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們分手吧

童佳佳坐在樹人大學文科樓頂樓的小會議室裏,雙手疊加置於椅子右把手上,氣定神閑,四周是高校聯盟派出的記者團。作為小有名氣的校園網絡作家,她今兒個也在受邀采訪之列。

采訪主題是:“地球上真的有外星人嗎?”

配合時下最熱門的“韓流風”,樹人大學高校聯盟也不例外地為抓住同學們的眼球趕在這股風潮之下,做了這麽一期節目。

受邀的幾位作家都很健談,氣氛輕鬆愉悅。

佳佳今天綁了個高馬尾,穿一件黑色斜排鉚釘半袖潮服,下身是緊身流線型深藍色牛仔褲,簡單服飾把整個人襯得幹淨而時尚,青春無敵,意氣風發。

主持人是N廣大播音係的大三學生劉悅,五官端正,聲音甜美,每每談話內容跑題,她總能及時拉回來。見著悠哉坐在一旁、悶不吭聲隻是微笑的童佳佳,劉悅話鋒一轉便指向了她。

“佳佳,你好。”

佳佳微微頷首,正了正坐姿,一本正經道:“你好。”

劉悅:“剛才采訪時,你坐在一旁但笑不語,我倒是很想聽聽你對這世界上存在都敏俊這樣的外星人有什麽看法?”

佳佳笑了笑:“宇宙這麽大,地球這麽小,毋庸置疑,外星人是肯定存在的,但至於外星人是長得像都教授還是奧特曼,到底有沒有光臨我們的星球生活在我們周圍,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嗬嗬。”

劉悅也跟著笑了起來:“或者這麽說吧,你覺得愛情片主旋律從絕症、車禍、靈異、穿越到外星人的發展態勢看,接下來的流行風向會朝什麽樣的方向發展呢?”

佳佳抿了抿唇:“這不好說,讀者的心思你別猜,連外星人都能談戀愛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接下來流行異物種之戀也不一定,嗬嗬。”

眾人笑。

劉悅點了點頭,忽地眼睛一亮:“異物種?現在大家的愛情觀都往獵奇的方向靠攏,從《金剛》到《狼少年》再到《來自星星的你》,這些年也不乏好的題材。佳佳,若是異物種之戀由你來寫,你會選擇哪一物種作為你作品裏的主角呢?”

童佳佳的文風一向獵奇,且從不拋頭露麵,讀者對她好奇極了。這次采訪能邀請到她還多虧了樹人大學話劇社社長陳小鎖的,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美人兒,看來這次的新聞有童佳佳壓場,帖子應該能在高校聯盟的論壇上好好火一把了,怎麽著也能置頂幾天吧?

剛才一直搶不到發語權,且之前和小鎖說好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誰不知道她童佳佳每逢開口都語不驚人死不休啊,這會兒被點名就像拉著了炸彈的引線,一發不可收拾。

“啊?我嗎?我這人注重靈感,小說都是源自生活高於生活的,猩猩狼人吸血鬼外星人都被寫了,不過這些好像都生活在陸地上,太Out了。若是硬要我寫的話,我可能會寫……”

巴拉巴拉,童佳佳欲高談闊論,椅子卻被身後的人輕輕一踢,一陰惻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說人話。”

陳小鎖真是無語問蒼天了,好不容易製止住一直蠢蠢欲說的某人,為塑造其淑女形象,打響頭炮,采訪前他可是苦口婆心地勸啊,結果臨了還是被劉悅那廝給繞進去了。童佳佳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二貨,不能開口啊。

佳佳身子一挺:“比如兩棲動物什麽的。”

全場倒地:“……”兩棲動物?蟾蜍什麽的?人類和蟾蜍談戀愛?這也太重口味了吧?

眾人開始無盡地聯想。

劉悅也有些蒙了,但還是強製自己拉回話題:“佳佳筆下的愛情故事都很……匪夷所思,不知道你的愛情觀是怎樣的?如果是……兩棲動物的話,人類要怎麽和他發展感情呢?一見鍾情……應該有些困難吧?”

“矮油,一見鍾情都是騙人的,我比較相信日久生情!我覺得兩個物種……哦,不對,是兩個人相處,時間就是最好的見證,愛情就像酒,放得越久就越香醇。”

劉悅不是省油的燈,這貨每每出新書都能跌破大家夥的眼鏡,照她的說法,下一部作品很有可能主角就是兩棲動物啊!好不容易挖出新聞點,當然得乘勝追擊:“那兩棲動物你會選擇什麽樣的呢?”

佳佳停頓了幾秒後,歪頭露出個賣萌的笑臉:“美人魚算不算?”才說完,椅子就被身後的人狠狠踹了一腳。

全場:“……”

這是什麽情況?兩棲動物?美人魚?

“啊哈……”見四周眾人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佳佳尷尬地訕笑一聲,“嗬嗬,開玩笑啦,這世上有都教授那樣的外星人也不可能有美人魚那樣的兩棲動物啦,外星人肯定存在,美人魚還沒被證實過呢,開玩笑開玩笑……我要寫美人魚,除非我親眼見過它的存在,小說都是源自生活的嘛……”

劉悅終於知道為什麽陳小鎖在采訪之前一再提醒她不要讓童佳佳靠近話筒了。

晃神了好幾秒,劉悅終於回神,瞟了一眼佳佳身後撫額無語的某男:“那……那佳佳你的愛情觀是怎樣的?聽說你正在熱戀期?”

怎麽突然問起隱私來了?佳佳愣怔,半晌:“我的愛情觀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日久生情、至死不渝啦,當然,得保證對象是人類,哈哈。小說還是有別於生活的嘛,畢竟像千頌伊那樣遇到外星人的概率是六十億分之一嘛。”

想轉移話題,劉悅卻窮追不舍:“青梅竹馬?不會在現場吧?”說完曖昧地望向陳小鎖。

佳佳意會,連忙搖頭:“啊哈?他不在這兒,我們是異地戀。”

全場:“……”果然名花已有主啊。

陳小鎖再次暴走:這個白癡,幾句話連老底都兜了。

劉悅似是恍然大悟:“異地戀?感情很深吧?”

一提及林宴,佳佳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個淡然的微笑。五年了,感情不要太好太甜蜜哦,當然,除了近一段林宴有些反常外,作為男友,他就是她心中的都敏俊。

就在現場一片其樂融融的氛圍下,佳佳口袋裏的手機輕微振動了下,她側身偷偷看了下短信聯係人,林宴?這家夥這陣子有些古怪,連著幾天晚上睡覺前沒陪她聊天就關機了,來道歉的吧?

忍不住打開收件箱,待看清內容後,佳佳卻愣在當場。

林宴:佳佳,對不起,我們分手吧!祝你幸福!

“怎麽樣?有什麽愛情秘籍?指點我們一下?”劉悅追問道。

佳佳低頭看著兜裏的手機屏幕沒有反應,直到陳小鎖又踢了踢她的椅子,她才恍惚抬頭望向前方。周圍都是嘈雜的人聲,也不知道能聽進去幾個字,懵懵懂懂地出聲:“好的。”

心裏卻道:尼瑪!

清秋市的夜色依舊那麽迷人,天幕上的繁星與城市的霓虹交相輝映,似是要照亮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

童佳佳躲在宿舍陽台的陰暗處,腳邊擺著幾個零散的空酒瓶。她左手握著手機,右手隨意地拎著一瓶酒,嘴角微微朝一邊翹起,露出個讓人猜不透的笑。

“或許……我說了你別急,或許是得了絕症也不一定呢?”電話那頭的女生已經陪她煲了三小時的電話粥了,好話歹話都說盡,這邊卻隻是沉默。

電話那頭也不介意她不接話,繼續道:“你想想,不接你電話不回你短信,QQ、微博、論壇哪兒都找不著,跟人間蒸發似的。還記得半年前你生病那次把他急得什麽樣嗎?頭天還叮囑我給你買藥送飯的,結果隔天他愣是千裏迢迢地坐了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過來,這才半年啊,即使是陳世美他也得有動機有時間叛變啊!更何況是林宴他……”

就在這時,宿舍裏的燈“啪”一聲亮了,一陣打鬧喧嘩聲傳來,舍友們下自習回來了。

童佳佳皺了皺眉,握著酒瓶喝了一口,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

又絮絮叨叨十來分鍾,那廂的女孩終於沉不住氣了:“我說,你就不能出息點兒嗎?要麽就認輸承認自己被甩了,要麽就帶上你的船票滾過去看看,他到底是死是活是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如果你還愛他,他又恰巧還愛你,就繼續山盟海誓海枯石爛!如果他已經不愛你了,你就是把心揉碎了,也給我放在胸腔裏護好了,別傻不拉幾地掏出來讓大家再笑話一遍。”

終於,童佳佳歎了口氣應道:“我知道了,掛了。”

“喂!喂!童佳佳你別掛,我話還沒說完呢,喂!喂!記得帶上船票啊!”

嘟嘟嘟——陳婷鬱悶地望著暗下的手機屏幕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林宴在兩年前就計劃帶佳佳去海上旅行的,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兩人的時間總是撞不到一起,為這事林宴還念叨了好幾遍,既然林宴來不及帶她去,那就讓她自己去吧。

手機掛斷,佳佳閉眼靠在牆上,緊蹙的眉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她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五年了,從高二到大三,一直好好的,林宴到底怎麽了?

她重新打開收件箱,那裏存著林宴最後發來的一條:“佳佳,對不起,我們分手吧!祝你幸福!”

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幸福?一個人的幸福又算什麽?

童佳佳重重歎了口氣後俯身抱起一地空酒瓶準備回屋,正要拱開陽台門呢,卻被屋子裏的對話震得停了下來。

“哎,你們說童佳佳最近怎麽回事啊?神神秘秘的,這周我看她基本沒上課,還有一個月就期末考了,這可不像她,難道從哪裏拿到考試重點了?”於曉邊換著睡衣邊道。

“你就別瞎操心了,人家要是能拿到重點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說,我們上回考試沒她的重點不照樣過了,好像跟沒了她地球就轉不動似的,賤人就是矯情!”王璐不屑道。

於曉已經換好了睡衣,拿著換下的衣服湊到正對著鏡子卸妝的羅婧身旁:“聽說你們話劇社都有意見了?逃了兩次彩排,她那女主角還保不保得住啊?嘿嘿,你說,要是把她換了,你有希望上不?”

羅婧正在抹卸妝油,抬頭瞄了她一眼冷哼:“你盼我們宿舍點兒好行不?她要是被換了,我頂上,這離畢業還一年多呢,你讓我們屋裏成天上演全武行啊?”

“喲,什麽時候這麽大義凜然了?當初是誰說……咳咳……”於曉煞有介事地捏著喉嚨學著羅婧的聲音道,“女主角?她?也配?還不是衝著陳小鎖的麵子。”

“喂喂,我什麽時候說是我說的了?那是國貿的穆枝枝說的,你別誣賴我。”見於曉學樣的怪相,羅婧忍不住笑了,隨手操起一本筆記本就砸了過去。

於曉扭腰躲開,也跟著大笑起來:“嘁,她說你說還不都表達一個意思,嘖,不過我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到底哪裏不對勁呢?”

這時宿舍門又開了,簡靈那大嗓門人還沒現身呢,聲音就先到了:“什麽不對勁啊?於曉,又在嚼誰的舌根啊?吃飽了沒事幹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這時跟在她屁股後進來的任潔雅扶了扶鼻尖上的眼鏡也跟著點了點頭。

於曉被這一噎,轉身望向王璐和羅婧,那兩人該幹嗎還在幹嗎,沒人幫她說話,隻好自討沒趣地收了嘴。

於曉有些賭氣地坐回自己的床位,心裏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勁呢?她環顧了下四周,忽地瞄向了安靜地待在一旁的電話機,終於靈光一閃,一拍腦門站起來大聲道:“有啦!我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她這一驚一乍的,硬是將一屋子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

“你們沒發現咱們的林排長好久沒打電話來了?‘一日七電郎’好像半月沒來電話了吧?我說我媽最近給我打電話怎麽無比暢通呢,原來電話先生被冷落了啊?哈哈哈!”由於手機輻射,大夥兒能用座機打電話便用座機打,而宿舍裏就童佳佳是異地戀,所以這部電話她使用得最頻繁,為這,林宴每回來清秋市沒少請宿舍裏的姑娘們吃飯。

於曉似是發現了啥天大的秘密般興奮不已,才剛安靜一會兒就又開始聒噪起來,但顯然屋裏各位都沒有積極配合她,周圍的人詭異的淡定。她沒發現什麽異常,蹦跳著來到羅婧身旁:“你說他們倆是不是掰了啊?哦買噶!哦買噶!‘顯擺王’也有今天?三年了,可算是掰了啊!”

羅婧兩眼望著正前方,抹著卸妝油的手僵在臉邊,陽台門不知什麽時候開了,童佳佳抱著一堆空酒瓶隱在光線背後,看不清表情。

於曉還在喋喋不休,羅婧用手肘拱了拱她,她還不樂意:“你別打斷我啊,我就說最近她咋老擺一張喪屍臉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於曉你給我閉嘴!”簡靈忍不住喝道。

於曉不服氣,舍長了不起啊?吼她一遍也就算了,這樣接二連三地吼她,當她於曉嚇大的啊!她剛想轉身頂回去,卻望見了已經一腳跨進屋的童佳佳。

女孩清秀的臉上一派平靜,兩頰微微泛著紅。她環視了下屋子,最後將目光定在看到她後目瞪口呆的於曉身上,嘴角慢慢彎起,半晌,開口道:“於曉,上回考試我讓你帶回宿舍的考試重點你獨吞了嗎?”

“……”

宿舍一片嘩然。

說完,童佳佳也沒理眾人的反應,將空瓶子扔進垃圾袋綁好後,再拖起已經準備好的小行李箱準備出門,臨出門時她頓了下,轉身對著眾人道:“你們不用猜了,林宴要和我分手,不過,恐怕會叫你們失望,我請了一個星期假去靈嵐市,林宴會回心轉意的!”

說完便出了門。

回過神來的簡靈忙跟了出去:“佳佳,你路上小心,有什麽事打電話給我。”

“嗯。”童佳佳回首微笑,點了點頭。

靈嵐市某軍區門口,童佳佳一手拖著行李箱,行李箱上還搭著一袋水果,另一手拿著手機,拿手機的手還空出兩根指頭捏著兩張船票。

她神色不安地望著軍區大門的方向,隻要有路過的“軍裝”閃過,她都會往前湊近一步踮起腳認真地看,生怕錯過那抹熟悉的身影。五月的天又是正午,她在這烈日下已經站了快兩個小時了,此刻小臉已被曬得通紅,滿頭滿腦都是汗,汗衫緊緊地貼在後背上,連旁邊那站得跟電線杆般筆直的警衛員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警衛室裏的士兵剛掛上電話,抬頭就見那站了許久怎麽勸也勸不走的女孩又往大門口近了一步。他歎了口氣,走出來,還沒走到她跟前呢,那女孩就自覺地後退了一步,討好道:

“我退,我退。”佳佳背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擠出一個笑容道,“怎麽樣?他會出來接我吧?”

年輕的士兵有些尷尬地扶了扶帽簷,用盡量柔和的聲音應道:“姑娘,你還是回去吧,林排長他不會出來的。”

“怎麽可能?你跟他說是我了嗎?我叫童佳佳,你告訴林宴我今天不見到他就不走了嗎?”

佳佳的心情怎麽說呢,很微妙。在來靈嵐市之前,她根本不相信林宴會真的和她分手,就像無數次吵架她提出分手一樣,隻要林宴哄哄她,她就會回頭。這次雖然是林宴五年來第一次主動提的分手,但,不也一樣?她坐了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見他,還花光了所有積蓄買了加勒比海號的船票,林宴一定會回頭的!

可,當她被擋在軍區大門外,連林宴的麵都沒見到時,佳佳內心的不安像雨後的春筍,勢不可當地冒了出來,饒是麵對感情再淡定的童佳佳,這回也不免亂了分寸。

五年的感情,說分就分!憑什麽?他林宴憑什麽這麽對她?就因為她的任性她的刻薄?這些原來愛的理由,卻成了分手的幫凶?

林宴,某名牌大學國防生畢業,兩人高中就在一起了,佳佳複讀了一年,林宴比她早畢業,畢業後被分配到某省軍區,五年都是異地戀。

雖然是異地,但感情一直好好的,直到林宴大學畢業下部隊後。原來那個為了生病的她千裏迢迢坐一天一夜火車來看她的男孩,原來那個利用所有空餘時間兼職賺錢就為帶她遊山玩水見見世麵的男孩,原來那個背著她一口氣上五樓的男孩……現在到底怎麽了?

“姑娘……”士兵有些為難道,“我都說了,林排長說他不見你,你就是等上一天一夜他也不會出來見你的,你還是回去吧。”

咚——那本被握緊的行李箱突地倒在地上,搭在上頭的水果袋也隨著掉在了地上,散落一地,都是他愛吃的果子……

她低著頭,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第N次撥通了林宴的電話,嘴裏碎碎念道:“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對我的,我都來了,林宴,我都來了啊……”

童佳佳所有的防禦所有的堅強所有的鎮定在聽到林宴關機的人工應答後全部土崩瓦解。

原來,愛情真的可以這麽傷!

當遠處的夕陽最終消失在天邊時,童佳佳覺得自己可笑至極,顯而易見的結果,自己卻非要像個傻子似的去證實。

等了一天,林宴最終還是沒有出現。

她拿起手機最後編輯了一條短信:

明天早上九點,我在碼頭等你。

發送完畢,她來到警衛室將手裏的船票遞給警衛員,可能是被佳佳的執著感動,也可能是曬了一天的女孩著實可憐,年輕的士兵對她很是客氣,並保證親自將船票送達林宴手上。

最後回望一眼綠蔭環繞的軍區大院後,童佳佳轉身離開。

任昉《述異記》載:“南海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

合上手中的書本,童佳佳揉了揉發疼的雙眼,朝碼頭方向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沒有熟悉的身影,輕歎一聲,低頭,繼續默默翻開書本。

“人魚,又稱海牛、儒艮,1962年古巴外海捕獲一個能講人語的小孩,皮膚呈鱗狀,有鰓,頭似人,尾似魚……1991年南斯拉夫海岸發現1.2萬年前美人魚化石,同年,美國兩名職業捕鯊高手在加勒比海海域捕到一條美人魚……”

海風習習,早晨的陽光夾雜著淡淡的鹹腥味在鼻間遊走,童佳佳皺了皺鼻子,但看到這她不免莞爾,透著些許自嘲:世上真的有人魚?如果林宴今天能出現在她麵前的話,她就相信這神奇的物種真的存在。

“傳說人魚是出海人的詛咒。他們上半身美得讓人窒息,下半身卻是長滿鱗片的冰冷魚尾,再加上魅惑人心的歌聲,無數的水手們就被這樣引向不歸路。”

在看到書上那幅貼在床頭可以避孕的人魚插畫後,童佳佳果斷地合上了書本。夢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比如這一幅幅考據派拍到的人魚圖像和童話故事裏的人魚就有很大出入。感情也是如此,忠貞不渝的愛情似乎總是發生在別人的故事裏,自己的總是那樣拿不出手。

她捶了捶肩膀,身子無力地往前靠在欄杆上,望著海麵發呆。

林宴今年的假期早在一個月前就定好了,今天是第一天。她盼了無數個日夜見麵的日子,絕不會記錯。

當輪船汽笛響起之時,林宴都沒有出現。佳佳站在船頭眺望,碼頭越來越遠,那座城市越來越模糊,記憶中的男孩麵孔越來越不清晰……周身的藍變得無比刺眼,她垂首,望著被前行的船體揚起的浪花,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忍不住小聲哽咽:“林宴,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任性不孩子氣不無理取鬧了好不好……”

林宴失約了。

在二十二歲那年,所有人都不再年少的那年,他們丟失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五年時光,再也回不去了,誰都沒有了任性和死纏爛打的理由,林宴沒有給這段感情留下任何機會,直至最後一刻也沒有出現。

碧海藍天,陽光明媚,遊客們三三兩兩地在甲板上閑聊拍照,廣播裏放的是《加勒比海盜4》的主題曲,一切都顯得愜意而甜美,除了船頭那蜷在欄杆下微微顫抖的嬌小身影。

已經有人注意到她了,不時有好心的陌生人上前詢問,可是皆無功而返。女孩隻是蹲在欄杆下埋著頭不停地抽泣,肩膀聳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哭聲由原來悶悶的哽咽漸漸變成大聲哭泣。

陸檸放下畫筆,單手托腮望著遠處的女孩很是鬱悶,唉,可惜了這幅美景,他挑了好久才選定的作畫布景就這樣被糟蹋了。

當陸檸吃過晚飯到甲板上散步消食時,那女孩終是不見了,望著滿天星光燦爛下烏黑一片的海洋背景,陸檸有種想跳海的衝動,又浪費了一天!

陸檸雙手撐著欄杆,望著一望無際的湛藍海麵,心事重重。他從小愛畫畫,可家人反對,非要他學經濟,畢業後好繼承家業。高考他以幾乎同家裏決裂的代價報考了美院,現在大學畢業了,家裏給他兩條路:一考回經濟類研究生,邊讀書邊回家幫忙,爭取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對這隻會畫畫的陸家怪胎,一定的專業知識是十分必要的;二繼續搞美術,陸家從此沒有陸檸這人!

這回父親的態度無比堅定,母親為此臥病一月相要挾,陸檸被逼無奈,惡補知識近半年加上家裏也給找了關係,考研結果出來後終於鬆口氣上了這艘船想要透透氣。

望著海麵發呆的他深深歎了口氣,感歎都什麽年代還命不由己不免苦笑,正在這時,忽地覺得身旁有些不對勁,扭頭看去:我去,這是人是鬼啊?

隻見身著一襲白裙,披頭散發的女子輕輕地飄過來在他身旁站定,便再也不動了。

陸檸嚇得差點兒沒栽海裏去。

“你……你……”陸檸忙環顧四周,見周圍人依舊三三兩兩閑聊,這才放下心來。

那白衣“女鬼”聽見陸檸的聲音,悠悠將頭轉了過來,一臉喪屍的表情,陸檸再次嚇得沒栽海裏去。

“我……我隻是想吹吹風,這個……這個位置我蹲了一天有感情了,擠著你了?那我往旁邊挪一點兒。”

嗷,“女鬼”開口說話了!等等!蹲了一天?這個位置?陸檸腦子裏瞬時閃過白天哭得像個白癡的女孩,原來是她?

見女孩還真的往旁邊挪了……好吧,有一厘米嗎親?艾瑪,你的頭發都能打到我的臉了你說有擠到我嗎?陸檸心裏不斷吐槽。

算了,見著那張哭得像個被抹了蘇丹紅的包子般的臉,陸檸吸了吸海風: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陸檸往旁挪了挪,避開了那迎風飛舞的亂發,呼吸都順暢了許多,遂繼續望著海麵發呆。而身旁的女子也單手撐著欄杆望著手上的手機發呆,不過相對白天那隻會抱頭痛哭的一麵來說,這會兒她比較人性化了,竟然還有閑情逸致玩手機。

不知過了多久,甲板上的人越來越少,夜越來越深,或許是今夜的星光太過於燦爛,或許是今夜的海風特別柔和,當然,更有可能是荷爾蒙失調……

陸檸發誓: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絕對不會迫於長夜寂寂,無聊地開口搭訕!

“失戀?”陸檸微轉過頭朝身旁一整晚沒換過姿勢的女孩仰了仰下巴。

女孩一怔,大概沒料到陸檸會同她說話,有些無措地撫了撫鬢角的發絲,半晌點了點頭:“嗯。”

又是一陣沉默後,女孩忽地有些雀躍般朝他靠近了點兒開口道:“你……你的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

陸檸詫異地望了一眼女孩手中的手機,女孩忙解釋道:“我的手機一直沒信號。放心,我不是壞人,我叫童佳佳,是樹人大學管院金融係大三學生,隻是借你的手機用一下,我待會兒給你手機費。”

“不用。”陸檸掏出手機遞給她,不借給她好像他還真貪那點兒錢似的。

見他同意,叫童佳佳的女孩表情生動起來,肉嘟嘟的臉似乎也沒那麽難看了。

童佳佳接過手機,撥號的手有些顫抖,當電話終於接通,那頭傳來熟悉的男聲時,童佳佳愣住了。

“喂,你好,哪位?”

“……”

原來他沒有出事沒有消失沒有欠費不是手機沒電不是手機沒信號……他隻是不接她的電話不回她的短信而已,他隻是……真的想要和她分手而已。

“喂,你哪位?”

本以為不會再流淚了,可不知為何眼淚還是不要錢般往下掉,陸檸有些驚訝於女孩情緒變化之快。

半晌,女孩咬唇,忍著哽咽開口道:“你竟然沒有死?”

“……”電話那頭忽地安靜下來。

“林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

“為什麽?你……”還沒等童佳佳把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說完,電話那頭就傳來了“嘟嘟嘟”掛機的聲音。

你有沒有試過你積攢了多少個日夜的疑問,滿腔的怒火,滿腹的委屈,滿肚子的不甘在曆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那肇事者時欲一吐為快欲揭曉謎底欲發泄解脫之時,卻猛地被對方生生掐斷的感覺?

那一刻,童佳佳覺得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她所有的輾轉揣摩,所有的忐忑不安,瞬間變成了滿是褶子再也恢複不了青春的老太太的哀愁,變成了被核彈輻射過的城市般荒涼、貧瘠、恐懼、無助、絕望!

“林宴,你去死吧……”童佳佳仰頭大喊一聲,揚起手上的東西狠狠地朝前方扔去。

陸檸甚至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剛買的iPhone6成拋物線狀飛出,“砰”一聲掉進海裏,頓時欲哭無淚,很有種隨著愛機一同墜海的衝動。裏麵有二百三十七張美照是他寫生的靈感啊有木有?

“你……你……”陸檸很想殺人啊有木有?

童佳佳後知後覺地望向手上自己完好的手機,終於意識到什麽,猛地抬頭,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的賠給你,不,我……我買一部新的給你,不過……不過我現在沒那麽多錢,我……我給你留下我的學校地址,我分期付款。你放心,你別急,我……我一定會賠你的,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我很抱歉。”

陸檸咬牙切齒,再也不願和她多說一句話、多看她一眼,鼻哼一聲,轉身離開。

童佳佳忙跟上去:“對不起對不起,你給我留個聯係方式好不好?我一定會賠的。”她拉著陸檸的袖子不停討好。

“滾開!”手機有價,照片無價啊!陸檸神煩!

童佳佳被甩在一邊,還欲跟上,卻被陸檸狠瞪一眼止住了腳步。

她撇撇嘴,才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了:老天爺,如果這是考驗,能不能讓她緩一緩再給她使絆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