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旅館·花隨落(中)

文/楊千紫

他的溫柔,他的**,定是也給過許多其他女子的,如今給了我,也隨時都可以收回去。

一.

牢房裏寒氣很重,四周是完全封閉的石牆,僅有的光源是棚頂兩側的火把,散發著橘色的又晦暗的火光。轉眼已經在地牢裏呆了三天,我蜷縮在角落裏,回想著我在現代時與素素無憂無慮玩鬧的情景,心中酸澀一片。

這時,忽有一個麵生的獄卒捧著一個瓷盤和竹筒過來,撂在地上,目光掃過我的臉,說,“喂,過來吃飯吧。”

都說這地牢的飯食不好,而且量極少,一天就給一頓飯。可是這幾天來,我的飯食倒是不錯,又是魚又是竹筍的,還是營養搭配。我捧起飯碗仔細一看,這次更誇張,碗裏裝的居然是燕窩。聞起來好香,我拿湯匙盛了一勺剛要送到嘴邊,半空中忽有一粒石子打過來,又準又狠的碰翻了我手中的瓷碗,卻未傷到我的手。

住在我牢房對麵的是個披頭散發的老太婆,這樣的光線裏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她瘋瘋癲癲地吼道,“憑什麽她有好飯吃?我們卻沒有?”

獄卒見我沒吃到燕窩,看起來似乎比我還懊惱,回頭怒吼,“瘋婆子,你找死是不是?”

那老太婆也不理他,依舊直勾勾地坐在那裏,一邊往外扔著稻草,說,“我們沒飯吃,她也別想吃!”

獄卒也拿她沒辦法,一鞭子狠抽在牢門上,憤憤地走了。

其實,我也覺得我大魚大肉這件事對其他囚犯來說有些不公平,當下也沒出聲。那獄卒漸漸走遠了,忽然聽到那老太太壓低了聲音說,“小心有人下毒。”

我一愣,轉念一想也是的確,在宮裏我得罪過不少人,誰想趁我在牢裏的時候除掉我也不稀奇。又想起適才那獄卒詭異的神色,不由也有些後怕,溫言說,“多謝嬤嬤提點。”

那老太太忽然抬起頭來看我,眼睛中似乎有些百感交集,聲音顫顫地說,“晴兒姑娘,你是否是在四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到西楚的?在那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麽?”

我一驚,心想這老太太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又知道我跟西楚有關?可是看她的眼神又不似有惡意,便老實答道,“小時候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

老太太看起來有些失望,又說,“姑娘,那你左背上可有一塊蝴蝶型的胎記?顏色很淺,大概有指甲大小。”

我見她說得認真,猶豫片刻便解開白紗披風,露出左邊肩膀來,奮力回頭看,卻也看不到背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胎記……正在猶豫間,忽聽腳邊草墊子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還未得及回頭看,已經有人一把將我抱在懷裏,大手環住我的腰,輕啄一下我**的左肩,言語間透著輕佻與柔情,說,“晴兒,你是不是知道我要來,特意半褪紗衣等我的?害我一進來,就見到這麽**的場麵。”

我急忙側過頭,隻見那人一張輪廓英俊深邃,有些現代混血兒的感覺,鼻梁直挺,眼睛大而幽深,壞壞地攬著我,正是蒼惑。我一愣,幾乎就忘了掙紮,驚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蒼惑抱得我更緊,揚唇露一個風流倜儻的笑容,聲音裏卻有幾許認真與柔情,說,“你被我所累,入獄受苦,我怎麽可以不來陪陪你?”他口中的熱氣弄得我耳朵微癢,我臉一紅,急忙從他懷裏鑽出來,紅著臉整了整衣衫,說,“你當這裏是茶樓嗎?說來就來的……”

對哦,他是怎麽進來的?我忽然反應過來,疑惑地四處查看,果然在牆角處找到一個方形的石板,被一根鐵條撐起,走近一看,裏麵竟是一排石階,一直通向地下深處。

蒼惑斜倚著牆壁,說,“還好我弄到了天牢的圖紙,知道這個牢房底下有個密道。不然派人重新挖掘的話,就要多費一些時日了。”說著又伸手來拉我,一臉風流的笑容,說,“我哪裏舍得你為我受苦?哪怕多一天,我都舍不得呢。”說道這裏,蒼惑劍眉一挑,臉上露出寒意,道,“淩楓瑟不是對你有意思麽?竟又對你這樣狠。他日我定為你報了這一箭之仇。”

提起淩楓瑟,我胸中不由一酸,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我想起他將我從水塘裏救起時,為我續氣時柔軟的雙唇……想起他在百花深處,像個孩子一樣質問我為什麽不去見他……想起我被蘭妃用刑的時候,是他及時趕來救了那麽無助的我……

然後我又想起,在靜謐無人的皇宮大殿,他常年射箭的手掌有些粗糙,撫在我細嫩的臉頰上,形成一種微微痛楚的觸感。他低下頭來看我,說,“晴兒,我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妃?”

可是我拒絕了,他卻不明白我的苦衷。他咬著牙說,“沈晴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今,也已經沒有了。”

想到這裏,眼眶竟是一酸。這麽久以來,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去想他,其實我是不敢去想,我怕我會心痛,我怕我真的會為他的絕情而傷感……我耳邊總是響起他的話,我聽見他打翻七寶琉璃宮燈的聲音,他說,“把她押到天牢最底層!朕永遠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晴兒,你哭了?”這時,耳邊忽然傳來蒼惑略帶驚訝的聲音,將我從這一片猶如決堤的回憶中驚醒。

原來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原來我竟然在為淩楓瑟而心痛。

蒼惑捧起我流著淚的臉,讓我不得不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眉宇間似有一絲酸楚,他說,“晴兒,我現在就帶你離開天牢,離開皇宮!他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傷心!”

我輕歎一聲,拈起長袖擦幹眼淚,說,“這幾日在牢裏,我想通了許多事。昨日之日不可留,是我麵對現實的時候了,我要活在當下,讓自己快樂才是。蒼惑,謝謝你來救我,謝謝你肯帶我走。”

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在淩雲山莊,甚至是與淩楓瑟在一起的時光,都已經成了不可留的昨日,無論我有多眷戀有多不舍,它們已經成了過去。我隻有好好把握現在,才對得起我這異於常人的一生。念及於此,我抬頭感激地看了一眼蒼惑,他也低頭看我,唇邊漸露一絲燦然的笑意,拉起我的手往地道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想起方才同我說話的那個老太婆,想必我與蒼惑的對話都讓她聽到了,我不由有些臉紅,又擔心她會告訴獄卒,想了想,頓住腳步說,“嬤嬤,我紮個稻草人放在這兒,換上我的衣服,三兩天之內,獄卒應該發現不了的吧?”

那老太婆雙手抓著木頭柵欄,雙目炯炯探頭看我,眼中隱約竟似有慈愛之意,“好一句昨日之日不可留,隻有我沈家的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快走吧,我進這牢裏本就是為了找你。”說著,她忽然拋過來一個卷軸,蒼惑揚手接住,有些不解地與我對視一眼。

她進牢裏是為了找我?我一愣,說,“嬤嬤,小時候的事情晴兒已經不記得了,你與我之間到底有何淵源?還請嬤嬤明示。”

“晴兒,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確認你的身份,但是已有九成的把握。你按照這畫上的指示去吧,相信你會自己找到答案的。”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久遠的哀傷,說,“如果你真的是沈家小姐,那麽我就是你的奶娘啊……隻可惜你已經不記得我了……”說著,那嬤嬤蒼老的臉上浮現一抹哀傷之色。

我反應著她的話,心中一時也沒了計較。我是穿越來的,本來就對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沒想到這個沈晴兒不但當了西楚人的奸細,還有一段這樣神秘複雜的身世。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嬤嬤看了一眼回廊的方向,對蒼惑說,“這位公子,你快帶小姐走吧。現在獄卒還沒換班,是最好的時機。”

蒼惑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護著我往地道裏去了。

二.

地道的另一端通向漱玉池邊的假山洞。此時已是深夜,月朗星稀,空氣中浮動著一種清涼的青草香。在地牢了呆了那麽久,此刻我深深呼了一口這夾雜著水汽的清新空氣,伸了伸手臂,竟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自由誠可貴,古人的話果然沒錯。”我閉著眼睛說道,清風拂麵,說不出的愜意清爽。卻忽然有一雙大手攔腰橫抱起我,我一愣,差點叫出聲來,雙手卻下意識地環上了他的脖頸,怔怔問道,“蒼惑,你抱著我幹嗎?”

蒼惑壞壞一笑,說,“你不是說什麽自由誠可貴麽?現在就讓你再自由一會兒。”說著縱身一躍,竟帶著我跳到旁邊的一棵大榕樹,一手攬著我的腰,臉上換上認真的表情,指了指樹下,側頭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式。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來了許多人,走近之後我才看清,正中那人正穿著明黃色的龍袍,那龍上的金線在燈籠的火光中燦燦生輝。

楓瑟……我低頭遙遙看著他,心中竟有一絲抽緊的感覺。蒼惑似是發現了我的異樣,忽然很用力的捏了捏我的手。我吃痛,卻半點聲音也不敢出,他低頭看我一眼,唇邊揚起一絲壞壞的笑容,俯在我耳邊說,“看你再敢胡思亂想。”

我無語。……胡思亂想的人是你好不好?

這棵榕樹少說也有一百年,枝繁葉茂,夜裏藏著兩個人根本看不出來,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隻見淩楓瑟正站在樹下,一個文官模樣的老臣走上前來,道,“啟稟皇上,因為事情緊急,臣不得不來內宮求見,還請皇上恕罪。”

淩楓瑟也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我此時方才發現,原來他身上真有天家氣勢,不怒自威,即使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裏,也讓人心生敬畏。看起來他對那老臣卻還算很尊重,溫言道,“沈丞相免禮。”

沈丞相?那豈不就是我家小姐沈雲昔的爹?我頓時來了精神,聚精會神地往樹下看去。

“西楚探子來報,西楚大汗帶著幾萬精兵駐紮邊境,明裏卻不宣戰,反倒派了使臣過來,說是想要親自來拜訪皇上您。”沈丞相頓了頓,說,“是戰是和,一時讓人看不清楚。”

淩楓瑟沉吟片刻,說,“西楚今年兵強馬壯,可是以他們的實力,也未必就敢向我大淩宣戰。眾多兒子中,他最寵愛四皇子蒼惑,這次說要親自來京,怕是來尋他的吧。”

我微微一愣,下意識地輕輕握了一下蒼惑的手。其實以我對皇家的了解,皇帝與兒子的關係通常很是淡薄,又怎會這樣興師動眾的隻為尋兒子呢?可是淩楓瑟絕非一個愚蠢的帝王,他既然這樣說,想必定有他的道理。

沈丞相沉思了一會,說,“回皇上的話,臣以為皇上說的極是。那西楚四皇子蒼惑為了立功,上次曾經獨自潛入皇宮意圖刺殺皇上,之後京城戒嚴,他便一直沒有機會逃回西楚。想必是西楚大汗以為愛子已落入皇上手中,這才隻帶著幾萬精兵出動,想要逼我們放人。進一步可以與我大淩宣戰,退一步可說隻是儀仗隊來出使訪問,可進可退。”

淩楓瑟讚賞地看他一眼,道,“依你之見,這場仗他們到底想不想打?”

沈丞相沉思許久,說,“是戰是和,恐怕還要看我們交不交得出蒼惑。”

淩楓瑟傲然道,“西楚蠻夷,近年來屢次挑釁我大淩。如今蒼惑雖然不在我們手裏,可是要戰要和,恐怕也由不得他們的。”

皇帝旁邊的管事太監最是會拿捏時機,聽到此話,急忙帶領眾人跪下,高聲道,“皇上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楓瑟一揮長袖,做一個讓他們收聲的姿勢,可見並不是一個喜歡被人歌功頌德的皇帝,朗聲道,“傳令下去:一,加強京城和皇宮的守衛,活捉蒼惑。二,派個善言辭的二品以上大員去迎接西楚大汗,以貴賓禮儀相待。”

“是。”眾人俯身答道,沈丞相卻似是有些猶豫,問道,“回稟皇上,倘若要戰,不如即刻出兵,也好占了先機……”

淩楓瑟背過身道,“兩國交戰,受苦的終是百姓。非到萬不得已,朕也不願大動幹戈。叮囑去迎接西楚大汗的使臣,凡事切記禮讓,但也進退有度,不得丟了我大淩的顏麵。”

沈丞相麵上露出讚賞,俯身道,“微臣聽命。臣必會替皇上選個適當的人選,盡顯我大淩天朝風範。”

聽到這裏,連藏在樹上的我也對淩楓瑟的政治能力很有信心了。因為他不僅是個精明的皇帝,還是個愛惜百姓的好皇帝……我出神片刻,再低頭看去的時候,眾朝臣卻已經散了,隻剩下一些內宮的太監和宮女。常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老太監忽然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啟稟皇上,奴才已將天牢換了一批侍衛,晴兒姑娘一切安好。”

淩楓瑟側頭瞥他一眼,表情有些柔軟,口氣卻淡淡的,說,“朕有跟你提起沈晴兒麽?多事!”頓了頓,他又說,“……她,吃住都還好麽?”

老太監一臉押對寶的笑容,說,“皇上放心,奴才都已經打點過了。不過……”

淩楓瑟皺了皺眉,追問道,“不過什麽?”

老太監猶豫片刻,說,“不過今日有人買通了獄卒,送了一碗燕窩給晴兒姑娘……”

淩楓瑟一怔,猛地回過頭來,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說,“可是蘭妃派人送去的?”

那老太監似是被他緊張的樣子嚇到了,急忙答道,“好在晴兒姑娘並沒有喝。那個獄卒已經被奴才扣押了,嘴巴很嚴,幕後主使是誰,想必再拷打幾日才能知道。”

淩楓瑟像是鬆了一口氣,頓了頓,口氣又恢複成最初的冷淡,道,“罷了,你看著辦吧。”

“回稟皇上,容老奴鬥膽說一句,依奴才看來,晴兒姑娘性子剛烈,皇上恐怕需要多給她一些時日才能想清楚。”那老太監跟在皇上身後,躬身看著他的背影,說這話時眼中些許試探之色。

淩楓瑟的身影頓了頓,像是沒聽到般,起駕往淩雲殿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大榕樹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眼看著淩楓瑟的身影在眾人簇擁下漸漸遠去,我心中卻越來越亂,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這樣看來,皇宮裏果然是有人下毒要害我。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淩楓瑟對我……又到底還殘留幾分情意呢?

三.

四下恢複成適才的靜謐。明月當空,樹影斑駁,漱玉池的水光粼粼波動,映著月光仿佛飄著一層寒氣。我還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蒼惑忽然扳過我的身體,將我抵在身後的樹幹上,眼中仿佛倒影著漱玉池的水光,浮著一層淺淡的寒氣,他忽然問我,“你對淩楓瑟……就真的那麽深麽?”

我一愣,強自笑著打趣道,“什麽深啊淺的,你這沒頭沒腦說什麽呢?還不快帶我下樹去……”我的話還沒說完,蒼惑忽然俯身逼近了我,月光下俊美臉龐更顯棱角分明,他口中的熱氣呼在我耳邊,聲音裏泛著沙啞,他用不可違逆的口吻說,“晴兒,離開這座皇宮以後,一切便都結束了。你要做我賀蘭蒼惑的女人。——你必須要忘了他。”說著,他的唇向我壓來,毫無餘地……我下意識想要躲開,他的手卻抱緊了我,讓我靠在他懷裏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腳下忽然傳來啪啪兩聲,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托著我們的樹枝已經不堪重負,哢嚓一聲折斷了。

許是擔心動作太大引來侍衛,蒼惑抱著我沒有動,隻是隨著斷裂的樹枝一同墜地……我本能的緊緊回抱住他,蒼惑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神情,直到快要落地的時候,他才單手撐地,將我托到了上方……當我掉落到地上時,竟沒有一絲摔痛的感覺,原來自己正整個人趴在他身上,下巴還貼著他的胸口,手也緊緊地環著他的腰……我臉一紅,心想以他的輕功,一定可以不讓我這樣狼狽的,分明就是想故意戲弄我……我慌忙起身,不由有些又羞又氣,捶了他一下,低聲說,“你這人怎麽這般不分輕重?現在我們還在皇宮裏好不好?要玩也先等逃出去再說!”蒼惑見我這樣,神色更是自得,倜儻一笑,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說,“晴兒,我若能天天逗得你臉紅,以後就不用給你買胭脂了。”

“你……”我的臉更紅,一時氣結,“這裏好歹也是敵國皇宮吧?你怎麽能把它當成自己家的花園似的……”我的話還沒說完,蒼惑忽然低頭吻住我,深深的,我腦中嗡的一聲,雙手無力地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他陌生而又灼熱的男子氣撲麵而來,我睜大了眼睛看他,他卻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夜色下纖長如蝶翼……

良久之後,他終於緩緩鬆開我,好看的薄唇揚起一抹邪邪的笑容。我麵色潮紅,呼吸兀自起伏不定,為了掩飾我此刻的窘迫,我揚手又捶了他一拳,瞪了他一眼,罵道,“你這色狼!”

蒼惑揚唇一笑,起身將我扶了起來,自己卻走到漱玉池旁洗了把臉。亮白月光下,層層水珠飛濺在他臉上,更顯得他一張俊臉英挺不凡。我想起適才那個吻,臉上更是陣陣發燙……蒼惑忽然回頭看我一眼,神色似乎冷靜了許多,深邃雙目中隱約含著一縷散不開的柔情,他說,“晴兒,我方才真的忍不住想……”

我一愣,眨巴著眼睛看他,忽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臉上登時更加燙了……難怪他要用冷水洗臉了,原來……

我別過頭,心中又羞又窘,一時也不知是何滋味。

蒼惑歪著頭看著我,壞壞的笑容裏帶著一絲寵溺,他喃喃說道,“你知不知道,上次在你房裏療傷那夜,你睡得很沉……可是我卻那麽近地看著你的睡容,一夜都沒有合眼。……倘若我早一點發現你在我心裏的位置,我根本不會讓你隨著沈雲昔入宮。”我心中微微一震,蒼惑已經走過來牽住我的手。

漱玉池的水顫顫如水銀,映在他臉上,形成斑駁而又明亮的碎影,他的指尖還微微泛著濕,輕輕撫過我的臉龐,說,“晴兒,我會等的……我要按照你們漢人的禮節,明媒正娶的娶你過門,讓你堂堂正正做我蒼惑的王妃。”

我怔怔的看著他,隻覺胸中有一股暖意在緩緩蔓延,一時隻是任他牽著我的手,自語一般地說,“蒼惑,我沈晴兒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對我?……你的恩情,不知何時才能還了……”

蒼惑晃了晃我的手,一副誌在必得的口氣,說,“誰要你還?你把一生都還給我,難道還不夠麽?”說著就拉著我往禦花園的出口走去,口氣依舊像是在自家的園子裏,說,“不早了,我們離開這淩雲殿吧。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我隨著他的腳步回轉過身,驀一抬頭,忽然重重愣住了。

隻見淩楓瑟正背手站在我們麵前,臉上冷如玄冰,沒有絲毫的表情,一雙幽深黑眸裏飛快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我與蒼惑之間的事,他又看到了多少呢?

我垂下頭,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歉疚,忽然間不敢看他。抬眼望一眼蒼惑,卻隻見他氣定神閑地看著淩楓瑟,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那裏。

四.

淩楓瑟的目光掃過蒼惑的臉,看都沒看我一眼,背過身冷然道,“在朕的禦花園裏,你們卿卿我我,倒是演了一出好戲呢。”他頓了頓,側頭瞥一眼蒼惑,眼角綻出一抹冷然的殺意,道,“上次你殺不了朕,便以為朕也不會殺你麽?”說著,他微一揮手,明黃色的長袖一閃,四周立時圍上來一眾羽林衛,層層將我與蒼惑圍在其中。

我不由有些害怕,心想這下走不掉了,難道我又要回到那陰冷的地牢裏去麽……淩楓瑟的表情那樣冷,冷得讓我想起那日他將我關入地牢時絕情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的寒意。

蒼惑臉上卻沒有絲毫退卻之意,悠然一笑,傲然道,“淩楓瑟,你武藝卓絕,我殺不了你,但是我卻可以搶走你心愛的女人。”

我一愣,飛快側頭望向蒼惑,他是故意激怒淩楓瑟的麽?他一早就知道楓瑟來了,所以才刻意在他麵前對我說出那樣深情的話麽?原來悉心嗬護,柔情似水,都不過是他的一步棋。我的心一涼,下意識地鬆開了他的手。心中冷笑一聲,自嘲道,原來我沈晴兒自詡與其他古代女子不同,卻還是逃不掉被人當成道具利用的命運啊。

淩楓瑟臉色一變,卻很快恢複如常,冷然笑道,“這女人根本不值得朕為她動心。你要的話,拿走便是。”

我的心仿佛忽然被針輕刺了一下,一時間羞憤交加,他們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我抬起頭,瞪了淩楓瑟一眼,嫣然一笑,心中卻是淒楚難言,一字一頓道,“是啊,反正我被你扔進天牢裏也是浪費,倒不如給別人拿了去,正好可以物盡其用!”

我分明是笑著說這句話的。可是不知為何,話音未落之時,卻有一串淚水應聲而下,低落在臉上,緩緩蜿蜒而下。原來今日重逢,也不過是互相傷害罷了。原來我與他的相逢占盡機緣,卻還未來得及相知相愛,便得了一個互相憎恨的結局。

四下一片沉靜,無數的羽林衛將我們圍在其中,火把的橘色火光映得漱玉池邊亮如白晝,我的聲音回**在水畔,卻似乎激起了淩楓瑟心裏的淡淡漣漪,他回頭看我一眼,眸深似海,含意莫辨。

打破這片沉默的人卻是蒼惑。他忽然哈哈大笑,不由分說地牽起我的手,目光卻直視淩楓瑟,他說,“倘若你繼續與我西楚做對,我要從你身邊拿走的,就不隻是一個女人而已了。”說著,他猛地抽出寶劍一揮,隻見夜色中寒光一閃,立時有數十個身穿夜行衣的身影出現在他身邊,齊齊拔出湛亮的匕首,與淩楓瑟的羽林衛無聲地對峙。蒼惑手上微一加力,已經將我攬在懷裏,身邊的黑衣人立時擋在他身前,齊齊拋出一種類似煙霧彈的東西……這白煙裏帶著一種古怪的香氣,我腦袋一昏,迷茫中隻覺蒼惑抱著我縱身一躍,隨即便失去了知覺。

五.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在京城郊外的樹林裏。

此刻天已微白,眼前的篝火也幾乎燃盡。蒼惑抱著我斜倚在一棵大樹下,他閉著眼睛,呼吸很均勻,似是睡著了。我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睡容,想起他適才在皇宮裏對我說的話,心中一時紛亂不堪,酸澀難言。

原來他這樣不顧一切的想帶我走,也不過是借著我向淩楓瑟示威罷了。想來我沈晴兒麵容如水,遠非傾國傾城,又有什麽資格讓淩楓瑟為我傷心呢?蒼惑,他還真是高看了我。想到這裏,我唇邊不由揚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蒼惑卻忽然睜開眼睛,炯炯雙眸正對上我略帶淒楚的笑容。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輕輕喚我一聲,“晴兒……”我心中猝不及防竄起一抹怒意,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不落痕跡地躲開了他的手,坐直了身體,說,“現在已經逃離了皇宮,下一步我們該去哪裏?”

蒼惑卻沒有回答,依舊斜倚著樹幹,伸手扳過我的身體,一副逗小貓的神情,“晴兒,你生氣了?你氣我利用你來激怒淩楓瑟是不是?”

我胸中怒火更甚,再也壓製不住,猛地推開他,站起身後退兩步,說,“我沒生氣,我也不值得你在乎我生不生氣!”

蒼惑的神情似是也頗有些不耐,說,“你們女人真是麻煩,不過是幾句話,至於氣成這樣麽?父汗與母後正隨軍駐紮在小春城,淩楓瑟詭計多端,不知道會不會加害他們。我現在正要趕過去,你要鬧也等以後再跟我鬧吧。”

我微微一愣,強壓著心裏的心酸,柔聲說,“好了,我不跟你鬧了。還記得天牢裏的嬤嬤交給你的畫卷麽?我想看看。”

蒼惑聽我這樣說,表情又柔軟下來,隱隱還有些愧疚,將畫卷遞給我,說,“這樣才乖。我們到小春城找到父汗和母後,便一起回西楚吧。我會好好待你的。”

我將卷軸拿在手裏,後退一步,冷笑道,“你會好好待我?當小貓小狗一樣養起來麽?女人對你來說,不過是一種寵物抑或戰利品吧。”

蒼惑微微一怔,隨即不悅,道,“晴兒,我很累,你別再無理取鬧了。”

“多虧你很累,我才看清了你所謂的寵愛。”我哼了一聲,道,“賀蘭蒼惑,你把我當成對付楓瑟的棋子,不但不給我一句解釋,反而怪我不該多事?你真的以為沒有你,我沈晴兒便活不下去了麽?”

蒼惑挑眉,眼中微有怒意,似是也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略帶惱怒的喝了一聲,“晴兒,你太放肆了!”

我咬著牙,將卷軸在手掌上賺了一圈,別到背後,說,“現在還沒回到你的地界,你便已經這樣對我了,我還有什麽指望?賀蘭蒼惑,你也不必對我這樣凶!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說著,我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清晰感覺到蒼惑惱怒的目光落在我身後,一拳狠狠打在樹幹上,震得樹葉紛紛落下,卻沒有再挽留我。

此時已是晨曦初露。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刺得眼睛微疼,我眼眶有些酸楚,卻沒有流下淚來。我走著走著,漸漸走到了樹林的盡頭,我忽然明白,為什麽灰姑娘隻能存在於童話裏。

因為現實就是現實,永遠會有分歧和糾結。王子自小驕縱著長大,極少有人與他爭吵,極少有人與他說不,所以他也不會懂得體諒別人的感受。蒼惑的父汗這樣看重他,不惜為他與淩楓瑟對峙,可見他在西楚是個怎樣呼風喚雨的人物。他的溫柔,他的**,定是也給過許多其他女子的,如今給了我,也隨時都可以收回去。倘若我是個出生在這個朝代的女子,或許還可以做個任他擺布一生的小女人。

可是我不是。我是來自現代的沈晴兒,我的眼睛裏容不得半點沙子,就像他容不得我的違逆。

……其實,淩楓瑟於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他對我的愛,不過是緣於淩雲殿裏的一尊雕像。機緣巧合,讓我這樣與他相遇,可是他終究也是將我打入地牢,棄我如草芥。

或許從我與素素一起踏入時光旅館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注定被改變了。關於愛情,我還能有什麽期待呢?

自古帝王無愛。我不過是個來曆複雜,不識時務的女人,還是不要再奢望感情這種事了吧。

六.

徒步走了幾日,郊外的小路上極少有人煙。我餓了就吃些野果,或者跟附近的農戶買些幹糧,就這樣走走停停,終於熬到了梅龍鎮。天牢裏的嬤嬤給我的卷軸上畫的是一張地圖,梅龍鎮裏一處名叫“梅園”的宅子就是她想指示我去的地方。

其實之所以按照她的話來尋找身世之謎,我也是帶了點私心的。如今我已無處容身,倘若能找到一個大戶人家認祖歸宗,從此逍遙一生也是不錯的,總好囚禁在皇宮裏任人宰割。我正風塵仆仆地做著美夢,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陣陣馬蹄的踢踏聲,我回過頭,隻見一隊羽林衛模樣的人正朝我奔來,為首的人一邊策馬一邊抽出腰間的長刀,指著我大喝一聲,“主子有令,殺沈晴兒者,獎勵黃金千兩!”

……淩楓瑟,你真的要對我趕盡殺絕麽?

我心頭一酸,也顧不得多想,奮力往雜草橫生的小徑上跑去。可是一眾訓練有素的羽林衛還是很快追上了我,團團將我圍在中央,眼看就要爭先恐後的一刀砍下來……

我閉上眼睛,心想難道今日我沈晴兒真要命絕於此?可就在這時,忽有一箭淩空而來,倏的打掉了即將砍向我的寒刀,我回頭,隻見一隊家丁模樣的人站在我身後,人數比羽林衛多出幾倍,為首的人身形有些麵熟,惟有他蒙著麵,略帶蒼老的聲音隱隱有些耳熟,他說,“晴兒,你到我身後來。在梅龍鎮,任何人也無法傷害到你。”

天高雲闊,秋香濃鬱,閑庭落花,一葉已知秋。

此時我已洗去風塵,舒舒服服在梅龍鎮上的“梅園”裏住了幾日,偶爾會與鎮上的老人們閑聊,我想關於我的身世,我已經能猜出個差不多了。原來上天對我還不錯,真的給我一個大戶人家讓我認祖歸宗,看來無憂無慮的下半生指日可待了。唯一讓我有些意外的是,我尋親故事中的主角,竟會是沈丞相。

那晚,從那個蒙麵人帶我回梅園的時候,我一路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回想著他的聲音,幾乎已經認定他就是在皇宮裏與淩楓瑟對話的沈丞相了,隻是當時不知他是出於何種原因才來救我,一時沒有點破罷了。後來他接過我手裏的畫卷,又問我一些小時候的事情,那時我便明白,這沈晴兒被賣到西楚之前,很可能就是沈丞相的女兒。

可是他一直沒有明說,隻是好吃好喝地讓我住在這裏。我也在與鎮上其他人的攀談中得知事情的始末。原來沈丞相在官至丞相之前,曾經有段時間是個在政壇上鬱鬱不得誌的員外郎,梅園是他與發妻的定情之地,生有一女,夫妻倆很是恩愛,原本可以平穩而平淡的度過一生,哪知這時沈丞相忽然高中狀元,進京一年之後,又被一個在朝中很有根基的高官之女招為女婿。沈丞相之前的發妻不僅美貌無雙,而且生性倔強,一氣之下抱著女兒離開了梅園,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沈晴兒既然在很小時候就被賣到西楚,可見她兒時顛沛流離吃了許多苦。我雖然是穿越來的,對於她童年的苦楚無法感同身受,可是卻也看不慣這樣拋棄妻子的行徑。後來蒼惑為了讓沈晴兒當臥底,將她投入沈府伺候沈雲昔,父女倆同在一個屋簷下卻許久不得相認,怕也是冥冥之中的一個玩笑了。然而沈雲昔與沈晴兒原本都是沈丞相的骨血,可是一個是掌上明珠,一個卻是伺候丫鬟,也真的很不公平。所以我明知沈丞相可能是沈晴兒的親生爹爹,心中卻有些怨氣,當下也不願認他。

直到這日,沈丞相親自帶我到梅園裏的一處宅院,花園中種滿了梅花,房間裏亦是輕紗帳暖,銅鏡妝台,儼然一個女子閨房的模樣。他走到妝台邊,蒼老而瘦削的手輕輕撫過妝台,說,“晴兒,你那麽聰明,想必早該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吧。”

我低下頭,不置可否,一時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半晌,沈丞相的聲音聽起來更是蒼老,他說,“晴兒,你是不是怪爹?”

我心中微微一震,看見他眼中殷殷的父愛,不由想起在現代的父母,眼眶一酸。沈丞相見我這樣,矍鑠的眼中浮現一層霧氣,說,“當年,是你娘誤會我了……我本沒有答應那們婚事,可是當我回來的時候,她卻已經帶著你走了,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給我……這些年來,我一直到處尋訪你們的下落……直到你被皇上打入天牢的時候,我才查出,你就是我的長女……”說道這裏,他不由老淚縱橫,說,“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在沈府伺候雲昔,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晴兒,為父對不住你!”

我看他這個樣子,心中也是不忍,無論怎麽說,他也是我在這個陌生時空裏的唯一親人,已經錯過了半生,難道還要繼續錯過下去麽?念及於此,我握住他的手,嘴唇動了動,終於顫顫地叫了一聲,“爹……”

最後,沈丞相握著我的手,說了一句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話。

他說,“晴兒,你答應為父,此生不得再與賀蘭蒼惑在一起。”

七.

蒼惑來找我的時候,沈丞相已經動身前往京城。

轉眼已經仲秋。園子裏落葉紛紛,滿目蕭索,我正坐在長椅上發呆,忽有一雙熟悉的大手覆上我的肩膀。我的心一顫,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忽然讓我心生痛楚,我還未來得及回頭,他已經自後將我緊緊抱在懷裏,我眼眶霎時含淚,忽然間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晴兒,對不起。”他像個孩子,下巴抵著我的肩膀,聲音裏透著迷茫,說,“我本來已經孤身前往小春城,可是走到半路,我還是放不下你。……一路上,每當我在地上看到紛亂的痕跡,就會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事……”蒼惑側過頭,輕輕吻著我的發鬢,說,“晴兒,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生氣,不該丟下你一個人。”

蒼惑抓住我的手,抱得我更緊,說,“經過這一次,我也真正明白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以後我會好好待你,不會再惹你傷心……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樣的,就算日後我繼承汗位,也不會再染指其他女人,今生今世,我隻要你一個。”

我忽然再聽不下去,我不知道上天為什麽總要這樣折磨我,讓每個對我好的人都不得不舍我而去……我忍住眼淚,強自掙開他,站起身說,“蒼惑,回西楚去吧。你也希望你的父汗和母妃開心是不是?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蒼惑微微一愣,見到我的眼淚,神色不由有些柔軟,說,“晴兒,別再說氣話了,你要怎麽才肯原諒我?”他又上來抱我,撒嬌一般,說,“你要怎麽罰我,日後回西楚了再慢慢折磨我,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胸口忽然湧出一股巨大的酸楚。他是西楚皇子蒼惑,那麽光鮮,那麽驕傲,可是他現在卻在我麵前,這樣低聲下氣地求我原諒。我想起與他的相遇,我想起他曾用不可違逆的口吻對我說,晴兒,離開這座皇宮以後,一切便都結束了。你要做我賀蘭蒼惑的女人。

……他亦曾將我壓在身下,壞壞地說,晴兒,我若能天天逗得你臉紅,以後就不用給你買胭脂了。

……一波銀白的漱玉池邊,他說晴兒,我會等的……我要按照你們漢人的禮節,明媒正娶的娶你過門,讓你堂堂正正做我蒼惑的王妃。

我忽然沒有站立的力氣,蹲下身體,一時間淚如泉湧。他這樣對我,我那時卻還要跟他慪氣,扔下一句狠話就把他一個人丟在樹林裏……

蒼惑見我哭成這樣,深邃眼眸中的憐惜更甚,他俯身想為我擦去眼淚,我卻背過身去,任他的手臂僵硬在半空,我顫顫地說,“蒼惑,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這一生,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蒼惑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有些惶恐的上來扶我,說,“晴兒,發生什麽事了?”我流著淚看他,一時隻是無語,他卻似乎被我的眼淚嚇住,輕輕搖晃著我說,“晴兒,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告訴我,你不要嚇我……”

我擦了擦眼淚,拉著他的手走向內堂,指著房內的一副美人畫像說,“蒼惑,你可認得她麽?”

蒼惑重重愣住。

八.

蒼惑這麽聰明,我想有些話不必明說他也明白的。

西楚大汗最寵愛的妃子,蒼惑的母親,正是十幾年前抱著沈丞相的骨血憤然出走的沈夫人。她被西楚大汗收留,還是小嬰兒的沈晴兒卻被拐走了。隻是沒有人能想到,機緣巧合之下,幾年後晴兒竟被賣到了年幼的蒼惑手中。

迷離夜色中,蒼惑一直怔怔地望著遠處,沒有再跟我多說一句,亦沒有再多看我一眼。……我本想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的叫他一聲弟弟,可是話到了嘴邊,眼眶卻那麽酸澀,任我怎麽努力也叫不出口……

良久良久,卻是他先開口,說,“明日我會回西楚。”他頓了頓,眼眶隱隱有些紅,繼續說,“——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我別過頭不忍再看他,說,“……這件事,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因為一旦傳到西楚大汗耳朵裏,很可能會拖累我們的母親……同樣,也不能讓淩楓瑟知道,我父親在朝中做官,如果讓皇上知道他與敵國皇妃有這樣的淵源,恐怕也不會再信任他了……”

“不用說了,我都明白。”蒼惑悶聲打斷我,緩緩抬起頭來看我,眼中似有散不開的水霧,他說,“晴兒……你可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麽?”

我深吸一口氣,綻出一個笑容,說,“姐姐……姐姐唱首歌給你聽吧。……在皇宮裏學來的,曲調有點怪呢。”原本想唱一首快樂的歌給他聽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腦海裏想到的卻是那首《我懷念的》。

……此時此地,我還能再懷念什麽呢?

“想問為什麽

我不再是你的快樂

可是為什麽

卻苦笑說我都懂了

……

假裝了解是怕

真相太**裸

狼狽比失去難受

……

我懷念的是無話不說

我懷念的是一起作夢

我懷念的是爭吵以後

還是想要愛你的衝動”

爭吵以後,還是想要愛你的衝動……我想起與蒼惑的點點滴滴,心中惆悵難言。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對蒼惑的感情裏,究竟有幾分是愛幾分是感恩,還有幾分是與生俱來的依賴。

此時萬籟俱寂,隻有我的歌聲回**在秋意蕭索的梅園裏,似是繚繞著淒楚的涼意。蒼惑背對著我,身影竟然微微發抖,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心頭不由一酸,回頭卻見四周有數隻火把由遠及近地包抄過來,將我們包圍在其中。我慌忙站起身,四下裏一時燈光大盛,我亦在同一時刻看見了淩楓瑟俊美的臉龐。

他的目光靜靜劃過我的臉,眸子裏一瞬間閃過什麽,卻又無從捕捉,最後投向蒼惑,冷然道,“你的父汗和母後還在小春城等你的消息,你卻跑到這裏跟這女人風花雪月。現在落到朕手裏,日後看你如何再與我大淩做對。”

蒼惑緩緩回頭看他一眼,眼神略微有些空洞,一句話也沒有說。淩楓瑟見他這樣,眼中怒火更甚,唰一聲抽出腰間的軟劍抵在蒼惑頸上,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朕不敢殺你?”

淩楓瑟一愣,隨即甩開我,看我的眼神中似是有道傷口,怒道,“你背棄朕與他私奔,如今還敢為他求情!就不怕朕連你一起殺麽?”他瞪一眼蒼惑,道,“朕會帶著他的屍體去小春城,一舉滅了西楚!”

我一時竟被嚇呆了,我無法想象蒼惑死了我會是怎樣的心情,沈夫人又會是怎樣的心情,以及一場滅族戰爭究竟會有多慘烈,我腦中一片空白,緊緊抱著淩楓瑟的腿哀求著,“皇上,晴兒知錯了!晴兒不該擅自離宮,不該違逆皇上,我真的知錯了……求你放蒼惑回西楚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晴兒一生一世都在您身邊伺候您!”我一邊說一邊哭,心中亂成一團,有些恐慌又有些絕望,聲音已是泣不成聲。淩楓瑟一時愣住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皇上,晴兒真的知錯了……隻求你將蒼惑趕回西楚,晴兒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了!皇上,我求求你……”我茫然地哀求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隻是不住的落淚,一邊跪在地上狠狠給他磕了個頭。

淩楓瑟一把扶住我,聲音裏帶著一抹無力的怒意,“晴兒,你幹什麽!”我仍舊不住把頭往地上碰,不停地哀求著,“我真的知錯了……晴兒知道錯了……”

我的淚水如雨一般沾濕了大片泥土,蒼惑回過頭來看我,眼中有說不出的痛楚。

此時,風塵仆仆趕來的沈丞相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說,“皇上,西楚大汗見皇子蒼惑毫發無傷,定會對我大淩感恩戴德,也不會再來挑釁……為了國家安泰,請皇上三思啊。”

淩楓瑟卻看都沒看沈丞相一眼,隻是定定地看著我,良久,他看我的眼神裏終有一絲憐惜,卻很快被怒意取代,他俯身扼住我的下巴,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你真有那麽愛他麽?你竟會想用你的一生來交換蒼惑的性命?”

他猛地鬆開我,一雙黑眸中泛起凜冽的寒意道,“好。朕成全你。”

九.

淩楓瑟封我為四品美人,賜我梅香小築,與另外一個高我一級的從三品修容共享梅香苑。冊封那天,我方真正明白何為佳麗三千,粉黛後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女人聚在一起。

與我一同冊封的還有沈雲昔,她是丞相之女,封號自然也不會低,第一年入宮,已是九嬪之首,二品昭儀。透過後宮眾多女子殷切的眼神,我第一次覺得淩楓瑟離我那樣遠。在我跟著數名受冊封的嬪妃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看都沒看我一眼,隻是依例遞了我一塊玉牌,上麵用燙金小字寫著,四品,晴美人。

伺候我的丫頭名叫小令,見我這樣,急忙點了燈為我照亮,說,“主子為何這麽早就卸妝了?主子剛剛受封,聖眷正隆,天色還早,興許一會皇上就來了呢。”

我摘下頭上的五瓣梅花金步搖,緩緩撂在紅木妝台上,望一眼窗外黯淡的斜陽,淡淡的說,“他不會來的。”

他,永遠都不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