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灰鼠
文/溯陽
01
那個晚上,喬安妮和阿離開始共同編織一個故事。事情開始得很簡單,甚至有些突如其來。她說:“給我講個故事吧。”於是,一切便開始了。在此之前,喬安妮已經聽過阿離編織的許許多多個故事了。阿離是個作家,而喬安妮則是他最忠實的讀者。喬安妮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因為這點才和阿離在一起,她隻知道,阿離寫作的時候,臉上有一種足以讓她心驚的光芒。
“從前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灰鼠……”阿離環抱著喬安妮,聲音在她的耳際摩挲。
“別扯了,有誰會叫這個名字!”喬安妮咯咯笑。
“認真點兒,”阿離故作嚴肅,“仔細聽,明天就輪到你講了。”
隨著講述開始,故事漸漸展現出了輪廓。灰鼠、灰鼠的女友喬安娜、無麵的僧人、流浪者酒吧、伸向地底的倒垂之塔、蹣跚的仙女龍……他們仿佛原本就在那裏,而她與阿離僅僅是單純的旁觀者罷了。
那個晚上,她與阿離都忘記了時間,伴隨著灰鼠一起在地底尖塔中冒險。灰鼠最終來到了塔尖——也就是最靠近地心的那個房間。他打開了那扇門,門那邊有陰影如發絲般從門縫中溢出來。
故事戛然而止。
“然後呢?”她問。
“我不知道,”阿離回答。他起身,來到窗邊,拉開了窗簾,“突然,什麽靈感都沒有了。”阿離望著夏夜天空中閃爍的星辰。
“之前會這樣嗎?”
“之前從來沒有過。靈感從來不會來得這麽洶湧,也不會走得這麽突然。靈感一般隻會慢慢枯竭,卻不像今天這樣,如同按了一個開關,啪,一切就都從我腦中溜走了。”
“也許是你太累了。”
“是的,很晚了。睡吧。”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喬安妮?”
“你為什麽給灰鼠的女友取名叫喬安娜?”
“因為我想到這個角色的時候,想到的是你。”
“所以那個角色其實是我?”
“不,她不是你。同樣,灰鼠也不是我。”
那一晚,喬安妮在阿離的懷抱中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沒有記起來昨晚的故事,但當她熄滅了燈,重新躺在**的時候,故事的情節便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今天換你講了,”盡管很熱,阿離還是從背後抱住了她,“我已經不知道怎麽把這個故事講下去了,你來講吧。有時候,我也想聽你講的故事。”
那天,阿離一直耐心地等著,等待她講出第一個字。她從來沒有講過故事,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講故事的天賦。但在那天,當漫長的等待結束,她的第一個字、第一句話、第一個段落脫口而出時,一切便都被魔力籠罩。她曾無數次好奇,當阿離在編織故事的時候,他的腦袋裏究竟在進行著怎樣的變化呢?那些故事情節,究竟是怎樣從虛無中延伸出來,在他的加工之下,變成流暢、優美的字句的?那些角色的命運,又是怎樣互相交織,最終糾纏著攀向**和頂峰的?
她終於得以自己體會。
上一個晚上在阿離那兒斷開的靈感之光在喬安妮這兒重新接起來。她再也無法停下:太古之城、悖論長橋、不屈的澤拉斯、守墓者姬玄、卡斯蒂利亞的流浪者、注滿黃金之血的盒子……她驚異地發現,她早就知道故事會向哪裏發展。那些人物和情節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就像從主幹中抽枝拔節出來的細嫩枝條,漸漸把虛構編織得真實而充盈。她興奮地講述,直到故事定格在一個瞬間。灰鼠苦苦追尋的貯藏黃金血的盒子落入枯木之淵,安納托利亞的安東不顧一切地跳下。他試圖統治灰燼荒原,而盒子是帝王必不可少的物件。
“我也,講不下去了……”就在這個瞬間,她激昂的語氣瞬間弱下來。
“你講得很好。”阿離說,“比我講得好。”
“太神奇了,”她感歎,“這些故事好像是自己生出來似的。”
“沒錯,故事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是它們的創造者,但實際上,卻是它們掌控你,而不是你掌控它們。”
“對,這個故事很特別,也許它有自己的靈魂。”
“不僅是它,每個故事都有自己的靈魂。”
02
此後的幾周裏,他們持續不斷地編織這個故事。每個晚上開始的時候,他們都在充沛靈感的激發下開始講述,而後,伴隨著靈感之線的斷裂,故事戛然而止,等待著下一個夜晚下一個人重新將其拾起。他們互相合作,為對方設置伏筆、開辟場景、創造角色。比如留在喬安娜背後的閃電傷疤、荒風吹拂的水銀湖、撒丁島上披羽飛翔的妖女蘭夕塔……他們互相激發著對方的想象力與創造欲望,讓每一個人的創造都仰賴著另一個人的創造。
然而,不可避免的,他們對故事也有著不同的理解。他試圖讓故事向那個方向發展,而在她看來這卻是南轅北轍。她想要讓這個角色走向死亡,但他卻對其頗為垂青。他們試圖扭轉對方在過去一天裏施加在劇情上的他們不願看到的影響;他們努力施展自己的智慧,讓自己的講述和安排顯得自然與恰當。所以,當她讓安東跳下枯木之淵後,他又讓安東在地下暗河邊被蒼白的種族救起。當灰鼠的好友阿欣解開黃金血之盒的謎團後,她又宣告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更大陰謀的小小一角。
當然,無論如何對抗,這一切依然存在於一個前提之下:他們都想讓這個故事變得和諧、自洽而且精彩。所以,奇跡般的,這個故事不僅沒有丟失靈魂,反倒在他倆的拉扯下變得更加野性而混沌,充滿了衝突和戲劇的張力。
漸漸地,故事侵入了喬安妮的生活。一開始,她聽見某些聲音,來源不明,隱含在耳邊的背景噪聲與窸窸窣窣的人語之下。有一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這些聲音來自故事——那耳邊的吟吟低語,正是悖論長橋上阿基裏斯與烏龜的辯論。而她在工作空閑時聽到的突兀尖嘯,則是倒垂之塔塔尖下地底的狂風。
於是,自然而然的,故事裏的人物也相繼出現在她的身邊。星期三坐地鐵時,喬安妮堅信自己看見了故事中卡斯蒂利亞的流浪者,他蓬頭垢麵,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與她對視。她快步向他跑去,而他卻很快消失不見。還有一次,當她和阿離一起驅車前往郊外的時候,喬安妮覺得經過的一個中年路人正是灰鼠本人。他的下頜布滿滄桑的胡茬,頭發灰白,眼神深邃但又迷惑。同樣,喬安妮沒能抓到他。喬安妮大喊停車,但當她走下車的時候,車外卻空空****的,仿佛從未有人。
盡管阿離矢口否認,但喬安妮相信阿離也看到灰鼠了,否則,他不會臉色煞白,直冒冷汗。她不知道阿離為何要否認,難道其中還有什麽她未曾理解到的意味?
不管怎樣,喬安妮終於確認,這個故事不是故事,而是確有其事。故事中的人,不僅僅是某些想象,他們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就像喬安妮和阿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於是,睡前故事不再是睡前故事那麽簡單,它變成了某種儀式、事業、信念。她相信,她和阿離有責任把這個故事編織下去,讓它在精彩中延伸,並賦予它一個完美的結局。否則,那些可愛的人物,以及那一整個世界,都將在寂靜中崩潰、坍塌。
3個月後,儀式終於來到了終點。
喬安妮與阿離定下市裏最好酒店的2914號房間,穿上最好的衣服,焚香沐浴。
今天,故事即將迎來它的結局。在這最後的夜晚,阿離用沉靜而冷酷的聲調,將這個世界的命運娓娓道來。
安納托利亞的安東已經成為新的黃金血之皿,被封印在燎海的太古鐵皇於黃金血的澆灌下複蘇,用瀆神的咒語從海底喚起他的青銅禦座。沉睡了千萬年的軍隊豎起了鋼鐵的荊棘,等待著席卷世界,用鐵來換取血。他們都明白,這將是灰鼠最大且最終的敵人,而灰鼠本人也明白。
大敵當前,灰鼠曾經的許多敵人都站到了他這邊,但依然不能阻擋鐵皇的腳步。守墓者姬玄的白骨杖化為齏粉,不屈的澤拉斯墜下城樓,而妖女蘭夕塔的羽翼在火焰中被燒成灰燼。世界的命運如今背負於灰鼠身上。他和女友喬安娜深入比倒垂之塔更為幽深的地底,那裏,舊日支配者的仆從們挖掘的地道四通八達,一直探入這顆星球的核心。在那裏,一個巨大的水晶廳堂被包裹在滾動的熔岩中。灰鼠和喬安娜走進廳堂,太初鴻蒙的純粹之光從那顆鼓鼓跳動的心髒裏泄出。他在那裏得到了力量。這個星球有自己的意誌,在無聲中告知了灰鼠的使命,而灰鼠,則成為它的代言者。
最終的戰場上,灰鼠所有的朋友都在鐵皇的鐵蹄下死去,甚至喬安娜也已香消玉殞——她被一柄巨劍貫穿,沒有看到勝利的畫麵。
灰鼠最終站在了鐵皇麵前。那位世界的大敵被層層疊疊長著倒鉤和尖角的盔甲掩蓋著。這套盔甲並不像是一次性製作成的,而是將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甲胄投入熔爐,在某種不潔力量的幹預下熔鑄而成的。灰鼠感覺他麵對的不是人,而是隱藏在盔甲下的邪惡本身。
鐵皇揮動他的青銅長戟,巨鐵破開空氣,當頭朝灰鼠砸下。但是鐵皇沒有聽到血肉被撕裂的聲音,反而是一記讓人牙酸的金屬碰撞。
空氣中傳來硝石的刺鼻味道,灰鼠四周的景象因為蒸騰的熱浪而變得扭曲,他的身體開始發亮,繼而變得熾白。鐵皇試圖收回自己的長戟,卻發現無論怎樣用力都無法挪動它分毫。熱量從青銅的另一端傳來,透過自己的甲胄,燒灼著層層保護後被詛咒的形體。鐵皇痛恨地鬆開了手,而幾秒鍾後,青銅的巨戟化作渾濁的銅水墜入地上。
灰鼠步步緊逼,鐵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後惱羞成怒地揮拳。沒有用,鐵皇拳套上的棘刺在還沒有接觸到灰鼠的時候便熔化了。他的整隻手被灰鼠抓住,然後變成一攤混雜著血肉的鐵水。
講到這裏,阿離良久沒有說話。
“然而呢?然後怎樣?”喬安妮催促道。
“最後,人們在戰場的中心找到灰鼠的時候,他已經瘋了。他不知道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而他是拯救了這個世界的英雄。”
“這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是的。”
“但這還是一個沒有完結的故事。”
“不,它已經結束了。”
“它沒有。”喬安妮固執地說,“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而我同樣也是這麽想的。”
“哦,我是怎麽想的?”
“你實際上並不滿意這個結局。”
“為什麽?”阿離皺眉。
“鐵皇僅僅是一個拙劣的反派。他可以是任何名字,但都是差不多的形象。高大、凶惡、猙獰、自傲,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惡念,不是想統治世界,就是想毀滅世界。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們單純可笑得像個巨大的嬰兒,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被主角打倒。你說他是世界的大敵、邪惡本身,但我要說他在真正的邪惡與殘忍麵前,簡直不值一提。”
“……”
“我想,你不會容忍我們的故事以這樣老套的劇情結尾。”
“不,這個結尾已經很完美了。”
“別騙自己了。”喬安妮的聲音拔高了一些,“親愛的,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會如何結尾。”
03
狂風吹了7年,哪怕從前的戰場上留下過再多的血與火,如今都已消失不見。
就像我曾經有過其他的名字,但我早已遺忘。
曾經我擁有一切。我有很多朋友,他們中的大多數是我在流浪者酒吧裏認識的。他們時常玩一種據說是在西西裏流行的遊戲:美麗的老板娘貝拉把金屬球放進超大杯的啤酒裏,參與者不能用手碰,誰第一個把酒杯喝空,把金屬球用嘴叼起放在吧台上,誰就是勝利者,而勝利者得到的將是貝拉的香吻。我愛去流浪者酒吧,因為那裏總是充斥著歡樂的笑聲,還有那股讓我安心的,酒精和男人的汗臭混合的味道。
但那時我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喬安娜的懷裏。在我之前,沒有男人敢去碰喬安娜,當你離她遠時,她像冰一樣寒冷;而離她近了,她又變成了一根致命的毒刺。她喜怒無常得如同一個魔鬼,但在我和她徹夜不眠地聊天、擁抱和**後,我知道,為了看到她天使的一麵,再多的魔鬼我也願意忍受。
至於我自己,我隻記得我叫灰鼠。很諷刺,我身高6英尺,體重190磅,鼻子又扁又塌,和老鼠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也不知這個名號是從何而來的。我是為了冒險而活著的。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比如大地深處的倒垂之塔、寒風吹拂的水銀湖、永遠跨不過去的悖論長橋……那些隱藏的秘境總是讓我的心髒為之震顫,讓我的血液為之沸騰。
但在一些讓人不安的時候,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聲音告訴我,這一切其實都隻是虛幻,不過是神祇安排下的遊戲,甚至有幾次,在昏沉的夢境裏,我以為自己穿過了層層疊疊的迷霧,看到了世界之外的景象,那裏依然有人,很多很多的人,在讓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城市裏穿梭。我看不清身邊的一切,因為一切都像被遮蓋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在那個超出一切理解的地方,我隻能看清楚一個人,而我知道她就是神。她很快地從我的視野中掠過,我們的視線在半空中如閃電般相撞,我看到她的臉,蒼白美麗得如同一朵蓮花。那是喬安娜的臉。
但她絕不是喬安娜。
喬安娜已經死了。7年前的戰爭裏,她和我的許許多多朋友一起,死在了鐵皇的手下。此時此刻再回想,我實在不知道鐵皇為何會出現,我們又為何要去前赴後繼地螳臂當車。我發誓我從沒想過當英雄,我隻想要和朋友們一起快樂地在流浪者酒吧喝酒、聊天,當個鄉野醉漢;我隻想要和喬安娜在冬日的早上聽雪從屋簷上簌簌滑落的聲音,然後在溫暖的被窩裏相擁。可最後我卻成了英雄,榮耀,而又孤獨。
也許我瘋了。在過去的7年裏,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經曆的一切隻不過是幻覺。那座伸向地底的尖塔真的存在?我真的曾踏上過永遠過不去的悖論長橋?水銀湖上的風,真的曾讓我的小船傾覆?
我甚至覺得鐵皇的出現也是一個陰謀。他出現得太過突兀、不可阻擋,如同是特意為了這一切的結束而存在的。我一次又一次回憶起7年前的那個夢,夢中,世界的創造者與我四目相對。我想,如果她真的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她為什麽要如此殘忍地對待我、我的朋友,和我的愛人?如果同樣的事情在她的身上發生了,她能否接受這份痛苦?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僅剩的朋友,但他們總是用含義複雜的笑容來應對我,我知道,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了。
好在,我已經有機會去驗證我的猜想了。如今,夢中的我越來越頻繁地造訪另一個世界,和那個世界間的隔閡也越來越小。我知道神在哪裏,我知道。她創造了我,她和我的聯係便再也不可分割。每個夢中,我都能和她更近一點兒,更近一點兒。終於有一天,我來到了一扇門前。這是一扇很漂亮的門,門牌號是2914。我知道她在裏麵,我知道。
04
滴答,冷汗從阿離的臉頰上滴下。
“不要講了。”他的聲音顫抖不已。
“為什麽?”喬安妮問。
“每個故事都有自己的靈魂,如果你在它身上澆灌了足夠多的神思,它就會成真。”
“你在害怕?害怕我們的故事成真?”
“是的,我害怕。”
“為什麽?”喬安妮臉頰緋紅,聲音因為興奮而沙啞走調,“這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這可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你難道不希望看到它成真?”
“你不會希望看到的,因為……”
阿離的話被打斷了。
熾烈的光芒從門口亮起。喬安妮與阿離同時抬起頭,而在此之前,他們便知道自己將看到什麽。
人影出現在那裏,逆著光,成了光焰之下一個鐵灰色影子。阿離倒吸一口涼氣,而喬安妮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方向,瞳孔中映照出跳動的火焰。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這位造訪者,他們用自己全部的心靈創造了他,給了他名字、形象、經曆、所有的一切。他們向他灌注了感情,然後又毀滅了他。
空氣變得炙熱,狂風攜卷著層層的熱浪打來,逼得他們幾乎無法呼吸。那個人一步一步走近、走近。喬安妮知道,故事中,當麵對鐵皇的時候,他也是如此走來的,如同身後是千人、萬人。
“為什麽?”那個聲音如同青銅撞擊生鏽的鐵鍾,“神,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對待我?”
喬安妮覺得自己的心髒在錘擊胸腔。這是她第一次聽見灰鼠的聲音,和想象之中別無二致,她朝著火焰呼喊,尖銳的聲音破開烈烈炎風:“因為你的故事必當完美,而完美的故事必當殘忍。”
炎風止息了一瞬。
僅僅是一瞬。
下一秒,更加狂暴的熱浪又卷起。故事中由星辰賦予他的力量比往昔更強上百倍。
“也許在你的世界裏,你也有你的創造者,我的神,”灰鼠說,“願你的創造者也如此對待你,讓你和世界做無意義的對抗,讓你的朋友四散凋零,愛人陰陽兩隔;願你命途乖蹇,神思混沌,癡傻癲狂;願你在冷酷神祇的安排下走一條絕對錯誤的道路,然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悔恨不已。就像我一樣。”
灰鼠走到離喬安妮10步遠的地方,讓喬安妮覺得自己的頭發都要起火了。她終於開始挪動腳步,後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她已經來到了這個房間的最裏邊。她和阿離緊緊貼在一起,背後是一片落地玻璃,而玻璃外,則是29層樓讓人膽寒的高空景象。她開始時的興奮,也終於被恐懼取代。喬安妮明白,或許這正是她要付出的代價。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故事應該如何結束,鐵皇不是終點。這個故事最大的反派,正是它的創造者;而這個故事最完美的結局,莫過於讓灰鼠跳出故事,讓他的創造者飲下苦澀的鴆酒。而她自己,將為這個完美的故事殉葬。
故事裏的男人走近,向他的神祇伸出手。正是這一隻手,熔化了太古鐵皇的層層鐵甲,讓他化為一攤刺鼻的銅水。喬安妮很清楚接觸到這隻手後會發生什麽,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死在自己編織的故事中的作者。
熟悉的聲音響起。
輕柔、溫暖,帶著不容置喙與娓娓道來的語氣。她曾經無數次在這個聲音中進入香甜的夢境,以至於一聽到這個聲音,她的臉上就會浮現出笑意。
哪怕是在現在。
阿離迎著灰鼠,向前一步,把喬安妮護在身後。狂飆的炎風在他麵前一寸的地方偃旗息鼓,仿佛是在害怕這位貌不驚人的講述者。之前的恐懼與驚恐從他身上消失了,這一刻,他又變成了那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作家。自信、篤定,臉上帶著讓人心驚膽戰的神光。
“灰鼠來到他的創造者麵前,向這兩位殘忍的神祇宣告了自己的憤怒,成了這個世界裏,以及除此之外的萬千個世界裏,唯一有幸站在自己創造者麵前的角色。
“他在夢境中幻想過無數次複仇的景象,但此時此刻,他內心中的憤怒卻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的苦澀和委屈。他理解了他的創造者,沒有他們,他無法經曆曾經的一切。地底的尖塔、寒風吹拂的水銀湖、悖論長橋,那臭烘烘、冒著熱氣的流浪者酒吧,還有喬安娜溫暖的懷抱……這些是他的經曆,亦是他們的經曆。”
喬安妮驚訝地發現,灰鼠身上的光不再那麽熾烈了,他漸漸從火光中露出了自己的形體。高大、健壯,眼神深邃而哀愁。他在哭。
“他理解,但他並不原諒。麵前的兩位神祇就是他命運的具象,而他,向來不服從命運的管束。‘為了流浪者’‘為了喬安娜’‘為了失去的一切’,他怒吼。”
灰鼠當真發出了怒吼,嘶啞、哀傷。喬安妮能感受到力量正在從他身上流失。對於這個故事,阿離是最初的創造者,對於這個世界命運的走向,他擁有至高的權威。
喬安妮閉上了眼,阿離閉上了眼。
“灰鼠的指間停留在他創造者的眉間。兩個月前的一個黑夜裏,神祇念出一個音節、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段落,他便創生於如今手指停留之處再往裏一寸的地方,而如今,他終於回歸本源,帶著他的憤怒與不甘,消失在風中。”
尾聲
當喬安妮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阿離早在她之前醒來,正站在窗邊。窗外的陽光明媚溫暖,是個好天氣。
“故事結束了。”喬安妮說。
“是的,結束了。”阿離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可惜了,最終,我想要的完美結局還是沒能上演。你知道我心目中的完美結局是什麽吧?”
“我知道。”阿離道,“灰鼠應當最終複仇了他的創造者。可是……”他補充道:“有些時候,任何事情都無法獲得完美。他們總是需要向更重要的東西妥協。”
“什麽東西?”
“故事裏,故事最重要。但是灰鼠已經離開了自己原本應在的地方。在故事外,你更重要。”
“我能把這理解成一句情話嗎?”
“我隻是在闡述事實罷了。”
“我還是有點兒耿耿於懷。關於灰鼠,關於這個故事……”
“是的。我辜負了故事,辜負了一直以來試圖讓它變成完美的努力。我賦予了它一個糟糕的結尾。對此,我也應當付出代價,今後,我將不再寫一個字。不過……”阿離走過來,揉了揉喬安妮的腦袋,“現在,這裏又有了一個更好的作者。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故事,甚至,我們自己的故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