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疑竇叢生
長庚的頭又痛起來了。
自從和錢寧慧在天龍洞裏獲得那枚平安扣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受到這痼疾的侵擾,甚至一度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對父親安赫爾藥物的依賴。可是今天,和錢寧慧因為對錢氏夫婦催眠的事爭執過後,那種熟悉的疼痛又籠罩了他,甚至帶著蓄謀已久的變本加厲,讓他幾乎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
“你確定不去醫院麽?”熱心的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乘客蒼白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
“謝謝,我自己有藥。”長庚推了兩下才將車門打開,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青年公寓的大門。
“……那就是你離開他的時候了。”腦子裏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和以前幾次一樣,響得毫無預兆,卻又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如同磨損的錄音帶一樣模糊。長庚知道這句話之前那個聲音還說了些別的什麽,可是無論他怎樣聚精會神去聆聽去回憶,也無法聽清前麵的句子。
腦海中升起的,隻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不斷接近某個大門的感覺。但另一種感覺又告訴他,大門的後背,蹲伏著某種危險獸類,一旦開門,那頭猛獸就會猝不及防地撲上來,將他吞噬入腹。
究竟什麽時候離開?離開誰?長庚按了按脹痛的額頭,扶著牆壁勉強開門走進了錢寧慧的公寓。
錢寧慧去麵試了,一室一廳的公寓裏沒有其他人。長庚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從最底層取出了伊瑪交給他的皮匣子。
由於長久不曾注射,這個皮匣子自從他取回後就一直原封未動,十支裝滿藍色**的小玻璃瓶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此刻強烈的頭痛之下,他沒有注意更多的細節,隻是隨手取了一支藍色藥劑,又拿了一副一次性注射器,走進了洗手間。
雖然錢寧慧說去麵試要晚些回來,長庚還是謹慎地鎖上了洗手間的門。他坐在地上,熟練地挽起衣袖,將那支藍色藥劑從手臂靜脈注射進體內。
按照以前的慣例,長庚總是將玻璃小瓶和注射器用衛生紙包好後扔進垃圾桶,確保錢寧慧看不出端倪,然而還不待他做完這件小事,一陣強烈的暈眩卻猛地攫住了他,他甚至還沒能站起來就一頭栽在了地上。眼前黑下去之時,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是:剛才忘記給行李箱上鎖了。
這一次的症狀,看來比以前都要嚴重,大概是自己多日不曾犯病,所以身體的耐受性有所降低。但願自己能在錢寧慧回來前蘇醒……長庚模模糊糊地想著,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黑色的漩渦之中。
身體越來越輕,長庚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飄飄悠悠地向遠方飛去。不知飛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排排淡黃色的小屋,仿佛一塊塊新鮮乳酪放置在綠色的樹叢和草地之間。而在這些寧靜小屋的環繞中,一座黑色玄武岩建造的城堡如同一隻巨大的雄鷹,自上而下地俯瞰著山腳下的小鎮。
佩拉隆索。長庚記起了這個西班牙小鎮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但究竟是多少年呢,長庚忽然迷惑了,他究竟是什麽時候來到這個小鎮,來到養父安赫爾身邊的呢?
他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安赫爾教授也從來不提。偶爾有一兩次大著膽子問起自己的親生父母,隻會換來教授嚴厲的斥責:“追問死者有什麽意義?活著的人該想的是如何掌握知識,探索未知的領域!”
每次他都是唯唯點頭。對於養父安赫爾教授,長庚從來都是敬畏有加,遵循他的任何一個指令,不反對,不質疑,就仿佛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養父對他,就是設計師,就是製造者,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既然養父說自己的親生父母已經死去,長庚就不再追問關於他們的一切,專心埋頭於安赫爾為自己安排的諸多課程之中,心無旁騖地學習著世界上各種文明流傳下來的心理密術,最終年紀輕輕就成為了第一流的催眠師。
想到這裏,長庚心中充滿了對安赫爾教授的敬慕之情。他降落下身形,停在小鎮的街道上,不出意料地沒有看見一個人。
總是這樣。這麽多年來,他成日呆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不停地閱讀、學習,除了必要的外出幾乎與世隔絕。就算有時候碰上小鎮的居民,他們看他的眼神都是無一例外地驚訝和小心翼翼,就仿佛他是一個怪物,被安赫爾教授鎖在迷宮之中。
後來,他即使想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麵透透氣,也選擇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那個時候,整個小鎮就更像隻有他一個人,就連路邊的燈箱廣告牌上,顯示的也隻是他自己的影像。
“你的名字是加百列,是掌握眾生精神世界的大天使,你不需要與凡人為伍。”不止一次,父親安赫爾教授如此告誡。
父親說得對,他掌握了大天使的力量,就要承受大天使的孤獨。長庚想通了這一層,原本滯重的腳步陡然輕快起來,沿著台階很快爬上鎮中心的小山,來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黑色古堡前。
古堡早已被小鎮政府改造成了圖書館。長庚穿過空無一人的閱覽室,正要按照平時的規律踏上通往地下室的台階,忽然心裏略略一動,收回了腳步。
不著急,先去別的地方逛逛吧。從來不曾有過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讓長庚下意識地轉了個身,朝著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了過去。
走廊盡頭是一塊翠綠色的草坪,和陰暗的走廊比起來,那鮮綠的顏色充滿了勃勃生機。長庚忍不住快步踏進那片清新濕潤的空氣中,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瞬間,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綠色的草坪上,布滿了一塊塊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著某種腐爛陰暗的氣息。
雖然沒有仔細看,長庚的潛意識中卻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個舊的長庚死去並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長庚重生並走出墳墓——不,不是這樣,其中一塊墓碑上鐫刻的銘文突兀地闖入眼簾,讓他禁不住微微打了個寒顫:“死去的人名叫長庚,活著的人名叫加百列。”——原來,長庚都注定要被埋葬,自己隻有作為加百列,才能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這個規則,又是誰製定的?
長庚俯下身,凝視著自己前方的一塊墓碑,看見上麵寫著:“不能讓他驚擾我的生活。長庚,生於2012年11月23日——卒於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嗎?可這個“他”又是誰,冥冥中對自己說話的那個男人嗎?
猛地回過頭,長庚仿佛覺得那個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後,他甚至可以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味道。然而背後一個人也沒有,有的隻是一座嶄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後的墓碑。
上麵鐫刻的銘文隻有四個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這句話雖然無頭無尾,長庚卻能想象出養父安赫爾決然的語氣和表情。於是他習慣性地縮回手,朝著墓地外後退了兩步。
“拜托,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的嗎?”錢寧慧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疑惑,也帶著些恨鐵不成鋼一般的惋惜。
長庚愣住了。錢寧慧的話語就仿佛一個錘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緊閉的大門上。而守在大門前阻擋他前往的,正是養父安赫爾……於是長庚隻能站在原地,無所適從,進退兩難。
“挖吧,是時候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仿佛還有一隻手從後麵推了他一把,讓長庚踉蹌幾步,跪倒在墓碑組成的叢林中。
鬼使神差地,長庚伸出雙手,十指如鐵鍁般挖掘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墓碑下的泥土。莫名的感覺告訴他,時間距離現在越近的墓碑下屍體埋藏得越淺,果然沒挖多久,他就看見泥土中出現了一具青年的屍體。那個青年皮膚蒼白,頭發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鏡中見到的模樣。
屍體上浮土除淨,長庚一用力,將屍體從墳坑中扶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屍體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口中吐出了一句話:“她就是鑰匙。”
長庚手一抖,屍體又立刻跌回墳坑中,閉上眼睛再無聲息。然而那畢竟就是他自己,說出的話雖然無頭無尾,長庚卻驀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就是錢寧慧,“她”就是開啟他記憶大門的鑰匙。可他們不是不久前才第一次見麵嗎?她和他幼年被遺忘的記憶怎麽可能扯上關係?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另外一塊墓碑前。這塊墓碑上鐫刻的內容是:“懷疑即是犯罪。長庚,生於2009年4月8日——卒於2009年4月9日。”於是長庚蹲下身,又開始挖掘起來。
這次的坑比先前那個要深,但長庚還是很快將墳墓中的屍體挖了出來。躺在裏麵的青年依然麵色蒼白,頭發漆黑,神氣比如今要稍顯陰鬱一些,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樣。當長庚將屍體從墳坑中扶坐起來後,屍體睜開眼睛,開口說道:“不可懷疑父親。他就像上帝一樣給了加百列的一切,沒有上帝就沒有掌控人類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應該永遠飛翔在上帝周圍,懷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應該永遠被埋在泥土之下。”說完,屍體自動躺回坑中,就像他從未醒來過一樣。
長庚想起來,三年前,因為父親安赫爾卷入了與蒙泰喬集團的交易,自己對他的做法產生了一些疑慮,卻未敢向他提出來。他將這份疑慮深深隱藏在腦海中,強迫自己忘記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習慣對父親的安排言聽計從。那麽這具屍體,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的記憶吧?
心裏恍惚明白了什麽,長庚扶著墓碑站起身,不再繼續挖掘墳地,反倒認真查看起一個個墓碑來。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遠處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遙遠,終於,當來到草坪盡頭時,在一堵圍牆下的幾塊殘破石片裏,長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塊墓碑。
“忘記一切,直到鑰匙開啟大門。…長庚,生於1985年7月15日——卒於1992年6月17日。”殘缺不全的碑麵上刻著這樣的話。
果然是它!長庚伸手摩挲著石碑,力圖從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關鍵信息——他的中國姓氏究竟是什麽,他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可無論他怎樣睜大雙眼,用力觸摸,都無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裏埋葬的,是七歲時候的自己。
跪在地上,長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來,比前兩次更加用力。一種迫在眉睫的焦慮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汗水從額頭上沁出,然後沿著鬢角不斷滾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這一次的屍體埋葬得特別深,長庚用盡全力,挖得全身虛脫頭痛欲裂,才終於看到了泥土下麵的那個小孩子的麵孔,稚嫩的純真的麵孔,自己七歲時的麵孔。
七歲的長庚從泥土中坐了起來。
錢寧慧用鑰匙開門進來的時候,公寓裏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響,讓她不禁懷疑長庚並沒有回來。
在一室一廳裏巡視了一圈,錢寧慧最終停在洗手間前。門從裏麵鎖上了,長庚十有八九就在裏麵。
努力在臉上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錢寧慧敲了敲洗手間門:“我回來了,你在裏麵麽?”
沒有應答,任憑她將門板拍得砰砰作響也沒有回音。長庚究竟在不在裏麵?或者,在裏麵做什麽?
想起子啟明說過的話,錢寧慧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她忽然記起這間公寓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洗手間的木板門上一直裂著長長的縫隙,長庚剛搬進來時,自己為防走光,特地用不透明的封箱膠給貼上了。於是她找出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將刀刃對準木板縫隙,無聲無息地就將那層膠帶劃破了。
湊在透出微光的木板縫上,錢寧慧壓製下自己偷窺的羞恥心,睜大眼睛往裏看去。衛生間裏沒有開燈,光線顯得有些陰暗,但是足夠她看清室內的一切——
長庚伏在地板上,臉朝下看不清神情,仿佛睡死過去一般一動不動。他的衣服穿得很完整,衣袖也拉到手腕處,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行為,錢寧慧甚至開始慶幸子啟明所說長庚吸毒的事都是汙蔑。
然而當她的視線從長庚身上移開,幽幽的冷意就如同毒蛇一般從錢寧慧的後背爬上來——長庚身後的地板上,赫然丟棄著一副簡易注射器和一個空的小玻璃瓶!
生怕自己看錯了眼,錢寧慧使勁往前湊了湊,恨不得將眼珠子擠進門縫裏去。然而任她瞪得兩眼發直,躺在地上的注射器和小空瓶都不曾改變,證明它們並不是錢寧慧的幻覺。
如果真的是吸毒的話,陷入昏迷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想起以前一鱗半爪聽來的知識,錢寧慧隻覺得汗水噌噌地冒了出來。而110、112、119幾個電話號碼也爭先恐後地浮出腦海,讓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外套口袋,捏住了裝在裏麵的手機。
猶豫了幾秒鍾,錢寧慧終於決定該打的是物業電話,先找保安幫忙把門打開再說。然而就在她搜索通信錄的時候,伏在地板上的長庚忽然動了動,翻了個身,口中喃喃地似乎還說了些什麽。
錢寧慧沒有聽清長庚的低語,卻看清了他的臉。在衛生間昏暗的光線中,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麽痛苦,甚至可以說是平靜,平靜得就像是睡著了一般。錢寧慧可以肯定,他的身體並無不適,大概藥勁過了就會自動醒過來。
確認了這一點,錢寧慧放棄地後退幾步,離開了衛生間門,無力地癱坐在客廳沙發上,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看起來,子啟明說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長庚注射的隻是普通藥品,他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躲在衛生間裏,又為什麽從來不曾對自己提起過?
正猶豫要不要等長庚醒來後直截了當地詢問,錢寧慧的眼睛驀地瞥向了牆根。那裏原本一直放著長庚的行李箱,平時都用密碼鎖鎖好了豎在一旁,可現在這個黑色的行李箱卻放倒在地上,虛掩的箱蓋顯示著長庚來去匆匆,並沒有及時將它鎖好。
錢寧慧咬了咬牙,起身走到行李箱前蹲下,顫抖著手打開了箱蓋。
一旦有了開始,後麵的事情便順理成章。她仔細地翻檢起長庚箱內的物品,在一疊換洗衣服下麵,果然發現了一個黑色的皮匣子。
匣子裏,是一排裝滿藍色藥水的玻璃小瓶,一共九支,看得出有一支已經被取走了。
取出一支小玻璃瓶,錢寧慧拿在手中仔細查看。小瓶子設計得很樸素,瓶身上沒有任何文字說明,讓對藥劑一竅不通的錢寧慧拿不到任何佐證。
或許,隻是普通藥物。這跟電視上看到的毒品長得一點也不一樣……
就在她內心深處又開始為長庚辯解時,錢寧慧發現小玻璃瓶底部印著兩個小小的黑色字母:M.A。
M、A。錢寧慧暗暗默念著這兩個字母,隻覺它們就是宣判長庚命運、也是自己命運的判詞。她小心地將密封的玻璃瓶放回皮匣子裏,又將皮匣子原封不動地放回行李箱,這才拎起隨身的挎包,輕手輕腳地走出公寓,關上了房門。
她不能讓長庚覺察自己回來過。
走出公寓大樓,錢寧慧迅速拐進街角,走進一家網吧。平時她從來不會進入這個充滿二手煙味的場所,但是如果要查找資料並躲開長庚,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
打開搜索引擎,錢寧慧輸入MA這個縮寫,結果發現這個縮寫含義太廣,從地質年代到數學符號,從學位名稱到金融並購,林林總總有幾十個含義,根本無法提供小玻璃瓶和瓶中藥水的一點線索。她不死心,又輪流輸入各種關鍵詞,如“藥劑 MA”、“毒品 MA”等等,幾乎翻遍了所有的百科網頁和問答網頁,終於在喉幹口燥、頭暈眼花之際,從浩瀚無邊的網絡海洋中,打撈到了她苦苦追尋的一點信息。
甲基安非他明,英文縮寫的其中一種就是MA。而甲基安非他明則有一個更通俗也更可怕的名字:冰毒。
仿佛在漆黑的深海中抓住了一根海草,錢寧慧立刻順著這條線索搜尋下去。周圍嘈雜的人聲、窒悶的空氣仿佛都不存在了,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一個個與甲基安非他明相關的頁麵也次第打開。
“甲基安非他明是**,很不穩定。非法市場查到的甲基安非他明多是其硫酸鹽或磷酸鹽,多以片狀、膠囊、糖漿和針劑形式出售。其顏色可以是白色、粉色、黃色或者其他顏色,這取決於某些雜質的摻入和存在……”
“攝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維活躍,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產生幻覺,然而症狀過後卻會顯得抑鬱,衰弱,身體功能失調……”
“長期服用,容易產生耐受性和依賴性。慢性中毒可造成體重減輕和精神異常(即苯丙胺精神病,或稱妄想障礙,出現幻覺、妄想狀態,酷似偏執性精神分裂症)。同時,也會發生其他濫用感染合並症,包括肝炎、細菌性心內膜炎、敗血症和性病、愛滋病等……”
網頁上的醫學術語錢寧慧並不都能明白,卻覺得它們就像一塊塊的冰雹,劈頭蓋腦地砸在她身上,引起一陣陣的寒意和疼痛。既然長庚吸毒的事情已經得到了證實,那麽子啟明所說長庚和伊瑪的曖昧關係也應該是事實了。錢寧慧呆呆地盯著電腦屏幕,等到她終於筋疲力盡地往後一倒,癱靠在網吧的椅背上時,這才驚覺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三個小時,外麵天已經全黑,到了晚飯的時間了。
確認了長庚是一個吸毒者,而且他還欺騙了自己的感情,錢寧慧忽然不知道這些可怕的事情自己可以向誰傾訴。她在北京有朋友,在貴陽有父母,但是她都不敢跟他們說。必須承認,她喜歡長庚,事到如今也不想將他的隱私對外公布,但是她確實需要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不,哪怕是一個樹洞能讓她傾吐發泄一下也好。
她打開了很久未曾登錄的MSN,忽然發現有一條留言信息,竟是好久不曾聯係的孟家遠在幾天前發來的——
皮卡丘(2012年11月19日):千萬不要出國!小心!
千萬不要出國?自己本來就沒出過國啊。錢寧慧看著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皺了皺眉。不過“小心”她還是看得懂的,看起來,孟家遠現在也遇上了某種麻煩,說不定跟自己一樣,都是被那個心理實驗給害的……
心裏驀地泛起同病相憐的感覺,錢寧慧知道自己現在急需和孟家遠互通聲氣。雖然孟家遠每次留言都行色匆匆意猶未盡,但錢寧慧還是言簡意賅地將自己的遭遇寫了出來,一寫才知道自己和長庚之間發生了那麽多事,卻不知道遠在異國他鄉吉凶未卜的孟家遠什麽時候能夠看到。
等到終於走出窒悶的網吧,室外冬夜的空氣讓錢寧慧發燙的臉感到針紮般的寒意。雖然早已過了飯點,她卻絲毫沒有饑餓的感覺。
寒冷讓她昏沉的頭腦漸漸清醒起來。錢寧慧走到一家餅店,買了一個肉夾饃,想了想,又給長庚買了兩個。雖然她也產生過落荒而逃的念頭,但畢竟狠不下心不給長庚任何一個解釋的機會。何況,青年公寓的房間是她租的,就算他們要分開,也應該是長庚離開。
她走回租住的公寓,因為手裏提著打包的肉夾饃,就用腳不輕不重地踹了踹防盜門。這樣正好也可以試探一下,長庚究竟有沒有醒來。
門開了。長庚不僅已經醒了,還將屋裏有關吸毒的一切情景毀屍滅跡。他一見錢寧慧就伸手接下她手裏的袋子,看著她麵無表情的臉笑了笑:“怎麽,還在生氣?”
“生什麽氣?”乍聽這句話,錢寧慧忽然懵了。經過與子啟明的會麵和自己在網吧的搜索,她已經把午飯時因長庚對自己父母催眠而引起爭執的事情給忽略了。
“不生氣了就好。”長庚並沒有追究錢寧慧是真傻還是裝傻,轉身走進廚房裏去,“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打你手機也沒接。”
“麵試唄,人太多,等了半天。”錢寧慧搬出早已想好的措辭,佯裝無事一般坐在沙發上,“你吃飯了沒,我買了……”
“我給你煮了麵條。”廚房裏傳來“叮”地一聲,長庚打開了微波爐,“可惜都涼了……”
“你給我煮麵?”錢寧慧驚訝地放下了手裏的肉夾饃,衝進廚房,“我看看……哎呀,放了這麽久,麵條都糊了,怎麽吃啊?”
“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長庚看著錢寧慧將那碗凝成疙瘩的麵條從微波爐裏揪了出來,不由有些歉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怎麽煮麵條就別亂動,大少爺!”錢寧慧驀地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急躁,而長庚的神情也有些驚訝,頓時無奈地和緩下口氣,“不怪你,你不知道我會回來這麽晚。”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長庚和伊瑪不堪入目的視頻,錢寧慧覺得自己對長庚的感覺有些變了味。要是平時,從小啃麵包長大的長庚別說是殷勤地給她煮了碗麵,就算隻是為她燒壺開水,她都會開心得跟喝了蜜一樣。
然而此時此刻,她不得不一再打壓自己的欲望,那種拋開一切,狠狠地對長庚質問、控訴、批判,然後再狠狠地大哭一場的欲望。因為她知道,這種方法雖然能緩解她如山的壓力,卻絕不能從長庚的嘴中掏出任何秘密。要破解機器人的控製程序,隻能像解數學題一樣循序而行,每一個步驟都不能出錯。
“麵試不順利嗎?”長庚也意識到錢寧慧的變化,關切地問。
“不好說。”錢寧慧掩飾著繼續去啃肉夾饃,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明天還得去看看。”
“哦。”長庚默默地在沙發另一角坐下,似乎有意無意地拉開和錢寧慧的距離。他垂下眼,不再說什麽。
錢寧慧也沒再說話,假裝專心致誌地啃肉夾饃,眼角的餘光卻偷偷地瞟了瞟長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錢寧慧覺得此刻的長庚比平時分外憔悴——蒼白的臉上,眼圈下的烏青特別顯眼,就像是別人熬了好幾夜的模樣,甚至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也無意識地微微顫抖。如此心力交瘁、情緒消沉的長庚,和中午與自己父母娓娓而談、溫和優雅的長庚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攝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維活躍,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然而症狀過後卻會顯得抑鬱,衰弱……”網頁上的幾句話驀地闖入錢寧慧的腦海,驚得她倒吸一口氣,頓時被嘴裏的食物嗆著了,驚天動地地大咳起來。
“我給你倒水……”長庚先前還像省電待機的機器人一樣不言不動,此刻卻驀地跳了起來。
“不用,咳咳,我自己來!”錢寧慧趕緊擺手,衝到飲水機前狂喝了幾口水,終於把這口氣緩了過來。
長庚僵在半途,就算他再遲鈍也覺察出錢寧慧對自己的疏遠。“怎麽了?”他看著她,漆黑的眼中充滿了探究。
“沒什麽。”錢寧慧生怕他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麽來,情急之下趕緊掩飾著解釋,“大概因為……我想起什麽來了。”
“你想起了什麽?”長庚果然有些緊張起來,“怎麽想到的?”
“其實,也不是因為什麽想起來的,就是無意中冒出了一個念頭。”錢寧慧不敢說得太多露了馬腳,趕緊切入正題,“我覺得腦子裏老是回響著一個數字,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什麽數字,你寫下來。”長庚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很慎重地找出紙筆,放在錢寧慧麵前。
錢寧慧拿起筆,在紙上寫下“130000”這個數字,寫完後還特地數了數,確保一共是四個零。“呶,就是這個十三萬。不過到底是十三萬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這不是十三萬。”長庚凝視著錢寧慧寫在紙上的一排阿拉伯數字,忽然拿起筆,在數字之間點了幾點,於是那個“十三萬”就變成了“13.0.0.0.0”。
“這才是正確的表達方式。”長庚將紙推到錢寧慧麵前,“你看看是不是順眼了很多。”
“應該是吧。”見長庚所寫的果然和子啟明短信裏寫的一模一樣,錢寧慧小心地詢問,“可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是瑪雅人的長計曆。”長庚緩緩地說,“瑪雅人有著當時世界上最精確的曆法係統,由於不同的用途分為卓爾金曆、哈布曆和長紀曆,其中長計曆描述的時間最久遠。每一個長計曆周期為5125年,稱為一個太陽紀,每一個圓點間不同的數字就具體代表這個太陽紀中的某一天。”他拿過筆,在紙上寫下“0.0.0.0.0”的字樣,“比如說,這一天表示公元前3113年8月11日,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第五個太陽紀的開始。而第五個太陽紀的結束時間,就在13.0.0.0.0這一天。”
“5125減去3113……”錢寧慧腦子裏靈光一閃,拿起筆列了個減法算式,很快算出兩者差額等於2012。“也就是說,這個太陽紀結束的這天位於2012年……天!”她驀地反應過來,驚訝地大叫,“‘十三萬’這天不會就是2012年12月21日吧——第五個太陽紀結束,世界末日!”
“你信世界末日?”長庚問。
“哈,我才不信,大多數人也不會信。”錢寧慧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既然世界沒有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前毀滅,第四個太陽紀後緊接著第五個,那我們就等著到第六個太陽紀去過日子好了。”
“你說得對,瑪雅曆法隻是會出現不斷的循環,舊循環結束新循環開始,並不意味著什麽世界末日。”長庚點了點頭,“但是,在瑪雅人的文明中,新舊循環間並非毫無關聯,過去、現在和未來會在對應的曆法循環中重現,聖城祭司家族就擅長利用這種循環來進行占卜和預言。”
“難道你們指望我能預言什麽東西?”錢寧慧不知不覺用了“你們”這個稱謂。子啟明的出現讓她終於記起,長庚不是一個人,他的後麵有教授,有財團,甚至還有她所不知道的龐大勢力。長庚隻是站在台前的演員,真正的導演和編劇們都站在幕後,甚至——長庚這個演員隻是被毒品操縱的木偶罷了。
“這個……你可以和我父親談一談,他急切地想要見到你。”說到這裏,長庚疲憊地按了按額頭,“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父親安赫爾教授現在已經上了飛機,明天一早就到達北京。”
“什麽?”錢寧慧猝然嚇了一跳。如果說長庚隻是小鬼,那個西班牙教授就是閻王,而且還是洋閻王!此刻她就像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哪裏敢讓一個接一個心懷叵測的陌生人闖入,到時候別被賣了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吧。
怪不得長庚中午的時候急著把自己父母趕走,還說“他們留下來,會妨礙我們”,原來他們就是希望自己無依無靠才好擺布……錢寧慧想到這裏,心裏又是委屈又是怨恨,隻覺得再也沒精力和長庚敷衍下去,當下站起身來往洗手間走:“今天麵試折騰得挺累的,我打算去洗洗睡了。”
“不……我還有事。”長庚忽然攔住了她,“父親明天早上就要來這裏,我們今晚必須做一些準備。”
“什麽準備,怕什麽都沒從我這裏掏出來沒臉見你養父?”錢寧慧冷笑著說。
“就算是吧。”長庚不知道錢寧慧這次出去遇見了什麽,從回來後就一直像隻豎著刺的刺蝟。但是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縈繞在心,實在沒有精力再去追問錢寧慧麵試的細節。
“好吧,我就看看你要做什麽。”錢寧慧說著,挺直脊背,雙手抱臂,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過來坐下。”長庚指了指沙發,卻發現錢寧慧沒有動。“怎麽了,你覺得我要做什麽?”他關切地問,認識這麽久,錢寧慧從來不曾用如此疑慮的眼光盯著他。
“你要給我催眠。”這個氛圍太過熟悉,錢寧慧用力攥著自己的手指,肯定地回答。她原本對催眠頗有好感,但經過長庚催眠自己父母的風波,她對催眠這件事已經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抵觸。
“不,我不是要給你催眠。”長庚溫和地回答,“我隻是要給你看一些資料。”說著,他打開了錢寧慧的電腦,將屏幕移到最適合坐在沙發上觀看的角度。
眼看他真的坐下來開始倒騰電腦,錢寧慧的心稍稍放下,重新坐回了沙發上。
“先看點圖片吧。”長庚轉頭看了一眼錢寧慧,見她神色緊張,微微一笑解釋,“一些關於瑪雅文化的照片。雖然你已經聽過《西洋餘生記》,但文字的描述還是不如圖像直觀。”
“要放什麽就放吧。”錢寧慧思忖既然一切與瑪雅曆法有關,那麽自己作為聖城祭司後裔,確實應該多了解一些瑪雅的知識。
“好。”長庚答應著,打開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個古銅色皮膚的男人,沒有穿衣服,隻在下身圍了一塊精致的用玉石和貝殼裝飾的布片。而他的身上也披掛著其他玉器和木製骨製的飾物,頭上還佩戴了一頂價值不菲的羽冠,黃金打製的羽冠正中是一個玉石鑲嵌的獸頭,猙獰地張著長滿尖牙的嘴。
“美洲豹的頭骨,象征勇氣和神聖。”長庚指著那繁重的頭飾解釋。
“這是……聖城祭司?”錢寧慧疑惑地問。
“是。”長庚沒有多解釋什麽,輕輕按了按鼠標,切換到下一張圖片。那是一個巨大的天然石灰石圓坑,有點像錢寧慧在旅遊廣告裏見過的天坑,不同的是,這個坑裏貯滿了水。
“奇琴伊察的聖井,袁恕和索卡相遇的地點,也是瑪雅人投擲祭品和祈雨的地方。”長庚介紹。
“哦。”錢寧慧決定多看少說,等著長庚繼續往下介紹。“這張是奇琴伊察的球場。”長庚打開一張新圖片,看著錢寧慧笑了,“回想袁恕當年在此大展英姿,有沒有點激動的感覺?”
“有一點。”錢寧慧原本不想搭理長庚,但看著綠草如茵的球場,還有球場側牆上雕刻精美的石環,還是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當年自己的祖先袁恕,就是在這裏大展球技,不僅保全了性命,還獲得了瑪雅人上至國王祭司,下至平民奴隸的愛戴。想到這裏,盡管事隔數百年,錢寧慧還是心潮澎湃,恨不得親臨其境了。
長庚察覺到錢寧慧表情的變化,知道她已經漸漸進入自己營造的世界,開始切入正題:“這是球場側麵牆上雕刻的壁畫,你仔細看看。”
錢寧慧果然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上的石刻——那是一個頗為奇怪的場景,一個瑪雅男人坐在地上,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臂,可他的脖子上卻沒有腦袋,而是九條放射狀排開的長蛇。他的右邊,站著另一個瑪雅男人,那人一手握著一把黑曜石短劍,另一隻手中,卻攥著一個人的頭顱!
“這是什麽?”她問,沒有感到自己的語調有些迫切,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
“按照聖城奇琴伊察的規矩,球賽結束後勝方的隊長要被負方隊長殺掉祭神。”長庚慢慢地說,“因此這不僅是比賽,還是瑪雅人最喜歡的殺人祭祀儀式之一。”
原來,左邊那個人的頭正是被他的對手砍掉的,他脖子上噴湧出的不是長蛇,而是鮮血!意識到這一點,錢寧慧心中一驚,眼神迅速偏轉,轉到了圖片的右上方——那裏雕刻著一個比賽用的橡膠球,可是橡膠內包裹的,乃是一個人類的頭骨!
是的,勝方隊長的腦袋被砍下來後,會被製成球供後人比賽,而他的獻身也被看作羽蛇神賜下的無上榮耀……錢寧慧的腦袋裏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一時也分不清這是從《西洋餘生記》中聽來的,還是自己潛意識深處想起來的。她輕輕呻吟了一聲,感到自己的臉頰火一般地燙手。
“古代瑪雅人和後麵的阿茲特克人一樣,都是嗜血的民族,每當祭祀的日子來臨或是有重大事情發生,他們都要殺死人牲向羽蛇神或其他神靈獻祭。”長庚說著,圖片已經切換成了一座雄偉的石砌建築,“奇琴伊察的庫庫爾坎金字塔,新世界七大奇跡之一,也是當年聖城祭司屠殺大量人牲的地方。”
屏幕很大,圖片的像素也高,所以整個庫庫爾坎金字塔的細節都一覽無遺,錢寧慧甚至可以看到塔頂手捧石盤的神像和沿著台階鋪陳而下的羽蛇神雕塑,那個造型,和中國商周時青銅器上的龍紋頗有相似之處……
正看得入神,圖片忽然被長庚關閉了。“靠在沙發背上,放鬆一點看。”見錢寧慧果然聽從自己的吩咐往後一靠,不複方才緊張的姿勢,長庚見時機成熟,便點開了視頻播放器。
這是一段拍攝精美的視頻,看樣子是從某個電影中節選下來的。視頻上,成千上萬的古代瑪雅人聚集在庫庫爾坎金字塔下,群情激動,載歌載舞,就仿佛過節一樣興奮。而金字塔頂端的神廟裏,則端坐著一些裝束華貴的男男女女,站在他們之前的,便是聖城大祭司了。
很快,鏡頭離開了那群衣飾華貴繁複的貴族和祭司,移到了一群被武士們圍攏在神廟角落、幾乎赤身**的男人身上。從長相來看,他們顯然也是瑪雅人,鼻子和耳朵上與其他人一樣穿刺著牙雕或木雕,但是他們的身體都抹上了一層奇怪的藍色塗料,神情也緊張驚恐,與金字塔下那些狂歡般的瑪雅民眾大相徑庭。
藍色的人……錢寧慧恍惚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好像是在《西洋餘生錄》裏麵也提過,塗上藍色顏料就表示成了祭祀儀式上的人牲……
人牲!
這兩個字仿佛煙花一樣在她腦海裏炸了一炸,讓錢寧慧驚出了一身冷汗。而視頻裏頭戴猙獰麵具的助祭們也走向那群塗成藍色的人,隨意將其中一個體若篩糠的男人拉到了金字塔頂的平台正中,正正地麵對著塔下翹首觀望的人群。
聖城大祭司點了點頭,被塗成藍色的人牲隨即被強迫著仰麵躺在一塊半人高的石塊上,四個助手分別牢牢壓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大祭司高高舉起了手中尖銳的黑曜石短劍,猛地刺進了那個男人的胸膛!
“啊!”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殺戮這麽直觀這麽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錢寧慧還是情不自禁地驚呼了一聲。
然而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麵。大祭司的短劍劃開男人胸部的肌肉,隨即將右手伸進男人的胸腔,將尚在跳動的心髒挖了出來,不顧鮮血淋漓高高舉起!而塔下圍觀的眾人,則驀地歡呼起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大祭司再度揮起短劍,割下了人牲的頭顱,從高塔正麵的陡峭台階上拋了下去,然後將無頭的軀體也一同拋下。分離的人頭與軀體一直滾落到高塔底部,鮮血一路蔓延,染紅了幾百級白石修築的台階。
“這是梅爾·吉普森拍的電影片段,雖然一貫符合他的血腥風格,但更血腥的習俗還沒有表現出來。”見錢寧慧滿臉震撼呆坐不動,長庚用一種特別的緩慢語氣說,“比如說他們會把人皮活活地剝下來,不顧滴著血和油脂披在身上,以為這樣就能獲得對方的勇力;比如說庫庫爾坎金字塔頂上的神廟裏,有一間殿堂的牆壁就是用人血一層層糊上去的,他們認為這是奉獻給神最好的祭品……所以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看到這些時怒不可遏,不僅搗毀了瑪雅人的神廟,遺棄瑪雅人的城市,殺死瑪雅人的祭司,甚至連懂得瑪雅文字和瑪雅秘術的人都被消滅,生生地將這種文化連根拔除了——現在,你想到了什麽?”
“想到了你。”錢寧慧呆呆地回答。長庚說的話固然駭人聽聞,視頻裏看到的殺人獻祭場景也比《西洋餘生記》中幹巴巴的文字描述要震撼得多,但是她現在腦海裏盤旋的卻是另外一個場景——
陰暗的天龍洞中,長庚將那個用綠鬆石碎片鑲拚的人骨頭飾綁在額頭上,手足舞動,口中念念有詞。當念完最後一個鏗鏘有力的句子時,長庚握拳的手掌猛地朝著麵前的虛空紮了下去,然後叉開五指,在剖開的地方用力一掏,手中便仿佛捧出了一件珍貴的物品……
那個時候,錢寧慧不知道他在模仿什麽,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展示大祭司殺人剖心的動作!
“知道了吧,瑪雅文化特別看重殺人祭祀,無論是節日、工程奠基、慶祝繼承人誕生還是遇上疑難,都要殺死許多人牲來保證進展順利。所以……”長庚頓了頓,終於說出來,“在2012年12月21日第五個太陽紀結束的重大日子裏,也一定少不了鮮血和殺戮——”
錢寧慧微微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視線中,身材魁梧的聖城大祭司揮動著手中的黑曜石短劍,短劍上的血跡氣泡般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充盈了她的整個世界。
“一定少不了鮮血和殺戮。”終於,她微弱地重複了這句話,感覺自己就要被這片洶湧無極的血海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