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田小七麻利地帶著朱棍出現在禮部郎中鄭國仲的府前時,那扇打開的朱漆大門仿佛已等候他多時,而唐神仙胡同外三更時分的梆子聲則正好敲響在田小七跨進鄭府門檻的時候。

鄭國仲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一言不發,清瘦的身軀象深夜裏喝足了雨水的竹子,滋潤而蓬勃。他實在沒有想到,此時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會是小銅鑼。這麽多年過去了,再次遇見這張臉,他多少還是有點無措。

原來你還姓田。鄭國仲散淡地說,你隱藏得比牆洞裏的壁虎很深。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眼朱棍,不免有點掃興,覺得他那副自作聰明的樣子根本就是愚蠢透頂。

鄭國仲當初派人在京城的民間情報中心歡樂坊發出求助信號,滿城尋找擅長劫獄的鬼腳遁師田小七。他知道歡樂坊掌櫃無恙姑娘喜歡用飛舞的螢火蟲組成的密碼傳遞消息,而春小九也會在跳舞的時候手腳並用告訴買家他想要知道的情報。春小九跳舞跳得那麽賣力,彈性很好的木板下撐著一堆酒缸,四周又架了幾十個紅漆羊皮的大鑼鼓,酒缸和鑼鼓都標了數字。春小九的密碼本是《牡丹亭》的唱本,她腳尖觸在哪個酒缸上就代表是哪一頁,然後手中揚起的兩根木棒捶打在哪兩片鼓上就分別對應哪一行和第幾個字。

那天在歡樂坊,小銅鑼撫摸著那隻珍愛的木碗的缺口,很快就譯出了有人要買田小七救出詔獄中的朱棍,並且送往唐神仙胡同裏的一個院子。走出歡樂坊時,他很奇怪朱棍的命怎麽那麽好,竟然有人願意出那麽高的價錢,抵得上錦衣衛總旗三年零五個月的俸銀。而就在剛才,在一場下注二十兩紋銀的賭局中,當骰子落定酒碗掀開時,一個名叫郝富貴的賭鬼怎麽也不相信自己還是押錯了。郝富貴滿臉沮喪地對賭局的贏家柳章台說,對不住,我其實沒銀子了,用手抵債。說完,郝富貴轉身向櫃台裏的無恙借來一把戚家長刀,隻見他大吼一聲,刀光劈下時,一條手臂就被他利落地卸了下來。那一刻,見多識廣的柳章台頓時也愣住了,他看見郝富貴的血象白花花的碎銀一樣從肩頭噴了出來,那隻手的幾個手指還在地上獨自發抖。柳章台掏出一片錦帕,擦去濺在臉上的血珠,皺著眉說,郝富貴你太血腥了。應該把手給留著,不然接下去還怎麽賭?

現在,鄭國仲在田小七麵前慢慢拉開桌上托盤中的一塊錦綢,一堆璀璨耀眼的金子便顯露了出來,足足有一百兩。金子的旁邊,是一塊特製的錦衣衛鎦金令牌,加刻了七顆北鬥星。鄭國仲安靜地看著田小七,他後來慢慢露出湖水一樣平靜的笑容,輕聲說,既然你有本事救出朱棍,那就有資格選。兩選一,你選!

田小七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緩慢地伸出一隻手掌,穩妥地蓋住那塊閃亮得刺痛他雙眼的鎦金令牌。他沒想到鄭國仲竟然如此豪爽,給出的黃金高出了當初約定的傭金,簡直能買下郝富貴的二十條手臂。

鄭國仲轉頭望著天井中落下的雨。他願意相信,此時的福建沿海,打在錦衣衛千戶大人程青頭頂的雨點,應該像一把胡亂灑下的珍珠。

田小七卻也碰巧想起了程青,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名長期被程千戶緝捕的要犯,此時卻突然就要變成他的同事,這聽起來是一件荒唐又愉悅的事情,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所以他盯著鄭國仲說,鄭大人,我很想把日子過成一段笑話。

鄭國仲依舊望著天井中連成無數條線的雨,聽見田小七又說,這麽多年了,你不是一直覺得我就是個笑話嗎?

田小七把話說完時,卻發現朱棍的雙眼突然變得無比驚慌,他抓撓著自己的脖子,眼珠猙獰,身子慢慢跪了下去。朱棍最後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口吐白沫說,田小七,你幹的好事,你這哪是救人?你這是越救越死。然後朱棍撲倒在地上瞬間死去,擠爆的眼珠如同一隻死去的金魚的眼睛。

田小七望著不動聲色的鄭國仲,恍然地說,原來救和沒救都一樣,這個短命鬼必須死。你給的那顆說是補體力的藥丸,分明就是毒藥。

鄭國仲沒有看著田小七,隻是轉頭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這都是病夫幹的好事。

病夫從屏風後悄無聲息地漂移了出來。他的手指白淨而修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輕輕翻了翻朱棍的眼皮,認真地對田小七說,走得那麽快,算是他的造化。這藥丸叫“揪心”,要是換成了“揪腸”,這廝巴不得將自己一頭撞死。

病夫的指頭和舌尖觸碰過世間上千種的毒藥,他羞澀地笑了一下,說田小七我知道你,你就是鬼腳遁師,之前一共救出過七個被打入死牢的囚徒,從未失手。

是九個,田小七認真地糾正他。有一個是女囚,她肚裏懷著一對雙胞胎。

病夫嗤地一聲又笑了,他說我頂喜歡有本事的人。哪怕它隻是一隻安靜的貓。

病夫說完,拖著綿軟的雙腿,和他的長袍一起退回到了屏風裏,象是地上一灘被收回去的水。鄭國仲對田小七說,他是個有病的人。

病在哪裏?

是舌頭,病得不輕,沒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