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他不記得我,太好了

柏州大劇院的後台她其實不是第一次來,但還是覺得跟迷宮似的。

它的化妝區有兩層,上層是角兒們的,每人都有單間,門前還插著牌子。下層樓梯口處是群演的化妝區,一個大通間,再遠些就是劇院的工作區域了。

上層化妝區連著舞台,青橙沒在化妝區看到她二叔,就走去了舞台。

此刻觀眾還沒進場,舞台上也隻亮著幾盞照明的燈,顯得有些昏暗。

下場位是場麵區,那裏各種樂器按照一定的位置排布著,上場位很空,也就兩套桌椅,上頭零星地放著扇子、燈之類的道具,邊上還擱了幾個道具箱,上頭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絹花,看起來也是道具。

有工作人員來來去去。

等她走到側幕邊上,總算是見到了她二叔。許導正聽人說話,看到青橙便朝她揚了下頭,說:“再過一會兒觀眾就要進場了,這邊沒什麽事,你不用跟著我,今天你就自己看看。”

“……好。”

跟許導說事的工作人員回頭看了眼,卻隻看到一襲牙色的裙角消失在轉角處。

青橙又轉悠著回到後台,周圍每個人都在忙,也就沒人去關注她這個多餘的閑人。

走廊上靠牆擱著幾張桌子,上麵鋪著戲裝,服裝師正用熨鬥一絲不苟地熨燙著。這些昆曲戲裝綺麗古雅,尤其是上頭的刺繡,從青橙站的地方看過去,那些花花草草仿佛都是立體而真實地長在衣服上。

她以前也不是完全沒接觸過昆曲,不說自己兒時的心動對象是學昆曲的這一樁,就連她嫁到外省的小姑姑也是音樂學院的民樂教師,個人特別喜愛昆曲。所以,她小時候是跟著小姑姑聽過幾場昆曲的,不過後來,一是實在聽不懂,二是也不覺得好聽,她就再沒去過了。

然而當年,當她知道請她吃東西的少年是學昆曲的之後,卻昧著良心說過一句:我小時候聽過昆曲,昆曲很好聽呢。

眼下猛地想起來這段,簡直了……果然年少輕狂,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繞了半晌,青橙看到迎麵過來一個高大的壯漢,他一手扛著攝像機,一手提了個大箱子。青橙認得他,是二叔所有戲的禦用攝影師。

兩人相視笑了下,明顯都對彼此有印象,但都叫不出對方名字。

“呃,你是來拍演出的?”

對方回道:“對,現在先去拍點幕後花絮。”

“拍演員?”

“是,要跟著來看看嗎?”

青橙想了下,問:“先拍誰?”

“都可以,你想看誰?”攝影大哥很隨意。

青橙無比真心道:“女主角。”

“行,走吧。”

於是青橙跟著攝影師去了角兒們化妝的地方。

兩人走到女主角童安之的門前,攝影師敲了兩下後,裏麵傳出一聲“請進”,雖然隻有兩個字,卻也讓人聽出了抑揚頓挫的感覺。

等他們進門,就又聽到那聲音打趣道:“昊哥,什麽時候招了個美女助手?”

龔昊解釋:“不是助手,她是許導的親侄女。”

“原來是許導的侄女啊,失禮失禮。”之前童安之正麵朝鏡子在讓化妝師給她化妝,此時轉過頭來正式地看向青橙,嘴角一揚,笑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且不露齒,“你好,我叫童安之。‘既來之則安之’的‘安之’。”

青橙忙微笑道:“不敢當,許青橙。青草的青,橙子的橙。”

兩人一個“失禮”,一個“不敢當”,相視兩秒,都撲哧笑了出來,有種一見如故之感。

童安之說:“青橙,橙橘青時最有香。這名字一看就很有底蘊,許導家果然都是文化人。”

化妝師好笑地搖頭,心說:童安之你這強行拍馬屁的作風真是一點都不做作呢。

青橙也笑了,說:“我爸是家族裏唯一的例外,不愛舞文弄墨,就愛操奇計贏。”簡言之,就是賺錢。

童安之招呼青橙過去坐她邊上,好聊天。

青橙坐下後,見化妝師繼續給童安之化麵部妝容,小心細致地一筆筆添抹。

化妝師抽空誇了一句青橙:“你皮膚真好。你是學什麽的?氣質看著好文氣。”

“謝謝。學話劇導演的。”

童安之問:“話劇導演?那你過來是對昆曲有興趣?”

“呃。”青橙想不好怎麽回答,在人家演員麵前直說沒興趣似乎不大禮貌,但是她又不會說謊,“我其實對昆曲不是很了解,今天就是來見見世麵的。”

“哈哈,那我爭取讓你對昆曲留下好印象。”童安之想到什麽,又說,“我還以為你是衝著蘇珀來的呢,他最近漲了不少粉,羨慕死我了。”

“不是。”她心如止水地說道,因為確實不是。

化妝師笑道:“之前我帶我妹來找蘇老師要簽名,她激動得快哭了。”

童安之說:“蘇珀對粉絲是真挺溫和善良的,但對我們,嘴有時候可毒了。”

化妝師不信:“怎麽會呢,我看蘇老師很紳士啊。”

“那都是假象。”

青橙在邊上眼觀鼻鼻觀心,不動如山地旁聽著。

因為童安之在化妝,也不能老說話,所以後麵基本就是偶爾聊兩句。

待妝化好後,化妝師又給她包頭貼片子。青橙一路看下來,覺得戲曲演員真的不容易。等全部弄好,童安之站起身,蓮步輕移,不管是那麵容也好,姿態也罷,都仿佛讓人感覺穿越到了古代。

她走到青橙麵前,慧黠一笑,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青橙作為導演係的高才生,入戲也是相當快的:“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美。”

童安之萬福:“厚情盛意,應接不遑,切謝切謝。”

青橙忙扶住童安之的手臂說:“願卿知我心哪。”

惹得其他兩人都笑了,化妝師還道:“你倆今天真是第一次見麵嗎?”

龔昊這邊拍得差不多了,收起家夥對青橙說:“走,下麵去拍蘇珀。”

青橙自然不會想去蘇珀的化妝間,但想到童安之在表演前可能還需要做下準備,便也不再打擾她,跟童安之說道:“那我先出去了,一會兒看你們的精彩演出。”

“好咧。”

於是,青橙跟著龔昊出了門。

一出門,青橙就說:“我不去看男主角了。”她晃了下手機說,“有點事。等會兒台上看吧。”

龔昊也不作他想,說:“那行。”

不過青橙是真有點事——手機沒電了。

她四處看了看,隻有熨衣台那邊的角落有插座。之前放在桌上的戲服已經都拿走,她便走過去,從包裏摸出充電器,靠在台邊的牆角開始充電。

她點開微博刷了下,看看貓貓狗狗,看看笑話、美食,最後也不知道怎麽了,去搜了下“蘇珀”,結果跳出來一堆大同小異的名字,不過很快她就發現了要找的人,因為他粉絲不少,還是V。

青橙看著“昆曲小生蘇珀”的頭像——穿著戲服、背光而站的一道背影。她稍做猶豫後,便點了進去。往下翻了幾條,都是劇訊,比如最新的那條就寫著:今晚,等你來。附圖是由《西樓記》的海報和劇照湊滿的九宮格。這條內容就她看來,非常程式化了,但評論區的粉絲卻回複得很調皮,什麽“我來了,男神娶我”,什麽“今晚,教君恣意憐”……

青橙關閉了評論,繼續刷他的微博。眼下這邊沒什麽人,她索性靠坐在了桌邊刷。

他的微博是兩年前開的,總共也就發了百十來條,沒花多久就刷到了底。

他第一條發的是:我是蘇珀,你在哪裏?

青橙百無聊賴地想,我在離你不過三四十米的地方。

她待的地方離上場區比較近,這時候嘈雜聲漸起,大約是觀眾陸續開始入場了。她低頭看了眼電量,正猶豫要不要再充一會兒,不遠處傳來她二叔的聲音:“橙橙,你怎麽還窩在這兒?可以去側幕了,注意站位,別太靠前,會穿幫。”

青橙應了一聲,拔下電源就往上場區走。路過場麵區時,她發現樂師們早已就位,便趕緊快步走到側幕邊,選了一個好位置站定。

趁著還沒開戲,她偷偷往場下看了一眼,台下觀眾已經坐了七八成,開戲前的熱鬧感越來越濃。

這時候,有些演員提前過來候場了。因為都是年輕的演員,上場前難免還有些緊張,各自都在憋著勁兒默戲。

青橙站在側幕邊規規矩矩地靜等。

不多時,她回頭見到一個戴著髯口的演員從後台過來——

這人身量高挑,扮相也儒雅,周身滿滿都是書卷氣,隻可惜化妝加上那假胡子,看不出個囫圇。

那人之後朝著側幕走了過來。

看他整裝的樣子,青橙突然靈光一現:網上說《標目·臨江仙》是第一支曲子,那莫非……他就是沈珈玏?

又過了一會兒,鼓點起,笛聲揚,沈珈玏從青橙的身旁踱著步子上了台。高處一束光照下來,追隨著他,隨著他的步子慢慢地挪到了舞台中心。

白發無根愁種就?勸君及早徜徉……

尊前顏似玉,燈下語如簧。試看悲歡離合處,從教打動人腸……

青橙來之前查過《西樓記》的劇情和唱詞,她記得劇目簡介中,《標目》之後便是《覓緣》,也就是說,之後蘇珀就要出場了。

對此,她心裏唯一的想法是——希望他別認出她來。

候場的演員陸續上來,這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演員從你的身邊走過,到了台上便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惟妙惟肖的古人。台上的人物走動起來,舞台的地板會跟著微微顫動,這些微的震顫再加上台上炫目的燈光,叫人恍若置身夢裏。

看著演員上了下,下了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青橙突然一抬眼,就在烏漆漆的候場區那一堆演員中看到了一個晉巾青袍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是蘇珀。

青橙沒想到,時隔多年,再次對上那張臉,即使在戲妝之下,麵容不清,她還是無端地能肯定就是他。

那一刻,鑼鼓和笛聲仿佛都喑啞了下去,青橙的耳畔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

大概是因為人真真切切地到了眼前,所以腦海中一些將忘未忘盡的片段又被拽了出來——

她記起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是我弄錯了,對不起。”前半句話她沒懂,但後半句,以及他當時的表情,她看得很清楚。

她記起那天回家的路上,她哭得可傷心了,能不傷心嗎?白頭偕老的夢想剛起步就駕崩了。

……

即將上台的人似乎是察覺到了她打量的目光,抬眼看了過來。

青橙隻覺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頓了頓,在她的心髒漏跳了半拍之際,他又毫無波瀾地收了回去。

看來,他是真的不記得她了。

這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