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花開

外麵悶雷一聲接著一聲,我在**怎麽都睡不安穩,噩夢如同雷聲一個接著一個來,片刻都不讓我安寧。我煩躁不堪,喚出魂和魄,讓他們將我送進夢中,和聚魂花呆在一起。

一進入夢境,雷聲果然消失了,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聚魂花無聲的搖曳。

魂和魄坐在一朵花苞上,相互依偎著,魄顯得很沒有精力,奄奄一息的,我走過去,魂很開心地把魄推起來:“主人來看我們了。”

我覺得慚愧,我進來,不過是想尋個睡安穩覺的地方而已。

魄眨眨眼睛,眼波動人:“主人,我們何時可以出去?”

“這兩天我正在恢複,隻要你們能壓製下聚魂花,不妨礙我,等我恢複法力,便立即讓你們出去。”我四處看看,想找塊平坦的地方睡覺,可這裏幾乎被聚魂花占滿,就連我腳下站立的地方,也長滿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我歎氣,看來今日是沒有辦法好好睡一覺了,我正準備隨便一躺將就,那朵最大的聚魂花伸到我麵前,花瓣微微張開,露出裏麵嫩黃色的花蕊,花蕊中心,正好有一片空出來,墊著一片紫色的花瓣。

過去的九千年,我都在這片花蕊中渡過,漫長的時間裏,我從花瓣之中窺視著變幻的人間。這裏雖然是我的牢籠,鎖了我九千年,可也是我的保護傘,為我遮擋了九千多年的風風雨雨。

我猶豫了一下,便踏進去,躺在紫色的花瓣上,熟悉的感覺立刻將我籠罩,我安心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我讓魂和魄出去,守護我的肉體,我則在夢境裏的聚魂花中,潛心修煉,恢複法力。

在大荒洲的那一段時間修煉,讓我受益頗深,如今沒了後顧之憂,我法力恢複得更快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已感覺靈丹滿盈,靈氣充沛,前所未有的充實!

我剛掀開花瓣想要出去透透氣,便見魂神色焦急地跑進來,看見我便說:“主人,大事不好了!”

“怎麽了?”我正想告訴他不日便可讓聚魂花開放,看見他這麽焦急,顯然發生了更大的事情。

“仙族,人族,妖族,魔族五族聯合,已經將這一片都包圍了!”魂真的很急躁,聚魂花是不可能在倉促之間便開放的,特別在五族的聯合打擊之下,很可能我沒讓聚魂花開放,五族便會聯合殺了我。

魂和魄最擔心我肉體被毀,因為我一旦被毀,聚魂花也會一並消失。

五族裏沒人是傻子,尤其天府星君司掌命盤,我能逃得過他法眼一次,並沒有幸運能逃第二次!

我匆匆從夢境裏出去,果然聽見遠處隱隱有金戈鐵馬交匯之聲,聲勢浩大,看來是鐵定了心要將我們毀滅!

魄咬著牙站在洞外,眼神陰騖地看著遠處:“哼,他們要來,就讓我一個個吸去魂魄!”

魂道:“魄,別任性,我與你就算能逃脫,主人有凡身肉體,不一定能逃。我們要保護主人。”

我麵無表情走到洞口,對於魂的維護,我並沒有太大的感動,我是聚魂花的宿主,他們保護我,就如同保護自己一樣。

“你們本屬魂魄,和鬼族應該為同族,這一次鬼族沒來,恐怕也不希望同族相殘吧。”

“聚魂花是破魂的怨念所生,和鬼族確實同為一族。”

“那我們立刻出發,去鬼族!”片刻之間,我已經做出決定,在這五族的地盤上,我無論跑到哪裏,都會被抓,去鬼族,還可以爭取時間,讓聚魂花開放。

魂一切都聽我的,拉上魄,便跟在我身後,飛出狐狸洞,從惜音留下的結界衝出去。

我們的身影立刻便被發現了,天空中七彩光芒大盛,各種寶器紛紛祭出,朝我攻擊。

魄輕蔑地冷哼一聲,轉身道:“你送主人離開,我好久沒有飽餐一頓了!”

魂拉起我便走,我回頭,看見魄張開雙手,無數聚魂花從地下鑽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生長,瞬間就將天空都淹沒了,花瓣張開,那些靠近的仙魔妖人,全都大驚失色,魂魄如同流水一般被吸走。

後麵的的五族紛紛撤退,特別是天族那些平日裏自視清高的神仙,更是跑得比誰都快,畢竟上一次便吃過聚魂花的大虧,這一次誰還敢拿著自己三魂七魄開玩笑?

魄這一手露得真是精彩絕倫,毫不拖泥帶水,比我上一次無意中放出聚魂花可是瀟灑多了。這便是實踐比理論重要一百倍的實際例子啊!

魂在各處張開聚魂花,天羅地網,帶著我一路狂奔,也有利害角色追上來,魔王親自出馬,騎一頭黑焰火麒麟,一柄大斧劈下來,黑氣四溢,竟然衝開聚魂花濃豔的色彩,向我們砍來。

魂擋在我身前生生受了這一擊,口中立刻溢出血絲,我暗自吃驚,這魔王如此厲害!連魂這樣的好手都被他打得吐血了!

不過魔王這一擊之後便被聚魂花纏住,再也無力施展第二擊。

“主人小心,在聚魂花未完全開放之時,這些高手尚且有威懾力,等聚魂花一開,他們也隻能束手待斃!”魂吐出胸腔中的黑血,露出一個陰沉的眼神,我從遇見他,還從沒見過他這麽狠辣的表情。

魄吃飽了,擦著嘴巴追上我們,笑眯眯地說:“這裏有不少可口的甜點,魂,我保護主人,你也去飽餐一頓吧。”

“不行,天帝和妖王已經後麵,很快會追上我們,我們要立刻感到鬼界。”魂絲毫不被周圍那些散發著香甜靈魂氣味的生靈吸引,隻一心想護著我離開。

我抬頭,已經看見前麵跳躍閃爍的鬼火,在一片漆黑的冷霧中詭異恐怖。

鬼界終於到了!

鬼界的幽冥之火透出無法言說的邪惡,與我體內聚魂花相互感應,越發催生了聚魂花的邪惡,體內蠢蠢欲動,我似乎有些抑製不住那些花了。

而後麵的四族追兵,以越來越近,以天帝為首,衝開聚魂花包圍的都是五族之中的高手,勢必這一役將我殺死,永絕後患!

“主人,你先走!”魂將我一推,和魄一起返身迎戰五族高手。

我一怔,動作放慢幾步,前麵便是鬼界,鬼族同聚魂花,相互有感應,同為魂魄,應該生生相惜,不會自相殘殺才對。

可我至今隻是以一己之念去揣測,並不知道鬼族究竟是如何想的。

萬一他們也懼怕聚魂花開,會威脅到鬼界,而同四族聯盟,這一次便是故意不來圍剿,設下陷阱引我前來,然後來一個甕中捉鱉,那我可真是死得要多精彩便有多精彩了。

我這一猶豫,妖王已經越過魂和魄,一柄青霜劍,指向我的眉間。

“這麽漂亮的小花妖如今可不多見了,本王真舍得不下殺手呢。”長得一副陰柔女人相的妖王,對著我暗送秋波,媚眼流轉,隻是劍上殺氣不減,妖氣透過劍尖,刺得我眉心生疼。

我嫣然一笑,自是拿出最好的姿態,以免叫同為妖族的同胞小看了去。

“妖王陛下,出手的時候,一定不能手下留情,有些機會,可是隻來一次啊。”

他表情微微錯愕,之後美豔的臉忽然出現猙獰的表情,作勢要向我撲來。

我哈哈大笑,飄身後退,看著碩大的聚魂花伸出藤蔓,將妖王的身體貫穿,而後魂魄被吸食幹淨,美麗的麵孔頃刻間枯萎下去,變成枯樹一般皺紋遍布的模樣。

“你!”他尖利的指尖指著我,憤恨幽怨,用眼神便要將我大卸八塊,喝血吃肉!

“聚魂花生長在我體內,與我同為一體,並且受命於我。妖王陛下膽敢這麽靠近我,真是托大了。”我一說完,便毫不猶豫轉身進入鬼界的幽冥之火中。

熾熱的火焰從皮膚上一寸一寸燃燒過去,有些細微的刺痛之感,穿過幽冥之火,便是鬼界漆黑的天空,地上有無數屍山血海,業火燃燒映得天際一片通紅,無數魂魄遊**在虛空之下,四處尋找出路。

我一落腳,便有聚魂花在鬼界的土地之上,生根發芽,開出一朵又一朵絢麗的花。

花一開,便有一群鬼兵從四麵八方殺出來,個個皆是骷髏的形態,隻有兩隻眼睛冒著幽暗的鬼火,陰森森,殺氣騰騰。

“想不到,聚魂花竟會在我鬼界開放!”暗沉蒼老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傳來。

“我不過來求歌棲身之所,並無惡意,鬼王何不出來相見?”

鬼王歎息一聲,幽幽道:“老夫老了,六界之中老夫不想和任何一族相爭,也不想和任何一族相鬥。”

“鬼王的意思是,不歡迎我來到鬼界?”這我早有意料,就算是仙界,天帝也不敢一人托大給我庇護之地,必定以一族力量對付其餘五族,無異於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不過鬼王是聰明之人,聚魂花和五界相比,未必就輸了,他不想得罪五族,更不敢得罪聚魂花。

“哎.......老夫自願讓出鬼界,隻希望聚魂花莫要傷我鬼族。”

“聚魂花與鬼族頗有淵源,算是同根,鬼王放心好了,我來,不是要執掌鬼界,隻求一方庇護之所而已。”我好歹是個妖,就算身體裏住了聚魂花,本質上我是不會改變的。要我執掌鬼界,就像一條狗忽然去統領人族一樣,誰會服氣?

這時,魂和魄也先後從幽冥之火中進入鬼界,魄一看見鬼界的天空便露出欣喜的笑容:“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看看魂,他無奈一下,即便兩人身上都有傷,但他們卻笑容滿麵。

“他們都走了?”我問。

“不,他們將鬼界包圍起來,恐怕正準備攻打。”魂看向四周的鬼兵,忽然轉向一側幽暗的地方,對著那裏說道:“想必主人已經同鬼王談好了?”

“自然。”

“鬼王是否明白我主人的意思?”魂對著那幽暗的地方說。

片刻之後,從那裏傳來衣裳摩挲在地上的聲音,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杵著乖張從陰暗中走出來,抬起皺紋遍布的臉,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看著我們,看見魂和魄,他說話明顯比剛才更加慌張。

“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他說完,便用乖張指著一群鬼兵,吩咐道:“外麵有異族入侵,爾等立刻去肅清!不許一個異族踏入鬼族的土地!”

鬼兵紛紛出動,不言不語,骷髏碰撞的聲音咯吱咯吱,如同潮水一般從幽冥之火中出去。

鬼界對抗四界,實力懸殊太大,隻能稍微支撐一段時間而已。

事不宜遲,我立刻找了個地方坐下,調動全身的靈力,將聚魂花放出來........

鬼族幽暗詭異的大地上,開始長出一朵又一朵的聚魂花,那些妖豔靡麗的顏色,將整片天空都映得色彩斑斕,無數怨魂戾氣被聚魂花吸入,天空下巨大的漩渦緩緩流轉。

為了這一天,我等了九千年。

可是終於等到聚魂花開,我的心竟如此平靜,一點兒也沒有預想中的激動痛快,我想到終於可以殺上天界,將褚炎殺死,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鋪天蓋地的聚魂花中,唯有永生永世的寂靜無聲,才符合我此時此刻的心境。

聚魂花飛快生長,已經從鬼界中透出,穿過幽冥之火,在各處綻放。

風起雲湧,電閃雷鳴,無數巨大的漩渦在天地之間生成,看見的所有生靈都倉促奔逃,可是聚魂花幾乎無孔不入,隻要有生靈的地方,立刻便被聚魂花占滿,整個世界隻剩下聚魂花的顏色,和聚魂花的香味。

我不知道何時睡了過去,身體內最後一絲靈力都被消耗殆盡,我精疲力盡,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來,眼皮睜不開,連夢中都是沉重壓抑的顏色,看不見一絲清明。

聚魂花開,六界將亂!

我慢慢睜開雙眼,絢麗的顏色立刻便衝入視線中,我連忙閉上眼睛。

“主人,你醒了嗎?”我聽到魂興奮的聲音,他跑到我身邊,狂喜地說:“開了!全都開了!”

一覺醒來,我差點兒便忘了,聚魂花眼睛脫離我的身體,綻放了。

我一點一點將眼睛睜開,模模糊糊看見魂的臉,“我想出去看看。”

他抱起我,快步走出去,我一直以為鬼界隻有無邊黑夜,沒有白天,想不到一走出去,便被稀薄的陽關照在臉上,雖然天空灰暗,可是此時卻不同,聚魂花開放,灰暗的天空,也顯得漂亮許多。

聚魂花已經將整個鬼界的魂魄都吞噬幹淨了,因此這一片天空,再也不想之前那樣暗淡無光。

魂指著前方,又驕傲又自豪:“主人,你看,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

我看看他,不知為何,總不能像他這樣高興。

“天界怎麽樣了?”我隻關心天界,我等聚魂花開,不過是想向天界報複而已。

“天界各處封鎖,眾仙一起施展法術,用結界將整個天界籠罩包圍,十分堅固,聚魂花生長進去的不多。”

“要使天界淪陷,不可傷及無辜。”不愧是仙族,這種時候還能自保,在六界中實屬不易了。

我說話的時候,魄剛剛回來,帶著一臉興奮激動,興高采烈,她被禁錮了這麽多年,對靈魂的渴望前所未有的強烈,這幾天,恐怕是她幾千年來最高興的日子了。

她的眼睛裏稍微帶了點兒血紅色,如果仔細去看,根本看不出來。

我心裏忽然一跳,不知為何有些不好的預感,轉頭去看魂,他的眼珠是漆黑的,毫無雜質,一直是那麽好看,若不是我從一開始便知道他的身份,定會以為他是妖族或者仙族的。

鬼族哪有長得這麽好看的?

“主人,你安心休養便是,我親自去天界,不出三日,一定教他們淪陷!”魄興致滿滿,卻絲毫沒有提及我所說‘不可傷及無辜’的事情。

我知道魄一向桀驁不馴,一直以來她不是特別聽我的話,隻有魂才能管製得住她,看來隻能私底下和魂說一說。

鬼界一片平靜,而鬼界之外,卻是慘叫連連,禍端四起,我聽著那些聲音,心裏陣陣發毛,這些禍事,全因我一己之念引起,因我九千年前被滅族的仇恨和背叛的絕望而生出的執念所造成。

滴血的天空,再也不純淨。

我不好的預感一點兒也沒有錯,自從那天看見過魄之後,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看見她,我問魂,他總是說魄在全力進宮天界,要將天界攻破,達成我的願望。

我不知魂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若是有惜音在,她一定會幫我分別出真假。

想到惜音,我不禁問:“看到惜音了嗎?”惜音和我九千年來相伴,魂和魄自然認識。

“她被太上老君親自關押,等攻破了天界,一定會將她救出來。”魂安慰我。

我隻好放下心,繼續調養身體,讓聚魂花開耗盡了我的靈力,而且,不完整的魂魄,還是讓聚魂花開放之時出現了一些反噬,原先經曆九千多年好不容易修補好的魂魄,又出現了一絲絲裂縫,若不是太上老君那一顆九轉金丹,恐怕在聚魂花開之時,我便要命喪當場。

我修養幾日,進展並不到,靈魂不完整,有些時候,恢複也比別人慢幾十倍。我隻希望魄盡快將天界攻下,找到褚炎,拿回我的魂魄。

與其這樣枯坐,不如出去看看聚魂花開得怎麽樣,聽魂說是極美的,我卻從來沒有看過。

我一個人穿過幽冥之火,聚魂花在出口處形成一條小道,我踏著花瓣飛上去,在鬼界的上空,遙遙望無邊無際的天地。在鬼界中聽到淒厲慘叫在這裏聽得更清楚了,不僅能聽到,還能看到。

妖界與人界相隔的結界已經被破開,妖怪四處逃竄,六界中最弱的人類成了這場浩劫中最慘的生靈,聚魂花遍開的人間,血流成河,屍山血海,遭殃的幾乎是普通人類,手無縛雞之力,碰上聚魂花,幾乎沒有生路。加上從妖界魔界逃出的妖魔,更是雪上加霜。

我看著眼前這景象,不由得怒火中燒,當初說好的,放過無辜之人,魂和魄簡直是在敷衍我!

我一路疾飛,看見天界外圍金色的結界,聚魂花在纏繞在上麵,將整個天界都包圍住。可是天界不愧是天界,即使這個時候,也依然臨危不亂,駐守的天兵牢牢把手天門,巍然直視下界。

魄比我初見她時還要豔麗幾倍,幾乎叫人不敢直視,她背上生出花瓣一樣的巨大雙翼,在結界前撲騰翅膀飛舞,不時表演一下屠殺海外仙山散修仙族的絕技。

而魂顯得要比以往陰沉詭譎,衣服的顏色鮮豔得要噴出火來,他低著頭坐在一朵開放的聚魂花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本想直衝上去,抓住魄就質問幾句,可是腳步突然停住,因為天界的結界邊緣,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修長人影。

我呼吸一滯,原本以為的波瀾不驚的心,竟然悄無聲息地掀起滔天巨浪。

攙扶他的人是小白,走路的姿勢,還可以看出他尚未痊愈,他走近結界,便不讓小白攙扶,一個人緩緩靠近,在金色的結界光罩之後,往下看聚魂花肆虐的天地。

不知是否真有心靈感應這一說,我從前多半是不信的,可是今日或許真有點兒感應,褚炎那向下一望的目光,便恰恰看到了我。

我身後是在鮮血中怒放的聚魂花,是鬼界妖異邪惡的幽冥之火,而他在天界的金色結界之中,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我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在青都峰上,少年的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世界中,長長的石階,看不到盡頭,他一層一層往上跳,白衣被汗水浸濕,他不知道那時候我在一旁偷看,我一直偷偷跟著他,看了許久。

那時候對方互不相識的心,也不覺得如現在一般遙遠。

九千年前他是青都峰大弟子,正義之士,我是為患人間的花妖;九千年後他是天界的三太子,高貴上仙,我是讓聚魂花開放的禍首。

不管是九千年前,還是九千年後,立場從未改變。

魄幾乎是立刻便發現了褚炎的存在,翅膀大張,大笑著飛過去,擋在褚炎麵前,一臉欣喜神色:“我可算看見你了,你,便是天界的太子褚炎,對不對?”

褚炎的目光一直未曾移開過,透過魄翅膀的縫隙,依舊在看著我。

魄居然也不惱,將褚炎從頭到腳,從頭發絲兒到靴子地下都細細瞧了一遍,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歎,嘖嘖道:“果然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俊美男子,我真喜歡,你的魂魄,想必也是最可口的。”

我還從不知原來魄也會有愛慕之心,嘴角微微上揚,望著褚炎,這廝果然走到哪兒,都能靠著一張臉混開。如果現在站在那裏的是別人,恐怕魄會讓所有聚魂花立刻對準他攻擊。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我看著主人記恨了你九千年,又愛了你九千年,我真想知道,那是為什麽。”

魄的話音剛落,一條粗壯的花藤便襲向她後背,她反應何等之快,立刻便閃身躲開,回頭看見我,稍微有些驚訝,我看準她的臉,一根花藤過去,便是狠狠一巴掌!

啪!

魄驚恐地從上方跌落下來,被一朵聚魂花堪堪借助,她捂著臉,委屈而又有些不滿地看著我。

“我最討厭別人提我過去的事情。”我緩緩踏著聚魂花走上去,魄看我走近一步,便不自覺向後瑟縮一分,她的恐懼不是假的,我是聚魂花的宿主,即便如今聚魂花已經離開我的身體,不過九千年受我支配,與我共存,她怎能在一夕之間便想逃離我的控製。

況且我乃花妖,萬花之王,便是這聚魂花,當年想吞噬我的魂魄,也被我反噬,一舉侵占,白白做了我九千年養分,替我拚湊魂魄。

別說魄這丫頭害怕我,有時候自己想想,也覺得害怕自己。

魂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陰沉著麵孔看著魄:“魄,你太放肆了。”

“那是天界的上仙,我吃不到他,自然隻有言語上討些便宜.......”魄委屈地說。

魂看了眼結界之中的褚炎,淡淡道:“那一個,是主人獵物,你想也不能想。”

魄抽了抽鼻子,頗有些不甘,卻隻能低頭認錯:“我知錯了。”

我不置可否,繞過魄,再飛得高些,與褚炎平視:“三太子,等天界淪陷之後,你我還有一場大戰,你如今這身子,還是回去休養吧,免得將來被我打得太沒麵子。”

他唇色蒼白,卻溫柔地勾勒出一抹淺笑:“你還關心我。”

“不,不是關心。”我冷淡地回應,總是心裏有驚濤駭浪,也不能讓他瞧見,“我隻是,想讓九千年來的心願,實現得公平一些。我等了這麽久,過程這麽痛苦,若結局也是平平淡淡,我會很不舒服。”

“原來如此。”他似乎了然,眼角含笑,並不意外,也並不畏懼,“你放心便是,我怎忍心讓你失望。”

“多謝。”我客套地一笑,像是兩個許久不見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轉身要走,他忽然輕聲喚我的名字:“阿眠.......”

我腳步便再也不能往前邁動一步,僵硬地停下來,等著他的下文。

“我很想知道,你失去記憶這段時間,和我在一起,開心嗎?”他聲音緩緩,如同六界裏最溫柔的風,那樣舒緩,輕柔地拂過我的耳際。

“很開心。”我不想說假話,也沒有說假話的必要,我開心不開心,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有時候我覺得,褚炎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自己都多。

這並不是一件好事,我曾讀過人間兵法,有一句話當真是如雷貫耳,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他對我如此了解,而我對他,卻怎麽都看不透。

譬如當年青都峰上,他那樣的修為,怎麽就沒看出我是個妖?

譬如九千年裏,他為何拚著一身修為,一次又一次入凡間輪回?

譬如他當年下狠手殺我,為何一點兒都不猶豫?

譬如後來相見,他為何一心要讓我成仙?

譬如他怎麽能,九千年後再苦苦糾纏?

..........

他真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凡間有話說:當一個男人完全看透你之後,他便不會繼續愛你。而當一個女人完全看不透一個男人的時候,你便會死心塌地愛著你。

我覺得說的不十分對。因為褚炎已經將我了解了一個徹徹底底,比脫了衣服還透徹,可他依舊很喜歡我,這一點,我自己確實能充分感受。而我對他真是完完全全看不透,我卻也很喜歡他,可終究沒有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該殺他時,我一樣也不會手下留情。

他得到我的回應,語氣便慢慢舒緩,不再那麽緊繃,他似乎低聲笑了一聲,“和我想的一樣。”

我轉頭看他,說得十分坦誠:“再多告訴你一點也無妨,我雖沒了記憶,可我一樣很喜歡你。這大概便是我的心,逃不脫的。”

他怔怔看著我,黑色的眸,蒼白的顏,看的真叫人揪心。

可我還是決定再坦誠一點兒:“我太怕這樣的心了,所以,我決定和你一戰的時候,拚盡全力。若死的是你,我想我便可以解脫,若死的是我,希望你也可以解脫。”

我說完,便再也不停留,踏著聚魂花飛向下,魂和魄一同上來,在我一左一右,撲入幽冥之火。

回到鬼界我便不再隱藏脾氣,看著臉頰被我打得紅腫的魄,逼問道:“你們當初答應過,不會傷及無辜,為何現在不信守承諾。”

魂眼神幽暗,低著頭一言不發,魄卻顯得磊落許多,她一向性子瀟灑,敢作敢當:“我們控製不住,就像人類看見美味的食物,焉有不吃之理!”

好!當真是理直氣壯,字字有理!

我怒極反笑,在鬼界呆的久了,麵部表情也有幾分像鬼,魄見我笑,反而有幾分被嚇到的慌亂,卻還死鴨子嘴硬繼續說:“魄想不明白,為何主人這麽生氣,當年在凡間,主人未脫離聚魂花之時,為了修補魂魄,吸食了多少生靈魂魄?怎的,怎的現在又來告訴我,要對無辜之人手下留情呢?主人當年.......”

啪!

我一個巴掌,重重地拍在她臉上,這一次,兩邊臉頰都腫起來了,她沒有用法力抵抗,因此整個人,都被我打得摔出去。

我氣得渾身顫抖:“我說過,最討厭有人提起我從前之事!”

“主人何苦自欺欺人?從前的事明明白白發生過,即便主人不提,也不能表示沒有發生過!”這丫頭當真是悍不畏死,嘴硬到這種地步實屬當世罕見。

我今日情緒波動太快,尤其是見了褚炎之後,更是無法平靜,還想上去繼續教訓她,魂卻一步攔在我前麵,低聲說:“主人不要生氣,魄本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主人越打她,她越是不懂事。”

我冷笑:“魄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和他一樣嗎?當初答應我不傷及無辜的人是你,可是如今,你卻眼睜睜看著魄大開殺戒而不管不顧?”

魂比從前內斂,聲音平靜:“魄說得對,我們是聚魂花,看見靈魂,沒有不吃的道理。”

我瞠目結舌,這是魂會說出來的話?我怎麽也不敢相信,那個一直很維護我,溫柔善解人意的魂,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斜睨著他,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話,從今以後無效了?”

“主人魂魄不全,身體未愈,還是應該以休養為重,聚魂花的事情,請主人不要操心了。”

我看著魂,幾乎都認不出他來,這麽幾天裏,他和魄的容貌又進行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從前更美,更豔,叫人不敢直視,我以為改變隻是外表而已,想不到,內心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然改變了。

“你們想架空我?”人生蒼涼,沒想到我忍了九千年,臥薪嚐膽,最後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淪為被人利用的棋子?

“主人放心,天界我們一定會幫你攻破,褚炎,也會讓你處置。”魂的聲音聽起來沒有感情,他終於偏向自己的本質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生靈。

我斂了斂衣裙,從容地看著他們:“別太高興,我始終是你們的宿主!”

不知道從前的鬼界會不會下雪,我隻知今年鬼界的雪,下得特別大,窗外‘沙沙’的聲音全是雪落在地上,堆得快沒過窗戶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像是老天真正被激怒了,降下大禍來。

可是這場雪災,對聚魂花造不成毀滅性的打擊,隻不過能稍微抑製他們生長擴張而已,倒是人間那些人類吃盡了苦頭,如此寒冷的天氣裏,食物匱乏,溫暖更是匱乏,許多人不是死於聚魂花之下,而是被寒冷生生奪去了性命。

大雪下了幾天之後,我便聽說魂和魄終於將天界牢固的結界打破,無數聚魂花蜂擁進去,群仙奔逃,又是一場靈魂的滅頂之災!

不少仙族死在聚魂花之下,包括一些曾經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一直沒有聽說天帝,褚炎,太上老君,天府星君,火神,冰神等幾位上仙的消息。

這幾位,不是老謀深算,便是詭詐陰險,怎麽會輕易就被聚魂花把魂魄給吸走了?

我倒是不擔心,隻掛念褚炎和太上老君,前者我要親手殺了他,後者抓了惜音,我要找他要人。

那天夜裏我睡過去之後,朦朧間又夢見那個曾經開滿聚魂花的地方,如今這裏空****的,無邊無際的空間裏,隻有一朵花孤零零地盛放著。

那是我曾經依附了九千年的聚魂花,是所有聚魂花中,最大最特殊的,因它的花瓣有些泛紫,微微卷曲,花瓣較長,和普通的聚魂花有一點點差別,大概是因為我在它身上寄宿了九千年,所以它越來越像我,像一朵紫鳶花。

“你怎麽還在這裏?為何沒有隨他們一同出去?”我看著它,喃喃自語,魂和魄是聚魂花靈性所化,那這朵花,或多或少也有些靈性的吧,隻是它沒有化身的靈體,隻能聽,卻不能說。

“我也許做錯了一些事,為了一己私怨,令六界深陷地獄,我是六界的大罪人。可我,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後悔,天地不仁,我亦如此。”

它點了點碩大的花苞,外麵的聚魂花已經開放了,她還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樣。

“你能聽懂是嗎?”

它垂下花苞,邀請我進去,可我一點兒困意都沒有,隻好搖搖頭,輕輕撫摸一下它的花瓣,六界中皆是無情之輩,還不如這沒有靈體的花花草草。

我靠著它沉思一會兒,忽然一陣劇烈震動,像是天崩地裂一般,我大驚,有不好的預感--我外麵的肉體出事了!

我急忙從夢境裏出去,眼睛還沒睜開,便感覺一陣撕心裂肺地痛楚盈滿胸口,我吐出一口鮮血來。

“天界已攻破,褚炎逃不到哪裏去,你若要找他報仇,便自己去找吧!”頭頂上冷冷的聲音,我一聽便知道是魄。

這個丫頭,心性又變了。

“你是宿主,是你讓聚魂花開放的,沒有你,我們恐怕沒這個快速地出世,都是你的悲傷,憤恨和絕望一直在滋養我和魂,否則,聚魂花怎麽會生出靈體呢?”魄冷笑,“所以,我不會殺你,隻有將你逐出鬼界,放到妖孽縱橫的六界之中去,吃點兒苦頭,或許你便會明白,你的清高有多惡心!”

我呼吸不暢,剛才一瞬間胸口的痛實在太過強烈,不過現在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沒那麽痛苦了。

“我若拚湊了完整的魂魄,必不會留你們在這世上!”

魄不懼,反而笑道更開心:“那也得你有本事把靈魂拚湊出來啊。六界茫茫,你還是想想怎麽找到你的滅族仇人褚炎才好!”

我點點頭,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我並不驚訝,隻是被魄提著從鬼界的幽冥之火中丟出去,未免太過丟臉。

我摔在積雪中,麵朝上躺著,天空是灰暗的,夾雜著一絲絲血紅,聚魂花的花瓣和綠葉,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原本是天界的金色結界,如果這樣看去,高處的天界,如今也是一片狼藉,並且不斷往下麵滴著血水。

魄站在冥火中,一根藤蔓伸過來,探過我的胸口,從裏麵吸出一個青光閃閃的圓珠子,我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再也維持不了冷靜淡然的表情了,一躍而起,要抓住那珠子,卻被魄快一步收回。

她一抬手,握住那顆珠子,朝我盈盈一笑:“這便是你的本體靈珠。”

“你想做什麽?”我喝問,她當真是一點兒也不懼怕我這個宿主了!

不過誰叫我倒黴,明明占盡了先機,身為宿主,我可以控製所有聚魂花,也可以控製聚魂花所產生的靈體,可我魂魄不全,反受其害,讓魂和魄越庖代俎,一舉爬到我頭上。

一個做慣了皇帝的人,突然把他閹了當太監,扔進美貌的宮女堆裏,個中滋味,不是親身經曆不能體會。

我覺得我現在便是那個被閹成太監的皇帝。

“主人你也知道,若你真的修好了魂魄,我和魂,就隻能對這個世界永遠說再見了。可我們還沒有吃飽,不想這麽早就離開,所以.......隻能委屈主人你了。”

我臉色發青,咬緊下唇,狠狠地咬,血珠子流進齒縫間,又鹹又澀。

失去本體靈珠,體內頓時空****的,凝聚起來的靈力,也一瞬間消散於無形,身體像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可以吸收靈力,卻不知吸收之後存放在哪裏。

“我會讓你後悔的.......”我腳一軟,跌坐在雪地上。

魄得意大笑,身後的翅膀歡快地拍打著,“你現在和普通人類沒有什麽兩樣,放心吧,聚魂花依然不會傷你,畢竟你可是宿主啊。可是那些逃竄出來的妖怪,惡魔,鬼魂,神仙什麽的,若碰到你,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我默默看了一會兒,覺得事情已經再無轉圜的餘地,我原本期望著魂會出現,他會架空我,但不一定希望我死。但後來我明白了,非吾族類,其心必異。我對魂有這樣的期望,便表示我自己還不足夠強大。

我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裏行走,沒有了靈珠,我身上的靈力微不足道,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我隻能用稀少的靈力勉強禦寒,眼觀八方,耳聽六路,不讓敵人有機會靠近我。

我特意挑聚魂花開得最繁密的地方走,這樣一來,絕對沒有什麽妖魔鬼怪敢靠近我。

可是越走,我便覺得越發難以堅持,能抵禦寒冷的靈力也越來越少,我逐漸難以忍受刺骨的寒冷,在及膝的雪地中,我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無異於送死。

可我,究竟該去哪裏?

我想找褚炎,可不知他在哪裏,想找惜音,更覺得飄渺。

我落到這個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是我一手作孽而得地後果,我不怨誰。我隻想報了仇,然後立刻死去也可以。可我不想,在大仇未報之時,便死在冰天雪地之中,這樣未免太過淒慘,是悲情小說裏的死法,我個人並不推崇。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我的肉體和意識都麻木之後,我還機械地往前行走,我什麽時候倒下去,被大雪埋了,我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