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玉璧影響
在錢寧慧的記憶中,雲峰堡之行無疑是最快樂的一段回憶。哪怕長庚承認,他打著為別人治療的幌子行挖掘她記憶之實,也沒有影響錢寧慧的好心情。即使回到了初冬的北京,她也始終覺得自己身周暖融融的,就像走出天龍洞後長庚為防她感冒而擁著她下山時的感覺。
相比而言,長庚的心情就沒有那麽放鬆。那天回到客棧之後,錢寧慧回自己房間洗澡換衣,長庚則獨自走到空無一人的城牆上,撥通了安赫爾教授的電話。
他故意走得遠遠的,即使錢寧慧聽不懂西班牙語,他也不願讓她知道自己在做例行匯報。
雖然由於時差,此刻是西班牙的午休時間,安赫爾教授卻在第一時間接聽了長庚的電話。“計劃進行得怎麽樣?”他迫不及待地問出這個問題,顯然已經等得有些焦急了。
“很順利,在洞中發現了一些瑪雅文化特征的文物,證明錢小姐的祖先確實與瑪雅人有關。”長庚言簡意賅地回答,卻有意無意地隱瞞了那枚平安扣的特殊功能。“相關照片我已經發送到您的電子郵箱裏了,有進一步發現的話我會第一時間告訴您。”
“實物呢?”安赫爾教授追問。
“我隻帶出一枚小玉璧,其餘的暫時都留在洞穴內,如果覺得有價值可以隨時取出。”
“幹得很好,加百列。”安赫爾教授稱讚了一句,隨即又嚴肅地叮囑,“接下來就是要喚醒錢小姐的基因記憶了,時間有限,你一定要加緊行動。”
“是。不過……”長庚的聲音出現了一絲猶疑,“可是所謂基因記憶畢竟是接近於傳說中的東西,您真的相信我能做到麽?”
“基因記憶聽起來玄虛,其實就接近於本能,比如人類天生就會吮吸乳汁,小羚羊一出生就會奔跑。根據記載,聖城祭司家族是第四個太陽紀的幸存者,而死亡瓶則是第四個太陽紀的遺物,所以他們天生與它聯係在一起,不能用普通人類的標準來衡量——我想這些不用我再跟你重複了吧?”似乎對長庚的躊躇頗為不滿,安赫爾教授加重了語氣,“所以要對自己有信心,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的,父親。”長庚習慣性地點了點頭,“錢小姐現在已經徹底對我拆除了心理防線,我想我能輕易地進入她的潛意識深處了。”
“很好,一旦成功了立刻通知我,我會親自與蒙泰喬集團的人前來中國。”安赫爾教授深吸了一口氣,“畢竟,我們隻有一天的機會。”
“明白了,父親。”長庚頓了頓,又說,“不過錢小姐現在想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也認為提供必要的背景資料有助於激發她的基因記憶。”
“嗯,我會把適當的資料發到你郵箱裏,你酌情向錢小姐展示。”
“謝謝父親。”長庚照例答應下來,結束了通話。
飛機到達北京機場後,錢寧慧故意問長庚:“你晚上還要住在我那兒?那我要開始收房租了!”雖然舍不得長庚離開,但錢寧慧卻覺得等死不如找死,自殺好過他殺,幹脆自己問出來。
“我沒別的地方去。”長庚垂下眼睛,低低地回答。
“那你認識我之前住北京哪兒?地下通道?”錢寧慧笑著搶白。
長庚沒有回答,默默地推著自助推車去領取托運行李,隻留下錢寧慧一個人站在原地,仿佛明白了什麽。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她侵入長庚潛意識的情景:空無一人的小鎮,酷似長庚的塑料模特和人物形象,墓地裏為每一天死去的長庚樹立的墓碑,還有教堂神龕上安赫爾教授的塑像……那個時候她還不能理解這些怪異的景象代表什麽,現在她卻仿佛一個靠近糖果的盲人,雖然還是無法看見,卻已經能夠伸出舌頭輕輕一舔——
滿滿都是寂寞的滋味。
他的唇,應該也帶著淡淡的清涼苦味吧,就像摻了薄荷的咖啡。而他的世界裏除了教授養父,就再也沒有別人,他是否也渴望著有人走近,填滿他世界的空虛……錢寧慧肆無忌憚地套用著言情小說裏麵的句式,直到麵前響起一聲:“走吧。”
長庚回來了!錢寧慧嚇了一跳,隨即安慰自己長庚再厲害也沒有讀心術,何況就算他看出了自己的情愫又怎樣?他既然說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地下室裏,想必也沒談過戀愛,自己好歹是有經驗的人,主動點也很正常。
“想什麽呢?”見錢寧慧還是有點神不守舍,長庚推著行李車問了一句。
“啊,我在想……晚上吃什麽。”既然下定決心主動,錢寧慧趕緊換上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我的廚藝很不錯的!”
回到青年公寓後,錢寧慧急匆匆地趕赴菜市場,買了一堆魚肉蔬菜,打算好好地在長庚麵前露一手。長庚倒也乖覺,主動跑到廚房裏幫忙,穿著流氓兔圍裙老老實實低頭剝蒜。
紅燒肉、宮保雞丁、鍋塌豆腐、手撕包菜,無疑都是錢寧慧廚藝的巔峰之作。雖然單身公寓的廚房很小,兩個人擠著幾乎打不了轉身,錢寧慧還是又洗又切,十分帶勁。特別是可以對打下手的長庚頤指氣使,錢寧慧別提有多享受了。不過享受歸享受,一聽到長庚被廚房裏的油煙嗆得咳嗽,錢寧慧就不忍心再支使他,讓他到客廳裏歇著去。
長庚乖乖離開廚房,不過兩分鍾卻又鑽了回來。他手裏拿著一個新開封的口罩,在錢寧慧麵前晃了晃:“戴上。”
“幹嘛?”錢寧慧瞪圓了眼睛。
“油煙致癌,得做好勞動保護措施。”長庚解釋。
錢寧慧哈哈笑了起來。她原本想說誰會帶著口罩炒菜,下一秒卻改變了主意,故意把炒菜鍋敲得叮叮當當響:“我的手騰不開,你幫我帶。”
“好。”長庚不知是計,果然小心地把口罩罩到了錢寧慧的口鼻處,隨即將兩邊的抽繩繞過她的耳後。他的動作很輕,拂過錢寧慧耳邊的碎發時有些癢,讓她忍不住笑眯了眼睛,故意把腦袋往後一仰,在他懷裏拱了拱。
“別亂動。”長庚正在她後腦勺上打結,不妨錢寧慧一拱,口罩整個滑了下去。他伸手想去將口罩扶正,手指卻一下子碰觸到了錢寧慧柔軟的嘴唇,不由嚇得一抖:“對不起。”
“沒關係。”錢寧慧轉過頭來看著長庚,眼睛裏閃亮亮的全是笑意,讓長庚的心,驀地停跳了半拍。
錢寧慧不理會他的窘迫,依舊笑吟吟地看著他,粉色的嘴唇閃著柔光,仿佛含著露水的花瓣。就在長庚幾乎落荒而逃的時候,炒菜鍋裏忽然彌漫出明顯的焦糊味,慌得錢寧慧手忙腳亂去關火,終於救了長庚一命。
好不容易菜都出鍋,錢寧慧正打算好好震懾一下海外僑胞的胃,一陣煞風景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長庚接起電話,用西班牙語說了一陣,忽然對錢寧慧說:“我要出去一下。”
“幹什麽去,飯還沒吃呢!”錢寧慧驚詫地問。
“抱歉,你先吃吧。”長庚的眼神一黯,終於什麽也沒說,關上門走出了青年公寓。
“我等你回來一起吃。”他聽見錢寧慧在背後回答,帶著小小的固執。
長庚徑直來到位於北京大學附近的酒店式公寓,從電梯直達二十四層,輕車熟路地摁響了2409房的門鈴。
門開了,穿著酒紅色睡衣的伊瑪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手裏還端著一杯紅酒,**漾的紅寶石一般的酒液映紅了她嬌美的臉龐。
“慶祝你的成功!”她將長庚放進房間,端起另一杯紅酒遞給他。
“找我有什麽事?”長庚隻是將酒杯在唇邊碰了碰,開門見山地問。
“不是說了慶賀你完成任務嗎?”伊瑪靠著沙發坐下,從睡衣下麵翹起一隻腿,腳趾上的紅指甲如同花瓣一般鮮豔。她斜睨了一眼長庚,見他還是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由笑了,“怎麽,不相信?”
“現在說‘完成任務’還太早了。”長庚將杯子裏的紅酒一口喝幹,將高腳玻璃杯放回桌上,“我很忙,有話快點說。”
“急著走做什麽,去陪那個中國小姑娘?看不出你演戲的本事還真強,演得就跟真的似的。”伊瑪忽然伸手攬過長庚的脖子,臉貼臉地看著他的眼睛,“或者說,你為了完成教授的任務,自我催眠去愛上她?”
“那是我的事。”長庚扯開伊瑪的手指,後退了一步,“把東西給我吧。”
“知道你沒有那些藥水活不下去。”伊瑪並不著惱,在長庚麵前攤開手掌,“不過你走了這一趟,不該讓我也分享一下戰利品?”眼看長庚僵持不動,伊瑪咯咯地笑了起來,“別想瞞過我,教授可是什麽都告訴我了,他知道我對瑪雅文物一向很感興趣。”
長庚抿了抿嘴唇。養父安赫爾教授一生貢獻給了他心愛的事業,從未結婚生子,甚至對女人也缺乏興趣,偏偏這個伊瑪手腕高妙,很快就突破了和教授的師生關係,取得了他的完全信賴。不過在安赫爾教授心中,與其說伊瑪像年輕的情人,不如說更像嬌寵的女兒。
“不就是塊小玉璧嗎,拿來看看怎麽了?”伊瑪嬌笑著,忽地傾身摟著長庚的腰,把手伸進了他胸前的口袋裏,“是不是在這裏?或者……在這裏?”
“拿去。”長庚推開她四處摸索的手,將貼身攜帶的平安扣取出來交給伊瑪。他深怕伊瑪感受到這枚平安扣不同尋常的暗示力,隻待伊瑪把玩了幾秒鍾,就猛地伸手拿了回來。
“很普通的玩意兒,沒什麽意思。”他把平安扣放回貼身衣袋,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快把東西給我吧。”
“真小氣。”伊瑪笑著調侃,“這種東西,地攤上可以買一大堆。”
長庚抿緊嘴巴,沒吭聲。他看得出來,伊瑪已經受到了平安扣的影響,所以情緒十分愉悅,隻是她自己沒有覺察到原因。
其實長庚自己也沉浸在這種力量帶來的愉快情緒中,可惜就算在他和錢寧慧歡快地做飯時,模糊的陰影依然蟄伏在角落裏不肯完全退去,仿佛提醒著他的快樂記憶無非都是虛假易碎的氣泡。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這一生,究竟是否有過,純粹的快樂?
“過來……”一個魅惑的聲音忽然在長庚耳邊響起,帶著讓人血脈賁張的溫熱氣息。“今晚留下來吧,我想你了……”伊瑪不知何時來到長庚的身邊,挑逗地輕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那個瘋狂的夜晚,真是令人著迷……”
平安扣發出的微光似乎穿透了衣服,讓長庚輕輕一顫。他記起了那個夜晚——在圖書館地下室昏暗的光線裏,他和伊瑪滾倒在灑滿資料紙片的地板上,是她讓青澀的禁欲的他第一次體會到男女歡愛的快樂。那樣單純的肉體的快樂是那麽真實,讓長庚懷疑自己剛才的思慮都是杞人憂天,他不由自主地輕歎了一聲,反手抱住了伊瑪。
他們倒在了沙發上,竭力想要尋找某種更快樂的境地。“吻我……”伊瑪微眯著雙眼,一邊呢喃著一邊將嫣紅的嘴唇向長庚湊過去。
“不行不行,重拍,這張我的臉顯得太大了!”
“不許偷吃,上桌了才能動筷子!”
“我等你回來一起吃。”
意亂情迷之間,忽然,一個聲音在長庚腦海中響起,雖然不大,卻如同火焰一般將他燒得一個哆嗦。眼前又出現了雲峰堡城牆上錢寧慧開心的笑臉,指尖也**漾起拂過她嘴唇時柔軟的觸感,如同一波波潮水將長庚心中的情欲衝刷得一幹二淨。他一把推開伊瑪,攥緊自己的衣領站了起來。
“怎麽了?”伊瑪不滿地問。
“我馬上就走。”長庚扣好襯衫扣子,恢複成初進門時的冰冷,“把東西給我。”
“壞人興致的家夥!”伊瑪氣惱地轉過頭,但由於平安扣的殘留效果,她很快就嗤地一聲笑了起來,“你是怕被那個小姑娘察覺吧?為了完成教授的任務,你可真是苛待自己啊。”
“她早已成年,不是小姑娘了。”長庚忽然說。
伊瑪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你不會告訴我,你有點愛上她了吧。你不覺得,這跟狼愛上他注定要吃的羊一樣,是個笑話嗎?”
“我不是狼。”長庚分辯。
“你是不是不重要,但安赫爾教授是,還有他身後的項目讚助人蒙泰喬家族,全是一群垂涎三尺的狼。”伊瑪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他們不僅吃羊,必要時還會吃人。”
眼看長庚不再開口,伊瑪笑嘻嘻地從沙發上站起,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皮匣子,打開來,裏麵是十支裝滿藍色藥水的玻璃小瓶。
“就這麽多?”長庚似乎有些不滿。就算偶爾幾天他可以忍住不用藥,這些最多隻夠他維持半個月。
“教授就寄了這一包。”伊瑪撩了撩長發,斜睨著長庚,“估計他怕給多了,你就不會抓緊時間。要知道,距離那個大日子可不遠了。”見長庚不說話,她眨了眨眼睛,“你的臉色不好,要不要我現在就幫你注射一針?”
“不用了。”長庚拎起皮匣,徑直走向門口。
“關於錢小姐的事,想不想聽聽我的建議?”伊瑪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
“你願意說嗎?”長庚停下了腳步。
“你今晚留下來,我就說。”伊瑪笑了,半真半假地說。
長庚不再回答,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回到青年公寓的時候,錢寧慧依然呆呆地坐在飯桌前。看到長庚推門進來,錢寧慧愣了愣,趕緊站了起來:“我去熱菜。”
“我來吧。”長庚將小皮匣放進自己的行李箱,端起桌上的盤子跟進廚房,“我雖然笨,微波爐還是會用的。”
他們誰都沒有提剛才的事情,就仿佛長庚從未從飯桌上匆匆走掉。但是涼過的飯菜即使重新加溫,也再沒有剛出鍋時的鮮美了。
“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吧。”見長庚隻是沉默地低頭吃飯,錢寧慧不甘地提議。
“怎麽玩?”長庚問。
“就是我問,你答,必須保證答案是真實的。”錢寧慧猜長庚肯定沒玩過,故意篡改了遊戲規則,“如果某個問題你不願意回答,就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好。反過來我也可以問你,對吧?”長庚很快就理解了遊戲的奧義,“每個人可以問幾個問題?”
“三個。”錢寧慧暗恨長庚堵住了自己耍賴的一切機會,隻好先發製人,“那我開始問了——你的中文名是什麽?我是說,你親生父母給你取的姓名。”
“長庚。”長庚回答完這兩個字停頓了一下,“姓……不知道。”
“不會吧……”錢寧慧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語調,不給機會讓長庚將之算成一個問題,“你可要老實回答。”
“確實不知道。”長庚搖了搖頭,“父親說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太小了,所以什麽都不記得。”
“這麽說,安赫爾教授是知道你父母的?”錢寧慧有些驚訝,“如果他不主動告訴你,你也可以問他呀。”
“是,他知道。”長庚似乎有些奇怪地盯著錢寧慧,“父親不告訴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為什麽要問他?——好了,這是第二個問題。”
“拜托,那是你的親生父母啊,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的嗎?”錢寧慧脫口驚歎,隨即猛地捂住了嘴——糟糕,白白浪費了第三個問題!
然而長庚並沒有回答。他隻是默默垂下眼睛,臉色似乎有些蒼白起來。終於,他看著錢寧慧苦笑了一下:“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提一個要求吧。”
這個問題有什麽難回答的,難道連自己是否好奇都無法判斷?錢寧慧滿懷詫異,卻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的要求是——再回答我三個問題。”
“嗯。”長庚點點頭,一副願賭服輸的老實模樣。
既然無法再追問長庚的身世,錢寧慧隻好改問自己的身世:“你說我有瑪雅人血統,可我為什麽長得就一正統中國人,一點也不像混血兒?”
“瑪雅人原本就是黃種人,甚至和中國人一樣同屬於蒙古人種,據說他們的祖先是在一萬年前通過幹涸的白令海峽從東北亞進入北美,再擴散到中美洲的。”回答起這種問題,長庚果然不再有任何為難,恢複了百科機器人的風采,“所以你的瑪雅祖先和華人祖先除了習俗不同,身體特征包括DNA構成都很接近,反映在後代身上,就隻呈現單一的黃種人特征。”
“那你們來中國做死亡瓶實驗,就是為了找瑪雅人的後裔?”這個問題錢寧慧思索過很久,此刻終於找到機會拋了出來。她放下筷子,感覺自己對這些問題比對飯菜更有胃口。
“是的,因為我們發現,雖然死亡瓶對所有人都能激發死亡幻想,但它的照片效用就會減輕很多,隻對具有瑪雅血統的人有效。”長庚回答,“除了花紋,死亡瓶的材質本身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你們找瑪雅人後裔做什麽?就算要找,也應該在墨西哥那些國家去找,為什麽要跑到中國來?”錢寧慧知道自己正在步入問題的核心,一口氣問道。
“實際上,擁有死亡瓶的蒙泰喬家族早在兩年前就在墨西哥、危地馬拉、洪都拉斯等現代瑪雅人聚居地進行過類似實驗,卻沒能找到聖城祭司家族的後裔。”長庚這是第二次提到“聖城祭司”這個名詞,卻沒有解釋,繼續說下去,“一方麵,瑪雅的祭司階層在十五十六世紀西班牙人占領中美洲時期遭到滅絕性屠殺,以至於瑪雅文化失傳,文字至今有一些都未能破譯,因此很難有後裔幸存;另一方麵,根據一本神秘的書籍記載,聖城祭司家族的某個重要人物在明朝初年來到了中國,並和中國人孕育了後代。所以在中美洲遍尋不獲的情況下,蒙泰喬家族隻好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讓父親通過學術機構在中國安排了排查實驗。”
“等等,等等……”長庚說得越多,錢寧慧覺得自己腦子裏的問題就越多,原本以為解決了的死亡瓶事件反倒更加撲簌迷離起來。她連忙打斷長庚,將自己的思路一點一點理順,“聖城祭司家族有什麽特殊的地方?西班牙人為什麽要滅絕瑪雅祭司?那本記載瑪雅祭司來到中國定居的書是什麽?還有……”
“你已經問完三個問題了。”長庚的回答讓錢寧慧深恨自己剛才太心慈手軟,卻不得不將滿口的疑問又吞了回去,瞬間覺得自己都胖了一圈,“好吧,該你問了。”
“嗯,第一個問題:你對孟家遠了解多少?”長庚似乎早有準備,毫無猶豫地開口。
“嘎?”正埋頭喝湯的錢寧慧一愣,萬沒有料到長庚會說出“孟家遠”這三個字來,頓時嗆住了,“咳咳……你,你怎麽對他有興趣?”長庚問的第一個問題居然跟自己無關,錢寧慧頓時有一種莫名的嫉妒。
“是輪到你回答問題。”長庚提醒。
“哼,小人得誌。”錢寧慧咳完了,無奈地回答,“沒多少,我和他又不熟!隻是因為他家和我家沾親帶故,我和他才從小認識。他一向是好學生,後來又考上了北大,跟我就像兩條交叉線,小時候還算在同一個點上,後來就越離越遠,完全沒有共同性了。這不,他去英國留學後,剛開始還在MSN上留留言,後來就再也不聯係了。”說完這些,錢寧慧意識到自己根本沒介紹孟家遠,反而通篇是在撇清自己和孟家遠的關係。莫非自己最擔心的,是長庚誤會了什麽?
她偷眼望了望長庚,卻照例沒有從他平靜的表情中看出什麽來。
“好吧,第二個問題。”長庚沒有覺察錢寧慧的小心思,認真地問,“孟家遠在MSN上給你的留言,可以給我看看麽?”
“完全沒問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錢寧慧心想這才是真正撇清自己和孟家遠關係的好辦法。於是她走到電腦前打開MSN的聊天記錄,找到了孟家遠的留言。
皮卡丘(2012年9月3日):我已經到了,報個平安!等下次回來再請你吃飯。對了,才發現你送給我的禮物不是傘(散)就是lonely什麽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禮物吧。
皮卡丘(2012年9月9日):這些天過得怎麽樣?
皮卡丘(2012年9月10日):在嗎?有話要跟你說。
皮卡丘(2012年9月13日):上來了就叫我。
“看,最後一條是9月13日留的,今天是10月29日,都一個半月沒消息了。”錢寧慧見長庚定定地盯著電腦屏幕,仿佛要從這幾句話中看出什麽深意來,不由有點緊張地分辨。
“明白了。”終於,長庚的視線離開了電腦屏幕,望著錢寧慧,“第三個問題。”
“說吧。”錢寧慧猜他又要追問孟家遠的什麽細節,可她真心沒什麽猛料可以提供了。
“吻你一下可以嗎?”長庚說。
“什麽?”錢寧慧呆住了,她沒有聽錯吧?
“當然你也可以不回答,不過那樣你就要答應我一個要求。”長庚仍舊一副執行程序的機器人口吻,“那個要求就是讓我吻你一下。”
“為什麽?”錢寧慧脫口問道。
長庚沒有回答。他不會告訴錢寧慧,他想要驗證某件事情,因為這件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於是他隻是重複著問:“可以嗎?”
“可以……”錢寧慧紅了臉,閉上眼睛。
最後一個“以”字還未出口,長庚的唇已經堵住了錢寧慧的聲音。玉璧從他的襯衫領子裏滑了出來,卻並未成為兩個人貼近的阻礙。
這個人到底怎麽了,喝醉了麽?他喝的明明是白菜豆腐湯啊……錢寧慧迷迷糊糊地想著,身不由己地被長庚緊緊摟在了懷中。
長庚的嘴唇並不像她以前設想的那樣,帶著薄荷咖啡的清涼和苦味。相反,它們是溫熱而柔軟的,像連綿不絕冷熱相宜的溫水,讓她如同一尊冰糖雕刻的人像,沉溺在自身融化帶來的甜蜜之中。
他們從電腦桌前一路退後,順理成章地跌坐在沙發裏。就在她也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表示自己同樣渴望他的接近時,長庚卻猛地推開了錢寧慧。他低下頭看了看胸前的玉璧,一把將它從脖子上摘下塞進衣袋,雙手抱住了頭。
“或許有一天,你會恨我。”錢寧慧聽見長庚低低地說。
“我願意等你的解釋。”對待長庚,錢寧慧已經培養起了足夠的耐心。她相信,長庚遲早會把一切都告訴她。
在錢寧慧的同意下,長庚又給她實施了幾次催眠。但這些催眠的主題,卻與以前截然不同。
由於錢寧慧的內心對長庚已經不再設防,長庚可以輕易地跨過她當年拚命關閉的記憶之門,走進錢寧慧更遙遠的過去。
“你現在就如同漂浮在時間河流中,逆流而上,越往上遊時間越早。”看著安然平躺眼睫微顫的錢寧慧,長庚用他催眠師獨有的語調慢慢誘導著,“告訴我,你現在看到了什麽?”
“很多泡泡,在身邊飛來飛去……”錢寧慧低而清晰地敘述著,“是媽媽,她在吹泡泡,我就去追那些泡泡……它們飛得好高,我追不上……”
“那就不要追了,我們繼續往河的上遊漂。”長庚打斷了錢寧慧嬰幼兒時代的回憶,將她的思緒繼續推向記憶的最深處,“現在,你又看到了什麽?”
“水,我被水淹沒了……”錢寧慧的語調依然很平靜,與她敘述的內容似乎並不協調,“周圍都是水,很黑,什麽也看不見……不,前麵有了一點亮光,水流帶著我朝那裏去……啊,太亮了!我,我害怕……”
“別怕,這隻是你出生時的記憶。”長庚聽出錢寧慧的聲音漸漸有些慌亂,連忙安慰她,“不要理會周圍,我們繼續沿河上溯,然後你會看見更多的東西……”
“我上溯不了。”錢寧慧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河幹了。”
“河幹了?”這個回答令長庚一愣,“不會的,你再往前找一找,每一條河流都有它的源頭。”
錢寧慧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地轉動起來,似乎她真的很聽話地在尋找著什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長庚的呼吸有些急促,卻始終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我找不到。”終於,錢寧慧頹喪地回答,“我不想找了,我好累。”
“再找找,你一定能找到的。”汗珠從長庚的鼻尖沁了出來,顯示在這場催眠中他耗費的精神力並不比錢寧慧要少,“既然已經到達這裏了,你一定要把河流的源頭找到!”他取出那塊溶洞內得到的平安扣,在錢寧慧眼前晃動,“看看這個,你就有力氣了。”
錢寧慧依言睜開眼睛,定定地凝視了一陣平安扣上盤曲的花紋,然後繼續閉上眼睛去探索記憶之河的源頭,卻依然一無所獲。就這樣反複了多次之後,錢寧慧終於按捺不住地哭了起來:“不行,我找不到,我不要再找了,讓我回去,回去!”
“醒來吧。”每到錢寧慧力竭崩潰之時,長庚自己也堅持不住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抱住作痛的頭顱,汗水打濕了他後背的襯衫。
“對不起。”錢寧慧雖然不知道長庚究竟想讓自己回憶起什麽,但看到長庚精疲力竭的模樣,還是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內疚。
“別跟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錯。”長庚苦笑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像她這樣懵懂下去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總有人比他們更為急切。距離那個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安赫爾教授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催問進展,而他的語氣,也一天比一天更為煩躁。
“這次怎麽樣?”
“進行了催眠,但是沒有更多的發現。”長庚疲憊地回答。
“又是這樣!”電話那頭的安赫爾教授不再掩飾自己的不滿,“你不是說現在已經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可以隨意獲取她潛意識中的任何秘密嗎?雖然說基因記憶的獲取比較困難,但她是聖城祭司家族的後裔,與普通人是不一樣的!你研究了那麽多年的瑪雅遺本,怎麽可能不知道如何激發她的記憶?”
“對不起,父親。”麵對安赫爾教授的責備,長庚隻能如此回答。
“我不需要聽‘對不起’,我需要的是成果,成果!”安赫爾教授截住長庚的話,“剛才蒙泰喬家族的人又來找我了,他們說如果耽擱了日子,他們就要把我以前做非法人體實驗的事抖出去,讓我再也做不成學術研究!該死的,這個家族從來就是一群惡棍!”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這個項目對我來說就像生命一樣重要!”安赫爾打斷了他,卻陡然轉換了口氣,“加百列,你是我最重視的孩子。你擁有和大天使加百列一樣的名字,就擁有掌握人類精神世界的力量,你一定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一切!對此,你自己有懷疑麽?大聲告訴我!”
“沒有懷疑,父親!”似乎已經習慣了安赫爾教授這樣的鼓勵,長庚下意識地大聲回答,“我會證明自己配得上‘加百列’的名字!”
“既然這樣,就繼續好好幹!”教授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現在是時候給她看那本書了。”
“可是那樣的誘導,恐怕會引起龐雜的聯想,反倒侵擾了記憶的準確性。”長庚擔憂地回答。
“時間緊迫,隻能用這個辦法了。你照我說的做,明天我會問你效果。”教授用難得嚴厲的語氣對長庚吩咐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長庚垂下舉著手機的右臂,深深吸了一口氣。安赫爾教授當初接下蒙泰喬家族的死亡瓶委托原本就冒著巨大風險,但是他既然願意賭上一切,長庚自然不會勸阻。事實上,從小到大,安赫爾教授在長庚心目中就是神的地位,他從不會反駁他,從不會違背他,隻要安赫爾教授讓他做的事情,無論再艱苦長庚也會努力去做。
隻是這一次,似乎有點不一樣……長庚心裏暗暗覺察到自己的懈怠,似乎寧可用拖延戰術熬過那個期限。但出於多年來無條件服從的習慣,他還是接受了安赫爾教授的指示:“給她看那本書。”
那本書的掃描件,現在就存儲在長庚的郵箱之中。
“西、洋、餘、生、記。”錢寧慧對著電腦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念出書名,不由大驚失色,“不會吧,讓我看這本書?”
“這上麵都是中國字。”長庚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我當文盲好不好,我小學畢業時就認識三千個漢字了!”錢寧慧琢磨著長庚臉上的表情,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可是這書是繁體豎排無標點,還黑一塊白一塊的,叫人怎麽看啊?”
“中國古代的書不都是這樣的嗎?”長庚耐心地解釋,“至於書頁殘缺不全,是因為這本書原本就是兵火裏搶救出來的古物,仔細看的話有些熏黑的地方還是能辨認出字跡來的。”
“我又不是考古學家,為什麽要看這個?”錢寧慧噘著嘴抗議,“你真要逼我看,我保證我隻要半天就變成躁狂症加鬥雞眼!”
“原來你們的學校教育中不包括看古書。”經過錢寧慧不屈不撓的鬥爭,長庚終於頓悟,“怪不得父親不讓我去學校,說那裏隻會浪費時間。”
“喂,不要給自己不完整的人生找借口了,安赫爾教授不管在西班牙還是中國,都可以被人控告虐待兒童!”錢寧慧雖然承認長庚在地下室中學來的東西比自己十幾年在學校裏學的多得多,但這並不能平複她對安赫爾教授的怨念和對長庚的心疼,“比如說,你看過漫畫嗎——《聖鬥士星矢》,《變形金剛》或者《喜羊羊與灰太狼》?”
“我們不說這個。”長庚避重就輕地繞開話題,“這樣吧,我來給你講讀這本《西洋餘生記》……”
“我覺得你現在應該讀的是安徒生童話。”錢寧慧繼續鬧著玩,“沒有童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完整,但我沒有時間完整。”長庚打斷了錢寧慧,他嚴肅的表情讓她一下子收斂了玩鬧的心思,“這本書對你很重要,因為書中的主人公就是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你的血管中為什麽會流著瑪雅人的血,你就應該專心地聽一聽。”
“好吧,我聽。”錢寧慧點了點頭,雖然她知道這本書會揭示她所好奇的許多答案,但看見長庚又恢複成執行程序的機器人狀態,她就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挫敗感。
錢寧慧轉身走到沙發上坐下,帶著些抵觸的意味將長庚一個人留在電腦桌前。而長庚也沒有理會她,隻是看著電腦屏幕上PDF格式的影印書頁,徑直介紹道:“這本《西洋餘生記》從目前的情形判斷,應該是一個孤本,所以被兵火焚毀殘缺之處已經無從彌補。我隻能給你讀一讀遺留下來的部分,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補充了。”
“我又不寫小說,不會腦補!”錢寧慧氣鼓鼓地搪塞了一句。
長庚仿佛沒有聽見錢寧慧說什麽,輕輕握住鼠標開始把影印件中的文言文口譯成現代中文,就是下麵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