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突兀旅行

錢寧慧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外麵傳來了開鎖的聲音。

“長庚,你回來了?”她下意識地喚了一句,原本的擔心忽地化作了惱怒,燒得她騰地跳下床,打開臥室門就衝出去質問,“以後要出去麻煩說一聲,別搞得那麽偷偷摸摸的成麽?”

“嗯。”長庚敷衍地應了一聲,彎腰從拉杆箱中取出一包東西,徑直走進了洗手間,啪地一聲鎖好,竟是連正眼都不曾給她。

“哼!”錢寧慧同樣報以一聲鼻音,忿忿地回臥室去睡覺,覺得自己一片好心都喂了驢。剛才一瞥之間,她似乎覺得長庚的臉色很糟,衣服也有些淩亂,整個人甚至可以用“狼狽”來形容,但他既然不說,她也賭氣不問,反正他們至今隻是醫患關係,沒有理由介入對方更多的生活。

然而雖然這樣告誡自己,重新躺回**的錢寧慧卻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想要偷聽外麵的動靜。誰知長庚進了洗手間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仿佛他在裏麵睡著了一般。錢寧慧強忍著納悶翻來覆去,最終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睡了好一陣,她恍惚聽見長庚在打電話,但那嘰裏咕嚕的語言應該是西班牙語,她反正聽不懂,也就懶得管長庚跟他的西班牙養父說什麽了。

最終,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那樣有節奏的敲門聲,毫無疑問就是長庚。“幹什麽?”錢寧慧沒好氣地回了一聲,掀開窗簾往外望了一眼,天還沒有大亮。

“起床了,我們要趕飛機。”長庚的聲音有些沙啞,顯然他自己也是在沉睡中被鬧鍾強行喚醒的。

“趕什麽飛機?”錢寧慧先是一驚,繼而便是一怒,“怎麽早的時候不說?”

“一個在外地的被試者緊急呼救,去晚了恐怕又是一條人命。”長庚拋下這句話就走開了,似乎認定這一招對錢寧慧效果顯著。

果然,兩分鍾後,錢寧慧已經穿戴完畢衝了出來:“幾點的飛機?要呆多久?”

“兩小時後起飛,大概待兩三天。”長庚看著錢寧慧匆匆忙忙地洗漱、梳頭、收拾行李,心裏忽然有些愧疚。但是為了預防錢寧慧的父母改變主意前來看護,也為了給父親安赫爾教授的計劃爭取時間,更為了躲開昨夜襲擊他的神秘勢力,他必須在這個關鍵時刻帶領錢寧慧離開北京,前往那個喚醒她記憶的關鍵地點。

“我們飛哪兒?”二十分鍾後,錢寧慧坐在出租車裏問長庚。

“貴陽,龍洞堡機場。”長庚窩在出租車後座上,打了個嗬欠,眼睛下方兩團濃濃的黑暈。

“呀,是我的地盤!”錢寧慧興奮地轉過臉,“你怎麽不早說,我把家裏的鑰匙帶上,就能省住宿費了!”

“還要轉車。”長庚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見他累得仿佛要碎了似的,錢寧慧不敢再打擾他,一直到上了飛機,她也隻拿出本電子書安安靜靜地看,放任長庚睡了一路。

經過兩小時的晚點,三小時的飛行,飛機到達貴陽龍洞堡機場後,長庚不得不睜開了眼睛。於是錢寧慧終於逮到和他說話的機會:“我們究竟要去哪裏?”

“安順,雲峰堡。”說這幾個字的時候,長庚難得地看著錢寧慧的眼睛,想要捕捉她眼波中的任何一絲顫動。

“呀,那不是我媽的老家嘛?”錢寧慧驚詫,“那個被試者怎麽跑那兒去了?”

“你去過那兒沒?”長庚追問。

“沒有。”錢寧慧搖頭,“我說過幾次,可我爸媽都不帶我去。”

“哦。”長庚沒有多說什麽,跟著錢寧慧上了開往火車站的機場巴士。

“知道我剛才看的什麽嗎?”錢寧慧照例挑起話題,“一個美國人寫的關於催眠術的書。”

“哦。”長庚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似乎隻要有機會,他還要再睡上一天一夜。

好在錢寧慧已經習慣了,依然興致勃勃地說下去:“書上描述了很多催眠造成的神奇效果,比如說一個男人平時很缺乏想象力,但當催眠師告訴他他剛從某個外星球遊曆回來後,那個人竟然真的敘述起他在外星的見聞,細節栩栩如生,連科幻作家也自愧弗如;又有一個女人被催眠師命令忘記‘7’這個數字,然後問她3加4等於幾,隻要答對了就可以獲得一百萬美元,她卻死活想不起來;還有人被催眠之後變成了大力士,一個人就可以把一輛汽車舉起來……”

“很有趣嗎?”長庚懨懨地問。

“當然了!”錢寧慧笑嘻嘻地湊近了些,“我一直在想,你既然自稱是世界一流的催眠師,能不能也把我催眠成暢銷書作家或者奧運會冠軍什麽的,那樣我們就都發財了。”

“催眠術不是變身術,不能把麻雀變成鳳凰。”長庚回答。

“你拐著彎兒罵人是吧?”錢寧慧不滿。

“我的意思是……”長庚皺了皺眉,似乎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催眠術隻能激發一時的潛能,何況也沒有人願意一輩子生活在催眠之中……”

“那可未必。”錢寧慧想要鬥嘴,卻見長庚用手抵住了額頭,顯然陷入了某種困惑。

“怎麽了?”錢寧慧有些驚訝,這種困惑的表情她從未在長庚臉上見過。無論作為平板的機器人還是腹黑的海外僑胞,長庚總是一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就連對消除錢寧慧死亡幻想這個難題也信心滿滿,如今他究竟是被什麽給難住了?

“不知道,似乎有什麽事情一閃而過,卻想不起來了。”長庚用力搖了搖頭,就像晃動一個裝滿**的玻璃瓶,努力想要將多年前的沉渣泛起,卻最終一無所獲。

從貴陽坐火車到安順,再轉公交車和小出租車,傍晚的時候兩個人終於到達了雲峰堡下。但見一條數百級的盤山石階蜿蜒而上,直達半山腰一座孤零零的門洞前。那門洞深達數十米,上麵建有一座雄偉精巧的歇山頂箭樓,門洞內則是一溜高達六米長達十多裏的人工石牆,石牆與天然懸崖融為一體,險要處皆布有石製碉堡,將整個雲峰堡包裹得固若金湯,當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這名字,這建築,真可以拍武俠電視劇了。”走進門洞,錢寧慧望著雲峰堡內階梯狀分布在山坡上的戲樓、廟宇和民居,不由出聲感歎。

而更讓錢寧慧驚奇的是,堡內行走的婦女們都是一副奇特的打扮:她們穿著藍色或青綠色的大襟長袍,長袍的領口、袖口和斜襟處用彩色刺繡裝飾,腰間係著青絲編織的飄帶,腳下穿著尖尖翹翹的繡花鞋。而她們的頭發則分為三綹,左右兩小綹在耳朵前挽成雙鬢,中間的大綹則在腦後挽成圓髻,上麵插著樣式美麗的玉簪。“這是什麽少數民族的打扮?”錢寧慧不禁奇怪地問。

“他們不是少數民族,是純正的漢族,這種裝扮是六百多年前的漢族婦女打扮,稱為‘鳳陽漢裝’。”機器人長庚啟動百科全書模式,盡職盡責地回答。

“鳳陽,不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嗎?”錢寧慧奇怪地感歎,“想不到這裏的人還保持著明朝的風俗,早知道以前就該跑來玩玩了,可我媽還是這裏長大的呢,她怎麽不告訴我?”

“你記得我們在貴陽降落的機場叫什麽嗎,龍洞堡機場,而這裏的地名是雲峰堡。”長庚繼續擔任導遊,“實際上,整個貴州境內還保留著無數帶‘堡’字的地名,形成了特有的屯堡文化。”

“這個詞好像聽說過。”作為一個貴州本地人,錢寧慧不甘心在海外僑胞麵前太過丟臉,趕緊補充,“不過我會說我媽的方言,那應該就是明朝時期的語言?”

“不錯,確切說是南京官話。”長庚點了點頭,“明朝初年為了掃平西南地區的蒙古勢力和其他少數民族勢力,先後派大批江南士兵攜帶家眷前來駐守,屯田築堡,繁衍至今。你看這雲峰堡的建築,包括堡壘一般的民居,全都是根據軍事防守的需要設計建造,而這些漢族移民在這種相對封閉的環境裏,才難得地保留下了明朝初年的各種風俗。”

“嗯,要不是趕著治病救人,我真想在這兒多玩幾天!”錢寧慧興致勃勃地沿著石板路跑了幾步,回頭見長庚仍然一副疲憊不堪強打精神的模樣,隻好趕緊找了個客棧,讓他繼續好好休息。

經過近十二個小時的猛睡,第二天早上長庚好歹恢複如初。但他並沒有帶著錢寧慧直奔被試者住處,反倒很善解人意地提議:“你既然喜歡這裏,今天就好好玩一天吧。”

“真的?”資本家難得宣布放一次假,錢寧慧剛興奮起來,隨即像隻警惕的貓一樣豎起了毛,“不會是我們來晚了,那個人已經……”

“不,沒有人死。”長庚知道如果順著她說下去,隻會給自己身上又添一筆血債,連忙否認。可他卻又不能對錢寧慧坦白,實際上此地根本沒有什麽被試者,他帶她來是另有目的……

“好吧實話告訴你,是我想休息一下。”末了,長庚隻好這麽解釋。

“這個理由更爛!”錢寧慧翻白眼,抬起手臂模仿木偶人,“機器人哪裏需要休息的?”

“機器人也需要維護保養。”長庚看著錢寧慧滑稽的動作,難得地笑了笑,“否則會減少使用壽命。”

他終於對自己笑了!錢寧慧隻覺得心跳驟然加快,卻死撐著麵子板著臉回應:“要保養還逛什麽逛?”

“CPU運轉久了,需要散熱。”長庚又笑了,伸手拉了一把錢寧慧,將她從客棧的門檻內拽出來。他甚至還揮了揮手中的手機:“要不要照相?”

“誰稀罕……”錢寧慧頂了一句,眼裏卻洋溢出了笑意。那種真切的喜悅光芒仿佛陽光,讓長庚忍不住心中一暖,仿佛什麽東西在多年的凍土裏萌動了一下,就像是……就像是漫長的催眠被人喚醒時的感覺。

難道自己這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催眠之中?長庚覺得這個念頭有些荒謬,用力搖了搖頭。

他們爬上石牆,在荒廢的箭樓和碉堡前,錢寧慧用手機拍了兩個人的大頭照。合影的時候,他們第一次靠得那麽近,以至於錢寧慧覺得長庚的呼吸一直縈繞在耳際,燒得她的耳廓都有些發燙了。

歲月靜好。錢寧慧忽然想起了這四個字。在這個偏僻的遠古村落裏,沒有死亡幻想,沒有心理治療,也沒有失業租房社保等等現實的顧慮,隻有她和長庚兩個年輕人,在優美的風景中盡情徜徉。

如果需要給麵前這段石板路定下距離,她希望它一直通往天邊。

中午的時候,他們在一家小飯館吃飯,根據老板娘的推薦,點了屯堡的特色菜肴蛋肉卷、醃肉、腐乳黃豆等。坐在石頭牆麵石板房頂的四合院內,看著身穿明朝服裝的屯堡女人,聽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古老口音,品著江南風味的傳統美食,錢寧慧恍然覺得自己穿越到了幾百年前的明朝,而長庚,則是她在這段陌生旅途中唯一的同伴。因為唯一,所以無端地親近。

假裝玩手機,錢寧慧偷偷調出了剛才和長庚拍的大頭合照。照片上的自己笑得一片燦爛,而長庚也配合地笑著,任誰一看,都會覺得是一對幸福的情侶吧……

“看什麽呢?”驀地察覺坐在對麵的長庚直直盯著自己,錢寧慧趕緊關掉了照片。這家夥雖然從未顯示過讀心術什麽的,但難保不能從自己的眼神中看出桃花朵朵,因此錢寧慧警覺地坐直了身子,先發製人地質問。

“看你……”長庚這兩個字一出口,讓錢寧慧的心幾乎要跳到飯碗裏,然而根本沒有給她喘氣的工夫,長庚已接下去說,“的背後。”

“背後?”錢寧慧剛想轉頭,耳中忽然聽見了一陣號哭。那號哭的聲音模模糊糊,聽不出是在念叨什麽,唯一能夠判斷的是,那是一個女人的哭叫,而且聲音在不斷靠近。

錢寧慧所坐的位子靠近飯館的大門,因此隻一轉頭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門外石板路上的情況。隻見一個穿得邋裏邋遢的老女人一邊哭叫一邊朝這邊走來,花白的長發淩亂地在她腦後飛舞。而路上行走的當地人顯然早已看慣了她,不僅毫無驚訝,甚至還有人開玩笑地給她打招呼:“瘋孃,又出來找你兒子啦?”

“我去下洗手間。”錢寧慧正打量間,長庚忽然站起來,離開了飯桌。

“哦。”錢寧慧應了一聲,轉回頭來繼續吃飯。

她沒有再去關注那個瘋女人,卻沒料到瘋女人兜兜轉轉,竟走到了她吃飯的小飯館門口,不顧老板娘的規勸阻攔,一心要走進客人落座的四合院裏麵來了。

“我找寶生,寶生在裏麵……”瘋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雖然被老板娘和服務員推搡著往後退,卻依然探著脖子往院子裏張望。

“對,就是她!”忽然,瘋女人盯住了錢寧慧的臉,驀地尖聲大叫起來。她的力氣也隨著她的叫聲陡然增大,三兩下就甩脫了阻攔她的人,沒頭沒腦地朝著錢寧慧的方向衝了過來!

錢寧慧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瘋女人抓了個正著。她呼喊著想要掙脫,那瘋女人枯瘦的手卻如鐵鉗一般緊緊箍著她的臂膀,滿是皺紋的肮髒的臉幾乎要貼在她的臉上:“小慧,你不是和寶生一起出去的嗎?怎麽你在這裏,寶生去哪裏了?”

原本還在拚命掙紮的錢寧慧驀地呆住了——她叫自己“小慧”,這個瘋女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那瘋女人抓住機會,一把揪住錢寧慧的頭發,將她的腦袋往石牆上砸去,嘴裏歇斯底裏地吼著:“說,寶生呢?為什麽寶生死了,你還活著?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錢寧慧恐懼地伸手想要將瘋女人推開,頭頂卻傳來一陣撕扯頭發的劇痛,眼看自己的腦袋就要在石牆上砸個頭破血流,她下意識地用自己的全部力氣喊了一句:“長庚——”

這句呼喚恍如咒語,下一刻,她已經被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別怕。”長庚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這一次她不再覺得這聲音平淡冷漠,而是帶著安撫人心的穩定,於是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察覺到錢寧慧情緒的變化,長庚抱著她沒有動,任由她盡情地哭泣了一會兒,這才輕聲勸慰:“沒事了,都過去了。”

錢寧慧抽抽噎噎地點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哭得如此傷心。她驚魂未定地回過頭,看見那個瘋女人已經被飯館裏趕來的其他人給拉扯到了一邊,口中卻依然不依不饒地念叨著“你害死了寶生”、“你為什麽不死”之類的胡話。

“真是怪了,以前瘋孃從來不傷人的。”飯館老板娘抱歉地朝錢寧慧陪著笑臉,“她家男人一會兒就把她領回家去了,姑娘你別怕。另外,你們今天的飯錢就免了,算是我替瘋孃道歉。”

“我們走吧。”長庚輕拍了一下錢寧慧的肩頭,卻發現她抖得厲害,隻好用手臂將她緊緊摟在,這才支撐著錢寧慧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飯館。

“我們回客棧好不好?”長庚輕聲問。

“不,我不想去逼仄的地方。”錢寧慧打了個冷戰,理不清自己的恐懼從何而來,“我們還是回城牆上去吧。”

“好。”長庚溫柔地點了點頭,扶著錢寧慧重新爬上了石牆。看著四周空曠秀美的景色,錢寧慧覺得自己好歹可以透過一口氣來。

“好奇怪,剛才那個瘋子竟然會知道我的小名。”錢寧慧坐在石頭上,抹去眼角殘留的淚水,疑惑地開口,“如果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說不定你以前認識她。”長庚不動聲色地回答。

“不可能,我是第一次來這裏……”錢寧慧的聲音忽然頓住了,再度朝著麵前的雲峰堡望了望。沒錯,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如果她不是在電視或網上看過這裏的簡介,那就是——在夢裏見過?

“不確定嗎?要不要我給你做一次催眠?”長庚忽然提議。

“不用了,我以前應該來過這裏。”或許因為“催眠”這個詞打破了錢寧慧先前一直營造的浪漫氣氛,讓她心裏生出一種反感,她寧可承認那個瘋子認識自己也不願接受長庚的建議。“或許,我小時候爸媽帶我來過,隻是我不記得了。”錢寧慧為自己解釋。

“沒關係,想不起來就算了。”長庚伸出手,將錢寧慧從石牆垛口上拉起來,行若無事地問,“還想不想接著玩?這附近還有個有趣的地方。”

“嗯。”錢寧慧用力點了點頭,長庚手心的那一點暖意,很快就壓過了瘋女人帶來的陰影。

他們首先回到了客棧,長庚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雙肩包背上,這才往外一指,示意出發。

“這裏麵是什麽?”錢寧慧知道這個背包是他在貴陽的時候新添置的,不過那時她負責在火車站買票,也沒弄清長庚外出逛了兩個小時究竟買了些什麽。

“到時候就知道了。”長庚說著,領著錢寧慧徑直走出雲峰堡的門洞,然後沿著彎彎繞繞的小路爬上了旁邊的山峰。期間他不斷用手機上的GPS軟件校正著方向,而錢寧慧則輕鬆愜意地在他身邊跑來跑去,盡情享受從高處俯瞰雲峰堡的樂趣。她沒有問長庚要去哪裏,反正隻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最普通的山路都讓人愉快。

“就是這裏了。”終於,長庚在一處山岩上停下,將手機揣進了口袋。

“這就是你說好玩的地方?”錢寧慧疑惑地隨著長庚走到岩壁前,發現在一叢開得正燦爛的野**後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山洞。她試探地往洞內走了兩步,就聽一陣呼啦啦的聲音,無數黑影從裏麵躥出,越過她的頭頂飛出洞去,嚇得錢寧慧本能地抱住腦袋弓下了身子。

“別怕,是蝙蝠。”長庚安慰著,蹲下身在地麵上抓了把什麽東西,“不信你看這個。”

錢寧慧睜開眼睛,看見長庚手上是一些亮晶晶的東西,仿佛褐色的沙礫。她忽然反應過來,嫌惡地大叫:“蝙蝠屎!你還不扔掉?“

“這有什麽?”長庚將手中的顆粒灑回地麵上,“網上說這東西在中藥裏叫做夜明砂,病人還要熬來喝呢。”

“就你會上網查資料!”錢寧慧揶揄了一句,見長庚往山洞深處走了幾步,慌忙一把拉住他,“你要進去?”

“是啊,聽說裏麵景色不錯。”長庚輕描淡寫地回答,“既然來了雲峰堡,不探天龍洞就太可惜了。”

“我,我不去……”錢寧慧放開他的衣服,後退了兩步,“這洞都沒有開發過,我們會迷路的。”

“我保證不會迷路。”見錢寧慧仍然一臉驚懼地盯著自己,長庚笑著打開了背上的雙肩包,借著洞口昏暗的光線展示裏麵的裝備:頭燈、手電、蠟燭、熒光棒、攀援繩、安全掛鉤,甚至還有急救包和淨水壺,完全是一副專業的探洞裝備。

“原來你早就準備來這裏了。”錢寧慧驚詫,“為什麽?”她可不信長庚是戶外運動的發燒友,他將她帶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來,肯定有特殊的考慮。

“我們在中國進行了將近一年的潛意識實驗,參與初測的人員有七千多人,隻有二百八十七個樣本順利進入到複測。”長庚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收斂了,口氣又恢複成平淡的說明模式,“經過各種篩選,有效樣本一共十四個,其中除了遠在英國的孟家遠,剩下的十三人無一例外地打了求助電話。”

“而你,則是這十四個有效樣本中評分最高的,也就是說,你受到瑪雅死亡瓶照片的影響最大。”長庚看著錢寧慧,繼續說,“可是奇怪的是,你的死亡傾向反倒不是特別高,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誰說我傾向不高,我也鬧過好幾次事故!”錢寧慧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服氣,“我曾經夢遊打開過煤氣,走到窗口邊就想著往下跳,還差點被法拉利撞死……”

“但是和我們拜訪過的那些被試者相比,你死亡傾向程度低太多了。”長庚冷靜地分析,“我記得你說過,你夢遊那次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才沒有釀成大禍,但實際上,處於夢遊中的人一般不會被手機鈴聲強度的聲音驚醒;而走到窗邊想往下跳和心不在焉遇見車禍則更是普通人都有的狀況,甚至不能歸咎於死亡瓶的潛意識暗示,更何況事實上你根本毫發無損,無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非常健康……”

“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沒必要要求心理救助?”錢寧慧心裏陡然一涼,長庚難道是在暗示——他已經不需要日夜守護著她了嗎?那他們還有什麽理由呆在一起?

“不,我是覺得,有什麽因素阻止了瑪雅死亡瓶對你的影響,就像我畫在紙上用來給求助者做心理治療的那個圖案一樣,甚至比那個的效果更強烈。”長庚說著,忽然伸手向天龍洞深處一指,“我猜,那個東西,就藏在這個洞的深處,就是它賦予了你無盡的生的力量,讓你得以逃脫以往一切死亡的陰影。”

“你……你開玩笑的吧。”錢寧慧難以置信地搖著頭,長庚的話對她而言實在太過荒謬了,“這個洞裏,怎麽可能有什麽影響我的東西?”

“是的,我原先也覺得這個想法太過大膽,但自從和你的父母談過之後,我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長庚拿出一個頭燈戴在額頭上,將裝滿探洞工具的雙肩包背好,朝錢寧慧伸出手來,“無論如何,進去看看總不會錯。”

“你那天出去,是去找我爸媽了?”錢寧慧無端地緊張起來,“他們給你說了什麽?”

“他們給我說了這個溶洞,還說……你進去就會想起來了。”長庚抓住錢寧慧的手,塞給她一把手電,笑著問,“怎麽,不相信我?”

“相……相信。”錢寧慧呆呆地看著長庚的笑顏,隻覺得就衝他這個笑容,前麵就算刀山火海自己也要跟著他去。何況這個溶洞她雖然模糊地感到恐懼,但既然以前進去過又平安出來了,再進去一次又何妨?

就在這恍惚之間,長庚已經拉著她的手,走進了天龍洞中。

這個天然溶洞外麵看著洞口不大,裏麵卻曲曲折折恍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每當有岔路出現,長庚就會取出一紅一綠兩根螢光棒,紅色指示去路,綠色指示來路,這樣就算他們萬一轉起了圈子,也有足夠的指示可以平安出去。有了這種比較專業性的路標,錢寧慧的心總算又安穩了一些。

洞中空氣潮悶,兩側石壁和腳下都滲出水滴,踩上去頗為濕滑。幸而開頭一段路途不算太艱險,長庚所帶的攀援繩和安全掛鉤都沒有派上用場。最困難的地方,隻要攀住長庚的胳膊,錢寧慧也可以順利度過。

這個地方,似乎和自己屢次夢見的那個溶洞頗為相似,那麽洞中的那個小男孩,是不是也真實存在過?既然父母對長庚說自己來過這裏,那當年她進來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是否也像長庚這樣,拉著她的手爬過那些嶙峋的岩石?想起夢中小男孩最後變成幹屍一般的可怖情形,錢寧慧好幾次想要掙脫長庚的手退出洞中,但她卻更害怕自己一旦放開了長庚的手,就再也無法被他牽起。

因為她知道,他做這一切隻是為了消除她的死亡幻想。如果她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敢麵對,又怎麽能奢望這個閱遍了世間百態的心理治療師的……尊重?

她不願在他麵前懦弱。

洞裏已經完全摒棄了天然光線,長庚的頭燈和錢寧慧的手電隻能帶來影影綽綽的光亮。終於,他們穿越了狹窄的通道,來到一個寬闊的石廳之中。一幅巨大的石鍾乳瀑布從大廳側麵垂下,恍如舞台上垂下的大幕,遮蔽了台後更多的秘密。

相比起錢寧慧參觀過的貴州織金洞、龍宮等溶洞公園,這個大廳的石鍾乳和石筍造型並不出眾,這也是天龍洞未能引來旅遊開發的原因。她走得累了,便找了一塊幹燥平整的石頭坐著休息,而長庚在廳內巡視一圈後,也坐在了她的身邊。

“有好幾條通道,不知道呆會兒應該走哪一條。”他放下背包,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錢寧慧。

錢寧慧喝了一口水,覺得那份清甜直浸潤進心田裏。在這個絕對隱秘的空間裏,隻有她和長庚兩個人,於是她終於壯起膽子提出要求:“給我唱首歌吧。”

“唱歌?”長庚一愣,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

“什麽歌都可以,兒歌也行。”錢寧慧推測他常年蝸居鑽研催眠術和其他知識,對流行歌曲什麽的沒有了解,便把要求放得低低的,“像《小星星》、《兩隻老虎》什麽的……”

“我不會唱兒歌……”長庚的神色有些蕭索,就仿佛他從未擁有過普通孩子的童年。不過這種蕭索一閃而過,在手電筒昏暗的燈光下幾乎沒有被錢寧慧察覺。“我隻是偶爾在網上聽過一首歌,然後記住了幾句……”

“幾句也行啊。”錢寧慧拚命鼓勵,“我覺得你的聲音唱起歌來肯定很好聽的。”

“是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唱過。”長庚略有些羞澀地笑了笑,果真開口唱了起來:

“那裏湖麵總是澄清

那裏空氣充滿寧靜

雪白明月照在大地

藏著你最深處的秘密

或許我不該問

讓你平靜的心再起漣漪

……

應該是我不該問

不該讓你再將往事重提

隻是心中枷鎖該如何才能解脫……”

他的歌詞漏掉了幾句,曲調也不是很準,但錢寧慧還是鼓勵地鼓起掌來:“伍佰《挪威的森林》!唱得不錯,這幾句歌詞就是給你這種催眠師寫的!”

“嗯,藏在你心裏最深處的秘密,就是讓你的心門無法敞開的枷鎖。”長庚忽然深深地注視著錢寧慧的眼睛,鄭重地問,“你願意把這個枷鎖打開嗎?”

“打開了能做什麽?”錢寧慧預感到他不同尋常的暗示,緊張地回答。

“打開你心中的枷鎖,我才能進去。”長庚指了指身周寂靜的溶洞,“這裏,就是離鑰匙最近的地方。”

“你想做什麽?”錢寧慧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給你再做一次催眠,就在這裏。”長庚關掉手電和頭燈,讓兩人沉浸在一片地底的漆黑之中,“你願意嗎?”

“上次你都被我反催眠了,難道這一次你就有信心成功?”驟然失去了光線,錢寧慧坐在原地不敢亂動,隻是口頭上徒勞地掙紮。

“我靠的不是信心,而是你的信任,信任地不再抗拒我的靠近。”黑暗中無法判斷距離,就連長庚的聲音,也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接下來,一枚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點亮,那是長庚握在手裏的蠟燭,“如果你信任我,願意將回憶的大門向我敞開,就把這根蠟燭吹滅。”

錢寧慧呆呆地盯著眼前黃色的火苗,又抬頭看了看火苗後長庚的臉。他的臉上仿佛鍍了一層金粉,平和安詳,帶著天使般讓人心醉的美,於是她點了點頭,一口吹滅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