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誰給了我一季的憂傷

文/楊千紫

始終記得他第一次對我皺眉的樣子,隱隱的帶著探究。

他用流利的普通話,一字一頓的說,我們才見第二次麵而已,你怎麽可以說你恨我?

我嗔怒著看他,不肯開口。

原來我一生最初的愛戀,開始於學會任性的那個夜晚。

那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子,心懷忐忑,麵帶潮紅,錦衣夜行。

一.

我叫莫夕煙。

李在宏是我的房客。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很虔誠的望著我說,請問,夕煙是什麽意思?是指黃昏時的霧氣嗎?

我笑,花枝亂顫。

我從未想過媽媽會把這座裝修華麗的房子租給一個韓國人。並且,是這樣英俊的一個韓國人。出於對韓劇的熱愛,我對他興趣濃厚,扯著他的袖子問東問西,從朝鮮問題聊到KBS的明星。

他是中文發燒友,大我四歲,家境殷實,千裏迢迢過來N大學漢語,已經通過HSK八級考試。我的房子坐落在N大學屬區裏,我們的緣分就此開始。媽媽要去國外出差兩年,於是把這房子交給我打理。

這棟房子我住過七年,去年家裏在靠海的小區買了別墅,這裏變成我零花錢的來源。

走進他房間的時候,我莫名的恍惚。他睡在我曾住過的**,看我曾經看過的風景,走我曾經每天都必經的路,我覺得這很神奇。

所以我拿了房租後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指著客廳裏的冰箱,說,這個好象壞掉了,身為房東,我應該幫你修的。

他走過去圍著冰箱看了半天,說,奇怪,怎麽忽然就壞掉。昨天還好用呢。那麽,麻煩你了。

於是,我得到第二次見他的機會。

語文老師所說的做鋪墊,埋伏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臨走的時候,我回答他的問題。說,夕煙,是夕陽的煙火。

他恍然。這名字很美,他說。

其實當時我隻是隨口解釋的。夕煙,相信父母取這個名字給我隻是興致使然,而並非取意於夕陽的煙火。

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到,夕陽和煙火都隻有轉瞬即逝的絢麗,並不是個吉利的名字。

也許是被他給的驚喜衝昏了頭,我以為日後的幸福,必會,順理成章。

二.

我在L大讀經濟,與他所在的N大一南一北。為了幫他修冰箱,我翹了一周的課。

我用一整天的時間看瑞麗,然後照著裏麵的指點去逛街買衣服。我我學著用粉底和眼線筆,塗了洗,洗了塗,練習兩天才掌握技巧。直到,擦了睫毛膏的睫毛,會在燈光下映出纖長的影子。

施華洛士奇的水晶耳環,搖曳出華麗的光暈。我穿著ONLY的小禮服和SATARDAY的細跟長靴,站在穿衣鏡前,滿意的笑。

這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子,心懷忐忑,麵帶潮紅,錦衣夜行。

我去他家的時候已是夜晚,坐在出租車上觀望華燈初上的城市,夜風襲來,微醺如醉。

我想象他見我時的表情,微笑,亦或愕然。

可是我漏掉了铩羽而歸的這個結局。

很多事情,即使單方麵躍躍欲試,準備周全,也要對方配合才行。

我在他家等了很久,他始終沒有回來。我發短信給他,說,“我幫你修好冰箱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他回複說,“我晚上不回去了,你先走吧。”

我的心跌至穀底。不甘心,又說,“天黑,我不敢獨自下樓,你可不可以回來送我回家?”

我開始惶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惴惴不安的等待他的回複,高跟鞋將地板踏得咚咚響。

良久,等來寥寥幾個字,他說,“對不起了。”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幾乎要將手機摔到地上。忽然想起韓國恐怖片《紅鞋》中的情景,映襯著荒涼的黑夜,心就瑟縮起來。我一向不是個勇敢的人,他給的孤單,讓我更加懦弱膽小。

我是真的怕黑,不敢獨自下樓。

我恨恨的回家,卸了妝,把衣服扔了一地,心想我再也不要理他。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

這時候,電話響起,是卓航打來的,他說,“夕煙,我醉了,你可不可以來見我?”

我不想跟他說話,懶懶的回答,“說自己醉了的人多半沒醉,上次你身邊的小女生呢?你去見她啊。”我掛斷電話,忽然就不哭了。

卓航曾經是我男朋友,高中三年,他追了我兩年,大學的時候終於修成正果。跟他在一起我很隨意,把酒言歡,不拘小節,與他寢室的哥們兒打成一片。

不久,他移情別戀。對方是中文係係花,熨帖的長發陪白色長裙,安靜美好的女子。分手的時候,卓航說,莫夕煙你不愛我。

但這並不是你的錯。

你隻是,根本不懂得愛。

我覺得卓航這人真混蛋。明明是他對不起我在先,卻反過來挑我的不是。

從此,我開始在校園裏躲瘟神一樣躲他。校園王子卓航拋棄灰姑娘莫夕煙的故事傳遍了L大的每一個角落。其實我內心深處並不那麽哀傷,我隻是討厭別人看我時那種悲憫的眼神。

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我沒有資格去責怪卓航喜新厭舊見異思遷。

倘若我真的愛他,又怎麽會在跟他分手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為了另一個男子對鏡梳妝,錦衣夜行。

我忽然就原諒他了。

也許他說的對,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沒有學會愛情。

我想李在宏他永遠不會知道,其實那個冰箱根本沒壞,所以我才可以赤手空拳單槍匹馬的將它修好。

那天,我為了尋找再見他一麵的借口,偷偷按下了進入休眠狀態的開關。

三.

第二天清晨,我收到李在宏的短信,他說,早上好。晚上有空嗎?我把修冰箱的錢付給你。

睡眼惺忪的我,忽然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然,他這樣軟語呢喃,反倒讓我的委屈洶湧而至。

我把短信打滿70個字,說,“我恨死你了,你昨天不管我,讓我一個人下樓一個人回家,你今天最好把下半年房租一起給我,以後就再也不必見麵了。”

我的短信鈴聲是RAIN的《躲避太陽的方法》,這首歌從來沒有讓我等得這樣焦急。良久良久,他說,“昨天你沒跟我定時間,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你會來。你不要誤會好嗎?”

我把手機捧在胸前,心中刹時春暖花開。他中文學的真的很好,女孩子的嬌嗔,他竟然透過短信看得明白。一句你不要誤會,分明帶著某種曖昧的成分。

我見好就收。說,“我今晚去你家等你。我喜歡寫小說,如果你講故事給我聽,我就不生氣了。”

他說,“好。我有很多故事。晚上在家等我。”

我對愛情的概念一度生疏,可是我現在終於有所領悟。愛情就是對方隨口一句話,一個短信,都可以讓你神魂顛倒如墜雲端。單戀的苦澀取代了曾經的不諳世事,我有種一夜長大的感覺。

他讓我等他。

這個等字,讓我幸福。

我依舊精心打扮,與昨天一樣光彩。僵硬的坐在桌前等他,手上的《西廂記》還停留在一小時前的那一頁。此刻,我全部身心都用來傾聽走廊裏的腳步聲。

終於,我聽見鑰匙碰撞的聲音。心中緊張的喜悅,鋪天蓋地。

他對我笑,笑容粲然,夾帶著細微的戲謔。他說,“夕煙,你好。”

我說,“我不好。你昨天丟我在這裏不管,我一晚上都在做噩夢。”

他一怔,劍眉一挑,說,“我真的很難理解你的想法。昨天我們沒有約時間,你不告訴我就跑到我家來,我有我的事情當然不能回來。我不覺得我哪裏做錯了。”

我把《西廂記》重重的砸到桌上,說,“那你就是說我錯了?”

他沉默,對我皺眉,隱隱的帶著探究。然後用流利的普通話,一字一頓的說,“我記得你在短信裏說你恨死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中國女孩都像你這樣。我們才見第二次麵而已,你怎麽可以說你恨我?”

我嗔怒的看他,不肯開口。直直的看了他很久,看到眼睛發酸,然後站起來拿起背包就往外走。

他追出來,抓住我的手腕,說,“好了,算我錯了,行嗎?”

我像個被大人訓斥的孩子,忽然聽到溫存的話語,眼淚潮水一樣的湧出來,我咬牙切齒說,“我就是恨你。”

他把我拉到房間裏坐好,伸手替我擦幹眼角的淚,說,“我也交過幾個中國女朋友,可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任性。”

原來我一生最初的愛戀,開始於學會任性的那個夜晚。

我不肯答話。

他繼續說,“如果我們是男女朋友,我昨晚一定會趕回來。可是你隻是個小妹妹,你不應該這樣要求我。”

我仍然沉默。眼淚鋪天蓋地。

他歎氣,說,“好了,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給我講他的初戀。講他在春遊時愛上了朋友的妹妹,那是個櫻花絢爛的春天,她站在樹下,明媚得像盛開的櫻花樹。

他跟她在一起的第三天,他去當兵。韓國男子服兵役的時候,很多人會因為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而自殺。

他每天都在想他。

第一次放假的時候他回來,站在女孩家樓下等她。

然後他們接吻。

我聽得津津有味,脫口而出的說,“真羨慕你們。我長這麽大都沒接過吻呢。”

這樣想想,我跟卓航,也算不上是標準意義上的戀愛吧。

李在宏笑著看我,說,“我女朋友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才十七歲。而你已經二十歲了。”

我局促的笑。臉上的紅蒿草一樣瘋長。

四.

那個晚上我們聊到很晚。

分開後我開始想他,每天晚上開始用大片大片的時間等待他的短信,可是這始終落空。

再次見到他,卻是在卓航的生日會上。

那天卓航請了我所有室友,還有許多高中同學。我若不去,倒顯得我放不下了。

KTV裏,卓航喝得酩酊大醉,他說夕煙,我很想你。

我握著麥一直唱歌,不肯理他。

他搶過話筒,大聲說,“莫夕煙,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我,以一種成分複雜的目光。我說,“卓航你醉了,我去幫你結帳。”

我奪門而出。

片刻,他的中文係係花女朋友追出來,對我說,“我從小跟卓航一起長大,他一直把我當妹妹。他很愛你,愛到不知該如何才能得到你的回應。我於是讓他假裝跟我在一起,我告訴他,這樣你才會珍惜他。

對不起,我騙了你,也騙了他。更騙了我自己。

我再怎麽愛他,都比不上你離去的背影。”

我愕然。心生愧疚。想起卓航曾經對我的包容和寵愛,心就隱隱的疼起來。

我攙著酒醉的他從KTV裏走出來,他把下巴抵在我頭上,反複重複著一句話,說,“莫夕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我心疼他,於是任他抱著。我說,卓航你怎麽這麽幼稚,既然喜歡我,為什麽還要跟我分手。然後我驀的一抬頭,看見李在宏。

他與一群朋友往裏走,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我感受到他眼角的冷。

我的指尖刹時冰涼。

五.

我去李在宏家找他,想向他解釋卓航的事情。

長夜未央,我想給他一個驚喜,於是沒有敲門,躡手躡腳的用鑰匙開門進去。

他房間的門沒有關,放肆的傳出男女歡愉的聲音,我愣在原地,手中的鑰匙應聲落地。

李在宏穿著睡衣從房間裏走出來,看見我,懶懶的說,“你怎麽可以不敲門就闖進來。”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我哽咽。

“那我應該怎樣對你?

我有很多女朋友,我原本就不是你應該喜歡的人。

你隻是我的房東,你沒權利來幹涉我的生活。就像我無權幹涉你交男朋友一樣。”他淡淡的說。

我轉身,沒命的跑。

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深夜寂寥,我的嗚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六.

夏天就快到了。那年的春天特別長。

我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心中平靜異常。

卓航一路忍著怒氣,終於低沉著聲音,說,“這到底是誰的孩子?”

我搖頭,虛弱的對他笑,笑容蒼白的像凋謝的百合花。

不過是一個季節的時間,卻恍若隔世,諸多人事幾番新。兜兜轉轉,才發現身邊可以依靠的隻有卓航。

微風略過我單薄的襯衣,我揚手掠了掠頭發。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角落裏的回憶,衍生出寂寞的光影。

七.

李在宏打過很多次電話給我,我看著他的號碼不肯接。

他換別的電話打給我,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飛快掛斷。

我想他也許永遠無法理解我為何會如此愛他。他大我四歲,千帆過盡,已經再不是把愛情當回事的小男生,而我亦明知我們不會有結局。

如果非要找出一個愛上他的理由,要追溯到這個春天剛剛開始的時候。

他讓我第一次領略愛情的味道。

那個夜晚,我在街上遇見卓航,他牽著那個女孩子的手,在我麵前恬談的笑。我禮貌的打招呼,轉過身,眼淚卻流下來。

感情何等脆弱。三年前曾在我家樓下等我一夜的男子,現在已經可以牽著別人的手坦然的站在我麵前。我回到曾經住的房子樓下,在他以前等我的路燈下麵反複徘徊。

我上樓,李在宏不在家。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房子現在住著什麽人。

我穿著細跟涼鞋走進他的房間,黑暗中被什麽一絆,直直跌進他床裏。躺在他躺過的位置上,我嗅到他枕頭上有一種很特別的馨香,清淡,**,莫名的讓我聯想起罌粟花。

他枕頭上的味道讓我心悸。

這種未曾體會過的味道麵前,我第一次看見愛情的影象。

這是屬於一個男子味道吧,清淡,暗香,一如愛情。我心裏這樣想,黑暗中,臉就像火燒一樣灼熱起來。

所以後來,當我見到這種味道的主人竟是這樣英俊時,我那樣的驚喜,驚喜到那麽輕易就愛上他。

八.

房產中介打電話給我,說李在宏搬走了,兩個月前他回韓國,找不到我,隻好把電話打到中介那裏。

我回到那所承載我一季回憶的房間。那裏空空的,寥落而倉皇。桌上放著一封信和厚厚的一疊錢,是他給我的房租。

他用拙劣的漢字寫,“莫夕煙,當我發現我再也找不到你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已經愛上你。”

我撫摩著白色的木門,回想起我們第二次見麵的那個夜晚。

“真羨慕你們。我長這麽大都沒接過吻呢。”我說。

他笑,說,“我女朋友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才十七歲。而你已經二十歲了。”

我局促的笑。臉上的紅蒿草一樣瘋長。

他走過來,手臂撐在我身後的木門上,捧起我的臉,細細的吻。

我的吻。

我的初吻。

九.

我不恨他。

我隻是很遺憾,我沒能等到他說愛我的那一天。

而曾經所有的幸福無憂,快樂韶華,忽然就在那個春天的夜晚離我遠去。

那一晚,我從李在宏家跑出來,跑了很久才發現四下無人,恍惚中已經不知道跑到了哪裏。他沒有來追我。

我開始恐懼。聽說這條路上經常有事發生。

黑暗中一個人影朝我逼近。

他捂了我的口。所有的哀求掙紮都於事無補。

所以我始終無法告訴卓航我肚子裏的孩子的由來。

夕煙。夕陽的煙火。隻得瞬間的美好。

愛恨癡纏,花好月圓,到頭來,隻是清風孤影,冷月空庭。

雖然已經不再有資格。

可是,我,依然愛他。

十.

一年的時間,足夠讓所有的記憶塵埃落定。

我在家看電視,偶爾看到經濟頻道的人物節目,被采訪的是韓國KG汽車的繼承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英俊如昔,隻是有種淡淡的滄桑,

當他被問到對中國的感覺時,他說,一年前,我與父親意見不和,離家出走,在一座北方城市裏認識了一個女孩。

我想我是真的喜歡她,所以至今都無法放棄。

我會回去找她的,希望現在的她可以原諒我。

我笑,眼淚卻流下來,像盛夏裏的太陽雨。

一個月以後,房產中介打來電話,說有人想買我家的房子。

我沉吟,說,容我考慮幾天。

事隔多年,即使那裏不再殘留他的味道,我依然不忍割舍回憶。

當我終於下定決心斷絕對他所有念想的時候,房產中介卻告訴我說,要買那棟房子的人出事了。

是個韓國人,就是以前租住過你家的李先生啊……他出了車禍,已經不治。

那個瞬間,心底有撕裂的痛楚翻騰,我聽見天地塌陷的聲音。

十一

我搬到他住過的房間裏,追憶曾經的點滴。他給的回憶太少,飄渺如霧。

又是一個冗長的春天。芬芳的空氣綻放出隔世的傷。

卓航打來電話,說,夕煙,如果他是真的愛你,就不會計較你的遭遇。你既然這麽愛他,那時為什麽不去找他?

我淡淡的笑,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我願意付出所有,換取一個再見他的機會。

這時,門鈴突兀的響。我跑去開門,手中的電話應聲落地。

李在宏如此接近的站在我麵前,我無法判斷眼前的人是不是一場幻覺。

他緊緊抱我,說,夕煙,對不起,我騙了你。

夕煙,對不起,當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陪在你身邊。

夕煙,請你相信,這一生,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地上的話筒裏隱隱傳出卓航的聲音,他說,夕煙,對不起,是我讓他騙你的。

可是若非這樣,你又怎會真實的麵對自己。

夕煙,看你得到幸福,就是我愛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