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死而後生
長庚跳入死亡瓶的時候,他看見了一生中最讓自己驚恐的場景——錢寧慧無力地靠坐在死亡瓶底部,她的胸前,還在不斷冒出汩汩鮮血。殷紅的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在死亡瓶底部匯聚成一灘。
有那麽一瞬間,長庚的眼前一片昏暗。就仿佛當前的情況超出了機器人內部設置的程序,導致他的腦中一片混亂。
幸好,這混亂隻是一瞬間。下一刻,長庚驀地伸出雙手,緊緊按住了錢寧慧的傷口,暫時減緩了可怕的血流。
“孟家遠,快把急救藥箱扔進來!”長庚看不到瓶外的情形,隻能大聲喊道。蒙泰喬集團的私人飛機上有急救藥箱,長庚下飛機的時候多了個心眼,順手帶進了溶洞中。此刻他不敢搬動錢寧慧,但隻要有繃帶和急救藥品,他相信自己能救回錢寧慧的性命。
然而他的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甚至,他連溶洞內的嘈雜聲都聽不見了。長庚察覺異樣,卻不敢放開雙手,隻能抬頭往上望去,卻發現原本敞開的死亡瓶瓶口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關上了,而瓶內一直閃爍的某個綠色光源,也在這個時候突然熄滅!
死亡瓶內部,頓時一片黑暗。隻有錢寧慧傷口中仍在湧出的鮮血依舊溫熱,甚至滾燙,讓長庚恍惚覺得自己身處煉獄,四周流淌的則是足以融化一切的岩漿。
再這樣下去,錢寧慧會死的!
長庚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氣,拚命壓製下腦中驚駭欲絕的念頭。他知道此刻錢寧慧的性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間,他所能做的就是延緩她的生命,一直等到有人來救他們的時候。
“小慧,錢寧慧,你聽得見我說話嗎?”長庚努力平靜下自己的心緒,在錢寧慧耳邊輕聲地說。死亡瓶半徑狹小,他和錢寧慧一起蜷縮在瓶底,不僅身軀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嘴唇也恰好湊在錢寧慧的耳邊。
錢寧慧靠在瓶壁上,微微歪著頭,沒有任何回音。汩汩湧出的鮮血帶走了她的生氣和溫度,幸虧長庚幾乎是牢牢將她擁在懷中,她還得以保持一點體溫。
冷汗從長庚的每一個毛孔中湧了出來。原本他可以通過催眠減緩一個人的心跳和血液流速,從而達到減緩流血的目的,但錢寧慧此刻已經陷入了失血帶來的昏迷,他又怎麽給一個失去知覺的人進行催眠?
通觀所有的催眠術記錄,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可是,你是不一樣的!”長庚在心中狠狠地對自己說,“你是長庚,是夢帝的主星;你也是加百列,是掌握人類精神的大天使;更何況,你不是一直自詡為世上最強大的催眠師嗎?你一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他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翻湧的思緒仿佛經曆了千年萬載,手表上的秒針卻不過剛剛走了幾個小格。
長庚驀地睜開了眼睛——雖然昏迷的人對外界刺激無法具有反應,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能接收外界的刺激。而這一點,正是長庚的突破口。
似乎黑暗中有一點亮光閃過,長庚腦中一片澄明。他湊到錢寧慧耳邊,將自己的聲音凝聚成一股細細的絲線,從錢寧慧的耳中灌了進去。
這場前無古人的催眠匯集了長庚全部的精神力,加上死亡瓶中的黑暗剝奪了他的視覺,因此他並沒有發現,錢寧慧的血透過他用力按壓在傷口上的指縫,在死亡瓶底部越聚越多,漸漸沒過了瓶內一條特定的刻線——
刹那之間,整個死亡瓶內部透出了一種奇異的紅光,將瓶底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籠罩起來。這紅光與先前平安扣按鈕上發出的綠光不同,它不會透過死亡瓶的瓶壁,因此瓶外的人們絲毫覺察不出異樣。
5125年輪回之後,在第五個太陽紀開始的那一天,死亡瓶再度啟動。
錢寧慧覺得自己很冷。這種一絲一縷將身體溫度抽走的冷,漸漸壓過了胸口被黑曜石短劍帶來的劇痛,讓她恍恍惚惚地沉入一片混沌之中。
看不見,聽不見,甚至沒有一點活著的感覺——盤古開天辟地之前身處的那片混沌,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錢寧慧覺得自己仿佛一顆沉入水中的糖,慢慢地就要融化進那片混沌之中了。這種感覺是那麽舒服,相比起這麽多天來在溶洞中的饑餓和緊張,驚懼和疼痛,不啻於從地獄升入了天堂。
就這麽,永遠地睡過去吧。她無意識地想著,甚至能感覺到構成自己身體的每一個粒子漸漸鬆散,就要飄落到茫茫宇宙中去。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錢寧慧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個聲音。
其實不是“聽”到,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一隻小蟲從螺殼的頂端慢慢爬過來,細小的腳爪簌簌摩擦著螺殼的表麵,帶來極度輕微的震動。
螺殼太大,內裏的結構又盤旋複雜,相對於小蟲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小蟲先是在螺殼裏漫無目的地爬行,若是此路不通就掉頭嚐試另一個入口,終於沿著越來越擴展的螺旋形結構離錢寧慧越來越近了!
混沌之中猝然冒出的動靜,勾住了錢寧慧的心弦,讓她下意識地凝聚起最後一點精神,沒有任憑它化作宇宙中的塵埃。她能夠感到,小蟲不僅穿越了形狀扭曲的螺殼空間,甚至還把什麽東西也帶進了這片混沌的世界中。
就仿佛,小蟲的腳上係著一根絲線,它不可思議地將絲線貫通了兩個隔絕的世界!
嗡嗡嗡,嗡嗡嗡,那根絲線忽然顫抖起來,發出了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聲音,就像蒼茫宇宙中無法辨識的電磁信號。
那些細弱的嗡鳴包圍了錢寧慧,在她耳邊持續不斷地響著,似乎想要給她某種暗示。錢寧慧被這片混沌中難得的變化吸引了——原來混沌裏還可以有別的東西存在,自己並不一定要成為混沌的一部分!
刹那之間,她找到了自我的意識。就像從混沌中孕育的盤古,當他醒悟“我”的存在時一樣,他拿起斧頭,劈開了這片包裹他的混沌,開創出了上下分明的天與地!
而那嚶嗡不絕的聲音,就是錢寧慧劈開混沌的斧頭!
哪怕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她的心中卻睜開了眼睛。而那原本模糊不清、雜亂無章的聲波,也驟然拚湊出了明確的意義——
“小慧,我是長庚。”
長庚。長庚!這兩個字仿佛帶有魔力一般,瞬間讓錢寧慧一驚。她想要睜開雙眼,身體卻沒有力氣,唯有那綿綿不絕的聲音,清晰地貫入了腦海。
“我是長庚,我來救你了。”那個聲音鍥而不舍地繞過阻隔時空的迷宮,帶著慣常的冷靜和堅持,“小慧,為了活下去,你現在一定要相信我。”
“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誤會,現在一時無法解釋清楚,但有一點請你相信——不論我的初心是什麽,到最後我隻想救你。”那個聲音停了停,又再度響起,“如果你不信,就想想我最後還給你的平安扣。如果我想害你,就絕不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平安扣。錢寧慧想起來,就在長庚被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帶走的時候,他強抑著注射針劑帶來的不適,不僅告誡她要躲過12月21日,還將脖子上掛著的平安扣給了她。他扯得那麽用力,連白皙的脖子上都被勒出了滲血的傷痕。那個時候她根本沒有注意這個細節,可是現在,那鮮紅的顏色卻刺痛了她的心——他真的,是想保護她的嗎?
一滴淚從錢寧慧緊閉的眼角滲出,滴落在長庚為她按住傷口的手上,燙得長庚的手一顫,心中卻因為狂喜而震顫。
她聽見了,她聽見他的話了!
盡管方才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長庚卻也知道這一切並非都是自己的功勞。方才死亡瓶中突然亮起的紅光,帶著不可思議的治愈能力,當它包裹住錢寧慧的身體時,她的傷口便漸漸止住了血流,生命體征也漸漸平穩下來。
長庚驟然明白,死亡瓶並不會讓用鮮血祭祀它的聖城祭司後裔們真正去死,當隱藏在鮮血中的基因啟動死亡瓶之後,瓶內便會自動對受傷的人采取治療手段。這種治療手段,和死亡瓶難以核實的材質一樣,都不是現階段的人類可以掌握的。
來不及讚歎這精巧的設計,長庚集中精力,繼續將自己的聲音源源不斷傳入錢寧慧腦中:
“小慧,現在靜下心聽我說,我會告訴你關於死亡瓶的使用方法。”長庚盡量平靜地敘說著,“每一個太陽紀結束那天,當聖城祭司的血灌滿死亡瓶,西芭芭的通道就會打開——就是這句模棱兩可的箴言,讓蒙泰喬集團和瑪雅複興運動不惜一切代價要進入西芭芭的地下世界。”長庚輕歎,“他們都以為死亡瓶可以穿越時空,這樣他們就可以根據導航儀辨認的基因片段,將他們帶回古代瑪雅世界,從而實現他們攫取財富或地位的夢想。可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根據孟家遠所開啟的基因記憶,死亡瓶並不是逆天的神器,不可能帶人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可是,死亡瓶也有它非同一般的功能,那就是——記錄。記錄它周邊所發生的一切,並通過直接刺激操縱者的腦神經,將那些記錄展示在擁有正確基因的人麵前。這也是聖城祭司家族能夠利用死亡瓶進行占卜和預言的原因。在放血所帶來的恍惚狀態中,祭司可以看到死亡瓶所展現的他想要知道的答案,或者啟示。這種利用瀕死狀態來做出預言,不僅在瑪雅,在許多古代中亞和北亞地區也十分流行。”
“而在每一個太陽紀結束的那一天,由於某種不可知的能量,死亡瓶的這種腦神經刺激功能還會放大,它不僅會讓你‘看’到,甚至讓你可以切身參與進它的記錄。就像我們平素看的電影,前者是普通的2D電影,後者則是走進屏幕,擁有交互式的VR觀影體驗。不過,不論哪一種都隻是觀眾,曆史的進程和結局都不會改變。哪怕瑪雅複興運動領袖見到奇琴伊察的國王,瑪雅世界終究會消亡;但若是蒙泰喬集團總裁操縱了死亡瓶,說不定他真的能從祖先弗朗西斯科·蒙泰喬那裏得知瑪雅財寶的埋藏地點,從而將這些文物據為己有。”
“這些是孟家遠說的,也許不太全麵,但現在隻能靠你自己去摸索。”長庚的聲音漸漸顯出了鼓勵,“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都必須完成這道程序。隻有那樣,死亡瓶的程序才能運行順利,並在結束的時候打開瓶蓋,放我們出去。”
“現在,想一想你有什麽對死亡瓶的疑問,然後跟隨你的意識去感知答案吧。”長庚的聲音說到這裏,停止了。
這就說完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錢寧慧不安起來。她想要開口詢問長庚,卻發不出聲音,想要伸手抓住他,身體卻全然無法動彈。這接下來的漫漫黑暗,真的隻能靠她自己去應對了!
可是,自己對死亡瓶有什麽疑問呢?錢寧慧一時想不出,隻能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遊**。
“外婆說,我們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是神仙。他們原本住在一顆叫什麽什麽星的星星上,生活非常幸福,不料有一天,那顆星星毀滅了,神仙們隻好各自飛出去找新的地方住。其中有一個女神仙的寶物是玉瓶,她就坐在那個玉瓶裏來到了人間,教大家耕田織布、天文地理。神仙在人間過得很幸福,還嫁給了一個凡人男子,生兒育女。當她想念失散的親人時,她就鑽進瓶子裏,可以看見他們的模樣。可惜,每隔五千多年,她才能和他們相會一次……”
不知不覺中,錢媽媽給錢寧慧講過的故事又回響在她的腦海中,和方才長庚的話一一對應起來。“原來,每隔5125年,死亡瓶中的人就能夠與他們的親人相會,那我,也可以和自己的親人相會嗎?”錢寧慧下意識地冒出這個念頭,放任自己躺在黑暗之中,再度與混沌融為一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錢寧慧慢慢找回了身體存在的感覺,而那始終伴隨她的灼烈的痛楚,卻奇跡般地消失不見。她奇怪地伸手摸了摸傷口的位置,驀地坐起了身體。
她居然能動了!不僅能動,連被維拉科嘉刺出的傷口都消失不見了!
錢寧慧驚訝地站起身,發現自己此刻處在溶洞大廳的世界樹下,死亡瓶也依然悄無聲息地立在一旁,但是空****的洞穴內隻有她一個人,長庚、媽媽、旅行團成員和“瑪雅複興”組織的人們全都不見了!
這是怎麽回事?錢寧慧驀地抱住了腦袋。漸漸地,她的神誌清晰起來,長庚方才在耳邊說的話又一字一句地想了起來:死亡瓶記錄它周邊的一切,並將它的記錄展現在聖城祭司家族成員麵前。每一個太陽紀結束那一天,操縱死亡瓶的人不僅能“看”到記錄,還能切身參與這個記錄,就像是——交互式VR電影一樣!
那麽,她此刻所置身的,就是死亡瓶的某一段記錄中。如果真的有交互式電影的體驗,她是不是還能與電影中的人物交流?
想到這裏,錢寧慧有些興奮起來。
身體不痛了,她心情大好,便在世界樹大廳裏轉了轉,發現這裏不僅比以前更加整潔有序,還多了不少東西——比如樹下的香爐,玉器,巴掌大的石刻神像,還有……一堆小小的白骨,看起來就像是——人類嬰兒的殘骸!
看來這個地方,果然是瑪雅人舉行人祭的地方。
忽然,錢寧慧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嘈雜。雖然聽不清楚,卻依然可以分辨出是人類活動的聲音。能夠將聲響傳進這溶洞深處,想必外麵的人數至少成百上千。
嘈雜聲漸漸接近,似乎正在朝世界樹大廳走過來,錢寧慧甚至可以聽到有節奏的鼓點。仿佛收到了什麽提示,錢寧慧驀地意識到了此刻的情形——是瑪雅人前來舉行祭祀了!
想起資料上看到的人祭情形,錢寧慧驟然變了臉色。她雖然明知自己隻是觀影之人,卻猜不透死亡瓶提供的交互式介入究竟有多深,要是被這些幾百年前的瑪雅人發現,別說和他們交流了,她連和他們打招呼都不會好嗎?萬一被他們抓起來當作人牲,她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錢寧慧此刻深恨自己沒有和長庚學兩句瑪雅語,隻能哧溜一下子,鑽進了世界樹大廳旁的岔洞之中。
溶洞迂回曲折,岔道眾多。好在錢寧慧有探洞經驗,知道循著地下水流走就不會迷路。正好大廳側麵有一條暗河,錢寧慧就躲在河邊一塊巨大的石鍾乳後,屏息靜氣生怕被進洞祭祀的瑪雅人發現。
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四周一直一片安靜,也聽不出瑪雅人走了沒有。錢寧慧再也坐不住了,打算回世界樹大廳去查看動靜,然而她剛繞出藏身的石鍾乳,就聽嘩啦一聲,有什麽東西從地下暗河裏冒了出來!
“啊!”錢寧慧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那從水裏冒出來的東西披頭散發,究竟是人還是鬼?
然而還不待她看清,第二個披頭散發的東西也跟著從水裏鑽了出來!
“你是誰?”對方顯然也被錢寧慧嚇到了,驚恐地喊道。
錢寧慧此刻已經發現從水中出來的是一男一女,而當先問話的女人說的是一種奇怪的語言,應該就是瑪雅語。而令她驚喜的是,她居然聽懂了那個女人的說話,就仿佛耳中有一個同聲傳譯機一樣!
死亡瓶提供的這觀影體驗,實在是太強大了!
“你是從哪裏來的?”瑪雅女人見錢寧慧服裝怪異,很是奇怪。
“我……是從大明來的。”錢寧慧已經注意到瑪雅女人身後身材魁梧的男人雖然全身濕透,但合攏的衣領與瑪雅人裝束截然不同,分明帶著雲峰堡服裝的特色。她此刻腦子轉得飛快,既然死亡瓶會自動遵循基因找到她祖先的記錄,那能在這裏見到的祖先,要麽是聖城祭司家族的某一代祭司,要麽就是《西洋餘生記》中的袁恕了。
“你也是大明來的?”聽到錢寧慧的回答,那個穿著明朝服飾的男人頓時一臉驚訝,“我叫袁恕,是大明船隊的旗校!”
原來他真的是袁恕,是自己幾百年前的祖先!錢寧慧又驚又喜。但讓她驚喜的更不在於此,男人所說的話清晰自然,沒有瑪雅語同聲傳譯的那麽刻板,而他說的,分明就是錢寧慧從小就熟悉的貴州雲峰堡方言!
對了,長庚說過,貴州屯堡方言本就是幾百年間保存下來的原汁原味的大明官話,因此她和袁恕之間本就可以自由交流!
想到這裏,錢寧慧的心情一下子興奮起來,畢竟在VR電影裏見到自己幾百年前的祖先,這種經曆可不是誰都有的。
“既然你是袁恕……呃,那她就是索卡了?”錢寧慧咬了咬舌頭,才沒把“太爺爺”、“太奶奶”叫出來。
“你怎麽會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女子大吃一驚。
“原來你不是索卡。”錢寧慧聽長庚講過那本《西洋餘生記》,裏麵的細節大概都清楚,於是她抱歉地笑了笑,對瑪雅女子說,“你既然是索卡的妹妹,那你就是祖卡——奇琴伊察的王後陛下?不過,現在奇琴伊察的國王是不是已經換成阿敦修了?”
“你……你還知道什麽?”祖卡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盯著“奇裝異服”的陌生來客。
“我還知道,袁恕被阿敦修所嫉妒,故意帶他去見聖瓶,引發了死亡幻覺,需要聖城祭司家族祖傳的玉璧才能治愈。”錢寧慧趕緊把書裏的信息搬出來,帶著劇透的快感。
“你怎麽會知道,怎麽會知道?”祖卡越發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因為我是從死亡瓶裏來的。”擁有上帝視覺實在太爽,錢寧慧開心地笑道。
“原來你是卓爾金神的使者!”祖卡張大了嘴巴。出於自幼養成的對神的敬畏,她猛地匍匐在地,對錢寧慧祈求,“您是來拯救我,拯救瑪雅的嗎?”
“先告訴我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錢寧慧把祖卡扶起來,對於《西洋餘生記》後麵被燒毀的內容,她其實也很好奇,以前甚至腦補過許多種不同的情節發展。
“我做的事情,一是為了救他,二是為了離開這裏。”在“神使”麵前,祖卡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回答。
原來和那本殘缺的《西洋餘生記》最後幾頁記載的一樣,袁恕幫助奇琴伊察打敗了瑪雅潘的進攻,卻引發了阿敦修的嫉妒。阿敦修當上國王後,想用聖瓶來引誘袁恕自殺。於是索卡求妹妹祖卡用玉璧救袁恕的命,條件是袁恕帶姐妹倆一起離開瑪雅,乘船去往大明。於是他們定下一個逃跑的計劃,就在今天實施。
今天是祭祀雨神的節日,照例要給聖井獻上人牲。祖卡作為前國王的遺孀和聖城祭司家族的成員,誌願將自己奉為犧牲跳入聖井,而袁恕也裝作受到死亡幻覺的影響,從圍觀祭祀的人群中尾隨祖卡跳了進去。
溶洞外的這口聖井雖然從二十世紀就已經幹涸,但在這個時候水卻很深,從未有過人牲逃脫的先例。加上今年雨水充沛,井水幾乎漫到了井口。
不過袁恕初遇索卡正是在這個聖井裏,知道聖井半空的邊緣處有一道裂縫可以通往溶洞內部。於是他抓著祖卡,仗著一身好水性在水中摸到了事先垂下的繩索,兩個人順著貫通井水的地下河一路溯遊,終於進入了溶洞之中,遇見了躲藏在這裏的長庚和錢寧慧。
而索卡,則約定了祭祀結束以後,帶著袁恕手下的明朝士兵到世界樹大廳中與他們匯合。
“我知道索卡為什麽要跟袁恕去大明,那你呢,你為什麽也要離開瑪雅?”錢寧慧聽完了前因後果,困惑地看著祖卡。在《西洋餘生記》中祖卡雖然貴為王後,卻是個路人甲一般的人物,沒料到她在現實中竟有這麽重要的地位,說不定,她還是索卡和袁恕之間的小三?
祖卡臉上露出了慘淡的神色,慢慢地說:“不敢欺騙神使,我之所以要離開這裏是預見到了即將發生的災難。作為聖城祭司家族的後代,我的預測能力比姐姐,甚至比父親都要強。自從袁恕他們來到之後,我就不停地夢見神廟坍塌、典籍焚毀、人們成批死去,奇琴伊察淪為叢林中的廢墟,那是真正的瑪雅末日。我既然無法挽救,就隻能離開這裏,而我今天來到這裏,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帶走聖瓶,免得它落在不信神的野蠻人手裏”
“你帶不走聖瓶的。”錢寧慧知道已經發生過的曆史不能改變,隻能同情地歎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她忽然注意到祖卡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玉飾,正是幾百年後她和長庚在天龍洞中發現的“平安扣”!
“那麽,神使能否告訴我,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麽?奇琴伊察,甚至整個瑪雅都要麵臨滅頂之災了麽?”作為聖城祭司家族的繼承人,祖卡顯然對瑪雅的命運頗為關心,對一旁的袁恕則視而不見,顯然隻是將他作為自己逃離的跳板,讓錢寧慧對剛才懷疑她是小三的念頭頗感內疚——自己的思想境界,跟祖卡相比真是判若天淵。
“你的預感沒有錯,但那些事情都發生在一百多年以後。”錢寧慧指了指祖卡佩戴的平安扣,“你雖然不能帶走聖瓶,卻可以帶走操縱聖瓶的關鍵之物,這樣掠奪者就無法使用它了。”
“謹遵神使的吩咐。”祖卡眼中露出了敬佩的光,深深地彎下腰去,向錢寧慧行禮。
既然已經見完了祖先,那死亡瓶的程序就算完成了吧。麵對始終冷著一張臉不說話的袁恕,錢寧慧忽然很想離開這裏。她還有很多話,想去問長庚呢。
“祭祀儀式已經結束,我送神使從死亡瓶中離開吧。”祖卡看出了錢寧慧的不耐,三個人一起往供奉死亡瓶的大廳走去。
大廳內已經空無一人,隻有新鮮塗抹在世界樹上的血液昭示著剛才這裏舉行過祭祀儀式。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錢寧慧有些惡心,遠遠地避開了世界樹,而祖卡和袁恕顯然更害怕的是死亡瓶上富含死亡暗示的花紋,就算有平安扣護身,也小心翼翼地不敢正眼去看。
錢寧慧其實不知道該怎麽回去,隻好在死亡瓶上胡**索。忽然,世界樹大廳進口處忽然響起了幾下擊掌聲,而一直巋然不動仿佛雕塑一般的袁恕,則一邊大步往前走去,一邊擊掌相和。
看到袁恕一向沉靜的眼中驀地綻發了光亮,錢寧慧驀地醒悟到下一步的情節發展——女主角索卡來了。
果然,順著溶洞內人工修築的台階,走進來一個身穿抹胸長袍的女子。她和祖卡長得有些相似,神情卻不像祖卡那樣虔誠矜持,帶著更多世俗的熱情與嫵媚。此刻她一見袁恕,就伸出**的雙臂緊緊擁抱住他,全然不顧身後還尾隨著十來個背弓佩刀的明朝士兵。
“我們趕緊走吧!”一個明朝士兵催促。
“不,你們先來參見神使!”同樣是打斷袁恕和索卡的親熱,祖卡的關注點卻完全不一樣。
“你們誰也走不了了!”還不等袁恕和索卡說話,洞口忽然傳來一聲洪亮的嗬斥。眾人驚駭轉頭,看見石階上慢慢走來了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他的額頭上已經生出皺紋,胡茬也有一半是白色,但那種威嚴莊重的姿態卻讓所有人都心中一凜。
“聖城大祭司!”幾個明朝士兵驚訝地喊叫出聲。
“父親!”索卡和祖卡也顯然大吃一驚,更讓他們吃驚的是,大祭司的身後還尾隨著七八個瑪雅祭司。
“我感知到聖瓶有異常,就折回來查看一下。果然,聖瓶是在向我示警!你們兩個,難道都要跟著這個異鄉人離開瑪雅嗎?”大祭司看著兩個女兒,麵色晦暗,痛心疾首,“難道你們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將聖城祭司家族的神聖血液繁衍下去嗎?”
看來大祭司還是偏心女兒,願意放走一個,隻求留下一個……錢寧慧心裏說。
不過雖然明白了大祭司的意思,索卡和袁恕隻是互相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無聲勝有聲,索卡離開的決心,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了祖卡身上。
“究竟誰走誰留,應該聽從神使的安排。”祖卡摸了摸胸前掛著的平安扣,轉頭望向了隱藏在角落陰影裏的錢寧慧。
“神使?”大祭司疑惑地問。
“不錯,他是卓爾金神的使者,能夠預知未來。”祖卡肅穆地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錢寧慧,毫無疑問,她怪異的衣著和截然不同的氣質讓生活在十五世紀的人們大驚失色。
“請神使決定,究竟哪些人應該離開,哪些人應該留下。”祖卡說著,當先跪拜下去。而幾個篤信神靈的祭司也忍不住尾隨祖卡拜倒在地。
怎麽辦?錢寧慧頭痛起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索卡自然是應該和袁恕一起走,可決定未來命運的平安扣卻在祖卡身上,莫非命令祖卡將平安扣交給索卡?
可是還沒等她回答,大祭司已經搶先開了口:“請問神使是通過聖瓶來到這裏的麽?所以聖瓶才會與平時不同,不停地發出光芒?”
“不錯。”錢寧慧不知大祭司的用意,微微點頭。
“那麽,你是來自第五個太陽紀最後一天了?”大祭司又問。
錢寧慧沒有回答,她隱約覺得大祭司別有深意,卻一時琢磨不透。雖然無論她怎麽說怎麽做都不會改變結局,但死亡瓶這種隨機應變改寫劇本的能力也太強大了!
“起來,不用拜了。”大祭司忽然一把將祖卡拉起來,指著錢寧慧說,“說起來,應該她拜我們才對。”
“父親,您是什麽意思?”祖卡驚訝地問。
“她第一個遇見的人,是你嗎?”大祭司反問。
“是我。”祖卡想了想,又補充,“然後還有袁恕。”
“那就是了。”大祭司對著祖卡微微一笑,“她不是神使,是你幾百年後的後代。”
此言一出,錢寧慧固然大吃一驚,而熟知死亡瓶秘密的祖卡和索卡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確定,他們先遇見的是你和恕?”索卡顫著聲音問祖卡。
“沒錯。”祖卡回答。
姐妹倆的問答雖然簡短,錢寧慧卻如同得到了係統提示,驀然明白了其中深意。死亡瓶有強大的基因追溯功能,操縱死亡瓶的人腦神經受到刺激後,第一個夢見的必定是賜予自己基因段的直係祖先。莫非——自己其實是祖卡的後裔,甚至是祖卡和袁恕的後裔?
“所以,祖卡必須離開。”錢寧慧喃喃地說。即使是在死亡瓶造就的幻夢中,她依然清晰地知道,隻有祖卡前往中國,才能將她所佩戴的平安扣一代代傳到自己的外婆手中。
“那我和祖卡一起走!”索卡剛說出這句話,大祭司就驀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然而幾乎與此同時,一把柳葉刀架在了大祭司的手腕上,握刀之人正是袁恕!
“索卡必須和我走!”袁恕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否則,我不介意將大祭司的手砍下來。”
“你要是敢讓我流一滴神聖的血,我保證你們誰也不能活著走出森林。”大祭司毫無畏懼地冷笑。
“你敢!”一個明軍士兵失態地吼了出來,隨後便是嗆啷之聲不絕,袁恕身後的十來個手下全都拔出了佩刀,形勢一觸即發!
“不要!”索卡高聲製止,轉而哀求大祭司,“父親,你就讓我走吧。我喜歡恕,我不要嫁給阿敦修!”
“聖城祭司家族與瑪雅國王聯姻是亙古不變的傳統,上一次是祖卡替了你,這次你應該承擔起自己的職責。”大祭司無奈地說,“何況,阿敦修大概已經知道了消息,正帶著士兵們追過來了。”
“那您現在就放我們走吧!”索卡繼續哀求著。而祖卡也在一旁看著父親,淡淡地說:“既然神給我安排了離開的命運,我就絕不會違抗神的旨意。”
“好,如果你們一定要斷絕了家族在瑪雅的血脈,那就殺了我,踩著我的屍體走!”大祭司看著兩個倔強的女兒,憤怒地抓住袁恕的刀刃,往自己的心口紮去!
“不!”索卡奮力撲過去製止父親,袁恕也匆忙撤刀,明軍士兵和祭司們則不知所措,進退兩難。整個場麵頓時一片混亂。
“等等!”錢寧慧沒有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連忙高聲勸阻。可是此刻所有人都劍拔弩張,根本沒有人理會這個所謂“神使”的話。
錢寧慧咬了咬牙,看來,是時候放大招了!
她張開了口,忽然放聲唱起了歌。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溶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
仍完美無瑕……”
如此怪異的歌詞和旋律,果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嘈雜聲漸漸小了下去。
“聽到這首歌了麽,它是來自未來的歌,而我,是來自未來的人,我知道你們今後所有發生的一切。”錢寧慧的眼神慢慢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竭力撐出一副睥睨一切的語調。她心中不斷暗示自己,即使自稱為“人”,這一刻也要裝成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祗。死亡瓶既然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互動遊戲,她就要玩得投入和盡興。
“大祭司,請你告訴我,奇琴伊察最大的敵人是誰?”錢寧慧問。
“大家都知道,奇琴伊察最大的敵人,是瑪雅潘的國王科科姆。”大祭司有些疑惑地看著錢寧慧,自然而然地回答,“科科姆一直覬覦奇琴伊察的聖物,為此他屢屢發動戰爭,卻每次都被我們打敗了。”
“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不出二十年,瑪雅潘必定陷入內亂,那個城市會被攻陷並洗劫,最後廢棄在叢林裏。而科科姆家族,則從此滅亡,奇琴伊察最大的敵人就此消失。”錢寧慧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就像是神在宣布凡人的命運,心中卻慶幸在長庚的引導下,自己還真的鑽研過一陣瑪雅文化衰落史。
“真的嗎?”大祭司的眼中閃出了灼熱的光。瑪雅潘奪走了奇琴伊察的瑪雅世界中心地位,直接導致了奇琴伊察的衰落,兩個王國間仇恨頗深,因此就算索卡和祖卡決定離開,所有的祭司們也不禁為瑪雅潘的滅亡而歡呼起來。
洞廳中霎時一片歡樂場麵,隻有袁恕和他的明朝士兵們無動於衷。
“還不感謝羽蛇神的恩賜?是他的力量毀滅了瑪雅潘。”錢寧慧仍舊一副莊嚴神聖的語調命令。順著對方的情緒做引導,是催眠術最容易掌握的入門技巧。
“感謝羽蛇神庫庫爾坎,您的光輝永遠籠罩奇琴伊察!”大祭司驀地走到世界樹麵前,對著石柱下一個小型的石頭神像拜伏下去,而那些原本團團堵在洞口的祭司們,也尾隨在大祭司身後,滿臉虔誠感激地拜伏在地,高聲念誦起了讚歌。
“快帶她們走,我的催眠術維持不了太久。”錢寧慧猛地推了推袁恕,指了指洞外。
“好,多謝你了!”袁恕和他的手下紛紛向錢寧慧抱拳施禮,帶著索卡祖卡兩姐妹匆匆沿著石階往外走去。而錢寧慧也趕緊跑向死亡瓶,祈禱這漫長的VR體驗快點結束。
然而,就在錢寧慧要爬進死亡瓶的時候,隻聽嗖地一聲,有什麽東西從洞口飛來,恰好射在一方石壁上,把錢寧慧嚇得一下子沿著瓶壁滑了下來。
雖然這些虛幻的箭根本傷不到錢寧慧,但她還是等頭頂的箭雨消失,才扶著死亡瓶站起來,正看見洞廳的入口處,袁恕和索卡等人正在慢慢往後退。而他們麵前,則站著一群全副武裝的瑪雅戰士。他們堵滿了溶洞的通道,至少也有上百人。為首的青年武士,頭戴美洲豹頭骨製成的頭飾,手握一柄長弓,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阿敦修國王!”驟然清醒過來的大祭司驚訝地叫了一聲,而其他祭司們則記起了自己的職責,再度衝上去堵住了袁恕等人的退路。
“你們——都要背叛我,背叛奇琴伊察嗎?”阿敦修的話雖然是對所有人說,但眼睛卻死死地盯住袁恕身邊的索卡,“那你們都要死!”
“國王!”大祭司想要阻止,卻覺得自己沒有阻攔阿敦修的理由,隻好轉去催促兩個女兒,“你們快向國王請罪!”
沒有人說話,袁恕拔出了刀。
阿敦修則拔出了黑曜石短劍。
袁恕的柳葉刀全長二尺八寸,不算把手,刀刃長也有二尺二寸,而瑪雅人的短劍因為是黑曜石打製,太長容易斷裂,因此刀刃隻有七寸左右。俗話說:一寸短一寸險,單從兵刃和武功而言,明軍士兵占有絕對的優勢。
可是,此刻的瑪雅武士卻不知是明軍士兵的多少倍。他們占據了狹窄的通道,這樣袁恕等人想要砍殺出去就難上加難。何況,他們還要保護沒有戰鬥力的女人。
錢寧慧並不擔心袁恕,畢竟曆史不可改變,袁恕一定能夠回到中國,口述那本《西洋餘生記》,但其他人呢,他們中究竟有多少要喪身在這個供奉死亡瓶的溶洞裏?還有她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算看完了死亡瓶的記錄,可以從這場太過真實的幻夢中回到現實?
須臾之間,袁恕和阿敦修已經鬥在了一起。一開始袁恕仗著兵器優勢占了上風,刀刃在阿敦修肋下劃出了血口。但阿敦修顯然鑽研過對付袁恕的招式,見血之後更是如受傷的美洲豹一般鬥誌高漲,袁恕一時間居然險象環生。
“別打了,父親,你讓他們別打了!”索卡焦急地拉扯著大祭司的手臂,畢竟,他是唯一能讓二人住手的人。
“按照瑪雅人的規矩,他們必須打,打到一個人死掉為止。”大祭司麵無表情地撇開了索卡,“不過就算阿敦修國王死了,你們還是一樣走不掉。”
“父親……”眼看袁恕身上也掛了彩,而阿敦修依然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索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瑪雅國王在臣民麵前永遠是最勇敢的武士,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威,阿敦修麵前隻有兩條路,勝,或者死。一旦他勝利,固然意味著袁恕的死亡,可就算袁恕殺掉了阿敦修,為國王複仇的瑪雅武士們又豈會放任凶手逃走?
更何況,索卡記得袁恕給自己說過,他來奇琴伊察的目的是為了換取糧食,好讓船隊有足夠的儲備回歸大明……沒有糧食,就算他們逃到了船上,依然無法出海,依然逃不脫瑪雅人附骨之疽般的複仇追殺。
“我知道了。”索卡抽出大祭司腰側的黑曜石短劍,將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對著殺得血人一般的袁恕和阿敦修喊道,“都住手,否則我死在你們麵前!”
“索卡!”袁恕一瞥之間大驚,慌忙撤招後退,拚著後背被阿敦修再劃出一條傷口,一刀擊飛了索卡的短劍。
“我決定了。”索卡推開袁恕,走到阿敦修麵前,“我願意嫁給你成為王後,條件是你放祖卡和恕他們走,並提供他們出海的糧食。如果你不答應,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
“我不答應!”見阿敦修臉上露出了笑容,袁恕憤怒地大喊出來。
“神使。”索卡沒有理會袁恕,反倒走到了錢寧慧麵前,低低地笑了,“不管你是神使還是祖卡的後代,我隻請你想個辦法讓祖卡和恕一起走。他們才是你的祖先,對不對?”
錢寧慧眼圈一紅,點了點頭。麵對索卡的犧牲,她隻能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一下索卡。
“可我最多能讓袁恕暫時把祖卡當成你,隻要過一陣子他就醒悟過來了!”錢寧慧在索卡耳邊低低地說。
“那……我需要借一下祖卡的平安扣!”錢寧慧說。雖然對自己三腳貓一般的催眠術沒有自信,但有了平安扣的幫助,或許她可以試一試。何況,她精通袁恕所說的明朝官話,這對催眠更是錦上添花。
索卡點點頭,走到祖卡麵前,不一會就將平安扣要了來,交到錢寧慧手上。
“你們要幹什麽?”袁恕見阿敦修和大祭司竊竊私語,而索卡和祖卡也不知在說些什麽,頓時有種被愚弄的懊惱。
“我在想辦法騙住他們,你乖乖地等我。”索卡一笑,輕輕摸了摸袁恕的臉,轉到人群裏去了。
“索卡,索卡……”袁恕隱約覺得有點不對,撥開眾人就想追過去,卻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太爺爺,太爺爺!”錢寧慧舉著手裏的平安扣,用雲峰堡的方言叫道,“你看看這是什麽?”
“讓開!”袁恕不耐地想要推開錢寧慧。
“可這是決定你姻緣的東西,你和妻子作為傳家寶傳給我的呀。”錢寧慧覥著臉把平安扣湊到袁恕麵前,“不信,你看看它能照出你妻子的樣子!”
“不用看我也知道,我的妻子隻是索卡!”袁恕話雖這麽說,到底忍不住瞥了一眼錢寧慧手中的平安扣,“你別亂轉,花了我的眼。”
“就是轉起來你才看得清楚……”錢寧慧慢慢地說著,聲音配合著平安扣旋轉的節奏。玉璧表麵連綿的花紋隨著轉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無窮無盡,無始無終,將平安扣上引發人快樂聯想的能量發揮到了極致,也成功地吸引住了袁恕的眼神。
“看到了嗎,裏麵的索卡有多美麗?”錢寧慧用極其愉悅的口吻描述著,“你們乘船回到了大明,受到皇帝的接見,作為下西洋的英雄被人們頌揚。然後你毅然辭官,帶著妻子前往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莊隱居,從此在那裏男耕女織,生兒育女,繁衍出無數帶著你的血統,也帶著聖城祭司家族血統的後代。你和你心愛的妻子白頭偕老,為了紀念你們傳奇的一生,你口述了一本叫做《西洋餘生記》的書,從此你們的故事成為永恒,即使幾百年後也被人們傳為美談……你說,這樣的生活,好不好?”
“好……”袁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轉動的平安扣,嘴角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笑容,顯然他已經沉浸到平安扣所帶來的美好思緒中。
“既然覺得好,就帶著索卡回大明吧。你們出海的糧食,不過多久就會有人送來。”錢寧慧拉過一旁祖卡的手,將它交到袁恕的手中。袁恕手下的士兵們雖然聽得懂錢寧慧的話,明白這是一個調包計,但誰也不願為了頭領的一腔私情而不明不白地死在異鄉,便裝聾作啞,順水推舟了。
錢寧慧心頭一沉,暗叫要糟,趕緊把平安扣塞進祖卡手中,示意她繼續在袁恕麵前旋轉,自己則接著說:“你娶走的,是我們瑪雅最美麗的索卡姑娘。從今以後,你要好好對待她,永遠不會拋棄她。”錢寧慧緩緩地說著,伸出手將袁恕和祖卡的手握得更緊,眼睛望進了袁恕的瞳孔,“說,你做得到。”
袁恕死死地盯著錢寧慧,就像他和阿敦修打鬥時一樣用力,似乎想用自己的眼光將錢寧慧逼退。而錢寧慧卻絲毫不敢退縮,雖然身高比不上袁恕,眼光卻頗有居高臨下之感:“說,你做得到。”
“我……做得到。”終於,袁恕說出了這句話。而這句話出口之後,他眼中咄咄逼人的光芒刹那間熄滅,全部化作濃情蜜意,轉而望向了身邊的祖卡。
“索卡,和我去大明。”袁恕將祖卡的手拉到胸前,忽然轉用瑪雅語溫柔地說,“別怕,我會好好待你的。”
“你們走吧。”阿敦修的嘴角揚起一絲勝利的笑容,揮手讓身後的瑪雅武士們讓出通道,放所有明朝來客和祖卡通過。
“派幾個人跟他們一起走,好熟悉道路。”真正的索卡站在阿敦修身邊,語調平靜,“別忘了,我以奇琴伊察王後的身份答應,要給他們提供出海的糧食。”她最後一句話出口,顯然別懷心思的大祭司和阿敦修俱是一怔,對望一眼,終究尷尬地笑了笑。
“對了,我還想問問,瑪雅潘滅亡的時候,奇琴伊察會怎樣?”大祭司不甘地問錢寧慧。
“奇琴伊察麽……”錢寧慧斟酌了一下,終究不敢把西班牙人劇透出來,隻好折中回答,“我可以確保奇琴伊察一百年的平安。”
大祭司不再開口,阿敦修也心滿意足。畢竟一百年對他們而言,已經足夠了。
“索卡,你別難過……”看到了索卡眼中的淚水,錢寧慧情不自禁地開口安慰。她向索卡伸出手去,手臂卻穿過了索卡的身體,觸摸到一片虛空。
可是方才,她擁抱索卡的時候,明明是有真實的觸感的!難道因為死亡瓶能量的消耗,她的交互式VR效果要變成2D了麽?
“神使該離開了。”大祭司忽然說。
錢寧慧轉過身,發現死亡瓶中忽然閃動出紅光,似乎預示這場曆史記錄播放到了尾聲。
“我終於知道《西洋餘生記》後麵的情節了。”鑽進死亡瓶內,錢寧慧看著頭頂的瓶蓋合攏過來,終於阻隔了五百多年前的天空,低聲感歎,“隻是不知當袁恕醒悟到祖卡不是索卡時,會有多麽悲憤傷痛,以至於那本傳記裏提到的都是索卡,而祖卡不過是路人甲一般的存在。”
“相愛的人未必能夠在一起。”當黑暗重新籠罩一切的時候,錢寧慧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
錢寧慧驀地慌亂起來——不是說死亡瓶可以回答操縱者的提問嗎?可是,她真正困惑的問題,並不是《西洋餘生記》的後續情節,而是一個死亡瓶未必能回答的問題啊!
“長庚,在你心裏,我真的……隻是一把鑰匙嗎?”當胸口熟悉的疼痛再度襲來,錢寧慧用最後的力氣問道。
她實在太累了,話還沒說完,就再度沉入了昏迷。最後能從長庚口中分辨出的一句話是——“是的,所以……你打開了我心裏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