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神的詛咒
一走到辦公室外間,梅裏頓時覺得清涼的空氣撲麵而來,不用照鏡子都猜得到自己現在一定是雙頰飛紅杏眼含春,隻差招來蜜蜂嚶嚶嗡嗡采桃花蜜了。
瑪麗蘇原本癱在沙發上,似乎還沒從重度花癡症狀中恢複,一見到梅裏卻打了興奮劑一般清醒過來,嗖地躥上一步激動大叫:“我說得沒錯吧,是不是就像電腦裏顯示的帥哥……”
梅裏把食指豎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拉著瑪麗蘇一起到大廈一層的ATM機取了錢交給嚴小姐,然後拿到了一張一千元的收據,上麵蓋著鮮紅的“雅廬集團財務部”印章。
“唉,命運真不公平啊。”在蘆葦域影樓的洗漱間裏卸妝時,瑪麗蘇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簡直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多少燉豬蹄也彌補不了……”
瑪麗蘇口氣裏酸溜溜的味道簡直可以炒一盤醋溜白菜,幸虧梅裏燒紅的臉頰被冰涼的卸妝油一抹,腦子稍微清楚了些:“我倒情願以後少見那個老板幾麵。資本家再帥也是資本家,一開口就盤剝了我一千塊錢。”
“切,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瑪麗蘇憤憤地一甩臉上的水珠,“我看你還是準備好鉤子,瞅準機會釣金龜婿吧!”
意識到瑪麗蘇果真有點動氣,梅裏原本對搶了她的工作心中有愧,隻好半開玩笑地退讓:“我想釣金龜也得有資本才行啊。你看你剛才頭頂的蠍子尾巴就是個大鉤子,要釣也比我有優勢……”
“別提那個鉤子了!”瑪麗蘇似乎還想撒氣,卻莫名其妙地克製下去。她對著鏡子理了理前額濕漉漉的頭發,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陣梅裏,扭了扭腰,“算了,不和你計較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著,竟果真踩著高跟鞋篤篤地去了。
沒想到自己也能收獲瑪麗蘇看待陳知薇的那種眼光,梅裏疑惑自己是不是該感到榮幸?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怔怔地看著瑪麗蘇消失,心頭忽然有些後悔——咋沒有早點給她說借錢的事情呢?
雖然被瑪麗蘇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得到帥哥總裁青睞的事實還是讓梅裏渾身像充了氫氣一樣飄飄然,要沒那身收腰束身的套裝裹著,隻怕腳尖一蹬,就能飛到路邊的樓頂上去。直到手機鈴聲響起,梅裏都沒能從粉紅色的餘韻裏徹底清醒。
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李平老師,梅裏舉起手機緊緊地貼著耳朵,脆生生地喊了一聲:“李老師好!”
“聲音聽上去很喜氣啊。”電話那頭悅耳的男中音也露出了笑意,“有什麽高興的事嗎?”
“哦,今天剛找了份兼職。”梅裏自然不會提什麽帥哥總裁,也不會說把李平老師設成了保險受益人,隻是笑嘻嘻地匯報,“待遇很不錯呢。”
“你現在還是學生,學業為主,兼職還是太耽誤時間了。如果是生活上有什麽需要,我這裏可以幫補……”
“不是為了錢啦,我隻是想多鍛煉一點實際能力。”梅裏見李平老師似乎不太讚成自己打工,又想起他以前常給自己送這送那,連那台二手電腦也是他托人買的,哪裏還好意思跟他哭訴自己沒錢,當下隻能在嘴上塗了蜜,樂嗬嗬地許願,“等我拿到工資,第一個就請李老師吃飯!”
“梅裏,現在社會上壞人多得很,你打工什麽的一定要小心。”李平老師關切地提醒,“比如你現在兼職的這家公司,有沒有什麽古怪之處……”
古怪?最大的古怪就是總裁實在太帥了,如果進演藝圈絕對會引起山崩海嘯!梅裏吃吃地笑出了聲:“您放心,是很正規的大公司!我知道在李老師心目中,我還是小孩子……不過在您麵前,我永遠都是小孩子嘛……”
“不,我知道你長大了……”體會得到梅裏此刻雀躍的心情,李平老師輕歎了一口氣,不再往她的熊熊火苗上潑冷水,“既然你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我送給你兩條忠告:第一,守住自己的心;第二,如果你根本不承認對方的權威,他們就不能對你形成約束。”
“明白了。”梅裏隨口答應,“您今天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你根本沒有明白……”李平老師的聲音,含著幾分淡淡的落寞,“我打電話也沒什麽事,隻是問問你的近況。你好久沒跟我聯係了。”
最後一句話讓梅裏生出了幾分歉疚。確實,自從在宿舍裏被冤枉之後,她就一直像個鬱悶的蝸牛,死憋在殼裏不肯探頭。想起老師失望的眼眸,梅裏連忙許諾:“下周,下周我一定再給您打電話!”
掛上電話,梅裏忽然遠目望天:如果李平老師才是她的親生父親,那該多完美啊。
李平老師對梅裏來說,是另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寶哥哥,不,寶叔叔。那個時候,梅裏還不叫梅裏,住在距離林城千裏之外的另一個城市。
那是高二最後一個化學實驗,同學們做完以後都歡呼雀躍地放學跑路,可梅裏卻死活得不出實驗數據。最後連任課老師都等得不耐煩率先奔赴食堂,偌大的實驗室裏隻剩下梅裏一個人在瓶瓶罐罐之間發愁。
梅裏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鼓搗那些五顏六色的化學試劑了,她唯一的印象是當她試圖用水稀釋什麽時,忽然砰地一聲巨響,酒精燈上懸著的圓底燒瓶爆炸開來,滾燙的溶液和著玻璃碎片四散飛濺,一部分甚至濺到了梅裏的臉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梅裏的意識徹底被爆炸驚醒,她慌忙蹲下身子,想把燒瓶的碎片從地上撿起來,毀屍滅跡。
“別動!”一個聲音忽然製止了她,“溶液裏有殘餘的硫酸,先處理你的皮膚!”
渾渾噩噩之間,梅裏被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扶了起來,然後她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一張清矍儒雅的中年男人的臉,漆黑的眼眸認真地注視著梅裏,仿佛正仔細觀察著她可能受到的傷害。
“我沒事……”梅裏正要推脫,那雙手已刻不容緩地拉著她走進了實驗室隔壁的小房間,隨即取出一劑藥膏,小心地塗抹在梅裏臉上。
那雙手的動作是那麽輕柔,讓梅裏一動也不敢動,隻是定定地注視著那人認真的表情,淚水忽然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哽咽地喚了一聲:“老師……”
“怎麽?”中年人停下動作,笑了,“放心,不會破相的。”
“不是這個……”梅裏抽抽噎噎地嘟噥,“弄壞的實驗器材,我會賠……”
“沒事,不用賠了。”中年人笑了,“我隻是想知道,你今天為什麽心不在焉?”
“我……”梅裏垂下頭,緊緊掐住自己的手指,“我要轉學了……”
“哦。”中年人沒有說什麽,隻是理解地拍了拍梅裏的肩頭,讓梅裏心裏湧過一陣暖流,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也不知不覺地對著這個陌生的老師吐露出來:“我現在才知道,我不是父母的親生孩子……現在我真正的父親給我改了名字,要帶我去別的地方……所以心裏很亂……”
“是麽?”中年人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了沉穩堅定,讓梅裏莫名其妙地安下心來,“別害怕,我保證沒關係的。”
“嗯,謝謝老師。”梅裏從凳子上站起來,感激地問,“請問您貴姓?”
“我叫李平。”中年人微笑著回答。
這是梅裏和李平老師的第一次相遇,不過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當梅裏隨著梅熙遷居他地後,李平老師也由於工作調動,出現在梅裏的新校園內。
這樣的巧合,由不得梅裏不浮想聯翩了。
梅裏也看過《穆斯林的葬禮》、《洛麗塔》什麽的,網上師生戀的言情小說更是不計其數。說起來以李平老師的翩翩風度,溫柔親切,完全符合大叔控一類人的口味,情竇初開的高中生梅裏也不是沒有躲在被窩裏YY過自己和李平老師的故事,簡直可以寫成一本暢銷言情小說來。
然而事實證明,一切隻是梅裏在做小女生的白日夢。李平老師雖然是單身,對梅裏也頗為關心,卻從來沒有任何逾矩的言辭和舉動。後來梅裏知道,李平老師有一個深愛的妻子,卻不知什麽原因離開了他,以至於李平老師偶爾提到她時,臉上就會浮現出壓抑不住的憂傷。
雖然從沒有見過相片,但應該也是個美人吧。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憂鬱起來,總是讓少女心生憐惜,越發不忍心疏遠了他。
李平老師並不擔任實際的課程,基本隻待在實驗樓裏。因此每當梅裏獨自走在空****的實驗樓裏去找李平老師時,總有一種神秘而期待的幸福感。
“他扣留我的信件,連同學上門也凶人家,結果沒人敢和我玩了……”
“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我覺得很多時候,他在恨我……”
“他不肯給我配手機,巴不得把我關在家裏,最好連學也不要上……”
“我給他們打電話,電話卻總是打不通……難道是他在搞什麽鬼……”
梅裏口中的“他”指的是生父梅熙,而“他們”則是養育了她十多年的養父母。自從搬家之後,父親梅熙的舉止越來越古怪,而一向待她如掌上明珠的養父母則人間蒸發,無論她寫信打電話都再也無法聯係。
梅裏當然不指望李平老師能解決自己的家庭內部矛盾,隻是單純地依戀李平老師傾聽自己煩惱時耐心的表情。然而梅熙帶來的陰影是那麽巨大,和高考一起形成了兩座大山,最終把梅裏壓得記憶力下降,學習成績下滑,隻好聽取李平老師的建議,進了三本的林城大學。
梅熙對梅裏要跑到林城讀書的事大加反對,父女倆為此也不知爭吵了多少回。最終還是李平老師打來一個電話,徹底地說服了梅熙。
梅裏並不知道李平老師究竟說了什麽,她隻是清楚地記得梅熙接電話時從震驚到屈服的表情,讓她很不厚道地有些得意洋洋。
好不容易進了大學,仿佛飛出牢籠的梅裏假期總是找借口不回家,讓梅熙頗為懊惱。直到梅熙用斷絕生活費相威脅,梅裏才在大一暑假的時候勉勉強強地回了家。
就在那幾天,家中的氣氛總是讓梅裏無端地疑神疑鬼,卻又說不出什麽不對。直到有一天她猛地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想不起養父母的名字和模樣,甚至連自己過去的名字都快記不起來,泰山壓頂般的恐懼才擊倒了她,哆嗦著手打通了李平老師的電話。
偷偷溜出家門,梅裏和李平老師如同地下工作者一樣接上了頭。
“除了遺忘過去的一切,你還發現什麽古怪的地方嗎?”李平老師細致地詢問。
“別的好像沒什麽……”梅裏皺著眉頭仔細回想,“對了,我這些天晚上都睡得特別沉,似乎還會夢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但是一到早上卻又全忘了。”
“這樣啊……”李平老師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明白了什麽,從提包裏取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藥片交給梅裏,“這是提神藥,晚上臨睡前服下,或許能幫你找到真相。”
梅裏將信將疑地聽從了李平老師的吩咐,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沒敢脫下外衣。當天夜裏她果然毫無睡意,睜著眼睛躺在**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悉悉嗦嗦的聲音,讓梅裏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那是有人在擰她緊鎖的房門!
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梅裏緊張地閉上眼睛裝睡。
門開了。
然後,她聽見了,也看見了……
就在那個夜裏,梅裏拎著包衝出了家門,從此和這個家斷絕了聯係。
林城地下,黑暗之王的宮殿。
“現在知道究竟是誰卑鄙了?”王者的聲音冷笑,“小丫頭少不更事,荷魯斯要想迷惑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我會阻止他。”沉默良久,另一個聲音冷冷地回應。
“你憑什麽阻止神界之王?”黑暗中的父親毫不掩飾自己嘲弄的口吻,“憑你所剩無幾的法力?還是你對公主無人可及的癡心?”
“我自有我的辦法。”似乎厭倦了父親的嘮叨,年輕的男人轉身朝著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處走去,麵前卻出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阻住了他的去路:“請少主留步。”
“說了不要叫我少主!”青年隨意一伸手,不知從哪個黑影手中奪過一枚寒光閃閃的鋼叉,橫在胸前,“都給我滾開!”
“不要嘴硬了,我的兒子。”父親走上前來,隔在劍拔弩張的黑影們麵前,“隻要你肯服從我,我會告訴你迅速恢複法力的秘訣。那個時候,你想做什麽都容易。”
青年輕輕挑了挑嘴角,明顯地對父親的提議毫無興趣。然後他當啷一聲拋開了手中的鋼叉,頓時將麵前黑壓壓的怪影們嚇得一哆嗦,不自覺地讓出一條通道來。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拋下這句話,青年徑直消失在幽深的宮殿外。
林城居民絕對無法想象,他們居住的城市底下,除了四通八達的地鐵和下水道係統,還遍布著迷宮般暗無天日的地下甬道。那些甬道有的寬達一丈,有的細如羊腸,有的用華貴的大理石鋪就,有的卻簡陋如蛇穴,而每一條甬道都可以通往一個中心——主宰這個地下世界的黑暗之王宮殿。
盡管沒有點亮任何燈光,作為宮殿主人的父親還是可以清楚地看見前方裝飾華美的水池。在一朵雕刻精美的雪花石蓮花邊,他的兒子正撩起冰冷的地下水,慢慢擦洗著身上密布的傷口。而那被神界之王用閃電擊出的傷口,至今也不曾有任何愈合的跡象,淹沒在他腰間的池水被緩緩滲出的鮮血染成了粉紅。
“你這樣倔強,簡直就是自討苦吃。”顯是兒子持續的冷淡耗光了父親的耐心,黑暗中的王者聲音冰冷無情,“我與荷魯斯之間,你就算再不情願,也必須選擇一方。”
“我會想辦法破壞他的計劃。”淅淅瀝瀝的水聲終於停止,青年淡淡地回答,卻沒有更多的話。
“不借助我的力量,你以為你能怎麽做?”父親狐疑地追問。
“那是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黑暗之王對自己的暴戾再也不加掩飾,伸手輕輕在水麵上一拍,滿池的冷水便翻騰而起,匯集成一條粗重的水龍,將桀驁不馴的兒子抽倒在幹涸的池子裏。“你還想奪得那個女人的心是吧?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有什麽資格和神界之王競爭!這個世界已經改變了,女人們愛的是金錢,愛的是權勢,愛的是美男子,愛的是浮華世界帶給她們的虛榮!可這些你什麽都沒有,你有的隻是幾千年囚禁帶來的封閉和愚蠢!她早已不是原來的她,你想要她的愛,隻有我能給你!隻有我!”
憤怒的王者在黑暗的宮殿裏咆哮著,蓬勃的怒氣讓潛伏在宮殿四周的黑影們都瑟瑟發抖,仿佛受驚的甲蟲一樣迅速躲藏起來。可是身陷怒氣中心的青年卻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嘴角始終噙著不以為然的冷笑。
“我當然知道她不再是她,我的愛早已消失在阿斯旺大壩下的河水中,我唯一剩下的,隻是嫉妒和不甘。”青年緩緩地站起來,伸手握住水龍的兩端用力一扯,凝結的水柱刹那間分崩離析,瀑布一般散落回雪花石雕砌而成的浴池中。
“所以,我以拉神子孫的名義起誓,無論如何不會讓荷魯斯得逞。”披著一身淋漓的水珠,青年一向懶散冷漠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堅毅的光,“我得不到的,也不會讓他得到!”
“是嗎?”老謀深算的父親似乎仍不太相信兒子的誓言,“我怎麽知道,你不會舊情複燃,進而破壞我的計劃?我不想再承受一次你的背叛。”
這個問題兒子顯然不屑於回答,他隻是將濕漉漉的頭發理到腦後,用毛巾慢慢地擦幹身體。
“那麽,你敢讓我在你身上設下詛咒嗎?”終於,疑慮的父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否則,我可不敢讓你離開我的地宮。而你的母親,想必也不願看到你重蹈覆轍。”
聽到“母親”這個詞,男人一向漠然的臉輕輕抽搐了一下。“隨你的便。”他披上外衣,啞聲說,“不過,你最好別再跟我提母親。你不配,我也不配。”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不配。”黑暗之王冷笑了一下,難得地沒有辯駁。他收回自己銳利的眼神,以指作筆,在半空中寫下了一段咒語,金色的象形文字懸浮在半空之中:
“她的聲音如同刀劍,她的觸碰如同荊棘。她的親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藥,她的愛則讓你萬劫不複。”
“隻是避免你重蹈覆轍的咒語,不是嗎?”此刻黑暗之王的語氣,就仿佛一個真正擔憂兒子誤入歧途的慈祥老父。
而他的兒子,則隻是掃了一眼那段咒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來吧。”
刹那之間,金色的象形文字如同聚集的螢火蟲改變了隊形,匯聚成一道細而長的金光,盡數隱入了年輕男人微蹙的眉心。
“少主,少主?”一個略帶焦急的聲音喚回了青年的神誌,他猛地坐直了身體,滿懷警惕地盯著對方:“鬼?”
“是我。”前方的黑影小心地望望四周,確定黑暗之王和赤鱗都已遠離,方才壓低了聲音戰戰兢兢地規勸,“少主何必要惹主上生氣呢?”
“來給你的主子做說客?”青年輕蔑一笑,重新放鬆身體靠回牆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當然不是,我哪有那個資格……”被稱為“鬼”的黑影低頭磨著腳尖,“我隻是覺得,少主如果想要奪回公主,還是應該和主上聯手,畢竟,你們畢竟是父子……”
青年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鬼在說話。
“其實,哪怕您開口叫他一聲‘父親’,我想主上一定會很高興……”鬼鍥而不舍地繼續勸說,“這些年來,他已經變了很多……”
“你走吧。”這次青年的語氣與其說是溫和,不如說是無力,“我想睡一會兒。”
“是,少主好好休息。”鬼知道他下了逐客令,隻好知趣地鞠了個躬,隱入黑暗之中。
“叫他一聲‘父親’?”青年無聲地笑了起來。這個稱呼,他以前喚得還不夠多麽?
多得耗盡了他全部的親情。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
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他的目光本能地追逐著那個高大的身影,“父親”這個稱呼就是英雄的代名詞。
可是與其他父親所不同的是,他的父親從來不會抱他,親他,甚至吝嗇於給他一個正視的眼神。每當父親偶爾出現時,對於年幼的孩子親昵的糾纏總是一副厭惡的神情,巴不得把他打發得越遠越好。
孩子都有一顆比大人所能理解的更敏感的心,他也漸漸清楚父親並不喜歡他,無論他多麽乖,多麽聽話,多麽以超過其他小孩的毅力修煉靈力,他的父親也從來不會摸著他的頭誇獎一句。
反倒是他的伯父,會把他抱在膝頭,笑著對他憂鬱的母親說:“希望我也有一個如此可愛的孩子。到時候我的孩子繼承我的王位,你的孩子就做冥界之王。”
“我隻想要他一生平安。”母親低低地回答。
與伯父聰明能幹的妻子不同,他的母親雖然容貌美麗,地位崇高,性情卻優柔甚至懦弱。以至於在他童年的記憶裏,母親總是強裝笑顏地把外出尋歡作樂的父親送出門,然後獨坐在無人處默默流淚。
也許是因為自己,父親才不喜歡母親的吧。那個時候他躲在茂密的椰林後看著那個哭泣的女人,小小的心靈真切感覺到了無助的痛苦。
然而不知是否他的祈禱起了作用,終於有一天,父親走到了他的麵前:“走吧,輪到顯現你神性的時候了。”
看著父親伸過來的手,他既是歡喜又是緊張地將自己的小手交托在父親寬厚的手掌中,那是父親第一次牽他。
“去吧,我的孩子。”母親在他們身後含著笑,“看到你的神性,你的父親就會愛你。”
真的嗎?他仰頭看著身邊高大的男人,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父親失望。
父親將他帶入了一個從未見過的高大宏偉的神殿,穿過無數粗大得不可思議的石柱,他們來到了神殿正中的空地,九根最為恢弘精美的石柱環繞著他們。
“站著別動。”父親放開他的手,讓他站在九根石柱的正中心。他點點頭,用力站得筆直,深怕自己緊張帶來的顫抖也會引來父親的不滿。
突然,一股燦爛的光芒從頭頂射下,如同瀑布一般灑滿了他的全身。他不敢閉上眼睛,定定地盯著一旁的父親,終於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腳下。
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他腳下延伸開來,他辨認了一陣,忽然一指父親的腳下:“父親,我們的影子好像,是狼嗎?”
父親一驚,慌忙退後一步,將自己隱藏到了光芒照不到的黑暗中,而他腳下的影子,也頓時消失。
“這個孩子的神性非比尋常,長大後必將擔任冥界之王。”最大最宏偉的石柱上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顯然對他的影子甚為滿意。
“是嗎?”驟然獲得表揚,孩子興奮地喊了一聲,“我伯父也這麽說!”
原本麵露欣慰的父親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一把將他拉出光圈,壓抑著聲音對刻滿太陽的石柱行了一個禮:“多謝拉神。”
“父親,我以後真的能做冥界之王嗎?”知道太陽神預言的分量,孩子興奮地握著父親的手,卻絲毫未曾覺察父親眼中沉沉的暗色。
那一天,父親並沒有把他帶回家,而是牽著他的手走進了沙漠深處。
他沒敢問為什麽,生怕父親會因此生他的氣。他隻是盡情地享受著父親的手掌帶來的溫暖,那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卻也是最黑暗的一天。
他們一直走到了沙漠的最深處。
然後父親放開了他的手。
“你更喜歡我,還是更喜歡你伯父?”父親問。
孩子小小的腦子轉不過來,自作聰明地回答:“都喜歡。”
“那麽你玩去吧,看看我和你伯父誰先找到你,”父親咬了咬牙,“那就證明我和他誰更舍不得你。”說完,他轉身就走。
“好啊,這是一個新遊戲麽?”孩子興奮得頻頻點頭,看著父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沙漠邊緣。
雖然隻是一個類似於捉迷藏的遊戲,孩子還是生出了小小的私心。於是他並沒有去抓探頭探腦的沙漠蜥蜴,也沒有跑上沙丘去玩滑沙,隻是按捺著自己好動的性子乖乖蹲坐下來,期待著父親再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
隻要他待在原地不動,第一個找到他的肯定就會是父親吧?孩子想,那樣就能證明,父親比伯父更舍不得他,更愛他。
他渴望這樣的結果。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父親也沒有出現。
幾隻小小的沙漠狐狸圍了過來,好奇地盯著蹲在沙地上默默掉眼淚的孩子。孩子的嘴巴嘟噥著,手指則不斷地在麵前的沙粒上寫著一個單詞:父親。
父親父親父親。
雖然以他的神性,已經可以獨自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孩子依然固執地呆在原地,一心要等著父親第一個找到他。
父親父親父親。孩子委屈地在夜間的沙漠冷風中發著抖,我很乖,我很聽話,我的神像影子和你的那麽相似,可你為什麽還是不來找我?
父親父親父親。他不斷地呼喚著這個稱呼,直到又累又餓地倒在沙地上昏睡過去。
他是被母親的啜泣聲驚醒的。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個男人寬闊的後背上。
“父……”他隻喊出半個字,就清醒地住了口。背著他走出沙漠的男人,不是父親,是他的伯父。
那一天,他發現自己驟然長大。而他的稱呼裏,從此再也沒有“父親”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