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步嚐試

錢寧慧那天晚上幾乎沒能睡覺。失眠的原因固然是因為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不,還是用“不知底細,善惡不明”來形容更恰當些的男人睡在一牆之隔的客廳裏,更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寧慧不可遏抑的好奇心。

從看到那張貼在北大廣告欄裏的招募啟事時就被挑起的好奇心,隨著心理實驗和它帶來的一切匪夷所思的後續事件而不斷升溫。雖然長庚一副鋸嘴葫蘆打死不說的模樣,但不管他是鐵葫蘆還是玻璃葫蘆,錢寧慧都決定用自己熊熊燃燒的好奇心將葫蘆殼燒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微明,錢寧慧立刻跳起來穿好衣服,打開反鎖的房門走進了客廳。

長庚正睡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毛毯。雖然沙發的寬度對於一個成年男人過於狹窄,但他卻睡得很平穩,似乎早已習慣了狹窄的空間,讓錢寧慧不由自主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我在西班牙的十多年,幾乎一直住在地下室裏。”

這是真的嗎,莫非他在國外一直受虐待?錢寧慧心中雖然閃過一絲憐憫之心,腦子裏卻呈現出一幅掃地機器人被關上開關後閑置在地下儲物間裏的情形,不由站在沙發邊開玩笑地喚了一句:“機器人,起來幹活啦!“

長庚猛地睜開了眼睛,身子也倏地像個彈簧般坐了起來。直直地坐了兩秒鍾,他才真正清醒過來,抓起茶幾上的手機看了一眼,嘟噥了一句,頓時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你說什麽?”他這副嗜睡的模樣讓錢寧慧頗為不滿,頓時湊在他耳邊叫道:“說不定又有什麽人自殺了,你還不趕緊去查一查!”

“機器人還沒充好電。”長庚重複了一句,抓住毯子蒙住了頭。

“你什麽牌子的機器人啊,質量太差了,充一半電就不能幹活了?”錢寧慧一把拽住毯子,心急如焚,“人命關天,你居然還睡得著啊你?”

“那樣會損耗電池壽命……”長庚歎了一口氣,難得地有了點求饒的意思,“今天跟人約的是十點。我要是睡不好,催眠效果就要受影響了。”

“這還像人話!”錢寧慧乘勝追擊,“不過想睡覺的話,就先告訴我你們那個潛意識實驗究竟是什麽?”

“你把我昨天那張紙上的圖案好好看上兩個小時,就明白了。”長庚說出這句話,終於如願以償地拉過毯子蒙住了頭。

“哦。”錢寧慧剛起身去找長庚畫著奇怪圖形的那張紙,忽地反應過來,“兩個小時?你當我真的是能打坐的師太啊?”

“寧慧師太,失敬了。”長庚終於笑了一聲,可惜他的臉蒙在毯子裏,錢寧慧看不見他壞笑的模樣。那個樣子……應該就像是黑白照片突然變成了彩色的吧?

“不行,你不告訴我真相的話,今天我就不和你出去了。”錢寧慧知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決定現在一定要逼問出答案來。見長庚還是不開口,她索性走過去打開電腦,還把音響開到最大,果然,震耳欲聾的windows開機音樂讓長庚崩潰了。

“你的戰鬥力不行嘛,我本來還打算放點重金屬音樂呢。”錢寧慧揶揄。

“去搜索‘瑪雅死亡瓶’,其他的我起床後告訴你。”長庚從毯子裏探出半張臉,徹底投降。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臉色很蒼白,眼睛下有很重的黑暈,果然是一副極度缺乏睡眠的模樣。意識到這一點,錢寧慧瞬間覺得自己像關塔納摩監獄的虐囚美軍,完全失去了國際人道主義精神。於是她轉身關掉音響,有點心虛地背對著長庚坐下,心中卻安慰自己說不這麽逼他的話,他肯吐露出一點有用的情報嗎?對了,他剛才說什麽?“瑪雅死亡瓶”,她沒有記錯吧……

在穀歌搜索引擎裏輸入“瑪雅死亡瓶”五個字,錢寧慧果然搜尋到了不少相關網頁,不過大多數網頁的內容都指向了同一個報道,那是2007年美國考古隊在洪都拉斯的一項考古發現。

據報道稱,考古隊在一座小型金字塔狀宮殿下挖出了一個白色大理石質地的瓶子,上麵雕刻著蛇狀圖案。據考古學家認定,這個瓶子製造於1400年前,是瑪雅人祭祀時用來與祖先通靈的物品,瓶子內還裝有一些用以製造幻覺的吐根樹花粉。考古學家將這個瓶子命名為“死亡瓶”,這也是迄今為止發現的第一個“死亡瓶”。

製造幻覺的吐根樹花粉?錢寧慧敏銳地發現了這個有用的詞匯,帶著即將堪破謎底的興奮繼續往下讀去。原來考古學家介紹說服用這種花粉後人會產生嚴重的嘔吐,然後昏迷以至於產生幻覺,也就是瑪雅人所稱的與祖先通靈。

一個念頭驀地在錢寧慧腦中成型,讓她剛才熊熊燃燒的好奇心一下子變成熊熊燃燒的怒火。她耐著性子看完了網上的報道,確認沒有遺漏什麽重要信息,終於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掀開了長庚身上的毯子!

這一會兒工夫,長庚已經睡熟,被錢寧慧這麽一鬧,頓時警覺地伸手抓住了毛毯:“又怎麽了?”

聽他的口氣中含著對小孩子胡鬧的煩躁,錢寧慧氣得動手一扯,卻沒能將毯子從他手裏扯開。“我明白了。”她扔開毯子,盯著長庚冷笑,“做實驗的時候,伊瑪給我們注射的不是鎮靜劑,是迷幻劑。”她並不期待長庚的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帶著顫抖,“就是那個迷幻劑讓我們產生了各種死亡幻想對吧?我簡直難以置信,你們居然用五百塊錢就想騙走一個人的生命,這個價錢也太低了吧?”

“你還發現了什麽?”看著麵前神情激憤的錢寧慧,長庚擁著毯子坐在沙發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問。

“你果然隻是執行程序的機器人嗎?我的舉動是不是打亂了你程序設置,所以不知如何應對了?”看著這個家夥又恢複了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錢寧慧氣不打一處來,“我還發現了什麽為什麽要告訴你?我現在就去打電話報警!”

“報警沒用,因為這是北京大學的官方合作項目,你說警察會信你還是信北大?”眼看錢寧慧東張西望找手機,長庚出言提醒,“另外提供你一個建議,如果真的碰到要你命的人,報警時一定要隱秘不要聲張。”見錢寧慧一下子呆住,長庚補充,“放心,鑒於你的財務狀況,這個建議是免費的。”

“你!”錢寧慧氣得倒仰,卻不得不承認長庚說得有理。如果真的給被試者注射的是帶來嚴重後遺症的迷幻劑,以北京大學的招牌應該不會接受這種犯罪行為。

“還記得田原嗎?她是在網上做的測試,根本就沒有注射環節。”長庚耐著性子解釋,“之所以給你和部分被試者注射苯巴比妥,隻是為了便於測量你們的腦電波等生理數據。”

“那……你們究竟做了什麽?”強弱氣勢陡然調轉,錢寧慧再而衰三而竭,終於無奈地放低了聲音。

“跟著我去看望其他被試者,你就會慢慢地知道。”長庚似乎終於明白自己的回籠覺沒戲了,戀戀不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知道得太早,我怕對激發你的潛意識不好。”

“為什麽?”錢寧慧下意識地問出這三個字,立刻醒悟對長庚不能提這種寬泛的問題,否則會一無所獲,“那總得告訴我一點什麽吧,拉磨的驢子前麵還吊著根胡蘿卜呢。”

“這個你看了?”長庚走到電腦前,指了指錢寧慧尚未關閉的網頁。

“看了,瑪雅死亡瓶,名字取得挺駭人聽聞的,但好像跟那個實驗沒什麽關係。”錢寧慧也走過來,凝視著網頁上那個石雕瓶子的模樣。可能是因為翻譯的關係,圖片上的死亡瓶呈直桶形,比常規意義的“瓶”要粗,翻譯成“罐”可能更恰當些。

“這個並不是現存唯一的一個死亡瓶,或者說,不是真正的死亡瓶。”長庚頓了頓,顯然在斟酌哪些內容可以透露給錢寧慧,“真正的死亡瓶在瑪雅聖城奇琴伊察,是被那裏的瑪雅國王和祭司秘密珍藏的聖物。根據瑪雅創世神話《波波爾·烏》記載:在射手座的位置、黃道與銀河的交叉處,有一道黑色的縫隙,稱為黑暗之路,通往亡靈們居住的地下世界,而死亡瓶——其實它真正被稱為‘聖瓶’,則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也就是說‘死亡瓶’跟‘死亡’其實無關?”錢寧慧疑惑地問。

“也可以說有關,因為‘通往地下世界’,用常人的理解也就是死亡。”長庚見錢寧慧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滿眼都是探究好奇的神色,不由移開視線,臉上的表情越發淡靜,“當然,這些都是傳說而已,就連瑪雅聖城奇琴伊察,現在也已經開放成了旅遊景點,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遊客進入參觀。”

“你是說,那個什麽聖瓶,也許根本就是個傳說而已?”錢寧慧本來想問長庚說的跟實驗有什麽關係,卻生怕自己一打斷,他就關上了話匣子,隻好順著他的話提問。

“父親也曾經這樣懷疑過。畢竟他研究了幾十年的瑪雅古卷,也去過不下七八次瑪雅聖城遺址,卻從未打聽到這個被稱為神器的聖瓶的下落。”見錢寧慧又有些懵懂模樣,長庚解釋,“我提到的父親就是安赫爾教授,薩拉曼卡大學的心理學專家。”

錢寧慧點了點頭,這個西班牙教授應該就是伊瑪的碩士生導師,也是那個潛意識實驗的主持者。雖然她不明白長庚的父親為什麽是外國人,但此刻不是刨根問底查人戶口的時候。

“根據父親的引導,我自小也對瑪雅古卷有所研究,一度也曾懷疑聖瓶不過是個傳說。可是有一天——”長庚揉了揉額頭,似乎說了這麽多話也沒能讓他從渴睡狀態中恢複過來,甚至還有些神情恍惚,“有一天,蒙泰喬集團的董事長邀請父親去研究他祖先傳下的一件物品。父親於是前往蒙泰喬的莊園,並拍下了一些照片。根據造型和紋飾,我們確認那是一件屬於瑪雅文化的大型玉瓶,而且可能就是傳說中通往地下世界的聖瓶。”

“也就是真正的死亡瓶?”錢寧慧覺得自己寧可這樣稱呼。

“是的。”長庚打開手機,調出了裏麵幾張照片,正是從各個角度拍攝的瑪雅聖瓶圖像。聖瓶的造型和網頁上的死亡瓶差不多,都是類似於罐子的直桶結構,兩側還有長著羽毛的蛇形耳飾。“照片看不出大小,真正的聖瓶是用整塊白玉雕刻而成,大概直徑一米,高兩米,恰好可以鑽進去一個人。”長庚指了指聖瓶表麵雕刻的蛇一般盤曲的花紋和一些古怪的符號,“有沒有覺得在哪裏見過?”

“沒有。”錢寧慧搖頭。

“其實你見過,隻是沒有儲存在顯意識中。”長庚提示。

顯意識、潛意識……錢寧慧突然靈光一現:“你是說,這就是那個潛意識實驗中我沒能看清楚的圖像?”

“你看,這個圖像上的裝飾,就是羽蛇神。”長庚沒有正麵回答錢寧慧的問題,隻是指著照片上的聖瓶講解,“羽蛇神是古代瑪雅人最為信奉的主神,傳說就是羽蛇神教會了他們耕作、建築、天文和數學,他離開之後,瑪雅人就常常殺死活人來祭祀他……”

“看上去和中國的龍有點像。”錢寧慧說。

“是的,特別是中國商代的造型。”長庚點了點頭,指著聖瓶的頂部,“你看這裏,明顯是一個蛇口的形狀,因為根據瑪雅人的傳說,地下世界的入口就在巨蛇的口中。”

“被蛇神吞吃了,死了,所以就進入了地下世界,與祖先通靈?”錢寧慧將長庚提供的信息串聯起來,得到了一個這樣的邏輯,“而你那張救命的紙上卻畫著一個人從蛇口中爬出來,所以恰好是死亡瓶的克星?”

“那個玉盤上的圖案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還需要進一步研究。”長庚回答。

“進一步研究?”錢寧慧剛壓下去的義憤又騰地冒了上來,“喂喂,要把人當小白鼠研究也要講科學道德吧,看看你們都害死多少人了?”

“父親隻是覺察聖瓶上的紋飾對人的潛意識有影響,而且影響大小也因人而異,因此沒有料到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長庚解釋,“所以一經發現,他就派我到中國來為出現死亡幻想的被試者做舒緩治療。”

他的解釋很合理,邏輯似乎也無懈可擊。但錢寧慧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為什麽要到中國來進行試驗?”

“這個……以後再告訴你。”長庚放下手機,走向洗手間,“我餓了,一會兒出門吃炸醬麵吧。”

“還吃,機器人不是充電就夠了嗎?”好奇心尚未被喂飽的錢寧慧意猶未盡,卻隻能衝著關上的洗手間門抱怨了一句。

接下來無論是洗漱完畢走出公寓,還是在餐館裏吃炸醬麵,長庚又恢複成了鋸嘴的葫蘆,無論錢寧慧怎麽敲打都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我得先給父親打電話,他如果允許我就告訴你。”最後,架不住錢寧慧的死纏爛打,長庚無奈地給了這個答複。

“那現在就給他打啊。”錢寧慧催促,“好歹我也變成你們的工作人員了,不是外人不是嗎?”

“現在西班牙是淩晨兩點。”長庚淡淡的語氣,無異於給滿腔期待的錢寧慧兜頭潑了一筐冰塊。

“你都這麽大了,還事事要聽父親的。”錢寧慧不屑地嘟噥。

“嗯。”長庚笨拙地攪著碗裏的麵條,專心致誌地對付著手中的筷子,“我當然要聽他的。”

“我發現,不會用筷子是你最像海外僑胞的地方。”錢寧慧隨口開著玩笑,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了自己進入長庚潛意識的那一次。在長庚腦海中的那個小教堂裏,神龕上站著的人就是他的外國養父安赫爾教授,而聽剛才長庚那麽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回答,難道在他心目中,真的是把安赫爾教授當作神來崇拜的?

怪不得,連養父不讓他上學,一直住地下室之類幾乎可以稱為虐待的情形,長庚竟也甘之如飴!這個人,不會是被安赫爾洗腦了吧?想到這裏,錢寧慧緊緊盯住了長庚,卻發現他隻是埋頭吃麵,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這一次他們去拜訪的被試者叫尹浩,住在積水潭地鐵站附近的軍區大院裏。那是一棟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宿舍樓,方方正正卻又構造結實,在那個年代乃是有一定級別的軍官才能分配到的房子。

“請進吧,屋子裏好久沒人住了,有點亂,您請別介意。”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操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言辭之間頗為客氣,而且是一種——帶點居高臨下的客氣。

“您平時不住在這裏嗎?”錢寧慧環視了一下房間,家具和擺設都是二十年前陳舊的式樣,雖然已經打掃過仍然覺得積滿了歲月的灰塵,唯獨臥室半開的門裏露出的**用品非常新,看上去才拆開包裝換上去沒兩天。

“對,空了十幾年的老房子,我前天才搬過來。”尹浩給他們倒了兩杯超市裏買的純淨水,帶點苦笑,“老做噩夢,所以想換個地方睡。”

“換地兒有用嗎?”見長庚似乎樂見自己代他發問,錢寧慧便繼續和尹浩交談。

“沒用,有用的話就不找你們了。”尹浩瞥了兩眼錢寧慧和長庚,“說實話,一開始想到是你們那個實驗害我成這樣,我挺想找人把你們弄到監獄裏去的。”

“別,我也是受害者……”想到對方多半是有錢有勢的高幹子弟,錢寧慧慌忙擺手。

“隻是想想而已。”尹浩沒有理會錢寧慧的撇清,繼續侃侃而談,“後來我找到一個北大心理係的朋友問了一下內情,他說實驗中一閃而過的看不清的圖像是關鍵,就像上世紀放電影時,不斷插播一秒鍾廣告信息,可以提高可樂和爆米花的銷售量一樣,這個實驗中的圖像會勾起部分人潛意識中的精神創傷,隻要進行適當的心理疏導就會痊愈。聽他這麽解釋,我才打算找你們先試試看。”

“如果治不好,對不起,我就準備找公安局的朋友調查你們了。以我的人脈,就算要動用國際刑警組織也不是辦不到。”這一次,尹浩沒有再掩飾他居高臨下的氣勢。

“應該沒問題,長庚很厲害的,所有類似的案例都被他治好了。”仿佛又回到了上班時接見客戶的那陣,錢寧慧下意識地陪著笑臉,努力調節氣氛。不過話一出口,錢寧慧又有些心虛起來,長庚未必有自己吹噓的那麽厲害,至少自己這個案例他就無能為力。

“還是先請您談一下症狀吧。”見尹浩滔滔不絕的開場白似乎告一段落,長庚終於開口。

“我們一定會為您保密的。”見對方還有一點猶豫,錢寧慧趕緊補充。

“好吧。”尹浩頓了頓,語速不再像先前那樣流暢,似乎顧慮到自己的身份,需要斟酌如何措辭,“我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南方考到北京來的,挺嬌小,笑起來挺甜的那種。我們交往到畢業的時候,我給父母說了,想讓他們通過關係給她找份北京的工作。可是我父母嫌她家出身低,堅決不同意。”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對家裏的意見並不理會,照樣偷偷和她來往。但我父親是個性格很剛硬……甚至有點粗暴的人,他發現了以後怒不可遏,不僅把我狠狠訓了一通,還找到了那女孩子上班的單位,讓他們把她辭退了。”

“這……”錢寧慧擦汗,看來尹浩家真是個惹不起的主,萬一長庚治不好他,那麻煩可就大了。

“嗯,他帶兵的,所以習慣了一切行動聽指揮,否則就軍法從事。”尹浩苦笑了一下,“他那個時候跟我說,如果不親口斷絕和那女孩子的來往,就讓她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或者把我扔到某個山旮旯裏當兵去。我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而且還派了人監視著我,隻好按照他的要求約了那女孩子見麵,沒有解釋什麽就提出和她分手,還讓她從此離開北京。結果……”他吸了口氣,“也不知她是精神恍惚還是存心想不開,沒兩天就在一場車禍中死去了。”

“哦……”錢寧慧輕歎了一聲,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隻有長庚還是一副專業人員不動聲色的表情,淡淡地追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一切就過去了,我也開始交往新的女朋友,記起她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直到我一時好奇,被朋友介紹做了你們那個見鬼的實驗……”說到這裏,他的手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手指微微顫抖。

“你戒煙很久了,不是嗎?”長庚忽然說。

“是的,她死的時候我一口氣抽了三包,後來就戒了,隻是剛才忽然又想抽一口。”尹浩看了看長庚,終於對這一直沉默寡言的治療師有了一絲佩服,“其實,在開始夢見她以後,我就覺得自己很想抽煙,想要恢複成以前和她相處時的樣子。”

“你是做了實驗以後開始夢見她的嗎?”錢寧慧問。

“是的,每天晚上都夢見,而且很真實,真實得每次都把我從夢中嚇醒。”尹浩揉了揉頭發,有些自嘲,“都怪我以前耍貧嘴,跟她說一輩子愛她,就算她死了也把她做成標本放在臥室裏,結果還真就應驗了。”

“人體標本?”錢寧慧感覺又有一絲冷氣從脊梁骨竄了上來。

“是啊,每天晚上我一睡著,就會看見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我床邊,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就是那麽直挺挺地站著,似乎在默默地注視著我。於是夢裏的我就躺不住了,非要爬起來看個究竟,然後就認出來是她。她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神情很溫柔很安靜,可是她的皮膚卻毫無溫度,讓我立刻想起她已經死了。我正奇怪她死了怎麽還能站在這裏,隨即就發現她是被一個鐵架子撐著的,就像我小時候見過的動物標本那樣,而她的胸腹上有一道拉鏈一樣豎著開的口子,是製作標本時用來將內髒掏出來的……”見麵前的錢寧慧露出了一些不適的神色,尹浩沒有再繼續描述細節,而是直接敘述到結尾,“我正不停地觀察著她,她肚子上的那個口子就忽然裂開了,露出了空****的腹腔,一下子將我裹了進去,我嚇得要命,立時就醒了。然後第二天晚上,又是一模一樣的夢,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樣……哪怕我從原來的住處搬到這裏來,這個夢還是緊跟著我。”

“每次都是這個時候就醒了嗎?”長庚揪著尹浩的一句話問。

“嗯,確實挺恐怖的,要是我也要慶幸醒過來了。”見尹浩默默點頭,模樣有點頹喪,錢寧慧試著設身處地地為他解釋。

“你希望我的治療達到怎樣的效果呢?”長庚又問。

“怎樣的效果?”尹浩似乎對這個問題頗為不滿,“我希望能好好睡覺,這些天精神不濟我開車好幾次都差點出車禍了!”

“車禍。”長庚垂下眼瞼,似乎在思考什麽,“你覺得她是希望你也因車禍致死,好作為報複嗎?”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尹浩警惕地盯著長庚,但閃爍的眼神和顫抖的手指卻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那麽,我幫你忘了她吧。”長庚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盯住了尹浩。

“忘了她?不……”尹浩剛想拒絕,隨即陷入了困惑。

“她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了,是否忘了她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長庚捕捉著尹浩遊移的目光,繼續誘導。

“不,她已經變成了鬼,鬼是知道一切的,包括知道我那時的苦衷……”尹浩臉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先前還居高臨下口若懸河的男子,現在仿佛變成了迷茫的小學生,不敢須臾離開長庚的視線。

“對,她知道一切。所以如果她還是恨你,還是想報複你,就證明她不是善良的好女孩,你就該忘了她……”長庚說到這裏,揮手止住錢寧慧的異動,而尹浩在他強大的精神力影響下,終於點了點頭,斜斜地靠在沙發上陷入了催眠狀態。

“再確認一次,她究竟是不是想報複你。”長庚說完,尹浩的眼球果然轉動起來,仿佛又開始經曆那個夢境。

“喂,你怎麽能那樣說人家女孩子呢?”見尹浩自顧做夢,錢寧慧終於忍不住向長庚小聲抗議,麵帶怒色,“且不說對死者不敬,你沒看到尹浩壓根不想忘了她麽?你憑什麽又要刪除人家的記憶?”

“你以為我想刪除他的記憶?我現在根本就沒那個精神力。”長庚疲憊地往後一靠,閉上眼睛,“拜你所賜,早上沒睡好,現在隻好拜托你了。”

“什麽,我?”錢寧慧嚇了一跳,真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你開什麽玩笑?沒看見他有錢有勢嗎,我要是弄砸了他真有本事把我們弄到牢裏去!”

“你看著辦吧,反正你見過我怎麽做。別吵了,我現在好累……”長庚憊懶地斜覷了一眼錢寧慧,竟然跟對麵的尹浩一樣,專心致誌地睡覺去了。

“你當機了麽!”錢寧慧踹了他一腳,見長庚還是一副甩手掌櫃的模樣,而那邊尹浩的表情已經漸漸驚恐,似乎隨時都會醒來,當真是又急又氣,七竅生煙。然而攤上長庚,就仿佛麵對一台死機的電腦,無論怎樣拍打鍵盤鼠標也不會有一絲反應,錢寧慧隻能手忙腳亂地選擇自救了。

她抽出長庚之前畫的玉盤紋飾圖紙,死馬當活馬醫一樣湊在了尹浩麵前,勉力模仿長庚平緩的語調:“你看見了什麽?”

“小珺。”尹浩似乎很忙,斷斷續續地回答,“她……確實是小珺。”

“還有呢?”錢寧慧不知道怎麽問才好,隻覺得腦門上已經有汗水沁了出來。

“小珺是空的,就像是……”尹浩吃力地形容著,“掛在架子上的衣服……”

“她已經死了,別害怕。”錢寧慧用力抓著手中的紙,努力在尹浩麵前搖晃,“看著這個,它會保護你。”

尹浩睜開了眼睛,但他迷惘的目光顯示他並沒有醒過來。錢寧慧生怕他看不見紙上的圖樣,在他眼前湊近了些,搖晃了幾下,因為玉盤上的圓形紋飾分不清上下,又嚐試性地轉動起紙張。“別怕,小珺愛你,她不會傷害你的。”錢寧慧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否有用,卻隻能硬著頭皮安慰尹浩。

然而她的行為似乎並沒有效果,下一刻,尹浩“啊”地大叫了一聲,整個人在沙發上縮成了一團。他臉上的表情驚恐之極,想必已經被夢中的小珺屍體標本裹入了腹中,就連手臂也緊緊地抱住了屈起的雙膝,仿佛一個包裹在母體中的胎兒。

若是平時,尹浩此刻經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刺激,身體會保護性地自我喚醒。然而這一次因為催眠的力量,他被強迫著繼續體驗夢境,想通這一點,錢寧慧忽然生出了深深的犯罪感。

“要不要喚醒他?”她轉頭求救似地望著長庚,而那個家夥卻毫無動靜,仿佛真的睡著了一般。錢寧慧氣得去捏他的鼻子,手腕卻被長庚一把抓住,然後他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錢寧慧不敢妄動,轉頭去看尹浩,卻發現他此刻已經舒展開四肢,慢慢從沙發上站立起來。“小珺,小心些。”他的臉上不再有先前的驚恐慌亂,而是一片柔情蜜意。

“小珺在哪裏?”長庚忽然問。

“她就在這裏。”尹浩揮了揮手,仿佛他就是小珺。

“那你在哪裏?”長庚追問。

“我在她的身體裏。”尹浩又揮了揮另一隻手,“你看,小珺雖然隻剩下一個空殼,但隻要我鑽進去,她就可以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手腳動。”

“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長庚又問。

“很快樂。”尹浩像是初次享受自主行動樂趣的孩子,揮動著手臂走到窗戶邊,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我和小珺終於又在一起了,隻要我活著,她就不會死,什麽人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神奇的圖案,居然可以把噩夢變成美夢。”長庚看了看錢寧慧手中繪著玉盤紋飾的紙張,輕歎了一聲,“醒來吧。”

聽到最後三個字,尹浩臉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臂,忽然明了了什麽,慢慢蹲下身捂住了臉。

最初盛氣淩人的男人現在哭得是那麽傷心,就連長庚和錢寧慧何時離開也未曾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