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天鄭國仲讓病夫溫了一壺酒,他覺得細密的倒春寒像行走在夜裏的一條滿腹心事的蛇。這是他和田小七第一次對飲,仰起脖子將酒喝下的時候,一些鏽跡斑斑的往事不免就浮沉了上來,那是一段屬於少年時期的記憶。田小七不會忘記,比自己年長的鄭國仲曾經是和萬曆皇帝朱翊鈞關係尤為親密的少年。據說在紫禁城的禦書房裏,鄭國仲常有機會和朱翊鈞一起聆聽授課,他們每天都要朗誦《大學》十遍,然後再接著讀《尚書》。而負責給他們每日午講的,則是鄭國仲的父親鄭太傅。有那麽一次,嚴厲的首輔張居正對搖頭晃腦的鄭太傅以及瞌睡不止的朱翊鈞很不滿意,他命一旁的宦官捧來太祖朱元璋的《皇陵碑》,讓朱翊鈞好好反思太祖是以怎樣的心情回望過去的貧困和艱辛。當著鄭家父子的麵,朱翊鈞那天以淚洗麵,對著父皇一樣看管他的張居正痛哭流涕。

而在鄭國仲的眼裏,小銅鑼那時尚未發育的身體就像一棵病蔫的豆苗。雖然他知道,自己的義妹鄭雲錦經常是這棵豆苗在孤寂時分的夢裏最期待的相遇。那時的鄭雲錦還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在三保老爹胡同,一家賭館突然發生的一場大火裏,她帶著小銅鑼逃了出來。

田小七也同樣記得,那天在湧進賭館的陽光裏,一個醜陋的異鄉人使勁咬著手裏的蘿卜,然後那個比她大了兩歲的姐姐就湊到他跟前靜悄悄地說,我最討厭的就是嗆味的生蘿卜。田小七的耳根愉悅又酥癢,他記得自己快活地笑了,幹淨的嗓音說出一句,鄭姐姐,今天開始,我同你一起討厭蘿卜。可是等他說完,便看見賭館的夥房裏冒出一陣濃煙,躥出的火苗隨後將那個午後燃燒得驚心動魄。田小七後來才知道,惡意縱火的就是那個咬著蘿卜的燕城人,他不僅賭光家財還押上了自己的妻女,最終他決定要報複這家在骰子裏動了手腳的賭館。

此後,鄭雲錦便成了田小七心中夢幻一般的存在。但沒過多久,事實上深愛著鄭雲錦的鄭國仲就成了擋在兩人之間的一堵會行走的牆,這堵牆總是能準確地將兩人給阻隔開來。而到了現在,多少年過去後,鄭雲錦已經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最為寵愛的鄭貴妃,禮部郎中鄭國仲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國舅爺,並且一如既往地深得萬曆皇帝的信任。

在和鄭國仲漫長的吃酒時光裏,田小七終於知道,坐在自己對麵的不僅僅是禮部郎中,實際上他是在萬曆皇帝的默許下,正在組建一支特殊的錦衣衛組織——北鬥門。而那個奉命緝捕他許多年的錦衣衛千戶程青,另一個隱秘的身份,也正是北鬥門的成員之一。

鄭國仲的眼裏掠過一絲令人窒息的秘不可宣,就連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都不知道有個秘密的北鬥門。鄭國仲這天跟田小七講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天可以塌,但皇上不能倒。皇上倒了,國家社稷也就倒了。

鄭國仲扶住桌上那個並不搖晃的酒杯,他給田小七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他暗中派遣程青帶領著錦衣衛的十人小分隊前去福建,迎接來自日本德川幕府的議和使團,但程青卻在抵達福建境內後失去了音訊。

鄭國仲遲緩地笑了。他望著雨點一滴一滴落下,對著天井說,程青一定是遇到了不測。他需要援手。越早越好。

田小七終於明白,從北鎮撫司解救出聲名狼藉的三流線人朱棍,其實不過是鄭國仲對他的一次召喚和考試。他並且得知,自作聰明的朱棍已經讓錦衣衛和東廠雙方都無地自容,他們花錢買到的都是同樣的情報,所以朱棍麵前隻有死路一條。

而事實上,當朱棍在馬車上說出一句令田小七後背發涼的話時,田小七那時就巴不得他趕緊去死。不然,就會有更多的人相繼死去。田小七想到這裏時,終於聽清了鄭國仲的計劃。鄭國仲說,你得盡早前往福建,查詢程青和日本使團的下落,將他們帶回京城。

你的福建之行同樣也是一個秘密。切忌大張旗鼓。

田小七和鄭國仲一直把酒吃到雨過天晴。清晨到來時,田小七望著窗外竹林中一抹跳動的天光,十分清醒地說,鄭大人,你好像一點也不急。

因為急並沒有用。

鄭國仲吃下的最後一口酒已經是冰涼的,他像是若有所思地說,救出朱棍來這裏的路上,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

田小七感覺竹林中的天光突然暗了下去,但他還是皺緊眉頭說,這個短命鬼,他心裏想的還是第二天夜裏要去歡樂坊喝個痛快。他說他在詔獄裏夢見舞娘春小九親了他一口。

鄭國仲冷笑了一聲,說,我想他是夢見了死去的杜麗娘。田小七知道,鄭國仲之所以這麽說,指的是春小九的《牡丹亭》密碼本。但他不能確定,眼前的郎中大人是否真就相信了自己信口編織的謊言。

這時候,田小七看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跌跌撞撞地闖入到門口的空地上,他被兩個下人架到了鄭國仲的麵前。鄭國仲望著來人飛魚服上那層厚厚的風幹的血漿,說,果真是遇襲了。快說,在什麽地方?

那人撲倒在鄭國仲腳邊,隻說出一句並不完整的話:使團接到,月鎮……然後整個身子疲倦地倒下,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馬。那匹馬口吐白沫,早已累死了過去,兩隻慌亂的眼卻並沒有閉上,仿佛是要再看一回這無比陌生的京城。

許多下人紛紛向這邊奔來。鄭國仲蹲在死者身邊,輕輕捋合上他的眼皮。那套髒兮兮的飛魚服,破敗得如同一頁撕爛的賬本,他對田小七說,這人名叫關英,是程青的副手。

天井中的水氣在陽光下迅速升騰,那排鵝卵石上,一片綠得發慌的青苔正冒著逼人的生機。現在報信的關英已經死去,迎接使團的錦衣衛小分隊又在月鎮遇襲下落不明,田小七覺得所有的秘密都成了一壇深封的酒。

關英被拖下去的時候,兩名下人迅速跪下,擦拭去所有的汙垢和痕跡,仿佛他根本就沒有來過。鄭國仲說,田小七你可以準備出發了。這時候,病夫托著一盤銀子,無聲地出現在了田小七的麵前。鄭國仲望著天井中那團氤氳的水氣,說,記住了,我們隻缺人,不缺錢。銀子你不用省。

我可以帶多少人?

那輛馬車上剩下的所有人,連你一共四個。病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