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甘左嚴一個人離開月鎮,又一個人回到京城,他總是一個人,隨同肩上扛著的一把長刀。這一次,甘左嚴連掛在腰間的那個銀酒壺也不見了。那天,他在月鎮被水衝垮的地道裏找了很久,最終將那隻被砸扁的酒壺和阿慶埋在了一起。他在心裏對躺在土中的阿慶說,要是真能淹在水裏不再醒來,那也還是不錯的。
回京城後,甘左嚴先去了一趟風塵裏的打鐵鋪,那裏的掌櫃王老鐵不僅打鐵,還用燒紅過的針頭幫人紋身。王老鐵一拉風箱,煤洞一樣的鋪子裏除了燒熟冒煙的鐵石味,還翻卷著刺青的藥水味,他還養了幾隻紅睛白羽的鴿子。甘左嚴那天將一把銅錢扔在了王老鐵的桌板上,說,掌櫃的想必也能洗紋身。王老鐵從火星四射的鐵墩上抬起頭,擦了一把汗,笑了。他說紋身之人,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閻羅王。兄弟既然紋了身,又何必要洗去?
甘左嚴又扔下一把銅錢,等它們落定後說,到底能不能洗?
能洗。王老鐵從金礦一樣耀眼的爐膛裏抽出一把燒紅的鐵鏟說,隻要把這個蓋上去,等皮肉燒熟了,就什麽紋身也沒有了。
甘左嚴走到火爐前坐定,幫王老鐵拉了一把風箱,脫去衣裳挺起硬突突的胳膊,睜著眼說,那就開始吧。
王老鐵渾濁的汗即刻冒了出來,他本來查想要嚇一嚇甘左嚴的,現在他覺得剛才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出錯了。然後等看清楚甘左嚴那塊淡青色的月亮紋身時,他後退了兩步,像是被燙到了似的,扔下抖在手裏的鐵鏟說,你就是送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還是不敢下手。
這時候,走進來兩個橫七豎八的年輕人,一進門就揚言說要放王老鐵的血。王老鐵拉開臉皮笑了,他說兩位兄弟,今天有的是血。又對甘左嚴輕聲說,剛才的話當我沒說,等下一起吃燉鴿子。
甘左嚴望著年輕人,看見他們抖開一張紙,裏頭畫了一隻仰天尖叫的狼頭。他後來離開打鐵鋪時,走到半路又折了回去,推開王老鐵那扇燙焦的木門,看見地上躺了兩隻被擰斷脖子的鴿子,王老鐵正蘸著鴿子血在一個年輕人的臂膀上紋那隻狼頭。另外的年輕人笑了,他示意甘左嚴別出聲,又湊到他耳根前說,你剛才把一堆萬通曆寶忘在這裏了,我就猜到你會回來取。一門心思紋身的王老鐵還是將頭抬了起來,他看見甘左嚴愣了一下,然後過去抓起掛在牆上的一個銀酒壺,說那些銅錢就買這個新酒壺吧。王老鐵揮揮手,什麽也沒說,又把頭低了下去。
甘左嚴圍著紋身的年輕人來回轉了一圈時,王老鐵已經紋出了狼嘴裏的兩顆白牙。甘左嚴說,聽口音,這兩位兄弟好像不是本地人。
我們是南方的,離這裏遠呢。年輕人說。
甘左嚴有點納悶,他說可是我聽你們南方行醫的說,鴿子血紋身有毒。
王老鐵又將頭抬了起來,聽見說話的年輕人笑眯眯地說,大夫的話不能不聽,但也不能全聽。
甘左嚴仔細望了一眼年輕人,點點頭,提起酒壺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