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天後的下午,鄭國仲的馬車停在鐵獅子胡同一棵巨大的槐樹下。他掀開簾子正要下車時,看見父親府上的門子區伯正將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從門洞裏送了出來。那人的肩上扛著一卷布,笑得很含糊,他在跟區伯說,改天再來拜訪。說完,他又隱隱地笑了。
駝背的區伯的脊背越來越彎曲,他現在如果不抬頭,眼裏幾乎隻能看見自己的一雙腳。那天他一直退到大門鐵鎖把的位置,好讓鄭國仲回家進門的路盡量顯得寬敞一點。他笑嘻嘻地對鄭國仲說,剛才那布商是浙江臨海的,老爺最近想給自己做幾身春衣。
鄭太傅舉著一把巨大的剪子,正在花園裏修剪枝葉。許多陽光從頭頂落下時,都被他很幹脆地一同給剪碎,他的腳邊落滿了細碎的陽光以及剪斷的枝葉。這時候,躬著身子的區伯便領著鄭國仲來到了他跟前。鄭太傅丟下那把巨大的剪子,久久地看了兒子一眼,說,進屋!
鄭太傅不能久站,更長的時間裏隻能躺在一張竹榻上,否則他的腿腳就會隱隱作痛。已經很多年了,困擾他的淤滯症如今越來越嚴重,每次他撩起褲腿時,鄭國仲總能看見那些暴突起的青筋,像一條條擠在一起又努力想攀爬出去的蚯蚓。鄭國仲這次讓太醫給父親開的方子上,羅列著眾多的中藥:柴胡,忍冬藤,地龍,三棱,莪術以及附子等。
難得你們兄妹還能記得我這兩條老腿。鄭太傅在竹榻上斜了斜身子,說雲錦前兩天也回來過一趟,可是她給的方子卻跟你的不一樣。你說我該相信哪張紙?
又說,我告訴雲錦,不要去相信宮裏的那些太醫,最好離他們遠點。他們隻懂得滋陰壯陽,朱常洵不就是流鼻血嘛,男人年輕的時候誰還沒有過?
鄭國仲記起父親許多年前給萬曆皇帝講課時的情景。那次,父親在台上講著講著,年幼的皇帝突然就將頭昂了起來,一隻手不停地拍打著腦門。鄭國仲於是慌張地叫了起來,他知道皇帝又流鼻血了。鄭太傅一陣忙亂,扔下書簡急匆匆地奔將過去,如臨大敵地說,皇上,快讓我看看。皇帝看見鄭太傅趴下來的一張臉,猛地甩開那隻蓋住鼻梁的手,倒在紅木屏風下躺成一個抽搐的大字。他根本就沒有流鼻血,嘴裏卻叫道,國仲弟弟,哈哈哈,好玩吧?
鄭國仲沒覺得好玩,所以笑不出來。他隻是發現,一直歡笑的皇帝看上去如同一個剛剛剝開來的桔子。
而現在,這個多次欺騙過自己眼睛的皇帝是父親的女婿。
回去的路上,鄭國仲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他想起父親抱怨那些太醫的話:我不是良相,他們也不是良醫。他於是又想起那個已被他取了性命的朱棍,他目前實在無法確定,這個幽魂一樣的惡棍,臨死前到底有沒有跟人炫耀起或是賣出過一個秘密。這樣的擔心,現在正變得越來越強烈,仿佛有一雙手始終推著他和年邁的父親往不知底細的暗處走。想起父親日漸老去的樣子,他感覺已經如同頭頂那片遲緩的殘陽。而那個看上去有點油滑的浙江臨海布商,剛才肯定是從父親手裏騙去了不少的銀子。也或許,這家夥名義上是賣布做衣裳,實際上是想通過父親擺平一件棘手的事。
目送鄭國仲的馬車離開鐵獅子胡同後,鄭太傅站在府門口,望見槐樹上的陽光已經開始昏黃。他讓區伯扶著他走回去,又重新撿起那把剪刀。趁著夜色降臨之前,他想再修剪一次花草。這時候,一個名叫元規的隨從走了過來,說話的聲音薄得象一片冬青葉子,他說這次去福建的一共是四個人,馬要是跑得快的話,想必中午時分應該是到了杭州。鄭太傅想了想,突然說,讓阿蘇姑娘過來見我,這樣的時候,她應該做點事情了。
元規於是提著一隻腳尖,踩著夕陽走遠了。
這麽多年裏,元規的右腳隻能腳尖著地,他爭取想要跑起來的樣子,讓人覺得他那腦袋是被一根繩子給牽著,就像一隻被人牽回家去的瘸腿的山羊。區伯看著元規不停抖動的背影,隱隱地笑了,他說太傅做得很對。
鄭太傅說,你能不笑嗎?
事實上,如果夜色真的降臨,四處如果是一片漆黑,那麽元規剛才提起的腳尖即刻就能躍上屋頂。他就像一片淩空盤旋的冬青葉,能將京城所有的高牆輕鬆地踩在自己腳下。
這一點,很少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