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旅館·花隨落(下)

文/楊千紫

“每憶椒房寵,哪堪永巷陰。”我再也不想體會上次被關進天牢時那種絕望的感覺。我隻有一句話,信不信隨便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一.

恍惚中,我看見蒼惑輪廓深邃的側臉,他說晴兒,我恨你,我恨你那樣與我相遇,偏偏又做了我的姐姐,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我想說不要,蒼惑,你不要恨我,可是我發不出聲音來,再一抬頭,眼前的人已經換成是淩楓瑟,他眼中有恍惚的怒意與哀傷,他說沈晴兒,既然你肯為了蒼惑付出一生,那麽朕成全你。朕要讓你一輩子困在皇宮裏,再也不會見你!

我的心忽然疼了,猛地坐起來,房間昏暗一片,原來是個夢。

春去秋來,日子很快就過去一年。我很安分地宅在梅香小築裏,極少與人來往,就連與我的親妹妹沈雲昔,也隻是到春節時候才見一次麵。

其實,我對這個妹妹也並非毫無感情。畢竟曾經當過她的侍女,又有血緣擺在那裏。我隻是不想連累她。像我這樣受封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皇帝的四品美人,在後宮幾乎也沒什麽前途可言了。可是雲昔不同,她是丞相之女,二品昭儀,再過幾年若能懷了龍嗣,升上後位也是指日可待。

此刻秋色滿園,我正望著院子裏的紅楓發呆,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委屈而略帶哭腔的女聲。回頭隻見鏤空的窗沿裏,侍女小曲把一簍子衣服摔在桌上,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她們浣衣房也太欺負人了!主子的衣服在那擱了半個月,不洗也不給送回來,我跟她們理論兩句,領頭姑姑就給了我一耳光……”

另一個侍女小令有些心疼地看她一眼,低聲歎道,“浣衣房那群奴才,別的不在行,拜高踩低就最是厲害。你也別往心裏去了。”說著,走過來掩上房門,道,“你去洗把臉吧,免得一會主子問起來,平白讓她掛心。”

我站在門外,聽小令這樣說,心中微微一暖,想了想,還是推門走了進去。小曲急忙背轉過身,卻被我輕輕扳了過來,細細看了看她被打腫的臉頰,道,“小令,櫃子裏還有些祛瘀傷的白藥,拿來給小曲敷一敷吧。至於那些衣服……反正已經過季,也不在乎早晚,有空我們自己洗好了,還嫌浣衣房洗的不幹淨呢。”

小曲小令急忙應了,小令道,“晴美人說的是,日後我們梅香小築自食其力,就不必再看他人臉色了。”

我坐到椅子上,喝一口新泡的碧螺春,道,“我這個當主子的無用,連累下人們跟著一起受苦。難為你們還這樣盡心盡力地服侍我。……這些茶葉和布料,都是雲昭儀送過來的,我沒有能力讓你們過得很好,說起來真是慚愧。”

小曲小令急忙過來勸我,小曲說,“晴美人千萬別這樣說,能到梅香小築服侍,是奴婢們修來的福分。……倘若其他奴才知道晴美人的為人,也一定會搶著來梅香小築的。”

小令進宮多年,一向比其他人老成些,道,“晴美人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能退下火線也未嚐不是好事。其實這是梅香小築的福分呢。”

她們這樣寬慰我,我心中的歉疚更甚,道,“現在天已經寒了,你們兩個是江南來的,定是很怕冷的。內務府給我們送的炭和冬衣一定是最晚最差的,指望不上了。待會我去找雲昭儀,讓她幫著打點一下吧。”

在皇宮裏能把日子過到這個份上,說出去恐怕別人都不信吧,我自嘲地想。其實早先皇上身邊的王公公待我還不錯,後來可能覺得楓瑟已經將我淡忘,沒什麽再投資的必要,漸漸也就任由梅香小築自生自滅了。

小曲小令忙要推辭,我擺手打斷,說,“反正我也很怕冷的。小曲,你就陪我走一趟吧。”

二.

此時是黃昏,皇宮小徑上十裏紅楓,映著天邊的燦爛雲霞,緋色似火。我許久沒有走出梅香小築,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覺得很是愜意。天清雲淡,秋高氣爽,看著這樣的天空,讓我仿佛重拾了許多年前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這時,忽有一隻小巧漂亮的蝴蝶從眼前飛過,小曲一向貪玩,興奮地說,“主子你看,是蝴蝶!這個季節幾乎已經沒有蝴蝶了呢!”說著有些乞求地看著我,說,“小令最喜歡蝴蝶了,不如讓奴婢捉它回去養在梅香小築吧?”

我揚唇一笑,無端想起《紅樓夢》裏寶釵撲蝶那一段,率先揮起扇子朝那蝴蝶撲過去,小曲見我默許了,蹦蹦跳跳地追得更歡。我們二人被這蝴蝶牽引著,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裏,玩得興致正濃,卻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打破了這片短暫的快樂。

我頓住腳步,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曲撞翻了迎麵走來婢女手上的杯盞,正踏著一地碎片不知所措。那個婢女也是滿臉恐慌,看起來與小曲有些交情,低聲道,“小曲你……你打破了蘭妃娘娘給皇上熬的燕窩!這可怎麽辦?”

小曲慌得臉色蒼白,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剛才隻顧著捉蝴蝶……”

我一愣,正要趕過去,隻聽“啪”的一聲,忽有一個美豔女子自那婢女身後走了出來,一個耳管打在小曲臉上,豔麗的五官看起來有些麵熟,眼神裏滿是鄙夷,道,“這裏的蝴蝶豈是你這種卑賤婢子能碰的?又碰翻了本宮的杯盞,你跟你家主子都不想活了麽?”

好大的口氣,不愧是現在掌管六宮的蘭妃。我心裏暗叫不妙,怎麽頭一回出來放風就遇上她?還真是冤家路窄。但此時也顧不得麵子,保住小曲要緊,急忙揚聲道,“小曲,你怎麽這麽不小心?走路沒帶眼睛嗎?還不快跟蘭妃娘娘認錯?娘娘母儀天下,自是不會給你計較的。”

小曲聽了,急忙跪下認錯,蘭妃的注意力卻完全轉移到我身上,繞開她直直朝我走過來。我心想絕不能讓她再抓到我的把柄,急忙恭敬地行了個禮,道,“沈晴兒參見蘭妃娘娘。”

上次她抓我過去毒打,尚有淩楓瑟來救我。可是如今的呢?恐怕他已經忘了我是誰吧。蘭妃不屑一笑,說,“本宮當是誰呢,伶牙俐齒的,原來是晴美人。平常稱病不去請安,旁人還當你死在梅香小築裏了呢。”

我低著頭,當下也不敢做聲。隻聽蘭妃又說,“可是今天讓你撞見本宮,好日子也算倒頭了。來人,把這個不長眼的侍女拖出去仗斃了。”

我一驚,急忙求情,“蘭妃娘娘……”

蘭妃猛地喝斷,道,“住口。你一個四品美人,有什麽資格在本宮麵前說話?這次斃的是你的婢女,下次說不定就是你!”

我顧不得別的,站起來道,“她是我梅香小築的人,沒我允許誰也不能動她。蘭妃娘娘,你真當自己可以隻手遮天麽?”

蘭妃回過頭來看我,杏眼裏滿是戾氣,冷笑道,“本宮自然算不得隻手遮天,但隻要能遮得你不見天日也就夠了。”

氣氛僵住,我針鋒相對的看著她,心裏卻很恐慌。就在這時,遠處忽有小太監高聲唱到,“皇上駕到,雲昭儀駕到。”

淩楓瑟……我的心沒來由地一震,所有人七七八八地跪了一地,我也跪在地上,死死低著頭,一時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我怕隻要一眼,那些記憶,就會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衝撞著我自以為已經靜如止水的內心。

……我想起最初相遇時,他在水中將我救起時的手掌的溫暖。晃動的水波中,他的俊臉美不勝收,一頭烏黑光亮如綢緞長發水藻一般飄散在水裏。我想起在春色靡荼的牡丹園裏,他的神色有些無措,夾著一絲孩子氣的可愛,忽然一把將我拽進懷裏,說,“你啊,不過是仗著朕喜歡你。”

可是就是這樣的他,最終也狠心地將我打入天牢,冷冷地說,“可是你還是拒絕了。沈晴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今,也已經沒有了。”

是啊,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和你中間,已經隔著那麽多說不清的錯過與恩怨,你不會再原諒我,而我,也沒有力氣再去在意你的原諒了。

我低著頭,眼看著那雙鑲紅寶石的繡金靴子走進我的眼簾。一如許多年前,我被蘭妃關在小屋裏毒打,他亦曾經這樣走到我身邊。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為我而停留,徑直繞過我走到人群中央,淡淡說道,“蘭妃,不是說好一塊去梨花台聽戲麽?時辰快到了,與朕一道過去吧。”

蘭妃頓了頓,乖巧答道,“是,皇上。”

說完,一眾人便往南走了。片刻之後,四周冷寂下來,他們似乎已經走遠,我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式,這才僵硬地抬起頭來,隻見雲昔和小令又折回來,快步過來扶起我,雲昔道,“姐姐,蘭妃可有傷到你嗎?多虧小令機警,看到你和小曲被蘭妃攔下,就跑去雲香殿找我,我便引著皇上過來了,不然還真拿她沒辦法。”

我雙腿酸軟,坐在地上,感激地看一眼雲昔,由衷說道,“這次多虧有你。……真不知該如何謝你了。”

雲昔忙擺手,道,“哪裏的話,憑你我相交多年,還用得著說這些嗎?我現在要趕去梨花台聽戲,日後再與姐姐敘舊。”說著站起身,囑咐小曲小令兩句便往南去了。

我坐在地上,關切地看一眼小曲,安慰道,“她那巴掌打得疼嗎?她衝我來的,你別往心裏去。”小曲哇一聲哭了,跑過來伏在我腳邊,連說,“謝謝主子回護之恩,謝謝主子……”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昏黃的天色中,小曲小令圍著我,麵上都有淚痕,我心中也難免酸楚,卻說不上是為何。小令走上來扶起我,道,“主子,那個蘭妃仗勢欺人,可她到底位份高,不能硬碰,以後我們梅香小築是要更加小心了。”

我應了一聲,心中也明白,今天的事表麵看是過去了,怕是難纏的還在後頭。半晌,小令忽然小心翼翼地說,“主子,有句話,小令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看她一眼,也想緩解一下氣氛,輕點一下她腦門,笑道,“你這丫頭,神神秘秘的,有話就說。”

“方才主子一直低著頭,所以大概沒有察覺……”小令看我一眼,似是不知該如何形容,道,“皇上看您的眼神似乎跟其他人不一樣呢……雖然奴婢也不說不清是哪裏不一樣,但是那種眼神……好像很深很重,總之跟看蘭妃和雲昭儀的時候都不一樣就是了。”

我心中微微一顫,心想,難道過了這麽久,楓瑟還是那麽記恨我?……又或者,他也想起了往日的回憶,心中唏噓麽?

半晌,我淡淡地說,“小令,這些話你日後不必再提了。若是讓別人聽到了,恐怕又是一場事端。”

那日衝撞蘭妃之後,梅香小築的日子果然更難過了。今日內務府來找碴,明日浣衣房來示威,前兩日蘭妃的人還無端把我梅香小築的幾個小太監打了一頓。我氣得腦袋一熱,就要衝去跟他們理論,卻被小令勸住,下人們在梅香小築跪了一地,道,“主子,千萬莫與權勢鬥啊!這點皮外傷,小的們還受得起。”

可他們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不好受。此時夕陽西下,天邊仿佛打翻了緋色的水墨,把雲朵暈染成一層一層的金色。我帶著小令出去散心,卻在禦花園外的樹林裏發現了一架秋千,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花海,讓人一瞬間有種身在仙境的錯覺。我玩心忽起,坐到秋千上讓小令推我。秋天夜晚的風有些涼,我隻穿一件白色寬袖窄腰芙蓉裙,卻不覺得冷,隻是陶醉在這一刻類似飛翔的自由裏。

我握著纏滿了花藤的秋千索,背對著她說,“小令,推得再用力些。……你說,如果我一鬆手,就能飛出這道宮牆,該有多好呢?”

小令卻沒有答話,隻是加重了推我的力道。

我仰著頭,看著緋紅的天際離我越來越近,仿佛是開滿了前塵舊事的花朵,不由幽幽自語,“可是,就算出了這道宮牆,我又能去哪裏呢?這個世界上,可還有真正在乎我的人嗎?……為什麽我遇見的所有人,最後都要離棄我呢?”

我的爹爹是朝中重臣,一品丞相,可是他不能與我相認,在眾人眼中,沈雲昔才是他唯一的女兒。其實也很佩服自己,這麽久以來,在這麵冰冷的宮牆,我到底是憑借怎樣的信念才堅持到現在的呢?

身後的人頓了頓,推我的時候更加用力,秋日晚風中,我白色的裙裾如亂蝶飛舞。我閉上眼睛,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他說,“這麽久了,原來你一點都沒有變。……你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

我倏忽一愣,半空中不顧一切地轉過頭去,隻見淩楓瑟一襲青色長衫,正端端站在我身後。……轉眼已經一年了,他英俊如昔,隻是眉宇間多了一份沉穩,烏黑長發用明黃穗子鬆鬆束起,一雙深邃瞳仁倒映著如火晚霞,閃耀出晶瑩璀璨的光。我此時正**到高處,這樣突兀地回過頭去,整個人就失去平衡,雙手一鬆,整個人就直直往後飛了出去……

快速流動的風景中,依稀看見頎長的青色身影一閃,他已經穩穩將我接在懷裏。當我恍過神來,他的臉龐已經近在咫尺,鼻息間呼出的熱氣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我本能地環著他的頸,不能說也不能動,一時隻是呆呆地看著他……因為我身上浸透了冷風,此時一片冰涼,他掌心地熱力源源不斷地傳到我身上,那樣大的反差,那樣地暖……

淩楓瑟低頭看我,一雙黑鑽般的瞳仁潮水湧動,仿佛也透過我的眼眸,望見那些淩亂而糾纏的過往……

半晌,他淡淡地放下我,轉身就走。我站在他身後,一時也是無語。我與他之間,隔著的不隻是蒼惑,還有一年的時光,以及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隔閡……可是走出幾步,他又頓住腳步,解下墨綠色水貂毛鬥篷,搭在手臂上遞給我,道,“拿去吧。”

我一怔,抬起頭看他,也想雲淡風輕地說聲謝謝,可是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小令見此情景,早就默默地退了下去。深秋的傍晚,我與他就這樣站著,前方是開到盡頭的一片花海,我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不知為何,卻如何也伸不出手去接他的鬥篷。

淩楓瑟深深地看我一眼,表情裏似有無奈,走過來親手為我披上鬥篷,將我整個人包裹在那片溫暖裏,細細地係好繩索。我冰涼的身軀漸漸回暖,心中也是一熱,不知為何,眼眶竟然倏地濕了。……其實我並不是個矯情的女子,亦不是想靠淚水挽回什麽。我隻是覺得心酸。過去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大夢,夢裏曾經有他,可是到頭來卻隻剩下我一個。

我的淚緩緩滴落,一點一點滲透進鬥篷的絨布裏。他的手臂微微一震。我低著頭,語無倫次地說,“第一次我想離開皇宮,是因為怕你抓我回天牢。現在我想離開,是因為我總是不停連累身邊的人。從開始到現在,我想要離開皇宮的理由,都不是因為想要離開你……”

可也是正因為事隔多年,過去所有都已煙消雲散,我才會覺得心酸。……這算是在解釋嗎?我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一半,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又覺得再無話好說。轉身想要離開,走出幾步,卻被他喝了一聲,“站住!”

我一愣,轉眼已經被他扳過肩膀,他眼中仿佛有被這番話勾起的累累傷痕,有隱忍的怒火和哀傷噴薄而出,他緊緊扣著我,說,“你這算什麽!說了這麽一句話就想走,你以為我會原諒你麽?……你一次又一次地舍我而去,最終卻是為了保住賀蘭蒼惑才回到我身邊!沈晴兒,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有多傷人!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對你動心思!可是為什麽你現在又出現在我麵前!”說著他狠狠鬆開我,將我推得一個趔趄。

這一次他沒有自稱為朕,他聲音裏極少有這樣失控的憤怒,我跌坐在地上,淚水汩汩而出,如今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心高氣傲不肯妥協的沈晴兒了,我開始學著體諒,開始懂得珍惜身邊的人。也就是在此刻我才明白,原來在我以為是他傷害我的同時,我也深深的傷了他。

“對不起。……其實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才能補償你……”我喃喃地說,默默地流著淚。我知道我們是在剖開過去的傷口,可是也許隻有這樣,那些傷痕才可以真正痊愈。

楓瑟猛地回過頭來,冷冷地說,“誰要你的補償?你以為你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將過去一帶而過了麽?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多少次心痛得夜不能寐,滿心滿眼都是你……”他微一咬牙,恨恨地轉過頭,沒有再說下去。

我氣苦,心裏也覺得委屈,忍不住喊道,“淩楓瑟,是你將我關到牢裏的,是你處處欺負我!蒼惑對我好,我自然要跟他走,難道留在牢裏等著被害死不成!為什麽你從來都不肯考慮別人的感受!”說完,我忍不住抱著膝蓋嚎啕大哭,這一年來所有的心酸,都仿佛隨著淚水流了出來。我的心也很苦,可是又有誰知道呢?

我以為我說了這番話,淩楓瑟又會勃然大怒地來吼我,可是他卻沒有。不知道我哭了多久,隻覺有一雙溫暖地手將我抱在懷裏,我抬起頭,正對上淩楓瑟無奈卻又似乎釋然了的雙眸,他的手微一加力,將我額頭按在他胸口。他修長的手指穿過著我的發絲,很久很久,他隻是靜靜地抱著我,什麽話也沒有說。

夜色漸彌。淩楓瑟忽然橫抱起我,往梅香小築的方向走去。我哭得累了,隻是順從的依在他懷裏。迷離夜色裏,他的聲音響在我耳邊,很輕很輕,他說,“晴兒,其實朕等今天等了很久。……就好像小時候在林子裏迷了路,終於看見了營帳的燈火。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四.

當我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梅香小築的榻上,小曲笑吟吟碰上來一杯茶,有些曖昧地看我一眼,說,“晴美人請用茶。”

其他下人也皆是麵有喜色,笑得我都不有些不習慣。我靠在枕頭上,接過小曲遞過來的茶盞,看一眼小令,有些好笑地說,“他們這是怎麽了?今日為何這樣反常?”

小路子一向口快,搶著答道,“昨晚聖上親自送晴美人回來,這樣的事可是前所未有。現在已在宮裏傳遍了,眾人都說晴美人有福氣有造化,日後怕是要寵冠六宮呢!”

小曲也是滿麵紅光,說,“今兒早事情一傳開,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就親自來梅香小築請罪了。托主子的福,日後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我見他們高興,也不忍掃興,笑道,“看把你們高興的,活都不用做了嗎?都圍著我做什麽?該幹嘛就幹嘛去吧!做的好的都有賞賜。”一眾下人聽得更是喜慶,急忙行禮應了。

小令卻收起笑意,垂首對我說,“主子,有句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把茶盞遞給小曲,說,“小令,梅香小築裏都不是外人,有話隻管說便是。……其實,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抬頭看一眼眾人,說,“後宮爭寵有多慘烈,想必各位見的比我還要多。受寵的妃嬪雖然表麵風光,實際上也是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半點行差踏錯都會有性命之憂。”我看一眼小令,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恭敬地看我一眼,接口道,“所以我們梅香小築日後要更加小心,不但不能讓旁人抓到把柄,更也不能讓人有機可乘,影響到晴美人的安危。”

此刻眾人的表情都認真起來,鄭重其事地應了。我心裏也有些亂,因為我不知道今日之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麽。走得越高,跌得就越重。越是付出真感情,也有越可能傷心。說不定日後,等著我的是比過去明哲保身更加難熬的日子……

這時,忽有外麵的小太監來傳話,道,“啟稟晴美人,王公公求見。”

我微微一愣。王公公,豈不就是淩楓瑟身邊那個管事太監?他來找我做什麽呢?

王公公引我去禦書房,一路上絮絮地跟我說了很多,大多是一些淩楓瑟的飲食與習慣,比如他喜歡吃什麽,喝什麽,通常幾時就寢。踏上久違了的淩雲殿,我也有些心緒不寧,隻聽王公公在我耳邊歎了一聲,說,“老奴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從來沒見過他為哪個女子像對晴美人你這樣上心。……昨夜皇上很開心,老奴已有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開心了。如今國事繁忙,南方又蝗災,老奴便自作主張引晴美人過來,希望一會子皇上見了你,能忘記些煩心事吧。”說著,他把我一個人留在華麗寬闊的禦書房裏,自己躬身退了出去。

房間裏飄著淡淡龍涎香,是楓瑟身上熟悉的味道。原來這裏就是他的辦公室啊,我四下參觀著,心想在古代呆久了,我都差點忘記自己是穿越來的了,這地方鑲金嵌玉的,要是擱到現代可相當值錢了……我兀自胡思亂想,一邊走到桌子邊,隻見幾層宣紙下壓著一張畫,畫上的女子身穿一襲素色長裙,纖長的裙裾飛揚如蝶,正迎著夕陽**秋千,前方是一片花海,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一襲青衫,正站在那女子身後,癡癡地望著她。

我心中微微一震,這不就是我與他昨日相逢的場麵麽?沒想到他竟畫了下來……還把我畫得這樣美。我揚唇一笑,忍不住揮筆題了幾個字上去……

“在做什麽呢?”這時,他卻忽然從內堂走出來,見到我在這裏,微微一怔。我急忙放下筆,臉上無端一紅,像是被抓包的小偷。他有些詫異,走到我身後低頭看向那幅畫,半晌,臉上浮現一絲好看的笑容,輕聲念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我不由有些窘,轉身就想走,他的大手卻覆上我的腰,將我自後攬在懷裏,側頭在我耳邊說,“你怎麽來了,很想見到朕麽?”

我別過頭,急急辯道,“才不是呢!是王公公非要帶我過來,不然我才不要過來這裏呢……”淩楓瑟壞壞一笑,手上微一加力,將我抱得更緊,道,“還說不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話可是你寫的,還想不承認嗎?”說著便來嗬我的癢,我嚇得慌忙去抓他的手,告饒道,“好了啦,我是很想見你,可以了吧?你怎麽還跟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他反握住我的手,將我抵在書案上,俊臉緩緩壓過來,龍涎香的味道更濃,唇邊的壞笑也更甚,說,“是嗎?朕可好像從來都沒有動過你呢……”

我臉上更燙,掙紮著要起來,卻正對上他的唇,那樣溫,那樣軟,卻霸道地仿佛要抽幹我體內所有的氣息……我閉上眼睛,雙手無力地攀上他的脖頸,他攬住我的腰,呼吸有些粗重,濃烈的吻沿著肩膀往下滑落,我身子一顫,忍不住輕吟一聲,有些害怕又有些猶豫,往後躲了躲,喃喃地說,“楓瑟……”

他的俊臉近在咫尺,抬起頭來看我,眼中閃爍著迷離欲火,不由分說地又吻上我的唇……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小太監的傳話聲,“啟稟皇上,沈丞相等數位大臣已到淩雲殿。”

淩楓瑟一怔,猶豫片刻終於緩緩鬆開我。我整了整衣衫,呼吸起伏不定,強自鎮定說,“正事要緊,我先回梅香小築了。”

“好好地等著朕。……今晚,朕要翻你牌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悠悠自身後傳來,又仿佛帶著一絲戲謔的甜蜜。

我的臉火辣辣地,羞得低了頭,卻連回頭看他一眼都不敢了,急急走了出去。

五.

回到梅香小築,回想方才在禦書房發生的一切,臉頰不由有些發燙。坐在妝台前看著鏡中麵色緋紅的自己,忽然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

現在的我,真的開心嗎?即便是開心,又能維持多久呢?楓瑟的心今日在我這裏,可是明日呢?……我的心今日也許隻交付了一半,那麽,明日呢?一旦全心全意地愛上他,卻又不能不與旁人分享他的自己,會如何呢?

也許是經曆過太多,所以在碰觸愛情的時候才會這般患得患失。我輕歎一聲,驀一回頭,卻在門側看到一個熟悉的纖細人影。

正是雲昔。她看到我,麵上浮起一絲熱切的笑容,迎過來道,“姐姐在想什麽呢?整個人都癡了。怕是在想皇上吧!”

我臉上一紅,心裏卻無端顫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答應過雲昔不會對皇帝動心。可是經曆了那麽多以後,兜兜轉轉,我最終還是食言了。我下意識地拉起雲昔的手,想說些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

我心裏自然把她當是親妹妹,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隻當我是尋常侍女罷了。過去我又曾答應過她不會與她搶皇上,如今卻成了楓瑟的後妃,盡管不是出於自願,卻也的確違背了承諾。但是她卻不計前嫌,對不受寵又位份低的我很是照拂,這也讓我更加慚愧。

那麽此時此刻,她心裏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雲昔卻若無其事地笑笑,拿出一塊絲絹攤在妝台上,道,“聽小令說,姐姐這兩年讀了許多詩文,請姐姐給這花樣兒題個字吧,妹妹平時繡著玩的。”

我微微一怔,還是忍不住問道,“雲昔,想必皇上送我回梅香小築的事你也聽說了……你,不怪我?”

雲昔輕歎一聲,撫了撫我的手道,“姐姐,原先我跟姐姐說的都是傻話。當時我隻是秀女,還不真正懂得何為後宮。佳麗三千,皇上豈是我沈雲昔一人可以獨占的?姐姐能得到皇上垂青,連帶著我也跟著光彩呢。晴姐姐你說是嗎?”

雖然雲昔此時看起來雲淡風輕,可是對於她,我始終有愧。一時又不知該再說什麽,便扯過那匹絲絹,打趣道,“我這兩年悶在梅香小築裏飽讀詩書,看來也沒有白費,倒招來妹妹問要字了。”看了看滿絹梨花的花樣,想了想,提筆寫道,“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沈雲昔接過,眼中略有驚詫,細細看了數遍,輕歎一句,“……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姐姐可是在說你心中真正所想之人嗎?”

我此刻精神集中在寫字上,一時沒有答話。

梅香小築中暗香浮動,是楓瑟慣用的龍涎香。根據宮裏的規矩,皇帝要去的地方總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熏香。淩雲殿的小太監捧著金獸香爐在屋裏四處搖晃,倒把小曲小令她們樂得合不攏嘴。剛送走雲昔,小曲便把我按在梳妝台前,打開琳琅滿目的珠寶匣子和各色的胭脂水粉,笑吟吟問道,“一會兒皇上就過來了,晴美人打算梳什麽樣的妝呢?”

我想起他在書房說今晚要翻我牌子時促狹的樣子,臉頰一熱,道,“隨便吧。……我也不知皇上喜歡什麽樣子的。”

小曲把臉湊過來,笑道,“隻要是晴美人的,皇上都會喜歡的。”

“好啊,你這蹄子還敢取笑我!”我作勢要打她,卻聽門外的又有太監唱道,“有賞賜到!”這種陣勢的賞賜隻有皇上能給。一屋子的人急忙跪下,我從椅子上坐起來,剛作勢要伏下身子,卻被那送賞的太監扶住,他諂媚一笑,道,“皇上特別吩咐的,不讓晴美人跪著接賞。”

我一怔,唇邊情不自禁就蘊了絲甜,索性就坐下了。隻見各種賞賜流水一般湧進來,金銀綢緞,珠玉琳琅。最後一盤蓋著紅綢,由領頭那個太監親手送上,垂首道,“皇上特別囑咐奴才把這個交給晴美人,請晴美人笑納。”

我掀開那層紅綢,盤中居然擺著一隻紅色鑲金線的同心結。捧在手裏,那樣嫣紅,那樣柔軟,我心中微微一顫。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楓瑟,他是要告訴我,我們真的可以如此嗎?

回想起過去發生的一切,猶如一個冗長的夢境,我坐在床頭,輕撫著這枚同心結,心中感慨卻又有些期待。就在這時,忽有一個眼熟的婢女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腳邊,哭道,“晴美人不好了!雲昭儀失蹤了!”

我一愣,倏地站起身,急道,“她才離開梅香小築不久,怎麽就失蹤了呢!你們這些人是如何看顧她的!”

那婢女又驚又懼,斷斷續續說道,“是蘭妃娘娘故意支開我們的!……雲昭儀路過蓮花池,一時興起便停下來觀賞片刻,哪知碰到了蘭妃娘娘……之後就找不見她了,去問蘭妃娘娘她又一問三不知,推了個幹淨!”這婢女大概是護主心切,此刻也有些口不擇言,要是讓人聽到她這樣說蘭妃可是大不敬的罪。

我聽出了個大概,急忙打斷她,道,“好了,先找到雲昭儀要緊。你帶著梅香小築的太監去蓮花池東邊找,我帶小曲小令去西邊!”說著,披了鬥篷就要往外衝,卻被小令輕輕扯住,道,“主子,不消半個時辰皇上就要來梅香小築了啊……”

我一愣,心中微一猶豫,道,“還是去找雲昭儀要緊。這件事先不要驚動皇上。倘若雲昭儀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再與那蘭妃計較!……如果我太久沒回來,你便勸皇上先回去吧。”說著,我接過下人遞來的燈籠,急急往夜色裏去了。

六.當我重回梅香小築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時分。梅香小築裏一片淺白,門口燃著一星燭火,在清晨的寒霜露中搖搖欲墜。我折騰了一夜,此時已很是疲憊,料定皇上定是早就離開了,洗了澡便爬到**,一把拽過枕頭,卻倏忽碰觸到一個男子陌生的體溫。

我的指尖僵在半空,一時愣住了。淩楓瑟轉過身來,視線迷茫地看我一眼,俊美的臉上竟顯出一種不同於往日的柔和,伸手攬住我的腰,輕聲埋怨道,“怎麽才回來?朕等了你好久。”

“你……等了我一夜?”我呆呆地看著他,眼眶竟微微有些紅了。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一個女子敢讓他等。

其實我也不敢,我以為他早就回去了,可是他偏偏等了我。忍不住輕輕撫上他的臉龐,我想起那個嫣紅的同心結,喃喃說道,“楓瑟,過去我一直覺得是你虧欠了我……可是現在才發覺,原來我也欠你這麽多……”

他順勢捉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吻著,笑說,“朕也是第一次發覺,原來等待一個人也可以這樣開心的。朕躺在這張**,想著你每日都躺在這裏,心中便覺得歡喜……”他的吻沿著我的手臂漸漸往上……絲綢被子一滑,露出他**的上身,他伸手將我攬在懷裏,雙唇輕柔劃過我的發鬢,說,“可是晴兒,你以後還是不要再讓朕等了……朕總是擔心,再也等不回你……”他的吻忽然落在我唇上,輕柔而又深入,我的呼吸起伏不定,雙手無力抵著他的肩膀,紅著臉說道,“就快上朝了,皇上再歇一會就要起了。難道想學著做昏君麽?”

楓瑟揚唇一笑,翻身將我壓在身下,伸手拽下榻上淡粉色的紗帳,低頭看我,眼眸似幽深的潭水,他說,“輕紗帳暖,有你在這裏,朕怎麽舍得走呢?晴兒,今日就讓朕為你做一次昏君吧。”說著,他輕啄我的鼻尖,細碎的吻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我遲疑片刻,雙手終是環住他的頸,輕輕回應著他……

這般良辰美景,他等了多久,我又等了多久?誰都知道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卻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珍惜的。他輕輕褪下我的衣衫,起伏而急促的呼吸像小鼓一樣撞擊著我的心……龍涎香的味道鋪天蓋地。

窗外露出魚肚白,淺淡的熹光照在輕紗帳幔上,映起淡粉的一輪春色。

我走進梅香小築,雲昔已經在妝台前等我了,我一邊解下披風,一邊關切說道,“雲昔,前晚到底發生什麽了?你的身體可已無大礙?我方才去你宮裏找你,她們說你過來梅香小築了,我便趕回來。”

雲昔掩袖一笑,說,“姐姐對我可真是關心,皇上剛走便去找我了。……聽聞皇上在梅香小築呆了一天一夜,連早朝都不上了呢。”

我臉一紅,有些窘又有些擔心,順口問道,“他因我而沒去早朝,可有臣子不滿嗎?”

雲昔見我擔心,急忙正色道,“我跟姐姐開玩笑的。皇上近來一直在為國事煩擾,殫精竭慮,偶爾休息一下沒有人敢說什麽的。”

我微微放心了,看看雲昔,說,“那天晚上你在蓮花池畔失蹤,我以為是蘭妃對你不利,直到在花園裏找到你了才放心。”

我這才完全放心,急忙寬慰她兩句,雲昔忽然拿出一塊錦帕,上麵繡著我上次幫她題的字,“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她把帕子遞給我,說,“姐姐聖眷正隆,妹妹沒什麽好送的,就親手繡了塊錦帕送給姐姐。……這字題的可真好,所有看過的妃嬪都讚姐姐有才氣呢。”

我見雲昔這般為我,心中一暖,忙謝了接過。心想她不知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尚且如此對我,這份情意我真不知該如何還了。

房間裏靜寂一片,雲昔忽然靠近了我,壓低聲音說,“姐姐,有件事,雲昔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挑眉,說,“是不是蘭妃暗地裏難為你了?你說出來,姐姐給你做主。”

雲昔搖搖頭,猶豫片刻,道,“……是關於西楚皇子蒼惑的。我聽爹爹說,他現在人就在京城……”

蒼惑……蒼惑。驟然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還是有些震動,沉默良久,想想雲昔也不是外人,忍不住問道,“沈丞相說的?他可有說蒼惑來京城做什麽沒有?”

雲昔低頭看我,眼神有些深,含意未明,道,“爹爹沒說。”她靠著我的妝台站著,頓了頓,說,“姐姐若是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見一麵。”

我一愣,雲昔怎會有這樣的心思?也許她隻是想幫我做些什麽吧。當下急忙搖頭,說,“不用了。我……我跟他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隻要他能快樂安好,我也別無所求了。”

自從那天之後,楓瑟再來的時候都會先遣走梅香小築的下人。他說我太容易臉紅,一點都沒有當主子的架子,索性就先調走他們,免得他想當眾抱我的時候我會不好意思。想到這些,我唇邊情不自禁就蘊了一絲笑意。

此時已是日落西斜,房間裏一片昏黃,我在妝台前點上蠟燭,火光倒映在鏡中,一室柔和的金輝。聽淩雲殿的太監傳報,一會兒楓瑟就要過來了。我打開妝盒,剛想別個他喜歡的發簪……

卻隻見一封白色信箴靜靜躺在妝盒裏,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跡,與漆黑的木質妝盒形成強烈的反差。我一怔,詫異地抽出信紙,隻見上麵寫了滿滿的相思,署名竟是蒼惑!我握著軟軟的信紙,一時間竟呆住了,卻也於刹那間心如電轉。

不對!雖然我未曾見過蒼惑的字體,可是這些寫滿了**相思的信根本不可能是他寫的!因為我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件事別人不知道,我們兩個卻清楚得很!這些信是有人偽造的,我的心一寒,忽然有種未知的恐慌,可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淩楓瑟板著臉走進來,一雙黑眸靜靜地逼視著我,仿佛在深層湧動著一泓暗湧。

此刻楓瑟的臉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眼中分明有痛,隨手拈起一封信,攤開在手裏細細看了,眉間蹙起一抹淒楚,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滿目寒冰,他抖了抖手裏的信紙,逼視著我道,“這些,你如何解釋?”

我心中忽然騰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我覺得我似乎又要失去他了,慌亂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知道……這些信不是我寫的,也不是蒼惑寫的……楓瑟,真的不是……”

可就在這時,我藏在身後的那封信卻抖落下來,緩緩飄落在大殿裏光潔如鏡的地麵上。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紙,痛楚又悲憤地看我一眼,“啪”一聲把手中的信拍在桌上,拈起旁邊的錦帕,說,“好一句‘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這分明就是你的字跡,還想推得幹淨嗎?”

我忽然間明白了。我想起雲昔送我這帕子時的神情,以及她靠著我妝台站著時背後的雙手。

原來她是為了今天這一刻,才問我要字。她要的不是什麽繡花的圖樣,她隻是想要我的字跡。

原來在這後宮,真的沒有姐妹之情可以相信。

可是她到底是我的親妹妹。這一切,我不能對楓瑟說。

我抬頭,哀哀地看著他,說,“楓瑟,這些信真的與我無關。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

楓瑟眼中亦有同樣的悲哀,他忽然握住我的肩,劇烈地搖晃著,聲音裏似有比從前更深更痛的傷口,他說,“原來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心裏想的人是他……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句話你在信裏也曾對他說過……沈晴兒,你這樣殘忍地對我,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說著,楓瑟轉身就走,我跌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隻能不住地搖頭,流著淚說,“不是這樣的,楓瑟,你不要傷心,我……”

他背對著我的身影頓了頓,終是甩開了我,拂袖而去。

七.

許是淩楓瑟刻意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外邊的人都不知道我犯了“與人通奸”這樣大的罪,隻道我不如從前得寵了。梅香小築昔日門庭若市,如今也沒有完全被人遺忘,隻是雲昔再也沒有來過。今日我如往常一樣呆呆坐在窗前,小令忽然神神秘秘譴退了其他人,過來通報說,“主子,沈丞相求見。”

我一愣,難道是爹爹聽到了什麽風聲,知道了我已經失寵?還是他知道了雲昔所作的一切?我與他往日極少相見,我隻有在零星重大的宴會上才能堂堂正正敬他一杯酒。如今爹爹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冒這樣大的風險到宮裏來見我呢?

四下無人,我披著鬥篷左顧右盼,才緩緩走了出去。爹爹雖然位極丞相,可到底隻是臣子,出現在後宮終究不妥,我也不願給他添麻煩。這時,隻見沈丞相從一棵大樹後走出來,四下看看,說,“微臣叩見晴美人。”

一怔,剛想阻止,可是轉念一想,現在到底是在宮裏,禮數做足了總是沒壞處。於是訕訕地揚聲說道,“沈丞相免禮。”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爹爹找我所為何事?”

沈丞相有些滄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的事情我聽雲昔說了,蒼惑現在在京城,我想安排你們見一麵,圓了你的心願。”

我一愣,剛想說些什麽,卻隻聽沈丞相壓低了聲音又說,“雲昔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算是為父求你,若是日後她有什麽做錯的地方,你可千萬別與她計較。”

我又是一怔,滿腔的話就憋在了胸口。是啊,對他而言,雲昔才是他從小傾注疼愛養大的女兒,我雖然與他也有血緣,可是感情自是與雲昔不同。如今,我還能再說什麽呢?盡管雲昔算計我,陷害我,可是她是我的親妹妹,我還能再說什麽呢?

半晌,我咬唇點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沈丞相臉上似有歉疚,也有一絲疼愛,說,“雲昔說你悶悶不樂,一心想見蒼惑一麵。這一次,為父說什麽也要幫你達成心願。”

我一愣,忙搖頭說,“我的心願?不是的,爹爹……”他卻已經轉過身,指向樹林的盡頭,說,“你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會有人接應你。然後你就能見到蒼惑了……”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可是卻已經晚了,隻聽楓瑟的平靜得近乎可怕的聲音從半空傳來,他說,“晴兒,你若想見蒼惑,直接跟朕說就行了。”片刻間已經有宮廷侍衛上前擒住沈丞相,隻聽他冷冷的說道,“何必要煩勞沈丞相呢?”

我的心一沉,抬頭隻見淩楓瑟正端端坐在梨花台正中。身後站著零星隨從,蘭妃坐在他身邊,看我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愉悅。雲昔跪在地上,含淚說道,“皇上,我爹爹是被逼的,他怕晴美人會對我不利才會幫她見蒼惑的……”

此時已有侍衛將我扣住,我仰頭看著她,咬著牙道,“雲昔,你為了扳倒我,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惜要利用嗎?你那日失蹤,我是如何擔心地到處找你,原來你是配合蘭妃一起做戲!”

雲昔卻哭著靠向我,啜泣著說,“姐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欺騙皇上啊……是你自己說的,隻要蒼惑能快樂安好,你也別無所求了。姐姐,你敢說這話不是你親口所說的麽?皇上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還要想著蒼惑呢?”

半晌,我低下頭,不知該再以怎樣的表情麵對楓瑟,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說,“皇上,沈丞相的確是被逼的。求皇上念在君臣一場,不要與他計較吧。至於我……好吧,我都認了。”我低著頭,眼淚汩汩地留出來,“那些信都是我寫的,我與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想的也是蒼惑,我指望著他能來帶我走,從此天涯海角再也不回來……要如何處置我,您下旨吧。”

淩楓瑟眼中閃過一簇悲涼的怒火,絕望而哀豔,他飛快看我一眼,沉沉低下頭,生生將手裏的茶杯捏成了粉末。

沈丞相詫異地看看雲昔,又看看我,蒼老的眼中蘊了一抹深深的歉疚,他回身麵向淩楓瑟,拱手道,“皇上,您聽老臣說,其實事情並非如此……”

“爹爹,我知道你念在晴兒與我姐妹一場,不忍心指責她。可是為了她欺君罔上,也不是忠臣所為啊!”雲昔急忙打斷他,眼角還掛著淚痕。

我看一眼沈丞相,淒然一笑,勸道,“是啊,沈丞相宅心仁厚,也不必為我辯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其實我真是個傻瓜啊。分明是穿越來的,又何必跟這裏的人講什麽骨肉親情?徒增牽絆罷了。

蘭妃居高臨下地看我一眼,揚揚手道,“既然晴美人已經認罪了,的確是多說無益。來人,把她壓到永巷去。”

永巷,皇宮中的長巷,是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的集中居住處,也是幽禁失勢或失寵妃嬪的地方。唐代李華有詩雲,“每憶椒房寵,哪堪永巷陰。”可見那是一個如何陰暗絕望的地方。我麻木地被侍衛架起,忽然想起兩年前,我也曾這樣被壓入天牢。可是這一次,可還會有翻身之日了嗎?

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在我身後,那樣熟悉,又那樣遙遠,他說,“住手。淩楓瑟,我不許你這樣對她。”說著,一雙有力的手將我自後扶起,我回頭,正對上蒼惑輪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臉。他比前兩年成熟了許多,唇邊有淺淺的胡茬,他看著我,眼中有難以言說的暗湧,他說,“晴兒,我帶你回西楚。”

蒼惑拉著我轉身,隻見無數羽林衛將我們包圍其中。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在重演。我忽然恐慌,我甩開他的手,說,“蒼惑,你快走。這件事與你無關。楓瑟他……楓瑟他待我很好。”蒼惑的眼中有些氣惱,捉住我的手說,“你為什麽這麽傻?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珍惜你。”

他回頭遙遙看一眼端坐於梨花台的淩楓瑟,道,“我不敢來見她,是因為我怕會破壞她的幸福。可是原來,她跟著你,根本就沒什麽幸福可言。……你不是以為我跟晴兒之間有私情麽?我告訴你,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寫過信給我,此生如果我有機會,我也絕對不會把她讓給你!”

蒼惑低頭看我,眼中有苦澀的痛,搖著頭喚我一聲,“晴兒……”羽林衛已將他團團圍在中央,他卻還不肯走,我心中一急,上前抽出蒼惑腰間的錚亮匕首,抵在頸前,流著淚問他,“你走不走?”

蒼惑緊緊攥起拳,狠狠地別過頭去,終於背對著一步一步走遠。梨花台前一時寂靜一片,羽林衛麵麵相覷,竟沒有人去攔他。

我轉過身麵向淩楓瑟,說,“每憶椒房寵,哪堪永巷陰。我再也不想體會上次被關進天牢時那種絕望的感覺。我隻有一句話,信不信隨便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說著,我狠狠將那把匕首刺向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誤會我,我不要去永巷,我要他永遠將我記在心裏……

反正我都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麽好怕的呢?隻是這一次,可還有再穿越到其他王朝的運氣嗎?我忽然覺得,我所經曆的一切,都是為了來到這裏遇見楓瑟。而我們的遇見,也都是為了這一刻……

我想起他抱著我時側臉俊美的弧度,他說,晴兒,其實朕等今天等了很久。……就好像小時候在林子裏迷了路,終於看見了營帳的燈火。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可是那些過去,他始終都沒有忘記過。他不知道我與蒼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更不知道沈丞相是我的親生爹爹,而我的生母,就是西楚大汗最寵愛的皇妃。就算我的身世浮出水麵,我與楓瑟之間的問題也未必能解決,還會連累我與蒼惑的父母。……我真的累了。

我想起那個同心結,想起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原來楓瑟,我們真的不能如此。

血,好多的血湧出來……流淌在我手上,殷紅而灼熱,卻並不屬於我。

我驚怔地抬頭,隻見淩楓瑟用手生生握住了那匕首,讓它停在距我胸口一寸的地方。他的血,順著匕首流到我手上,一滴一滴墜落到泥土裏……

他的臉就在我眼前,一雙黑眸中分明有光亮閃動,他緊緊將我抱在懷裏,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釋然,說,“晴兒,你不要這樣。”我一愣,顫顫地鬆開了雙手。他將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扔在地上,輕拍著我的背,說,“朕信你。……就算那些信擺在眼前,就算蒼惑真的出現在皇宮,朕也一樣信你。……因為,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他當著眾人,低頭輕輕吻向我的發,目光一沉,眼中重又滿是赫赫天威,他說,“封晴美人為一品貴妃,賜住淩雲殿。”說完,他複又低下頭來看我,輕聲道,“位至貴妃,任何人也不能再將你打入永巷。也許朕對你的感情有一日會變,但朕永遠不會忘記今日給你之承諾。”

原來最極致的幸福,真要在生死關頭才能顯現出來。此刻我就感覺是在做夢,卻又那麽深刻那麽幸福,他就在我眼前,俊美容顏上依稀竟掛著一滴為我而流的淚水。

我深愛的男子如此待我,這一生,我還有什麽奢望呢?

深吸一口氣,將滿臉淚水盡數蹭在他的龍袍上,我環住他的脖頸,深深地吻下去。

尾聲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沈丞相那日之所以會講那番讓我包容雲昔的說辭,是因為他查出,過去我被關在天牢時,送毒燕窩要殺我的人是雲昔。他不願見我與雲昔反目成仇,才會說出那番話來。

在楓瑟封我為貴妃的第二日,沈丞相跟他坦誠了一切,比如西楚皇妃是他的前妻,比如我與蒼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楓瑟回來之後氣哄哄來嗬我的癢,他說下次不準我再有事瞞著他,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都有他幫我承擔。

次年,楓瑟封我為後,賜號誠元。

這一生,隻要能守在淩楓瑟身邊,我就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