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月亮,起立。”

一截粉筆頭滾上桌。

我慌忙起身,看教導主任將物理課本一扔,臉一板:“你和陳雲開動手動腳地做什麽?”

哄堂大笑必備句一出,班級氣氛頓時熱鬧,揶揄的目光此起彼伏。

“他搶了我的早餐麵包,我正準備錘他。”

教導主任若有所思扶眼鏡,看向陳雲開:“下節班會課,你上來表演怎麽用最高速度搶走麵包並列出公式。”接著瞧我,“你就負責演示怎麽用最大力錘人吧。”

我一聽,開心了,陳雲開直接放棄治療,“老師,我選擇寫檢討。”

“如果檢討有用的話還要主任幹嘛?”講台上的中年男人擲地有聲。

恰逢下課鈴響,他不再給置喙餘地,夾書翩然離去。

可臨到門口還是沒放過我,“林月亮,到我辦公室來。”

五分鍾後。

“高考在即,看看你的測驗成績。”主任將才出爐的月考成績表拍我眼前,“我記得你想考川醫學院?”

我心虛點點頭,“對……不您說的麽?夢想還是要有,萬一見鬼了呢。”

男人氣得七竅生煙,可當初這話的確從他嘴裏蹦出來的,現下隻好迂回進擊:“你最近越來越不像話,叫你媽來學校一趟。”

“就不能直接回家和她溝通?”我兩眼上翻,兩口子吵架非拿我當炮灰。

林吉利同誌不再淡定,下意識又扶了扶眼鏡:“閨女,做人的基本底線是良心。剛才眾目睽睽之下,我這胳膊肘怎麽拐的你忘啦?!”

見我半天吭不出一聲,林吉利同誌笑了笑,佯裝不經意看看日曆表:“喲,今兒周五,你們該換座位了。”

薑還是老的辣,我秒慫。但我妥協的話還沒出口,陳雲開登場。

他估計沒聽見前麵,就聽最後一句“換座位”,當即沒大沒小叫林叔,“不用換,沒轍的,她坐誰身邊都能聊。”

差點我兩又一如既往掐起來,我爸已全無勸阻欲望。

其實並非他老人家沒有望女成鳳的夢想。可我媽說,山雞怎麽都變不了鳳凰,要他別做夢,於是他就很聽話地連夢也不做了。

偶爾我也懷疑,難道川城真如坊間所言,這片水土盛產老婆奴?

然而每次這樣想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看看陳雲開,忽然又覺得,傳聞有誤。

刺兒頭開哥在學校出了名地混賬,將來會怕老婆?不存在的。

雖然我所謂的混賬不過是他和其他班男生搶搶籃球場,起衝突驚動了校長,想給他處分,卻舍不得他每年為學校帶來的競賽榮譽。

這也是我爸迄今沒把我兩座位分開的重要因素。

本著近朱者赤原則,他想,我成績再差,跟陳雲開混,不至於跌到底。

事實的確如此,身為理科渣的我一直處於尚能拯救的程度,隻是肯定與陳雲開這個開外掛的比不了。

“聽說B中能順利評上國家重點,陳雲開那堆獎杯也起了不少作用。”大家這樣講。

可我不是大家。

我想講的是,陳雲開能有今日全得仰仗我。

因為,他是我媽生的……

哦、不好意思,他是我媽接生的。

反正他呱呱落地那日,我剛好在我媽肚子裏折騰滿十五周。

那時,hcg孕酮指數和唐氏篩查這些字眼大多人還沒聽過,以至於陳雲開他爸這個暴發戶差點將陳媽送出國待產,就怕自個兒心肝發生什麽意外。

但陳媽堅持留下,還必須要我媽這個剛考到婦產醫師執照的菜鳥經手。因為兩人曾發過誓,要做彼此永遠的天使。

誰若折我姐妹翅膀,我必廢他整個天堂的那種。

“再說,萬一麵臨保大保小的問題,她肯定力排眾議保我啊。”

進產房前,陳媽篤定道。

不過陳雲開當初在陳媽肚子裏就很不省心。平常估計吃太好,腦袋比普通嬰兒大,宮口剛開到三指就讓陳媽疼得受不了,眼看還真有難產風險。

關鍵時刻,我福至心靈地在我娘肚子裏作亂,讓她被現場血色催得幾欲嘔吐,陳媽終於在摧枯拉朽的疼痛中看出點意思:“我去,王麗娟兒?”

“我去我去!”

她啞著嗓子感歎,已經忘記自己在幹嘛。

眼見我媽生吞硬吐又是好幾次,陳媽徹底嚇著了,整個身子艱難往後縮,特怕我娘昨晚吃的那鍋大雜燴全倒她肚子上。什麽火腿腸、土豆片、牛肉渣……

為了結束精神折磨,陳媽總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

“啊!!!”

一切歸於平靜。

所以囉,大家評評理,追根溯源,是不是沒有當日的我,就沒有今日的陳雲開?

陳媽估計也這樣想,少女心泛濫說,如果我媽生的是女兒,想方設法都要弄進他們陳家去,連名字都取得天生一對:雲和月。

追雲逐月、撥雲見月、守得雲開見月明……無論哪個詞,都是太好的期望。

至於陳雲開嘛,還算個頂天立地的主。

自打兩方大人對他進行洗腦,每次玩過家家,他這個當慣了皇帝的老油條,真就隻欽點我當皇後,惹得整個家屬院的小姑娘都嫉妒,包括後來的禾鳶。

十歲那年,我媽和陳媽所在的醫院更換了一批老員工。新來的補上,家屬院增加了許多生麵孔,禾鳶便是其中之一。

她和我同月生,卻長得比陳雲開高些,身材底子出挑。我那時成天發尾不過脖,禾鳶卻已經會紮又高又鬆的馬尾,朝氣蓬勃。

最初,我並沒覺得禾鳶有什麽威脅。

因為當我試探性地問陳雲開,我是不是這個院子裏最好看的姑娘?

他想也未想:“你是——”

我一聽,捂著臉害羞跑走,完全沒注意到背後莫名其妙的眼光,以及沒聽完的後半句:“……哪兒來的自信。”

沒錯,我就是靠著“我不聽我不聽”技能才將幸福感活得那麽滿的。

可我還沒學會“我不看我不看”這招,就撞見陳雲開將我送他的石頭巧克力偷偷捧給禾鳶。

是時,我旁邊還有個膽子挺大的女孩兒笑嘻嘻問:“林月亮,你看最新播出的連續劇《還珠格格》了嗎?你回去看看唄。”

我也傻,真跑回家追劇,才看幾集就忍不住砸電視。

合著丫是想告訴我皇後什麽了不起?受寵的都民間妃,吃癟的都皇後,我還成天不知方物自鳴得意。

瞧瞧,屁大點小孩都知道隔山打牛這招。我再不加以防範,恐怕連僅有的那麽點位置都保不住了。

到底怎麽防範?

我琢磨很久才有了點想法——

應該培養後備力量。

跟禾鳶似地,除了受陳雲開青睞,家屬大院還有幾個小男生也為她肝腦塗地,導致她走哪兒都威風、底氣十足。

而我,大概就缺一些,無論我做什麽,對與錯,都站在我背後無條件支持的角色吧。

不過那天,我悲傷地發現,過去十載的童年歲月中,偌大個家屬院,我居然隻對陳雲開這個男孩子有印象。

意識到這點我更慌張了,恨不得馬路上隨便抓個“壯丁”充數,就為證明我的世界沒有他也完全可以。

於是我搜腸刮肚找了半月,終於將目光聚集在一個叫江忘的小少年身上。

他也是跟隨那批新員工搬進來的,和我們同年齡,卻沒在轄區小學出現過。

我能注意到他,還是因大人們經常八卦,說江媽媽長得標致可惜離了婚、說她少言寡語獨來獨往……反正就些陳詞濫調。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不稀奇。

況且江媽媽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就被任命為醫院皮膚科主任。皮膚科工資和外水情況大家一清二楚,不少有關係的擠破了頭都進不去,她一來就空降,到底什麽背景大家自然議論紛紛。

綜上所述,江媽無論從哪方麵看,畫風都和院裏愛八卦的大娘們格格不入。

如果非要從她身上找敗筆,那隻能是她這個兒子了。

因為——江忘是個智弱。

他常蹲在家屬大院的兵乓台旁,看其他人揮汗如雨。光捧著臉看,不玩。興許沒人願意和他玩。反正就那麽盯著黃顏色的球神遊,眼睛雖然清澈,可有點呆呆的。根本不像什麽奈良的鹿,說傻麅子比較貼切。

江忘:“傻麅子什麽牌子?”

“……東北名特產。”

一種長得和鹿有七八分相似的物種。

遭遇獵人時,它們會把頭埋進雪地中,以為大家看不見。

如果你想吸引它注意,隻需叫上那麽一聲,它就會停下奔跑的腿瞅你,瞅你,再瞅你,好奇你究竟犯什麽毛病。

假如你是獵人,讓它僥幸在槍下逃脫了。別害怕,別傷心,老老實實呆在原地埋伏吧。因為它過會兒還會跑回來的,看看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對於沒見過的新事物,傻麅子們擁有無窮無盡的精力與好奇心。

更可笑的是,它傻吧,還給自己傻出了一條路,被聯名列入《國家保護陸生野生動物名錄》。

以上所有,有哪個特征與江忘對不上號,我接受天打雷劈。

不過,這也是我當初會注意他的原因,畢竟好擺平啊!若換作其他智商正常的男孩,誰願意當我的後備軍?

總之,為了搞定江忘,我的確費過心思。

那年代,石頭巧克力還是個稀罕物。每次隨我媽逛大超市,我就偷偷往購物車裏塞小罐。以往這些巧克力幾乎有大半我都留給了陳雲開。決定腐蝕江忘那日,我把陳雲開的部分給了他。

很多年後,再回憶過往,我才願意承認,當時主動給江忘巧克力,不過覺得他與我同病相憐。

什麽騎士,什麽王子,都見鬼去吧,我隻是比院裏其他孩子更先明白孤獨兩個字。

我擁有過陳雲開無時無刻的陪伴,可十歲那年,禾鳶出現,搶走了屬於我的陪伴。

十歲,我還不會使用“歲月是條流水線,它會毫不猶豫帶走你不願失去的昨天”這種華麗的遣詞造句。我隻會生氣,卻無能為力。

唯獨看見江忘,我才能開心些。

因為他比我更可憐。他這一生,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擁有是什麽玩意。

於是被拋棄的我,就抱著顆碎掉的聖母之心,毫不猶豫地去紮……哦、去溫暖一個傻子了。

仿佛還是夏末?

初秋?

總之有特別漂亮的晚霞罩在臉上,黃橙橙地,渡了層濾鏡般,給我增加了幾分虛偽的漂亮。

我陪少年席地坐在球台邊,看乒乓飛來飛去,許久才鼓起勇氣把石頭樣的巧克力攤給他。

少年看看“石頭”,再看看我。抱著膝,不明所以。

我心一軟,默默將顆“石頭”扔進嘴裏,津津有味嚼給他看。

見我示範在前,他呆滯迷茫的表情有了變化。幾分信,幾分疑。等巧克力慢慢在嘴裏化開,他嚐到甜頭,終於咧嘴對我笑,一雙眼又亮了幾分。

當時我想,如果陳雲開對我這麽笑,我真能為他顛覆世界什麽的,奈何麵對我的是江忘。

他的笑容……太醜了吧!

抱歉,自詡文采斐然的我都不知該如何美化他兩排牙齒上殘留的巧克力痕跡。遠看跟蛀牙似地,缺了口、豁了風,讓我笑得淩亂。

可惜我開心沒一會兒,剩下的巧克力全被陳雲開打翻在地。

估計是玩乒乓球的兩熊孩子向陳雲開告的狀,說他這位皇後最近動靜頻頻向一個男生示好,莫不是要爬牆?

爬牆就算了,還給他找一傻子,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裏。這不,來算賬了。

“林月亮,你錯沒錯?!”

他用手肘鉗著我的脖子,惡狠狠地,生怕別人不知道那是抓奸現場。

我出氣不勻:“陳雲開、你這條,黃眼狗,隻許州官放火……”

其實內心相當愉悅。

陳雲開生氣,證明他還在意我。他那快把我腦袋擰下來的架勢,足以掃光我前段時間關於“孤單”的矯情思想。

我甚至抽空幻想了下,未來的幾十年,我和陳雲開真如陳媽預設的那般,共組家庭、共度佳節、共同把餘生過得油膩卻難忘……

我正為那樣的未來感動,忽聞一聲悶響,束縛我的雙手緩緩鬆開。

我踉蹌幾步站直,發現應該呆在乒乓台上用以做分界線的磚塊,此刻正張牙舞爪落在腳邊。而身後的陳雲開則摸摸後腦勺,說不清哪裏疼,下秒就蔫兒菜了。

接著我對上江忘的眼睛。

少年瞳孔閃著粼粼的波光,那個叫個天真啊,無辜啊,仿佛在說——

“他不僅打你,還搶我好吃的。”

“我這麽做應該沒毛病?”

“如果你生氣,你才是……智障。”

看穿他的靈魂三連問,我霎時不知該高興還是生氣。

高興的是,我還真找到個眼瞎的,將我當公主保護。生氣的是,他傷了我相許終生的王子。

傍晚。

“誰下的手?這麽黑!”

我將陳雲開送回去後,陳媽暴走。

她是我們院裏出了名的急脾氣。加上當年沒考到醫生執照,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奢望他成為下個華佗在世,代替她懸壺濟世……

好吧,就覺得醫生是鐵飯碗,不容易失業。不像她們做護士的,青春飯吃完,每天擔心下崗。

那時年紀小,一直覺得陳媽的擔心很多餘。

畢竟陳爸承包的魚塘每年利潤不小,連後來的偶像劇都用來做土味情話。若非想著和我們繼續做鄰居,恐怕陳家早已搬出家屬院去新區住小洋房。

反正下不下崗對陳媽來講根本毫無影響,她卻講——

“成日呆家中做闊太太也很寂寞。你們還小,不懂。”

我:“想嚐嚐這種寂寞。”

禾鳶:“嚐的時候能帶上我嗎?”

我媽:“其實我也……”

陳雲開:“……”

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陳媽一直希望陳雲開做華佗,而今華佗都被砸暈過去了……

況且江忘下手的位置奇葩得緊。一般電視劇都砸腦袋,他砸到的卻是脖子。那天我才被科普,脖子是比腦袋更脆弱的地方,一招就足以讓對方喪失攻擊能力,甚至致命。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陳媽衝進廚房,一副要拎菜刀和凶手決鬥的架勢。我腦子裏頃刻浮起那雙幹淨傻氣的麅子眼,聖母之心又開始灼灼發光。

“阿、阿姨,是我揍的!”我咬咬牙,攔在前方。

陳媽一愣,“月亮?你為啥?”

我醞釀了會兒情緒,抬頭就聲淚俱下,“陳雲開現在都不和我玩兒了,每天跟著禾鳶上下課,還搶我東西吃,我、我不是故意的……”

當時有部很經典的電影叫《東邪西毒》,裏麵有句台詞——

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隻要你嚐過什麽叫嫉妒。

雖然我年紀小,還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可陳媽已經明白了啊。所以她上秒打算為陳雲開出氣,下秒卻開始同情和她一樣身為女性同胞的我,嘴裏直念叨:“雲開這家夥,小小年紀就學他爸三心二意,是該教訓!”

陳爸躺槍,端著報紙一臉懵逼。

中途陳雲開緩過那陣暈勁,總算悠悠醒來。我趁他還糊裏糊塗地,立刻撲到床前認錯,“陳雲開嗚嗚嗚,對不起,我不該家暴你……”

“噗。”

沙發上的陳爸失笑,被陳媽棱一眼,乖了。

可陳雲開根本沒說原諒與不原諒,隻撫著青色未退的脖子冷冷看著我。

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不懷好意,並且深知那家夥是個記仇的主。有年除夕我從他碗裏搶了兩個湯圓,第二年他就搶了回去。說我搶的不是湯圓,是福氣。

瞧瞧,什麽氣度?

要不是整個家屬大院就他長得好看些,我才懶得結這門親呢!

總之不出意外地,我和江忘走得更近,因為怕陳雲開報複江忘。

本來我不想繼續過問這段“腥風血雨”,然而江忘太善良。他居然在我第二天經過乒乓球台的時候,投桃報李地送了我一堆石頭巧克力。

我心下感動,挑最大顆的往嘴裏扔,最後呸呸呸全吐了出來。

這特麽是巧克力嗎?就石頭!

然後他又一副我做錯了什麽的無辜表情,心想你給我的“石頭”不也長這樣?

我當即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我甚至意識到,如果沒人給這孩子撐腰,他就算不被陳雲開弄死,也會被他的小弟們玩兒死。於是我大言不慚拍拍少年肩膀,慎重其事道:“叫大哥。”

當年很多人追《還珠格格》,我卻看《古惑仔》。我信道義,敬豪氣,渴望馳騁江湖。

我想著,既然收了江忘這個小弟,就得對他負責。於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隻要從學校回家,我就讓江忘在我眼皮子底下待著。

然後有天,另個丫頭忍不住了,問我,“林月亮,你讓江忘每天下樓,就是為了讓他當電線樁的吧哈哈哈。”

什麽電線樁?說什麽傻話?說柱子不是更形象嗎?

那時我們玩跳繩遊戲,一種兩腳交替在跑跳中完成的運動,可大家都不樂意牽繩,都想玩,作為小弟的江忘自然擔負起站繩的責任。

我跳得津津有味,看江忘站在繩子的盡頭,一會兒好奇地盯著我的腳,一會兒抬頭看看我。

有天陳雲開打醬油回來撞見,口氣頗嘲諷,“今天老師教了個成語,物以類聚,說的就你兩吧林月亮?你和江忘怪不得能玩一起,合著傻一塊兒去?”

彼時禾鳶也在,兩人的關係已經和連體嬰無異,打個醬油都要陪上陪下。

自覺丟臉的我白眼一翻,“傻怎麽了?傻人有傻福,傻缺沒有!”

罵完還做鬼臉,氣得陳雲開差點衝我扔醬油瓶。

接下來的日子變化不大。無非是我和江忘在陳雲開的壓迫下苟且偷生,而陳雲開依舊與禾鳶做連體嬰,攪得院子裏那些大人們的玩笑都換了風向。

我總牙癢癢地想,什麽了不起,好歹我還有小弟呢。

結果有天小弟也生氣了,因我不經意間說他長得太矮,快跟不上我跳繩的高度,“你跟陳雲開一樣長快點兒就好了。”

我摸小狗似地摸摸男孩的頭。

他卻頭一偏,賭氣走了。

以至於很多年後,我媽吐槽:“林月亮,為什麽嫁不出去,你就沒好好反省過?”

我反省過,十歲那年就開始了。

為此我還刻意留了長頭發,盡量不再說髒話,學著甜甜地笑。但長大了才發現,乖乖女這套已經不流行,流行黑蓮花。

大家不再愛灰姑娘,開始愛灰姑娘的姐姐,於是我依舊沒能嫁出去。

大眾的審美能不能專一些!

回頭講,江忘生氣我還挺自責。

但口無遮攔的毛病這輩子我可能都改不了了,否則哪有禾鳶的戲?

想當初,陳雲開對我也百依百順。某次放學路上遇見白飛蛾,他非說是蝴蝶,接著用塑料袋和一根樹枝做成劣質的網,給我撲了一口袋的“蝴蝶”。

當時的陳雲開個子還不出挑,可誰要欺負了我,他鐵定討回來,然後我兩一起鼻青臉腫回家。

我兒時惹事生非的本事不賴,有天又被人用小石子將額頭砸出血。夕陽回家路上,陳雲開揣著一副不知是擔心還是自責的表情說:“林月亮,要不我去學武吧?”

我一愣,捂著傷口興匆匆問,“什麽武?二百……五?”

少年當場黑臉,轉身憤憤走掉。

後來的我總想,如果當時表現得感動一點兒,或者在他轉身之際將人攔下,是不是結局有所改變?

可惜沒如果,隻有現實。

現實是,我一張快嘴惹怒完陳雲開還不知反省,又繼續惹惱了江忘。

一想到這兒,我就鬱鬱寡歡,甚至連續幾天都少吃了碗飯,並和江忘開始了長達三日的冷戰。

在這三天裏,我漸漸說服自己——

雖然江忘的智力異於常人,但畢竟還是個男生嘛,男生自尊心普遍比女生強。更何況我身為大哥,應該賞罰分明敢作敢當……接著我鼓起勇氣,上門去道歉。

結果我敲了半天江家門,沒人理,反而驚動對麵鄰居。

“月亮啊。”家屬院沒誰不認識我,“江忘和他媽媽參加秋令營去了,你不知道?”

我立刻腦袋嗡嗡。

原來人家根本沒閑工夫和誰冷戰,是出門玩兒去了!

也對,他個傻孩子能懂什麽自尊?我當即有種自導自演戲碼被揭穿的羞恥感。

也是那晚飯桌上,我第一次主動打聽江忘的消息。

“媽,江忘到底在哪兒念書啊,我想去他們學校。”

我媽警惕性還挺高,“為啥?”

“我們學校每年隻有一次春遊,他們那兒居然有夏令營、秋令營、冬令營呢!”

林太太嘴角抽搐。說白,就想玩兒。

“還以為你閨女決定奮發圖強了呢。”林太太看向剛從學校回家的我爸,“居然肖想人家小江忘的學校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月亮怎麽了?”我爸不服氣,“一高很牛嗎?我丫頭將來未必上不去。”

“當年我懷她的時候,看她在肚子裏那動靜也以為是個聰明家夥,沒想生出來是造包禍水,難為你還做著春秋大夢。”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見鬼了呢。”

“等等,”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一高什麽鬼?”

姑且不論招生條件多嚴苛。春令營、夏令營、秋令營我也忍了。

可十歲?

念高中?

江忘?

抱歉,這太過分了。

“再說,人家這次參加的秋令營和學校無關,是半導體所組織的啥玩意。”我媽講不太明白。

經我爸解釋才知,江忘對物理頗感興趣。他時常蹲著看打乒乓,正是研究球與球拍之間的力作用。

“當球體作斜拋運動,力越大球旋轉越快,擊球力的大小,則取決於擊球時揮拍加速度的大小,由牛頓第二定律F=ma可解。還有你喜歡玩的跳繩,當你的腿……”

“我麻煩你說人話。”

我總覺得,被他一解釋,我的腿可能就不是腿了,隻是根竹竿兒。

Anyway,我自詡小機靈鬼,卻被一個“智障”玩弄了。

由此我合理懷疑,當初他拿磚頭砸陳雲開的脖子,是很清楚地知道後果的。

那麽,他給我吃石頭……

啊,不行,我怎麽可以懷疑傻麅子?!

那家夥就算智商高,生活上卻純白癡無疑啊,否則好好一個秋令營江媽媽也不會刻意跟去!

但這不妨礙我趁機在陳雲開麵前炫耀,“怎樣,我小弟超級牛掰哦。”

換言之,我這位當大哥的也超級牛。

我炫耀了一個月,差點將陳雲開弄毛躁,正主終於歸來。

那可真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一輛牌照特殊的紅旗轎車將娘兩送到小區門口。我正與禾鳶PK羽毛球,連贏好幾場,陳雲開看不下去我欺負她,嚷嚷著要幫她報仇。

氣焰正高的我冷笑,“who怕who。”江忘就低著個腦袋進了小區大門。

他身後有隻煙灰色書包,沒有卡通娃娃,像個小大人。走近了我才發現書包上有logo,大概是秋令營活動方發的紀念禮物。

我拿著球拍歡天喜地蹦過去找他,結果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回家。

“小弟?大哥?”陳雲開幸災樂禍的笑容已經控不住。

我咬咬唇,抬頭看他笑那麽開心,不知怎麽就不介意了,“你高興就好。”

陳雲開顯然沒料到劇情走向是這樣。

他以為我的下一步動作是掄起球拍砸他臉上,他連閃躲的招式都想好了,結果我說,“你高興就好。”

少年炯炯有神的眼不自然地眨了幾下,“林月亮,你沒事吧……”

我沒事,真沒事。他從前為我挨過不少揍,我丟臉一次,讓他高興高興怎麽了?

但我對江忘的責任也到此為止了。

我暗自發誓,再、不、多、管、他、的、閑、事。

歸功於一場經久不息的大雪,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是2002年。

從我記事來,身處盆地的川城根本沒下過雪。頂多飄點雨夾渣,濕冷濕冷地,比北方的風刀好不到哪兒。

那實在是太過緩慢的一年。

每個季節都老步蹣跚,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鮮事和心情在隨著季節更迭。

就拿禾鳶來說吧。

她爸原來是手術名刀,被我媽所在的人民醫院高薪挖來。熟料剛來沒多久,便在一次手術過程中犯了低級錯誤被開除,急得他年紀輕輕就中風,半身不遂在床,留個任勞任怨的母親成日當出氣筒。

按原則,非本院員工是無法入住家屬院享受低月租的。

然而禾父這一癱瘓叫醫院領導也起了憐憫心,趕人的事兒實在做不出,商量後決定睜隻眼閉隻眼。

但就這麽住著,始終名不正言不順,總有愛嚼話根子的人,因此禾鳶的心智比我們幾人都更先成熟。為了少聽點閑言碎語,她行事逐漸低調,偶爾還幫鄰居拿個柴米油鹽什麽的。

陳雲開對她青眼有加,大概也有不知覺的憐惜。

“禾鳶人挺好的,你能不能別針對她?”

終於有一日,陳雲開擺出小大人的表情,嚴肅對我講。

彼時,我剛從我媽嘴裏得知禾家的全部情況,早就對禾鳶沒敵意。可我臉皮薄,不好意思主動求和,現在找到了台階下,於是我假裝和陳雲開講條件:“那你以後也不準欺負江忘。”

他愣了愣。半晌,才不情不願同意,和我拉鉤,“成交。”

自那,為了不讓陳雲開難做,我開始嚐試與禾鳶接近,譬如示好地將辣條分她一半。

但她顯然知道我突然的轉變是始於同情,所以回頭就往我文具盒裏塞了一毛錢,算她買的。

總之,我們兩依舊沒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姐妹花,至少不像那種折翅膀廢天堂的。不過我和她都心照不宣,默認了與對方一起上學放學的規矩。

等我與禾鳶終於發展到可以同去廁所的程度,川城的一場雪下了起來。

那正是寒假期末考的最後一天,終於放假的陳雲開尤其嗨,趁年末家長們都忙得腳不沾地,他抱來十幾根地瓜到我家。

“為什麽不幹脆在你家?”我問。

他坦坦****,“懶得打掃現場。”我磨了磨牙。

那小段時間內,陳雲開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了點兒,武術等級也提高了。我打不過,隻好識相。

至於江忘,我沒找他,他也沒找我。聽說他正在準備什麽競賽,很重要,常常不在家。幸好如此,否則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怕狹路相逢,會忍不住錘他腦袋瓜。

錘傻了,我肯定賠不起啊。

“你先別蒸,我去叫禾鳶。”

進了門,陳雲開將一摞地瓜扔給我,吩咐完就閃。

禾鳶在我們對麵的單元樓,步行不過十分鍾。可二十分鍾過去了,兩人還不見影子。

我扒開窗戶探看,寒風和雪花灌進來,迷了下眼。

再睜開,淡淡舊舊路燈下的確有個小影子,在秋千旁,靠近乒乓球台的地方。卻不是陳雲開,而是江忘。

其實我早看見他了。

下午考完數學回家,雪剛剛下起來的時候,我本來興奮地要拉著陳雲開打雪仗。嗓子還沒扯開呢,便見江忘蹲在那裏玩彈珠,還有幾個小男孩同他一起。

因為上次半導體所組織的秋令營和國外某研究所掛鉤,挺有名,地方報紙登了,迅速給他漲了人氣,如今他已不再需要我。

不需要也好,省得麻煩,於是我就拉著禾鳶與陳雲開走得飛快。

“不玩兒雪啊?”禾鳶驚訝我麵對如此盛景居然忍得住。

我卻無所謂,“雪有什麽好玩?電視劇不好看還是家裏不夠暖?”再說還有地瓜呢。

隻沒想,四小時過去了,他還在那兒。

九點過光景,陪玩的小夥伴早被冷得哆嗦回家去,唯獨他還呆呆地坐在秋千上,不知在想什麽,江媽媽竟也不管。

我掐自己一把,別再被騙,麅子才不傻呢。它隻是看不起人類智商,才一而再三返回原地挑釁:你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

好在這次我特別爭氣,真沒去管這檔子閑事。不過,陳雲開怎麽還不回來?

該不會走丟了吧?

嗯,我得去找找他。想著想著就拿了傘,換上雪地靴跑下樓。

我穿過運動場,走過乒乓球台,上樓去敲禾鳶家的門,卻不過敲了兩聲,裏麵就有什麽東西砸門上,“滾!”是禾鳶的父親,響動大得我隔門都後退兩步。

猜到今天是屬於禾家的雞飛狗跳日,陳雲開估計帶禾鳶去老地方躲難了。

所謂老地方就是輛廢棄的大卡車。出過事故,車頭被撞得不成樣,但車廂還完好。我和陳雲開扮家家酒就老喜歡在裏麵,那是“皇帝”早朝的地方。

於是我下樓,再度穿過運動場,越過乒乓台,去小區巷口外找那輛大卡車。

沒料一到路口竟撞見江媽媽。

她估計剛參加完醫院聚會準備回家,走了沒幾步,背後出現輛老式林肯,不停衝她閃燈。

江媽媽看清車牌,麵上猶豫的表情明明白白,可最終還是倒回去上了車。

我太認得那輛車了。所有本院工作的員工,看見這輛車都恭恭敬敬或退避三舍,我陡然想起茶餘飯後的話題,“該不會真攀上院長高枝?”

我不清楚江忘的反常是否和這件事有關。

可現下,一想到他癡癡在寒風裏被凍成雪人的模樣,我的步子就莫名往卡車相反的方向挪。

依然是穿過運動場,走過乒乓球台……然而這次,我不爭氣地停在了秋千旁。

我不想和江忘說話,畢竟我也是有脾氣的,所以我隻靜靜地將傘撐在小少年的頭頂,為他遮擋一點雪與霜。

不知過多久,少年終於動了動,在我也快凍為望夫石的時候。

他抬頭,怯怯地將外套裏的手朝我伸過來。

我以為他要握手言和,正要學他裝不屑高冷,卻發現他不是想和我握手,隻是想將手裏的東西給我。

“真的糖。”他攤出來的五指微曲,小聲道。

那麽、之前、假的、看來……

我腦子頓時很亂。

可怪異地,一望進那雙潭水似的眼睛,我又安靜了下來,靜得恍惚能聽到雪落在傘上的聲音。

一捧水果軟糖,我沒見過,興許是他參加秋令營的時候買的,也應該放在他身上很久了,因為有的果汁層已經膩出。

“為什麽早不給我?”我有點生氣。

他卻比我委屈,舔舔被凍起皮的唇,“我還沒長過陳雲開……不配做你小弟。”

這次我再聽不見雪落聲,隻聽見某個少女心碎的聲音。

“江忘,平常作業都抄的吧?”我上下嘴翕動半天,說:“否則為什麽我老看不見你智商超群的時候。”

他笑笑,原先盛滿悲傷的眸子終於有了些微明朗。

期間有片雪飄上少年眼皮,他不舒服地眨了下。我下意識抬起袖子給他擦,而後假意嫌棄地將他從秋千架上拉起來——

“趕緊走!”

其實使力不大,但男孩黏在秋千上的身體就輕飄飄被我拽動了。

我沒把江忘送回家。

我怕送他回去,一個人呆著,他又該想東想西。於是我將他帶回自己家,貢獻出了我新買的草莓浴巾給他擦頭發。

我的力度不溫柔,因為我所有的生活技能都從我媽那兒繼承的。

她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江忘,於是我把他腦袋附近的皮膚都揉紅了,一頭碎發亂糟糟。

一個小孩照顧另個小孩,即便我想過細心點,卻也不可能做到多麽周到,可他被揉痛了也一聲不吭。

完了我有點心虛,轉移話題問他餓不餓,“江忘,你記住。世界上沒有紅薯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多吃幾根。”

毫無懸念,陳雲開抱來的紅薯最後都進了我和江忘的肚子。

他腸胃似乎不行,紅薯又可能沒太蒸熟,啃過去有點硬邦邦的不好消化。

江媽很快趕來醫院,眼圈急得有些紅“叫你別胡亂吃東西,為什麽不聽!”

我心想至於嗎,真愛他為什麽在這樣冷的冬夜將他獨自扔在家。

我媽當晚在醫院值班,聞風趕來瞧,看出我又要不知天高地厚嘴賤,立馬攔住,並道歉:“不好意思啊江萍。月亮不懂事,自己糙慣了,不知道江忘以前做過手術……”

至於手術。說是懷江忘的時候,江萍根本沒發現自己懷孕了,前期保養得不夠,差點流產,以至於江忘打一出生底子就不夠好,做不得大運動。

有次江忘競賽贏來一台體感遊戲機,玩了兩小時就腸子打結送醫院,差點救不過來。

尤記那個雪夜淩晨,看著**的蒼白少年,我負罪感怎麽都壓不下,索性當場拍桌子放大話——

“我決定了,放棄北大還是清華這個太傷腦筋的選項,考川城醫學院。”

做懸壺濟世……

咳、鐵飯碗的醫生。

“江忘,以後你胡吃海喝都不用怕,大哥救你!”病床邊,我牢牢握住少年的手,仿佛他時刻都掙紮在生死邊緣。

我的誓言很幼稚,可我的心從沒如此真摯過。

與此同時,巷口的大卡車間,也有個少年,將某個少女晶瑩的淚珠抹在指尖——

“相信我,禾鳶,我會治好你爸爸。”

那晚發誓的人真多。雪和月都很忙,忙著見證。

見證初心與輕狂,

和轟隆隆到來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