,他也難以下咽:“上是國,下是家,把我這個黨夾在中間,翠玲,我,我兩難呀!”方若愚看著麵前的翠玲,眼裏泛著淚光。

翠玲掏出手絹替他擦著眼角的淚水,像是聽懂了他的話。

“自古以來,英雄都是舍家為國取大忠,可是,這樣的英雄我做不來,六親不認的事,我更幹不出來。翠玲你說,小鬼子被攆跑了,剩下的都是自己家裏的事了,哥倆有什麽事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非要舞槍弄棍打個頭破血流?”方若愚搖著翠玲的胳膊,像是想要一個答案。“其實我也明白,無非都是想當中國這個家。他們掙來搶去,讓我們這些小人物如何是好?一邊是黨國,需要盡忠,一邊是女兒,需要盡責。”

方若愚抽泣起來,翠玲撫摸著他的肩頭,像安慰一個無助的孩子。

方若愚忍住了哭泣,歎了口氣:“算了,和你說這些幹什麽,你也聽不見說不出的。可不和你說,我又能和誰說呢?要是誰都不說,我得給憋死了。”他揮了揮手,讓翠玲回去。

翠玲起身,滿是心事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