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半年前的事提起來還這麽傷革命感情

“張揚,你醒著嗎?”

我閉著眼沒有說話。

“你如果醒著,我們要不要談談?”他輕吻在我的額角,低聲在我耳邊說。

我狀似不經意地轉了個身,背對著他。三小時前,我們還在做最親密的接觸和交纏,從沙發輾轉到床的過程現在想起來仍讓人臉紅心跳,可是我現在我卻連睜開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聽到謝君昊下床的動靜,眼瞼微微撐起,眯成一條縫,看他整理好衣衫,穿戴整齊之後走向客廳。過了沒多久,聽見門開門合的聲音,他走了。屋裏刹時冷清一片。

坐在床邊我在想:張揚,你到底怎麽了?

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好,走到窗邊,天還沒全黑,黃昏落日灑進來一片餘暉。地板上還有斑駁的光圈,溫熱蔓延,窗簾上泛著金色的光點。

手機上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林佑的。

還有一條他的短信:張揚,你現在有空嗎?在原地等我一下。

短信是飯後沒多久發的,隻是這個下午太突然太混亂,很多事情都一瀉而出,我沒注意到這條短信。

走到桌邊倒水,不小心手肘磕到桌角,一陣揪心的疼讓我倒抽了口氣,身體裏還沒褪去的痛楚開始一點一點複蘇,我看著空落落的屋子,覺得冬天果然是到了,真的有點冷。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有人進屋,他打開燈,放下手中的東西。

“怎麽一個人坐在沙發裏,也不開燈?”

我別開臉說:“找水喝。”

謝君昊垂首看到桌上一片狼籍,不禁失笑。拿起紙巾擦拭好,再倒了杯水遞給我,順勢坐進沙發裏。我朝反方向坐開一些,兩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他輕咳了一聲,柔聲開口:“餓不餓?”

我說:“不餓。”

又是沉默。

“我們談一談,嗯?”他起身朝我走過來。

我大聲喝住他:“別過來。你幹什麽?”

他有點尷尬,站在原地,隻把目光放在我手肘上,問:“剛才我弄疼你了?”

我一時大窘,臉上燒燙,覺得一分一秒也不能在他麵前呆著,悶聲說:“很、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他微微一愣,反而低聲笑了:“我是說你的手。怎麽破皮了?”

被他這麽一笑心裏更窘迫,我惱火地說:“倒水的時候磕破了。你剛才不是走了嗎?回來幹嗎?”

他眼角眉梢染了笑意,安靜地看著我,“冰箱裏什麽也沒有,我想你累了,或許想吃點東西,所以下了趟樓。”

我急地跳腳,大聲道:“誰累了?”

謝君昊微眯眼,好整以暇地打量我,笑意更濃。

我“騰”地站起來,使勁把他向外推,“你給我出去。我不要看見你。”

他不怒反笑,反手捉住我的手,順勢把我抱在懷裏。

我使勁想抽回手,想掙脫開,卻是怎麽都不得力,反而被他抱得更緊。

我堅決地說:“謝君昊,你放開。”

他攬著我,開始垂首吮吻我的耳垂。這真是個敏感的地方,這樣突然的接觸讓我渾身打了個戰栗。上身被他禁錮住,我隻能抬腳狠狠地踩在他腳上,“放開。”

他吃痛,鬆開手,“你這家夥怎麽像個刺蝟似的。”

我懊惱地大聲說:“我就是像個刺蝟,總比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好。”

謝君昊立在原地,眼神有些迷惑:“你在說我?”

“要不然你以為我說誰。你現在出去,立馬,要不然我掃把伺候。”我一手指著門外。

他試著朝我走近了一步,示意我放輕鬆,“張揚,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嗎?”

我後退了兩步,用力擺手道:“沒什麽好談的。”

他有點頭痛地撫額角,試探地問:“是不是我剛才……沒有注意到你的感受?你不快樂?”

我又氣又惱,真想一腳把他從窗戶踹出去,“你要不是心懷不軌,你隨身帶……帶安全套幹嘛?!”

謝君昊微微一怔,隨即咳了一聲,低聲解釋說:“張揚,在國外這樣很平常,大部分男人都隨身帶。”

我從沙發裏拉了個抱枕披頭蓋臉地打在他身上,“這是在國外嗎?除了你時不時會有這個需要之外,需要把這個東西隨身帶著嗎?”我越想心裏越糾結,“我恨死你了謝君昊。”

他眉心一皺,邁步過來用手緊緊地抱住我。我使勁踢蹬,但他顯然是吃了剛才的教訓,手一帶索性將我麵朝下壓在沙發裏,鉗住我的手反置於身後,沉聲說:“你聽我說張揚,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我悶吭一聲,“要說就說,你壓著我幹什麽?”

他的口吻有點無奈:“你這樣又踢又打,怎麽好好和你說話?”他頓了頓說:“張揚,你這樣真是讓我感受到前一秒天上,後一秒地下的滋味了。”

我打斷他,“對,我就是反複無常。”

身後傳來他低低的一聲笑,“我能理解成你是在為我吃醋麽?”

我悶悶地說:“不能。”

他俯首在我耳邊說:“我承認我隨身帶……是有目的的。”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這個目的就是你,張揚。”

我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燒燙不已,似乎渾身的血液都衝上腦門,下午的畫麵像是蘇醒的記憶鮮活地在腦海裏纏綿。

眼下我真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不對,把謝君昊埋進去。

“怎麽不說話了?”他用手指在我頰邊拭了拭,觸到濡濕輕輕一頓,伸手把我撈起來,抱在懷裏,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下來,無數情緒聚在胸口,想和他說,想把事情一樁一樁告訴他,但卻無從開口,隻能揪著他的衣服嗚咽。

他輕輕地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示意我安心。

夜色一點點落下來,屋裏很靜。

我問謝君昊:“今天下午我給高欣打電話,你都聽到了?”

他說:“沒有。你們聊了些什麽?”

我靠在他懷裏,聽到他胸膛裏的心跳聲,輕聲說:“很久沒聯係,就聊了聊最近的狀況。她去美國了。”

過了很久,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似乎聽到謝君昊在我耳邊說:“張揚,元旦我們去成都吧。我和你一塊回去。”

元旦前一天晚上,成都下雪了。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走在路上,能聽到雪砂摩擦的聲音,能聞到熱氣騰騰的川味火鍋的香味。

我媽看見我和謝君昊一塊回來,臉上開始放煙花,比皇家禮炮還璀璨。

我爸認為上次和謝君昊的交流隻涉及了上一輩以及上上一輩,這次是時候溝通一些精神層麵的問題,例如:謝君昊是不是黨員?

我在廚房替我媽洗菜,她在我耳邊嘀咕,“謝君昊這人看上去挺不錯,你這孩子別的不太行,挑對象的眼光倒是不錯。”末了,再自言自語:“這點和你爸挺像。”

我聽著覺得有點耳熟,好像林佑來的那次,我媽也說了同樣的話。

謝君昊是個優秀的黨員,和我爸互通有無,熱切地討論我黨的各種先進思想。我爸談到興頭上,樂顛顛兒地下廚給他做了碗麵條。

這算是我家的星級待遇,即便是我嘴饞了,我爸也不會特意跑廚房去端碗麵出來。

謝君昊顯然很受待見。因為我們老張家口味比較重,這個受待見的程度和碗麵上的辣椒醬劑量成正比。

謝君昊是上海人,口味比較清淡。

嚐第一口的時候,還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吃到一半的時候,基本將要陣亡,吃一口麵喝半杯水,容色平靜地和我爸繼續講他入黨的那些事兒。

我爸很高興,起身加了一勺辣椒擱在他碗裏說:“加點辣椒,香。”

我在旁邊走東走西忙著給謝君昊倒水,聽見我爸問他:小謝啊,我們這裏的東西你吃不吃得慣啊?

他挑了一筷子麵條微笑著說:吃得慣,叔叔做飯的手藝挺好。

我忍著笑對我爸說:爸爸,我看他也挺餓的了,不如再給他下一碗吧。

飯後我媽一邊洗碗一邊偷偷低聲問我:“張揚,你們倆住一起嗎?”

我嚇了一跳,差點要把碗扔出去。我媽是堅定不移的右派主義分子,保守思想根深蒂固,拒不同意婚前性行為。她要是知道我和謝君昊的事,事情隻有兩個結果,要麽我和謝君昊雙雙殉情,要麽我倆立地成婚。

我打哈哈說:“你想什麽呢。老太太思想要淨化,請積極響應我黨的掃黃打非工作。”

然後我媽說:“這樣的話,咱們家沒地方睡了,今晚你睡沙發,讓小謝睡你房間吧。”

我驚了:“為什麽我睡沙發他睡床啊?”

我媽看了我一眼說:“小謝個頭比較大,他那麽高,沙發根本睡不舒服。”

我說:媽媽,我真的不是你走過路過哪個破爛攤順手撿回來的嗎?

我媽樂滋滋的笑,置若罔聞。

我對自己的家庭地位從“三個人裏的倒數第一”迅速下降到“四個人裏的倒數第一”感到痛心,不得不做垂死掙紮,“不行,我要睡床。謝君昊沙發睡不下就打地鋪好了。”

我媽媽搖頭說:那怎麽行,現在天這麽冷。

她仔細思考了挺久,最後說:這麽著吧,今晚上你和我睡一床,讓小謝和你爸睡一床。

我把這個決定鄭重地告訴謝君昊的時候,他的臉有點綠。

我拍拍他的肩,和他互道晚安:“那個,我爸可能會打呼嚕。你且行且珍重。”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起來看見謝君昊穿戴整齊地坐在書房裏查郵件。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和英倫風格的大衣,一手撐在額角,還時不時地低頭在紙上畫著些什麽。

“早啊。”

他抬頭看到我,揚眉輕笑,示意我過去。

我湊近了,笑嘻嘻地問他:“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他一把拉過我,抱起我讓我跨坐在他腿上,手自睡衣下擺探入,撫在我後背上,低聲問:“你想發生點什麽事,嗯?”

手指微涼的觸感讓我禁不住顫了一下,想要躲開,警告他道:“我爸媽還在外麵呢。”

他沒有停手,微笑著說:“阿姨去打麻將了,你爸和朋友出去喝茶了。你今天有什麽安排?”

我拍掉他的手,“沒什麽安排。你是第一次來成都嗎?要不要去青羊宮什麽的地兒轉轉?”

他沉吟了片刻,說:“我想去你的高中,成都七中,是麽?”

學校放假,人很少。

教學樓前後都落了一層冬雪,上麵有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帶謝君昊去我高三時候的教室,西麵教學樓的拐角處,上麵掛著個牌子寫著高三(10)班。

我有些激動,在窗戶外指著座位告訴他我當時坐在第三排,高考前還在課桌上用修正液寫了我家的電話號碼。

他安靜地聽著,偶爾會問我:羅依然呢?

我指給他看:她是我同桌。周子良本來坐在我後麵,後來因為他總調戲女同學,被換到最後一排去了。

他不經意地問:林佑呢?

我說林佑就在靠窗的倒數第二排,他長太高,又不近視,就被發配到後麵幫助後進同學了,和周子良前後桌,形成互幫互助小組,月考的時候,他倆的考卷除了名字,其他一個字都不差。

我和謝君昊在學校裏逛了很久,路過操場、籃球場、教學樓、學生宿舍、食堂,還有那些在樹蔭下背著書包騎著單車結伴走過的時光。

我們一直走啊走,這裏發生了太多事,記憶的匣子一旦打開,每個片段都讓我記憶猶新。直到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爸晚上想和謝君昊喝點酒,讓我們回去的時候帶瓶白酒回去。

我和謝君昊說: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原來的班主任。

他替我攏了攏圍巾說:不要太晚。

我轉身往教工宿舍樓走,職工宿舍在學校的東邊,需要穿過大大的操場。

操場邊有幾對年輕的學生並肩小心翼翼地走著,在夕陽下,在雪地上,拉下長長的並排的身影。

我想我看到了林佑,穿著深色羽絨服,雙手插在褲袋裏,走在主席台東側的看台上。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裏閃過一絲訝然。

我衝他尷尬地打著招呼:嗨。

他衝我笑了笑,示意我上去。

高中的時候,班裏男生在操場上踢球。我經常應邀帶著一夥女同學,坐在看台上搖旗呐喊。有一回我們班和隔壁班打得難舍難分,我撐著腦袋即將要睡著的時候,周子良帶著球特別拉風地入了門,我熱情地扯著旁邊同學的衣服說:進了進了;一邊說還一邊朝周子良喊:周子良,好樣的;就差沒一頭衝進球場擁抱他。

周子良被我這麽一喊也是相當地激動,當即一路小跑跑到看台邊,黑著臉,咬牙切齒地說:張揚,你別喊了,非要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進了個烏龍才甘心麽?

這個看台的樓梯在後麵,走過去要繞大半圈。

每次我總是圖方便,不走樓梯直接從前麵手腳並用地爬上去,碰上林佑在的時候,他會在上麵用手接著把我半抱半拖地拉上去。

這麽多年一直沒變過。

他走到看台邊緣,微微彎下腰。

我站在原地頓了頓,繞到後麵去走樓梯,看見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後頹然垂下來。

我們選了最高的一層坐下來。

“怎麽沒回上海見家長?”他的目光放在遠處,口吻有譏諷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麽作答,隻好扯了個笑,彎了彎嘴角。

他聳了聳肩說:“學校還是沒怎麽變,好像校區要擴建。”

我說:“嗯,剛才我還去原來的教室那邊晃了一圈。桌子椅子都還是那樣。”

他輕聲“哦”了一下,然後大家都沒有說話,陷入異樣的沉默中。

有學生來操場上放煙花,能聽到他們歡呼打趣的聲音若隱若現。

林佑突然出聲問:“那天你故意的嗎,當麵告訴我你倆過得多幸福?”

我頓住,“不是。”

他看著我,笑了一聲,“其實我早知道,張揚。”

“什麽?”

“去上海找你的時候,看見他從你家出來。”

我抬眼看他,“你什麽意思?”

“我想知道到底有多早,去年過年?還是說更早?我們不是去年聖誕在一起的嗎,你們是在這之前,還是這之後?”他的口吻有嘲弄,也有漠然。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麽林佑?你原來是這麽想的?”

“要不然呢?”他反問我,歪著頭,似乎對答案已經沒有了興致。

與其說這是一個疑問句,不如說這是個反問句。

我有些哽咽,“你怎麽不把話挑明了說,你就是想說我腳踏兩隻船對吧。”

他微眯起眼,淡淡地說:“或者張揚你給我一個答案。為什麽過年開始你就不接我電話,為什麽晚上他從你家裏出來,為什麽你換工作你骨折我都不知道,為什麽你要提分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的手腕,“還有,新手鏈看上去不錯。”

我周身有些冷,風就這麽呼嘯呼嘯地吹過來,刮在人臉上,一直刺到心底。

以上這些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

我低下頭說:原來你都知道了啊,和你分手的那天,我和謝君昊在一塊。

林佑低頭看我,似乎想辨別話的真假性。我倆就這麽在寒風裏坐著,偶有雪砂飄過來,落到他深色的圍巾上,又好像落進他黑色的眼睛裏。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期間風花雪月的,舉目看過去,這裏真是個浪漫而懷舊的地兒。

天色暗下來,林佑長長的身影也逐漸消融在夜色裏,他的神色越來越模糊。

我覺得我倆犯不著這麽劍拔駑張,半年前的事提起來還這麽傷革命感情。

事實上我實在不想提,這件事一想起來我心裏就五味雜陳,有後悔、有愧疚、有難受、有失望,好像嚐盡人間百態一樣的心酸。

就在這個地方,我的高中時光很靠譜地燦爛過。陪我燦爛的有我的好朋友羅依然和林佑,他們對我都彌足珍貴,分不出誰輕誰重,因為缺了任何一個,我都會遺憾,這段時光就不那麽靠譜。

現在的局麵我究竟有什麽好惋惜好感慨的呢?

我看著遠處的教學樓,走道裏依稀還有燈,閃閃爍爍好像隔了很遠。

深吸了口氣,我低頭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說:我以為我喜歡你,林佑。

身後很久沒有動靜,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說:我一直以為我喜歡你,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可……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地打斷我:別說。

我看著操場上奔來跑去的那些人兒,似乎看到我們這夥人的剪影,不那麽飛揚,但也挺深刻。

“高二那次打友誼賽,我還坐這跟周子良加油呢。結果我一加油,他就進了個烏龍。你說這哥們那時候是不是特別緊張啊?”

我轉頭看著林佑,笑了笑,“你說周子良混哪去了?我好久沒他消息了。”

他看著我,“你手機號換了,他根本找不著你。還在北京呆著,有個女朋友。”

我驚了:“周子良他想開了?他悟了?”

這個消息讓我很震驚,那個深情款款的周子良讓我以為他此生要麽是和羅依然白頭攜老,要麽是去和尚廟裏光頭攜老。

林佑說:不清楚,過年聚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他。

我拉開了步子,說:“也是,他這樣才對,整天飛蛾撲火的,撲得我都想替他把那把火滅了。”走了幾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大家都天涯海角的,也就……你和羅依然在一個地方,挺好。”

手機鈴聲響起,響了挺久。

我提醒他說:林佑,你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電話裏有羅依然的聲音,他看了我一眼,低頭聽電話。

林佑說:嗯,我到了,在操場這裏,你在哪?

他握著電話向反方向走遠了一些,有意避開我,偶爾聽到他說:不用急,現在下雪,路上挺滑的,你小心點。

接完電話他走回來,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皺著眉歎了口氣,默了一會說:“張揚,我還有點事。”他抬眼看我:“你幾號走?”

我客套了一聲,揮手和他道別,跳下看台,轉身走開:“假不多,就這幾天吧。要有機會來深圳,記得和我聯係。”

他靜靜地站了一會,“不知道你哪天隨手又換號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我轉過身來的時候,林佑已經走了。

背影一點點向操場外走過去,好像帶了我生活裏的一部分越走越遠。

操場上的煙花很漂亮,有男孩趁著這種時刻對女孩表白,引來旁邊一陣哄笑聲。

踩著雪走到看台旁邊,我踮起腳,用手撐著重新爬上去,回過頭,看到兩個人並肩坐在最高的一層上。

男的穿著羽絨服,戴著深色的圍巾,微笑的時候漆黑的眼眸流光溢彩。

女的穿著高中校服,扯著他的衣袖,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笑得很明媚。

嘻笑聲漸行漸進,好像還能聽到課間叮鈴鈴的鈴聲。

煙花騰空而起,綻開一方燦爛。

我笑了笑,說:林佑你看,這幫學生膽子真大,小小年紀就知道談情說愛了。”

番外(舊物櫃)

1999年9月3日,太陽很大,曬得人有點昏沉。

這天是學校的開學日,四中的校門口掛著大大的橫幅。

校園裏人很多,不少家長領著孩子來報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林佑孩背著個書包,額角的頭發被汗打濕,低頭踢著石子。

他在同齡的學生之中算高的,有點瘦,擠在人流裏抬頭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書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頭過來。

“幾班的?”眼前是個矮個子同學,吃力地抱著一撂語文課本,是新學期的教材,疊起來把前麵人的大半邊腦袋遮住,隻露出來一雙大大的眼睛。

林佑說:“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這撂書搖搖欲墜,似乎每過一秒鍾就多了一分轟然倒塌的危險,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那雙眼睛彎了彎,“我們是一個班的,你快幫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氣很急,一點也不客氣。

他伸出手剛要從上麵拿過來幾本,突然前麵的人手一放鬆,一撂書應聲“啪啦”全掉在地上。

聽見一聲“啊”,林佑皺著眉往後退了幾步,低下頭去,終於看清眼前人的臉:是個短頭發的男孩,罩在寬鬆短袖裏的身材單薄,手肘上塗著紅藥水,膝蓋上還有塊不大不小的疤,剛結了痂。

他有些沮喪地蹲下去把課本一本本撿起來,地上並不幹淨,不知道誰灑了一地的水,混著灰塵沾在底下的書上,顯得有點髒。

他看上去有點著急,隻能用手和衣袖在弄髒的課本上擦了擦,再抱起這撂書,嘴巴裏嘟嚕:“早知道分兩次拿了。”

歎了口氣,抬頭對林佑說:“前麵就是三班了,我們正在發書,快過去吧。”

林佑跟著他進了教室,教室裏很亂,每個人都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和緊張,一片嘈雜,混著窗外的夏蟲鳴唧讓人更加燥熱。

他終於把書四平八穩地放在了講台上,林佑都替他鬆了口氣。

“我叫張揚,我坐在那裏,倒數第二排。現在老師還沒有排座位,大家都隨便坐,我那邊有空座,你坐我旁邊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給林佑看。

座位是臨時隨便挑的,來得早的同學都選靠前的座,教室裏現在隻剩下後麵三排還有空座。

林佑轉頭朝他應了一聲,往座位走。

張揚大聲問他,“你剛才說什麽?”

他說:“我叫林佑。”

張揚依舊沒有聽清楚,“什麽?你快先去座位上坐著吧,要發書了。”

隨後還有其他的同學陸續把課本抱進來,這幾個領書的人就成了小領導,臨時幹起了發書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麵看了看,許多家長站在教室外麵,有的看著自己的小孩,有的臉帶笑意在互相交談,還有的在關照老師多多照顧。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離婚的日子。

他們從他小學四年級開始出現感情破裂,林佑有兩年的時間在父母的吵架聲中度過,直到開學當天在法院正式離婚。

從情感上講,他更希望和媽媽在一起。

但他媽媽在離婚後即將要嫁給同城的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曾經見到過他未來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見麵”飯局上,他們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讓他在這個“合成”家庭麵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後的選擇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還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處理,兩人都無暇顧及他。事實上,他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已經逐漸獨立,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飯洗衣,比同齡人要早熟許多。

張揚很活躍,進進出出賣力地搬著課本,他的額角滲了細汗,抬手一擦,半張臉被擦成了花貓,林佑看見他的樣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課本陸續發下來,初一的課程不重但種類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裏也是沉甸甸的。

隨著班主任進來,教室裏逐漸安靜下來。

張揚回到座位上,扭頭對林佑做了個鬼臉。他低頭在課本上一筆一劃寫自己的名字:張揚,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訴他他應該找本字帖練練字。

教室外的家長陸續離開,林佑時不時地朝窗外看看,心裏期盼或許有人來接他放學。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轉過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張揚小聲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因為拿了這個課本不開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書麵上的語文課本。課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髒。發書的時候,課本是從發書的同學手上一路傳下來,幹淨的都被前麵的人挑走到,傳到林佑手上,隻剩下幾本弄髒了的書。

林佑沒有答話。

張揚擰著眉心,一副有點糾結有點愧疚的模樣:“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還破,沒法和你換。”

林佑看了看他的語文書,那應該是剛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髒的一本,封麵上有大大的一灘汙漬。

張揚湊過去翻開他的課本,“你怎麽不寫名字?我借筆給你。”

語畢,他很大方地遞過來一枝圓球筆。

林佑接過來,低頭寫下一個“林”字,字跡清雋。

他抬起頭想告訴張揚他的名字的時候,聽見老師叫到“張揚”。

身旁的人大聲應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邊。”

張揚伸長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東西,向林佑擺了個笑臉,有點惋惜地和他告別:我太矮了,不坐前麵看不著。

這以後很久,他們工作之後再到四中相聚,張揚悵憶往昔細數她同桌的那些人兒,有周子良、有羅依然、有同桌半個學期就轉學的楊清、還有幼兒園時候的陳潔,獨獨沒有提到過林佑。

他們一度在初中開學的時候同桌過半個小時,她借過一枝筆圓珠筆給他,他至今也沒有還。

上學的時間總是過去得很快,以林佑為中心的男生小團隊初漸形成規模。

林佑很快成為大家眼中的焦點:成績好,愛玩,走到哪都能叫上一夥男同學。

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女孩已經有些情竇初開,校園裏會看到低頭紅臉的心動和蠢蠢欲動的情愫。很難說清楚那時候的心動是從哪節體育課上他的一個灌籃,或者哪個午後一個不期而遇的背影,總之,林佑吸引了很多女同學的目光。

那時候他總是逃課,下午最後一節課不上,叫上幾個人一塊去網吧遊戲或者打球。很多次周子良會被巡邏而來的父母拎著耳朵帶回家,但林佑不會,他爸爸似乎有新的對象,偶爾能看到一個年輕的阿姨在他家裏出入。

從周子良口中得知張揚是個女孩的時候,林佑禁不住撫額角,為自己當初的判斷感到可笑。他還在這之後留意看了看她,她總是留著短發,行事作風和男孩無異。林佑在上課的時候,抬起頭來總是能看見她和周子良在搶文具盒,或者用筆敲在周子良腦袋上嘲笑他的考試分數。

周子良和張揚的關係一直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最開始他還隻是偶爾搶一塊她的橡皮或者修正液,後來開始用修正液在她桌子上畫烏龜。這個矛盾在一次體育課上徹底激化然後崩盤。

10月下旬,天氣開始轉涼,但陽光依然充足。

星期五下午最後一節的體育課是人最少的一節課,經常有同學上著上著,趁老師不注意,就拎著書包偷溜回家了。

張揚剛跑完400米,額邊上滲著薄汗,氣喘籲籲地跑到操場邊的水籠頭洗臉,轉過頭就看見周子良還有幾個男生提著書包要溜。

她玩心四起,衝周子良大聲喊:“周子良,這麽早就拿書包走啊?老師說提前下課了嗎?”

周子良有點窘,緊張地往老師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抓了個現形,“你小聲點。”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你們這麽多人是不是又要去網吧?”張揚有點得意。

周子良遠遠地看見體育老師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轉頭壓低了聲音和張揚說:“你別打小報告好不好?”

張揚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機會,想趁機出口惡氣,“你做夢。”

眼看著一夥的男同學都已經溜到停車場了,周子良沉不住氣,放低了口氣說:“怎麽樣你才肯不告狀?”

張揚的眼睛亮了亮,揚著眉毛說:“怎麽樣都不肯。”

周子良惱了,“那你去告,我不走了。”

他有點泄氣地低著頭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腳步,盯著張揚看了一分鍾,皺著眉大聲道:“張揚你怎麽屁股流血了?!”

這句話立馬引來操場上同學的側目。

張揚臉“唰”地紅一片白一片,指著周子良說:“你胡說什麽?”

“真的,你看你,褲子上有血。”周子良還特意走近了一些,想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不會是把屁股摔爛了吧。”

張揚對這個下午記憶猶新,清楚地記得她轉過頭看到男同學的一臉壞笑,和女同學的竊竊私語。她不知所措,差點就要哭出來,眼眶紅紅的,聽見身邊周子良報複性質地起哄說:張揚把屁股摔爛了。

“別說了,快點走,要不然就給捉住了。”周子良被人拉了一把,林佑拿好單車催促他快跑。

周子良現在的注意力已經轉移,比起逃課,取笑同桌更來得有意思。

他揚著眉抱著胳膊觀察張揚懊惱的表情,從中得到報複的快感。

林佑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比同年紀的人要懂得多。

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張揚,從來沒見她這麽難堪過,臉漲得微紅,又氣又惱,完全沒有往日大大咧咧男孩子的模樣,好像下一秒鍾就會哭出來。

黃昏的夕陽在遠處鋪開,林佑發現她的眼角有些晶瑩,他心裏突然莫明地一慟,用手搭在周子良肩上,拉著他往前走,皺眉道:“這有什麽意思啊,走啦。”

“啪”周子良的後腦勺被一本作業本狠狠地打了一下。

他捂著腦袋轉頭,看見一個穿藍色裙子白襯衣的女同學,怒氣衝衝地看著他。

周子良被她看得有點心虛,沒底氣地問:幹什麽啊?

那個女同學走近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過張揚,一路小跑進了女廁所。

這個女同學叫羅依然,班裏的學習委員。

她附在張揚耳邊說:“不要怕,你是來那個了。”

張揚的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什麽是那個?”

她們在女廁所裏呆了很久,張揚從她口中得知這根本不是什麽該死的“摔爛了屁股”,而是女孩子都要經曆的月經初潮,她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把周子良恨得牙癢癢。

從廁所出來,張揚脫下外套在腰上打了個結,試著遮住褲子。

羅依然替她把自行車推過來,掩護著送她出了校園。

從這以後,張揚再沒有和周子良說過話。

他們倆的同桌時代也在1999年的元旦前的一次座位調整中徹底結束。

1999年12月31日是新舊世紀交替的日子,那天天有點暗,烏雲疊在天邊,似乎要下雨。

黑板報一向由值日生負責,這期輪到張揚做值日生,正逢元旦,學校要放假,所以她隻好利用放學之後的時候在教室裏畫板報。

放學鈴一響,等到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了兩盒彩色粉筆走到教室背後,拖了把椅子,踩在上麵開始畫。

“你踩到我的椅子了。”聲音冷不丁地冒出來,她差點一個趔趄就要摔下來,回頭看見林佑倚在窗戶邊,歪著頭看她。

她低頭和他商量說:“臨時借我用用好嗎?用完了我會擦幹淨的。”

“你用了我的椅子,我坐在哪?”林佑朝她看了一眼,繼續說:“而且你踩在椅子上也夠不著吧。”

這句話戳到張揚的軟肋,她發育的時間比其他同學要晚,到現在也隻有1米5。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他神情很平靜,唇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張揚對林佑的印象不深,隻覺得這個人總是和周子良混在一塊,整天逃課上網的壞學生。

她心裏不服氣,有些故意地抬起一隻腳踩在林佑的課桌上,“這樣就夠得著了。”

林佑抱著胳膊,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小心點,我桌子的板子不太結實。”

他的話音剛落,課桌的桌板就應聲掉下來,張揚一隻腳正好就踩進桌子裏。

張揚驚呼了一聲,連忙跳下去仔細看了看,課桌的螺絲已經鬆了,不用怎麽費力桌板就可以拿下來。

她有點為難,隻能說:“對不起呀,我沒想到你的桌板這麽鬆。”

林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怎麽辦?你賠我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要多少錢啊?”她皺著眉頭問。

“兩、三百吧”,林佑覺得她的模樣很有意思。

她嚇了一跳,“這麽貴?那我把我的換給你好嗎?”

林佑笑了,課桌上的螺絲是他自己卸下來的,方便上課可以偷偷看小說。可是他不打算告訴她,“你那桌子上什麽也沒有,你讓我考試怎麽辦?”

張揚順著他的意思仔細看了看他的桌子,發現上麵竟然用小字打了小抄貼在不起眼的地方。

她睜大眼睛一條一條看過去,嘴裏輕聲嘀咕,“居然抄了這麽多……”

窗外突然轟隆一聲響雷,大雨就這麽下下來。

教室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鈴聲響起來,林佑從口袋裏摸出小靈通接了個電話。初中尤其是初一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用移動電話,林佑的這個小靈通主要用來和他媽媽溝通。

電話打完,他的心情隨著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

家裏的阿姨是湖南人,元旦的時候湖南老家的老人要來成都。他爸爸希望林佑元旦的時候在媽媽家過節。

可是他媽媽剛打電話過來,說現在不太方便,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先在外婆家住一會。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種過節找不到地方可去的感覺,但還是會失望。

“我幫你用膠布把它粘回去,你看行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張揚已經找出來一卷膠布,一條一條地把他的課桌粘得花裏胡哨。

他失笑,隨口問她:“這麽晚,你怎麽還不回去?”

“我畫黑板報,而且我沒帶傘,等雨小點再走。你是不是也沒帶傘?”

他倚在桌邊抬頭看了一眼她畫的黑板報,“老師怎麽會讓你來做這個事?”

她的字實在太難看。

張揚不客氣地說:“哎,你要沒事也幫幫忙吧。還有一點就抄完了。”

林佑接過粉筆替她一點一點寫上去,他的字和人一樣,英挺漂亮。

寫完之後天已經全黑了,她滿意地拍拍手,轉頭向他道謝,再朝窗子外麵看了看說:“雨小了不少,我們趁這個時候趕緊跑吧。”

拿好單車,張揚轉頭問他:“你家住在哪裏?往哪個方向走?”

林佑頓了頓。他家在哪裏?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這幾年的時間裏逐漸變得模糊,他很想有個人來告訴自己答案,可是留給他的總是茫然。

或許在這個千禧年即將到來的前一天,他想找個人一塊走一段路。

林佑是這麽對自己說的。

他回頭應道:“我住得比你遠一些,一塊走吧。”

路上小雨逐漸有轉大雨的趨勢,沒過一會,身上衣服就淋濕了大半,張揚有些著急,索性離開自行車道,騎在國道上。

林佑和她一塊,把單車當轎車開,一路往前飛奔,速度夾著雨點和冷風,路人行人看上去,隻覺得是兩個瘋在一塊的中學生,他們在風雨裏放開了大聲叫喊,恣意地說笑。

這段路好像有點短。張揚並沒有停車,隻在小區門口放緩了速度,回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元旦快樂。”

他在她的背影變成一個小點之後,掉了個頭往外婆家走。

那個時候大家還沒有意識到世紀之交是多麽難得的日子,隻是在談笑間和上個世紀的我們說再見。那些陪我們度過世紀更替的人,是否已經隔了一千年那麽遠?

初中的時光在動畫片、小說和課本之中轉瞬即逝。

初三開學沒多久,初三(3)班就出了個大事件。

周子良在一天晚自習下課之後,在學校操場看台後麵的角落裏攔住了一個女同學,抱了她一下,還送了一個很高很大的狗熊玩具給她。

這個行動十分大膽乃至於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那天月黑風高一點月光不見,看台後麵的角落在學生出校門的必經之路上,周子良等了很久,看見她過來,胡亂一抓便把她拉到角落裏,二話不說便塞給她一個玩具,再隔著玩具抱了她一下;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已經在他腦袋裏醞釀了很多次。

即便隔著那個玩具,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她在微微發抖的身體。

周子良心裏唯一的遺憾是:應該先抱,再送她玩具。

那天晚上一整晚,他都躺在**翻來覆去地回味這個不見月色的夜晚。

次日清晨,他剛到學校,就有不少男同學過來起哄。

“周子良,你小子有膽子啊,劉小詩你也敢抱,不怕她爸爸找人把你做了。”

周子良一麵笑一麵擺手說:“哪個劉小詩?你們瞎說什麽呢?”

“別裝了,你那點事大家都知道了。”

周子良冷汗立馬下來,“知道什麽?”

“你抱了劉小詩啊。你是不是還想親她?”

雖然之後周子良澄清了無數次,他那天晚上要拉的人不是劉小詩,但幾乎沒有人相信他。在這之前,他連劉小詩是誰都搞不清楚;在這之後,他才知道劉小詩是5班的小班花,可是,是不是班花和他有什麽關係?

他明明要拉的人是羅依然,是那個初一的時候把作業本摔在他腦袋上的羅依然。

這個時候大家已經有了男女有別的意識,周子良也不再是那個會追著張揚欺負她的男孩。

他偷偷注意了羅依然兩個學期,有意無意地想接近她。可是她總是和張揚幾個女生在一起,幾乎沒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周子良也想過從張揚下手,但無奈他們倆積怨太深,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找張揚和解。

知道自己拉錯人之後,他更加沮喪,趴在桌上沒精打采。

“打球去不去?”林佑拍了一把他的肩。

周子良歎了口氣:“不去。”

“今天人不夠,你來補一個吧。”

周子良幽幽地說:“什麽力氣都沒了。”

林佑笑了一聲說:“不至於吧,就為了個女生麽?”

周子良有些惱:“別煩我,我就看上她了。”他抬頭問林佑:“哎,你覺得她怎麽樣?”

“我不認識她。”林佑似乎對這件事沒有興趣。

“怎麽不認識?一個班的你怎麽不認識啊。”

林佑的目光放在窗外,漫不經心地問:“劉……劉小詩?”

周子良有點不自在,訕訕地說:“不是她,拉錯人了,是羅依然。”他怕他不知道,再補了一句:“就是總和張揚在一塊的那個,班裏的學習委員。”

林佑轉過頭來,想了想:“還行,比張揚漂亮。”

這是周子良第一次聽到林佑點評女生的長相,得到肯定之後,他心情突然開朗起來,似乎是自己的寶貝被別人表揚。

他來了興致:“我想追她。你經驗多,來說說。”

林佑在四中很受女生青睞,每次他們打球都能招攬一幫女生在旁邊看著,非常打眼。

林佑隨口說道:“請她吃飯。”

“那也得請得到啊,本來就不熟,而且我昨天晚上還拉錯人了。”周子良越說越後悔,突然他心思一轉,把希望放在林佑身上,“要不然你幫我和她說一聲吧。她是學習委員,你是體育委員,你們班幹部開會的時候幫忙遞個信。”

他見林佑沒有說話,當即湊上去說:“MX500,成了之後,一個MX500鼠標。”林佑這段時間比較迷CS(一種電腦遊戲),裝備裏就差一個鼠標。

這天下午體育課,林佑打完球,跑到球場邊喝水的間隙,看見旁邊的女同學裏有個身影。

陽光充足,夏日的午後不甚清涼,熱風吹過似乎在撩撥這些年輕人躁動的心。

她和林佑印象裏的那個假小子已經相差甚遠,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褲,依舊是短發,身材已經發育得曲線微露,笑起來眼睛彎彎,似乎看一眼心情就要明媚不少。

他仰頭喝水的時候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在炎炎夏日下熱得有些難以自持。

放下水壺,還沒來得及把球收進球網,他跑過去,穿過整個球場,當著球場上所有同學的麵,問她:“張揚,周子良這個禮拜天過生日,想請班上的同學一塊吃個飯,讓我問問你和羅依然來不來?”

他看見她愣神了一會,表情從驚訝到茫然再到歡欣,最後點頭答應道:“好啊。”

有那麽一刻,他的心情仿佛安上了翅膀飛了起來,讓他想起上個世紀末的那天晚上,兩人騎單車在國道上飛奔,無憂無慮,放空一切的感覺。

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上,還有人提起這一天下午林佑的反常舉動,林佑隻是笑笑不說話,誰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曾經這樣衝動過。

周子良的“生日請吃飯”計劃進展地很順利。

飯桌上他舉起啤酒向張揚致以最真誠的道歉,被張揚一笑帶過,兩人正式恢複已中斷了兩年之久的邦交。

從這次飯局之後,大家的關係自然而然地熟絡起來。

周子良經常以各種理由和借口請羅依然吃飯,為了掩人耳目,他會再捎上林佑和張揚作陪。

中考即將要到的時候,大家開始趁課間的時候互相給對方寫同學錄。

張揚的同學錄傳到林佑手上的時候,他順手翻了翻其他同學的留言,圓珠筆在指尖劃了幾個漂亮的圈,低下頭來寫下一行小字。

張揚回頭看的時候,恰好看到他低頭在寫同學錄,課桌上露出來一角淺藍色。

她心裏暗暗竊喜,轉頭看見坐在她後麵的羅依然正在翻同學錄,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頁上,上麵漂亮的字跡寫著:祝學習順利,考上喜歡的高中--LY。

很平常的話,卻讓羅依然看得唇角帶笑。

張揚在腦子裏猜想了許多次林佑給她的留言,直到那本同學錄傳回到她手上的時候,她還不敢直接往後翻,隻能裝模作樣地從開頭一頁一頁翻過去。

她急匆匆地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卻沒找到林佑的留言。

剛才明明讓同學傳給他了,怎麽會沒有留言呢?

張揚試著仔仔細細地再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她回過頭去,看見林佑的座位上已經沒了人,依舊擺著一本淺藍色的同學錄。

她歎了口氣,合上同學錄,趴在桌子上,失神地看著黑板上的中考倒計時。

這本同學錄如今還放在張揚房間的櫃子裏,褪了色,上麵很多同學的名字已經想不起來。極偶然的一次,她翻開來看了看,發現有一頁上寫著:多吃菠菜可以長高。

沒有落款人的名字,字跡清雋還有點陌生。

她試著去回想留言的主人,卻發現沒有一點印象,如同其他人的留言一樣,和中考倒計時一起,遺忘在過去的時光裏。

初中畢業前,初三(3)班一起照了一張集體照。

在教學樓門口,大家錯落有致地站著,迎著陽光咧嘴歡笑。

中考結束之後,市裏組織了一次“住清華,看北大”夏令營。

張揚在家裏吹著空調,啃著西瓜,接到羅依然的電話:“張揚,夏令營你要去嗎?”

羅依然說:“有很多同學要一塊,林佑和周子良都去。你要是不去很可惜啊。”

張揚抬頭想了想,“你是不是想考去北京啊?”

“當然了,我想去北大。你呢?”

張揚費力地把注意力從《情深深雨濛濛》轉移過來,“我不知道,大學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呀。而且我的成績,能上七中就很好了。”

夏令營一共有三周,每個禮拜張揚都會接到羅依然的電話。兩個人每次一打就是半個小時,羅依然告訴張揚他們夏令營的趣事,張揚則啃著西瓜告訴她《情深深雨濛濛》的最新劇情。

暑假過後,就是高一,張揚、羅依然和林佑順利地考上了成都七中。

周子良成績雖不濟,但他家底殷實,一路打點也來了這個學校。

高中的學生生源更廣,因此同一個初中的同學就格外熟絡一些。

林佑背著包,倚在欄杆上看樓下的人影騎著單車來來往往。張揚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的時候,他略微有些驚訝。她的頭發已經齊耳,短袖下隱約能看到柔軟的身體曲線,似乎隻是經過了一個暑假,已經舒展開來。

“看誰看得這麽著迷?”

直到周子良上前一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周子良看了一眼樓下,“那不是張揚麽,你不是在看她吧?”

林佑推開他的手進教室,“我看看老師來了沒來。”

張揚和羅依然成了同桌,她們倆經常在上課的時候同看一本小說,也會在下課的時候兩人共用一個隨身聽聽歌。

學習節奏相較於初中來說要緊張很多,高二的文理分科讓所有人的高一都顯得不那麽輕鬆。

這個時候早戀開始顯得不那麽禁忌,甚至有些明目張膽,因為枯燥的學習生活需要一些色彩來調劑。

羅依然和林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大家公認的“班對”,他們倆成績好、相貌好、初中也曾同窗三年,不知道流言從哪而起,迅速流躥。

更有甚者,發現他們放學同路,“林佑經常送羅依然回家”的說法不脛而走,不少女同學在言語中向張揚求證此事的真實性。

事實上,經過暑假三周的夏令營,羅依然和周子良、林佑的關係的確比之前親密了不少。在暑假的時候,張揚就經常在電話裏聽到羅依然細數林佑的特點,比如他隻有黑白兩色的T恤,他喜歡五月天,連武俠小說裏他最喜歡的人是令狐衝她都知道。

張揚在鄉下,一邊吹著電風扇,一邊偶爾應她幾句。

自從同學錄之後,她和林佑再也沒有說過話。就她所知,班裏給林佑傳同學錄的女生不在少數,她甚至還看到他的課桌上堆起來一撂各種顏色的同學錄;他來者不拒,留言大都是一些客套話,末尾會落款LY。

可是她心裏不明白,為什麽林佑的留言大家都有,唯獨她沒有。

高一上學期的元旦聯歡晚會上,林佑獨唱了一首五月天《擁抱》廣受好評。有好事者點了一首當時流行的《屋頂》,男聲開始吹口哨,在一片起哄聲中林佑和羅依然站在講台上。

林佑一手插在褲袋裏,似乎是默許了這首合唱。

羅依然的臉微紅,一向落落大方的人此時竟然有些輕顫。

“高一是林佑和羅依然的時代”,之後再回想起高中生活的第一年,高一(10)班許多同學都有這個感覺。

林佑唱了兩句之後,在一個短暫的間隙把話筒遞給了身邊的周子良。他轉身走出教室想透透氣,身後教室裏的歡呼和口哨聲似乎和他都沒有幹係。

明天又是元旦,和三年前的元旦一樣,他要在外婆家度過。

林佑的爸爸已經再婚,阿姨的肚子逐漸大起來,在一次晚飯上,爸爸委婉地提醒他家裏可能會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很多餘,似乎沒有安放的位置。

張揚很意外地在校門口“偶遇”了林佑。

她這天沒有騎車,出教室門的時候碰到同住一個小區的陸澤,陸澤的媽媽是教育局副局長,他和張揚因為父母的關係從小就認識,陸澤比張揚高一屆,在張揚沒有騎車去學校的時候,會載她回來。

林佑看到張揚的時候,她坐在陸澤的單車後座上,一手輕輕扶住他的腰。元旦晚會的時候她似乎藏在人群裏,怎麽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紅色的毛衣和格子的昵裙,林佑在腦海裏搜尋了很久,發現這是張揚第一次穿裙子。

看到林佑的時候,她眼裏有些驚訝,打了個招呼。

林佑一手搭在單車上,淡淡地說:“我也往教育局那邊走,一塊吧。”

路上三個人的話語不多,張揚不同往日,似乎有些矜持;林佑也悶不說話,把車騎得飛快,陸澤後座載了一個人,奮力追上他很吃力,但年輕氣盛就是不甘認輸,也蹬著單車一路疾走。兩輛單車就在這樣的你追我趕中結束了同程。

高一的春節,初三(3)班組織了一次初中同學聚會。

大家在一塊喝酒吃飯打牌進行一切娛樂事宜,中場休息的時候,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

一次酒瓶轉動對準了林佑,有個男生大笑地拍著他的肩問他是不是處男。

房間裏突然就安靜了,似乎大家都對這個答案很有興趣。

林佑撐著額角笑笑說:我選大冒險。

那個男生環視了一圈,指著張揚說:那你對她說我愛你。

“真心話大冒險”總是喜歡把大家認為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湊在一起製造效果。

然後繼續和男生開玩笑喝酒。

有一次周子良轉酒瓶,他有意地想在羅依然的方向停下來,卻沒有控製好力道,有一點偏,剛好就對準了張揚。

周子良酒喝得有點多,大聲問:在座的男同學有沒有你喜歡的?

張揚頓了幾秒鍾說:我選大冒險。

周子良說:那你叫林佑一聲老公。

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張揚瞪著周子良的眼睛要冒出火來:周子良,要是被我轉到你就死定了。

她本想像林佑一樣大大方方地叫他一聲老公,但張口半天也沒說過一個字來。

林佑倒了杯酒和周子良碰了碰,“別難為人家了,要真給她老公聽見麻煩大了。”替張揚解了圍。

林佑轉酒瓶的時候,不偏不倚剛好對準了羅依然。

周子良和他耳語了幾句,他想了想,漫不經心地問:**還在不在?

羅依然脖頸以上一片燒紅,這是那天晚上尺度最大的問題,大夥都屏息凝神地看著她。

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接著聽見周子良的聲音順勢問:那初吻呢?

羅依然“唰”地站起來,提起書包往外跑:“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周子良看她可能是生氣了,趕緊追出去。

這天淩晨,剩下的幾個人去操場上放煙花,張揚坐在看台上遠遠地看著,一邊回味晚上發生的一切,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操場中央林佑拿著焰火筒回頭遠遠地看了她一眼,星空裏的煙花很絢爛。

高二剛開學就是春季運動會。

林佑在四中的時候,連續三年打破3000米長跑的記錄,今年他自然是10班拿獎牌的實力選手。

張揚在運動會上的工作就是寫報道,她是臨時廣播站的記者,每天需要定量供應廣播稿。

運動會的時間很寬鬆,張揚大多數時候是和羅依然走很遠的一圈,去學校小賣部買兩個雪糕,再走回看台上,遠遠地看著男生在賽場上揮灑汗水。

羅依然的短跑很好,第一天下午最重要的項目就是班級4*100男女混合接力。

她拉著張揚,掌心有薄汗,一副很緊張的模樣:“我擔心等會接力的時候我會緊張,我一緊張就會掉棒,要是掉棒的話就完蛋了。”

張揚安慰她說:“不要緊,我陪你到旁邊練幾次,多練幾次肯定沒問題。”

她們倆走到操場邊,用作業本卷起來當接力棒,互相迎麵跑練習接力換棒。

過了一些時候,遠遠地聽到學校的廣播台開始找人:高一(10)班的張揚同學請注意,高一(10)班的張揚同學請注意,有人在主席台找你,請速來。

聽到廣播,張揚一路小跑穿過操場往主席台跑。操場上人山人海,有不少圍觀的同學和參賽選手。她走到中央的時候,聽到“砰”的一聲發令槍響。

她伸長了脖子找了一圈,隻能看到跑道上那個白色身影。

好不容易扒開人群走到主席台,她抹了把汗,四處張望也沒找到有誰在等她。

她隻好再跑到廣播台,因為想趕回去看林佑比賽,她跑得特別急,到了廣播台,氣息不勻地問:“剛剛誰找我?”

廣播站的高年級同學看著她問:“同學,你是誰?”

“我叫張揚,剛剛聽廣播說有人找我,是誰啊?”

那人想了一會,抬手指著操場跑道說:“剛才是有個人過來找你,後來往操場去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遠遠能看見跑道上的幾個選手已經拉開距離,領先的是林佑。

她心裏跳了一拍,急切地問:“是不是那個跑第一的?”

“這麽遠看不太清楚啊,你過去問問吧。”

她轉頭忙不迭地再往操場跑。

跑道邊的周子良看見張揚,朝她用力地招了招手。

張揚氣喘籲籲地跑過去,撫著心口說:“剛剛你在廣播台找我?有什麽事?”

周子良朝她身後看了看,“羅依然呢,她怎麽沒來?”

“我不知道啊,她可能還在練接力。”話還沒說完,她就被人流擠得差點站不穩,一個趔趄撞到旁人身上。

等到她再抬頭,周子良已經沒了身影。

此時,比賽已經進行了近四分之一,林佑的優勢逐漸突顯,一路領先,跑到最後兩圈的時候,廣播裏響起了《就是我》,這首歌似乎就是為林佑衝刺而放的。

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心事全都攤開讓你看/滿天星星張大眼睛盯著我/想要說/任他們說 他們看 我都不管/我隻要 宣布愛你的人就是我/對 沒有錯 就是要/簡簡單單 就是我 愛你 愛我/不需要囉嗦

他的頭發、汗水和青春一起飛揚起來,似乎形成一個焦點,烙在每一個加油呐喊的同學心裏,成為那個年紀大家共同的記憶。

張揚沒有機會看到林佑站在主席台上領獎牌,她在內場陪著他跑了很久,最後竟然兩眼一黑昏了過去。旁邊的同學見狀,手忙腳亂地把她扛到醫務室,輸了半瓶葡萄糖才醒過來。

3000米一共繞操場7.5圈,林佑的目光逐個掃過跑道邊的人群,每多跑一圈就多失望一分。

一聲槍響,他衝向終點之後,直接躺倒在草坪上,看著蔚藍無邊的天空,汗水沿著額角一滴滴落下。在那一刻,林佑忽然覺得這個3000米失去了意義,似乎他的衝刺需要有人分享才有動力,而這個人並沒有在終點等他。

張揚重返操場的時候, 4*100男女混合接力賽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中。

10班表現得很好,除了在一次交接棒的時候有點失誤之外,其他都穩超對手,奪得第一名。

張揚提著書包滿身塵土準備回家的時候,看見林佑倚在單車旁邊好像在等人。

她看著自己的鞋子說:祝賀你,3000米跑了第一名。

林佑微笑點頭,遞給她一本相冊。冠軍的獎品是一個獎牌和一本相冊。

“你們廣播站是不是拍了很多照片,這本相冊你拿去用吧。”

張揚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準備走。

林佑叫住她:“你不騎車?”

她訕訕地說:“今天在操場把膝蓋摔破了。”

林佑低頭掃了一眼她的膝蓋,已經簡單地處理過了,但傷口仍然能看見皮肉擦破的傷痕。

他皺了一下眉,“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順路。”

張揚看了一眼他的單車,這輛單車和她上次看到的好像不一樣。

她疑惑地問:“你換自行車了嗎?”

林佑微微一愣,轉過身去,“沒有。車壞了,拿去修了一下。”

這一路上,張揚都在費心地想他的單車和從前有什麽不一樣,直到下車的時候,她才驀地發現不同點在車尾。

從前林佑的單車隻有一個尾翼,但現在他把尾翼換成了能載人的車後座,這麽搭配起來,他這輛山地車顯得不倫不類,看上去有點奇怪。

具體點來說,林佑和張揚的深厚友誼就是從這次運動會開始,因為順路,他們經常會相邀一塊回家。早晨張揚起得晚了,能看見桌上的早飯。林佑因為家裏的原因,幾乎不在家吃中飯,張揚也有意無意地經常在教室裏寫作業,蹭到中午再趁機和他一塊吃飯。

中午的教室空****,偶爾有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梢進來幾片落葉,在地上印下點點光斑。林佑抬起頭,能看見她的背影,微微伏在桌麵上,似乎在睡午覺。

他隨手從草稿紙上撕下個小紙片,揉成紙團打在她後腦勺上。

她往往會抬起頭,茫然地四處看看,再伏下去繼續睡。

林佑在後麵悶悶地笑,笑完之後自己也覺得莫明,扶著額角心想剛才那麽幼稚的事怎麽會是他做的。

高二剛開學就麵臨文理科分班。

張揚咬著筆頭心裏糾結是選文科還是理科,她瞟了一眼同桌的羅依然,問她:“你選文科還是理科?”

“理科,你呢?”羅依然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我還在想呢,我……理科成績不好。”張揚的學習嚴重偏科,她的文科比理科好太多了。

按照她現在的成績,選文科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仍舊有些猶豫。

羅依然很舍不得:“你要是去了文科班,我會經常去看你的。”她想了想,再說:“不如你還是在理科班吧,物理化學我可以幫你補課。”

轉過頭,看見後麵的周子良在衝她使眼色。

她會意地笑了笑,轉頭問羅依然:“哎,下午男生有籃球比賽,有人盛情邀請,你去不去?”

羅依然回過頭去看,恰好和抬頭的林佑目光相接。

她愣了愣,頰邊染上一絲微紅,和張揚道:“好啊。”

成都高校籃球聯賽在七中舉行,張揚和羅依然過去的時候,球場已經圍了不少人。

她們倆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才看到林佑和周子良的身影。

周子良眼尖,看見羅依然,心裏立馬就飄飄然,蹦得也比往常高一些,趁著防守的間隙一個勁地朝羅依然的方向瞟。

林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拍了他一把:“想什麽呢。”

周子良這才收了神,悶聲笑著追上去。

這次比賽周子良打得格外賣力,精力極佳,連著進了兩個三分球,引得場外女生連連驚呼。

中場休息,周子良拿了壺水,一路小跑過來,衝張揚笑:“怎麽樣?剛才我們打得還行吧。”

張揚點頭道:“特別精彩,我看NBA都沒你們這麽跌宕起伏熱情似火的。”

周子良樂滋滋地看向羅依然,卻發現她的目光放在場邊,那裏林佑正倚在球框邊仰頭喝水。

他心口頓時有點悶,大聲對羅依然說:“比賽結束以後,我有話對你說。”

羅依然不買他的帳:“明天還要英語堂考,看完這場我要回去複習了。”

“一場比賽半個多小時,你來都來了,還在乎後麵那麽幾分鍾?”周子良急躁地看著她。

羅依然推托不掉說:“那好吧。”

周子良眉眼順著她的應答舒展開來,場中一聲口哨,下半場要開始了,他衝她們笑了笑跑進場中繼續比賽。

林佑上場之前喊了周子良一聲,目光看向她們,看見張揚和羅依然揚手笑了笑。對手學校的球隊實力很強,比分一直你追我趕地拉不開,七中校隊的幾個人打得都很吃力。

結束哨聲響起的時候,七中以8分的優勢贏了。

因為是主場,場外一邊歡呼。場中的隊員情緒都很高漲,互相抱了抱肩。

周圍的觀眾陸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林佑抬頭在人群裏找到了張揚,他心情大好,邁步過去給了她一個擁抱。這個擁抱很短,和他對隊友的抱肩不同,他一手扣著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拉近,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在這個刹那,周圍似乎安靜了。

張揚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印在自己腰上,熱得發燙。她睜大眼僵在原地,隻一愣神的時間,林佑已經鬆開她。

周圍的同學都看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沒有想到林佑會公開地擁抱一個女同學,連林佑自己都沒有預想過。他隨即掩飾自己的失態,拍了拍她的肩,狀似輕鬆地說:贏了,把水給我。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把水遞給他,努力以平常的口吻說:今天你們打得真不賴。

之後兩人略有點尷尬。

林佑低下頭捕捉她的表情,好像在期待點什麽。

在旁邊那麽多同學的注目下,張揚臨時打起了退堂鼓,“明天還有考試,我先回教室了。”接著,一溜煙兒地跑沒了。

這天晚自習,所有人似乎都在討論下午的這個擁抱。張揚覺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探究和羨慕。下課去教室外吹風的時候,羅依然意有所指地問她:“你和林佑?”

張揚臉一紅,訕訕地打哈哈說:“哪的事,大家都是哥們習慣了。”這天晚上,書上的每個字似乎都會逐漸模糊,最後變化成下午籃球場上的場景,張揚滿腦子都是林佑。

晚自習的兩個小時過得尤其漫長,課間的時候,林佑座位上聚不少男生,他們在起哄。似乎能聽到有人叫“張揚”的名字,有男生高聲問:你不會真看上她了吧?

張揚不自覺地直起脊背,留意地聽他的回答。

可是良久沒有聽到林佑的聲音,隻在後排傳來一陣一陣的哄笑聲和他們的低語。

放學之後,張揚照例在教室外的走廊等林佑。

林佑背著包和一夥男生勾肩搭背嬉笑著出來,他們看見張揚都露出了副心照不宣的壞笑。

大家作鳥獸散,林佑朝她很坦然地笑笑,他倆正要走,聽見有人大聲叫“林佑。”

周子良從後麵追上來,勾住他的肩,“等等,我有事問你。”

他抬頭看了一眼張揚,低聲附在林佑耳邊說了些什麽。

林佑聽完,也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張揚,再擺手對周子良澄清低聲說:“我們就是朋友而已。”

張揚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禁不住愣住,原來這就是他的答案,和她認為的沒有偏差,下午的擁抱果然就隻是朋友間的動作。

周子良點頭,走前留了一句話:“你小子說話要算數啊。”

林佑向前邁步追上張揚,兩人一塊騎車回家,路上很安靜。

饒是林佑,也突然不知道怎麽打破僵局。

“你打算選文科還是理科?”林佑不經意地問她。

“文科。”張揚這次沒有猶豫,不知道為什麽答案脫口而出,幹脆利落不留一點餘地。

林佑皺了皺眉,心裏不快的情緒浮上來:“我們都打算選理科。”

“你們是指的誰?”

“我、周子良,羅依然……”

林佑還沒說完,被她打斷:“我不像你們理科成績好。”

爾後兩人都沒有言語,就這麽一路緘默直至張揚進小區。道別之後,林佑腳一蹬把車騎得飛快,心情煩躁得沒法言說:她這是什麽意思?這就是回應?

我們年少時候的心動,總是來得這樣不期然,夭折得這麽沒有道理。

情不知何起,不起何止。

這天下午的籃球場擁抱事件就像一塊石頭,投入高中生活這片狀似平靜的海麵,一時能漸起朵朵水花,爾後就沉入海底,漸漸被大家忘記。

張揚最後還是選擇了文科,她收拾書包離開的那一天,和羅依然兩個人抱著大哭了一場。

她的新教室在高一(3)班,和10班不在一層。

新班級裏陌生的麵孔很多,張揚被老師安排在一個靠窗邊的角落裏。

新組成的班級人情很淡漠,高二的課程和考試安排得很緊,壓得人無暇顧及其他。

水泥地上鋪了一地枯黃的落葉,樓下偶爾會傳來腳步聲和高聲談笑。張揚從窗外望出去的時候,總是能看見林佑高高的身影,背著個包,和一夥男同學走在一塊。林佑成績一直很好,他就是那種不怎麽費力學依然能高掛榜首的人。

有時候他們的目光會不期然相遇,隻碰上那麽很短的時間,然後各自掉轉目光,似乎在刻意避開什麽。

張揚偶爾會跑到樓上去找羅依然。大多數時候,林佑和周子良會在10班的欄杆外放風。低著頭走過他身邊,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她偶爾也會朝他笑一笑,或者說:你幫我叫一下羅依然嗎?

很多人都把高三列為高中時期的“黑色年代”,但對張揚來說,高二開學這段時光是她記憶裏最黯淡的日子。

晚自習的時候,她和羅依然會相約去操場。短短十分鍾的下課時間,她們從教學樓瘋狂地跑到操場中央,衝著無人的方向大聲叫喊舒解心頭的壓抑。

張揚和羅依然誌趣相投,她們喜歡同一種顏色、同一個歌手、《灌籃高手》裏的宮城良田,甚至在夏天的時候不約而同地買同樣款式的T恤。她們會在私底下說著屬於女生的特別話題,偶爾也對男生品頭論足。

青春期的燥動就像肌膚下青色的血管,看上去一片平靜,實際上波濤暗湧。

“誰誰昨天晚上在操場旁接吻被教導主任抓住了,聽說要把家長叫來談話。”這樣的話題總是大家竊竊私語的談資,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卻心有漣渏。

“張揚,不如我們做個約定吧。誰也不要比誰先談戀愛。要不然有一個人落單真挺可憐的。”不知道怎麽說到這個話題,羅依然偏頭問她。

張揚點點頭:“好。”

從操場回來的時候,恰好看到林佑和一個女生在操場邊說些什麽。

昏暗的燈光在她微紅的臉上打下剪影。

似乎感覺到林佑向這邊看過來,張揚的目光像是被燙著了一樣立馬收回來。

林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來赴約。

誰都能猜到見麵的內容。

他對這種事漠不關心也不願意身陷其中。

但在課間不期然地一瞥,看到操場上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居然就鬼使神差地過來了。

回到教室,周子良湊過來壞笑道:“人長得漂亮麽?怎麽樣,成了沒?”

林佑推開他:“滾一邊去。”

周子良見他興趣缺缺,也自知沒什麽噱頭,哄笑一聲之後拿出書開始看。

過了不久,他轉頭向林佑請教個問題。

《化學輔導》裏夾了張照片,露出來一角。林佑順手抽出來,是他們初中的班級集體照。

那麽多個人裏麵,他一眼就看到第一排中間的那個身影,揪著旁邊羅依然的辮子,朝照片外的人做鬼臉。

周子良趕忙伸手去拿,被林佑擋住。

“這個給我吧。”

周子良不同意,“不行不行,集體照誰沒有啊。”

初三畢業的時候,林佑家從城西搬到了城東。搬家的過程中,他房間裏的一個舊物櫃丟了。

那是個不大不小的櫃子,裏麵放了幾張照片、舊課本、一枝圓珠筆和一件球衣。

林佑和周子良最後不知道用什麽做交換,換到了這張畢業照。

他一直沒發現照片後麵的“羅依然”三個字。

這三個字比周子良自己的名字寫得工整許多,很熟練,好像已經在紙上練過很多遍一樣。

張揚從文科班回理科班是在兩個月之後,因為這件事她和父母吵得不可開交。

有些事現在做了我們可能以後會後悔,但如果不做現在就要開始後悔。

回到理科班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吡吡啪啪”地響。

下午放學,她和羅依然費力地把課桌還有書本搬到樓上的時候,教室裏隻有寥寥幾個人。羅依然眉眼含笑地和她說:“真好,我們又在一個班了。”

當晚周子良請她們吃飯,也算是歡迎張揚重返10班。

高二的男生已經會喝啤酒了,林佑和周子良七七八八喝了好幾瓶。

飯後四個人去KTV唱歌,林佑點了一首《當愛已成往事》,拿起話筒側首問張揚:“你要不要唱?”

張揚點頭,衝他笑了笑,兩人合唱了這首歌。但她的調不在譜上,唱了一半也自知丟人,把話筒一把扔給周子良。周子良無奈地看向她:“你讓我和林佑情歌對唱《當愛已成往事》?”

他的表情把沙發上兩個女生都逗笑了,張揚使勁地點頭,“唱唱唱。”

林佑唱完這首之後,以嗓子不舒服為由把機會空給了周子良和羅依然,就坐在沙發裏和張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張揚問他:“你大學想考哪?”

林佑想了想說:“北京吧,暑假夏令營的時候過去看了看。我覺得北大不錯。”

轉眼就到了高三,高三的生活波瀾不驚,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學習上,日複一日。

張揚理科學得很吃力,羅依然和林佑輪番上陣幫她補習,才得以夠強維持在重點線左右。

周子良的離開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他似乎是在某一天從視線裏突然消失,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連羅依然也沒有。

但臨近高考,他這樣的消失隻足以引起一時的議論,爾後便沒人關注。

最後一次摸底考是在高考前一周。林佑和羅依然都是照常發揮,位列榜首。

班主任眉開眼笑地對他們倆說:“隻要高考正常水平,清華北大沒有問題。”

那天晚自習,羅依然遞了張字條給張揚,她的神色有憧憬有興奮,“張揚,你可不可以幫我把這個遞給林佑。今天放學之後,我在操場上等他。”

張揚低聲問:“你對他……?”

對麵的人臉紅著點了點頭。

整晚張揚都有些煩躁,她想起和羅依然的約定:“張揚,不如我們做個約定吧。誰也不要比誰先談戀愛。要不然有一個人落單真挺可憐的。”

這天晚上的事情,張揚很多年後一直都記得。剛剛得知事情原委的時候,張揚悔不當初,她自己都很難理解為什麽沒有把這封信遞給林佑。

是因為她喜歡林佑嗎?

是因為她不希望看到羅依然和林佑在一塊嗎?

是因為喜歡比朋友來得重要嗎?

這些因素好像都有,卻好像都不能完整地解釋她的所作所為。

直到有一次再返七中,她看到高三教室裏那些伏在桌上寫字的身影,臉上漠然的神色。她想,這或許是因為她不想落單。

在她的印象裏,林佑和羅依然是同時存在的,一手邊是自己的友情,一手邊是情竇初開的情愫。兩者不分輕重,因為他們都是那段時光的組成部分,缺一不可。

失去了他們,就像是要把中學的時光生生從她生命裏帶走一樣,讓她覺得不舍,讓她心疼。

青春是三個人的約定,不能有人缺席。

誰年輕時沒犯點錯。

誰沒留下塊傷疤放在舊時光裏,來時不時地提醒自己回頭看看。

高考結束之後,學校辦了個盛大的畢業典禮。

羅依然沒來。

同學們把高中的教材和輔導全部撕開,從二樓扔下去,紙屑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同學”,林佑轉過身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牛仔褲黑色無袖背心的女生站在他後麵。

他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她,“你是誰?”

“能不能幫我找一下周子良?我是劉小詩,是外國語學校的。”

林佑覺得這個名字有一點熟悉,但又想不起來是從哪聽說過,“他高考前就走了,好像是去英國了。”

林佑攤手,“沒有。”

旁邊有女生跑過來:“小詩,你找到他了嗎?”

劉小詩向他揮手:“那謝謝你啊。”然後跟著那個女生走開,惋惜道:“沒有,他朋友說他出國了。”

林佑轉過身來的時候,10班的同學正在教學樓前站隊準備拍合照。他走過去站在最後一排,張揚在第一排中央,陽光洋洋灑灑地照在他們身上,籠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中學的時光就定格在這張畢業照裏,一個在第一排,一個在最後一排,隔著人群,和那麽幾步之遙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