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1.

夏怡哭了好久,昏天暗地。那情緒跟失去許默年時一樣激烈,崩潰。她曾以為她再不會為許默年以外的第二個男人傷心傷肺痛哭。可老天似乎就喜歡跟她叫板,告訴她你錯了。

夏怡在輸液的時候醒來,她睜開眼看到滿眼的白色,還有一個穿著白襯衣藍西裝的男人。夏怡在看到他的一刹臉上略過驚訝。

“你是壞小孩嗎?”他嗓音低低地問。

“是的,也許比壞小孩還要壞。”

“在路邊昏倒可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

夏怡當然知道,可昏過去也不是她能控製的事。她說:“謝謝你恰好救了我……我應該叫你陳先生吧?”

“可以。”他一臉大男人寵溺小女生的縱容,“你應該早點來醫院,你反複發燒有段時間了吧?怎麽會昏倒在路邊上?”

“嗯,一個人,沒太注意……”夏怡不想談自己,有意識把話題挪開,“寧靜呢?”

“你餓了吧。”他也有意識把話題挪開,“這有些早點,你先填填肚子。”

夏怡坐起來,隨便填了肚子,白領男人坐一旁給她削蘋果。一看就是老手,水果皮長長的繞了許多圈都沒有斷,到最後還細心地切成一塊塊的。

夏怡看著那疊蘋果晃神,她想起跟許默年交往的時候,他也是經常幫她剝橘子、削果皮,漸漸地手法就熟練起來。不過能像他這麽一氣嗬成地削完一個蘋果次數太少了,起初還會笨手笨腳削到手指。

“你很會照顧人嘛。”夏怡吃了塊蘋果,清脆。再一瞧櫃子上那一籃蘋果,各個紅潤光澤,連選水果都是行家。

“是吧,現在男多女少,為了不混到光棍行列裏,大多男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還有點小幽默,“我這叫與時俱進。”

夏怡想也是,連襪子都不會洗的她和寧靜就經常信誓旦旦地說以後一定要嫁一個全能的老公。夏怡比較沒出息,看到許默年帥氣的外表兩眼一黑就撲了過去,還好眼睛不算太瞎,選中的許默年不算全能但也算個半能。看不出寧靜平時默不吭聲的,眼睛這麽尖。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夏小姐,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夏怡抬頭看到寧靜靠在病房口前,穿著一件雍容華貴的羊毛衣,配上她那張臉,顯得**而純情。

夏怡呸她:“門都開著的還敲,忒裝。”

“我這不是怕打擾到你們含情脈脈的對望嘛。”寧靜走過來,“我瞅瞅,絕症嗎?整張臉這麽淪喪。”

“嗯,心髒病。”

“這病過時了。”

“我也這麽覺得。有沒有什麽病不過時,不發作的時候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的?”

“有啊。神經病。”

“對,就是這個。其實我早看出來了,你有神經病。”夏怡吃完一疊蘋果,看向白領先生,“你說是不是?”

白領先生柔和地笑笑,眼睛一直沒望寧靜,看了看手表說:“我公司還有點事。”

夏怡長長地“哦”了聲,心中猜到兩人有貓膩了。

果然,空間沉默了幾十秒,寧靜說:“你走吧,這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你。”

白領先生的臉色變得有點不對,他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走掉了。

寧靜開始坐下來抽煙,一根又一根,被嗆,她在煙霧中咳嗽,揮揮手紅著眼睛說:“我忘了這是病房,我出去抽根煙回來。”

夏怡說好。

寧靜回來的時候臉上有水珠,劉海也是濕的,她說:“你上次托我的事我幫你查了,陶琳娜是原野的前任馬子。兩人戀愛始於2008年夏天,結束於2009年春天,分手前陶琳娜為他墮過一次胎。”

夏怡沉默了,盯著寧靜拿煙的手,修長而美型,指甲是巧克力色的豆瓣。

她說:“噢,是這樣。”

“你愛上他了?”

“怎麽可能。”夏怡下意識反駁。

“那好,就當玩玩唄,”寧靜拍她的肩,“像他這種在社會上混的人,沒記錄才不正常。”

“嗯。你呢?看起來比我要嚴重得多。”

“我?”寧靜笑起來,把煙叼嘴上,又拿下來,“我跟他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哦?”

“他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夏怡懵了,大腦開始短路。

寧靜笑得眼睛又紅了:“這事發展得也狗血的。先生說我是他的初戀,他很疼我,對我很好。夏怡你知道,對我真心的人少,所以我特別珍惜。就因為太珍惜了,一直沒敢把我在外麵玩的事跟他說,我想至少要等他有個接受過程不是?我真沒想瞞他。”

夏怡點點頭,找不到安慰的措辭:“嗯,然後呢?”

寧靜說:“他帶我去他家過年。其實,他媽媽看先生年齡不小,早在外麵給他看對象,暗裏已經相中了一個。你想啊,我沒父母,來曆不明,沒文化,還長得這麽‘妖氣’,人家自然不待見我。”

夏怡點頭:“就因為他媽媽不同意,那小白領就不要你了?”

寧靜點燃了煙,卻沒有抽,直到燃成灰燼把煙蒂從窗口彈出去。這回,夏怡是清楚看到她睫毛上落下來的一顆淚水。

她說:“先生說非我不娶。”

夏怡說:“那不是挺好嗎?”

寧靜說:“是啊,挺好。他媽的事情就出在要走的前一天。他帶我去拜訪親戚,他有個玩的好的表哥,那表哥帶來一堆朋友,其中有個是我曾經處過的,他知我的所有底細。”

夏怡問:“小白領不信你?”

寧靜又笑了:“怎麽信我,人家有憑有證,而且我確實就是那樣的人。”

夏怡站起來,在無聲的沉默中給了寧靜一個懷抱。

寧靜的聲音已經變調了,卻故作堅強地說:“先生說我騙了他,我是個女騙子,我接近他不懷好意。”

夏怡的鼻頭酸酸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隻好不斷重複著:“你是個好女孩,真的,真的。是他們瞎了眼,不懂珍惜你。”

寧靜冷靜了一下,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說:“我現在才知道,人真的不能犯錯,錯了就再也成不了好人。這輩子誰也不會給我洗刷的機會,因為我確實太髒了。”她低沉的聲音慢慢又變得清晰起來,她推開她的肩,笑著,“我要走了。”

“去哪?”

“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如果兩個人分手之後做了朋友,那說明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如果兩個人分手之後依舊可以做朋友做的事,那說明我想讓你記住我;如果兩個人分手之後在彼此的世界消失了……那說明我曾經愛過你’。”寧靜拍拍夏怡的肩,說得灑脫,“我跟一個朋友聯係好了,都是失戀的人,打算去拉薩玩段時間。”

“什麽時候回來?”

“你何時想我了,給我一個電話,我立即飛躍千山萬水到你麵前。”

“不會不回來嗎?”

“不會,我寧靜不做逃兵。”

“什麽時候走?我送你。”

“給我點空間吧,姐妹。瞧,我才剛失戀。”

夏怡最終沒機會說自己也將離開A市,每次見麵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小時候兩人想要住在一起和嫁給兄弟的願望,早就被時光磨成了現實。

但夏怡知道,不管隔了多遠,她們都會祝福彼此。

2.

夏怡在離開A市以前接到一通陳佳敏打往家裏的電話,她笑得很張狂地說:“聽說你被退學了!知道為什麽嗎?夏怡啊夏怡,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夏怡夠聰明,立即就猜到發往學校的匿名相片是她幹的。

不過夏怡沒精力跟她鬥了,隻淡淡說了句:“陳佳敏,這麽多年了,我一陣懶得跟你爭!你知道我們哪點不一樣?”

陳佳敏不屑地問:“哪點?”

夏怡說:“我一直是人,而你有時是畜生!我覺得我們沒有可比性,也沒有可鬥性。”

陳佳敏的大腦一定暫時崩盤了,她在找更厲害的詞語回擊,很悲哀,她沒有找到。

夏怡最後說:“送你一個字:滾。”

新學校是在離B市市區非常遠的一個大眾傳媒學校。一出校門就是條筆直的公路,兩邊全是黃土地,連樹都沒有一棵,更別說商店啊飯店什麽的了。坐半小時的公車能到一個叫“須髯”的鎮,幾條破街走一圈就逛完了。不過套用一句話——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吃的該喝的該用的還是能勉強買到。

夏怡進校的第一天,就被學生的低素質震撼到了。

她靠在走廊上等夏誌仁辦入學手續,忽然後頸一涼,吊帶衣的係脖帶被解開。夏怡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男生就跳開到一邊狂叫:“我解了,給錢,給錢!”

圍觀的男女紛紛掏錢,有個女生還特同情地走過來拍她的肩:“正常的,以後你就習慣了,這是歡迎新同學的方式。”

這個女生叫何歡,大家都簡稱她為H。

她是這個學校跟夏怡說話的第一個女生,奠定了她們以友為盟的基礎。那女生告訴夏怡,學校裏喜歡“拉幫結派”,所有學生都有自己的朋友幫。比如:喜歡化妝和服裝的幾個女生組成“時髦幫”,她們的造型總是走在所有潮流的最前端;喜歡抽煙打牌的幾個男生組成“最Man幫”,他們一般都遊手好閑,天台是他們的地盤不允許外人介入……因此,還分“運動幫”“美女幫”“帥哥幫”“胖妞幫”“窮人幫”“大款幫”等等等等。通常一個圈子裏的成員都是3-5個,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黑學會派”。顧名思義,“黑學會派”就是校園裏的黑社會簡稱,成員有30多個,每個班級分布1-2個。

夏怡似懂非懂點頭,問:“我兩是什麽幫?”

H立即就笑了:“美女幫啊,要不我怎麽找上你。”

夏怡頓時了悟:“噢!”

H說:“為美女幫脫離了孤軍奮戰的狀態幹杯。”

夏怡也舉起啤酒罐:“為我掉入火坑幹杯。”

——這真的是名副其實的火坑。

學校人魚混雜,因為0門檻,什麽低素質的極品都有。夏怡不願住宿,和H在“須髯鎮”合租了一間房子。第一天消滅蟑螂大戰,第二天消滅跳蚤大戰,第三天消滅老鼠大戰,第四五天布置房子,然後湊合著住了下來。

“媽的牆壁上還長蘑菇的啊!太惡心人了!”

有天H搬開沙發撿遙控器的時候,發現地上一排青苔,牆角長著大片的蘑菇。

夏怡說:“這房子向陰,又太潮濕。”

天花板和牆壁上潮得厲害,全是水漬,經常有混著石粉灰的水滴落下來。

“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便宜啊。而且你要這樣想,啥時候我們忘買菜了,就煮蘑菇大餐。”

“蘑菇燉什麽好吃?”H一臉認真。

“雞湯?”夏怡也一臉認真。

“蘑菇煮火鍋也好吃。”H更加認真。

“嗯,好吃。”夏怡發出吞咽口水的嘰咕聲。

“要不你別鏟了,以後做菜吃。”

後來蘑菇還是鏟掉了……

每次坐著沙發都想著下麵有無數的蘑菇,那種感覺很磣人。

後來蘑菇又長出來了……

在鏟掉蘑菇後的一個月,以飛一般的速度,劉翔的雙腿都沒這麽快。

夏怡在網上查過,蘑菇長得越漂亮越是劇毒,顏色越絢爛越是劇毒。夏怡於是告訴H,沙發下的蘑菇比砒霜還毒,因為它們長得比花好看,還五顏六色的。

H思忖了半響說:“那正好,啥時我兩不想活了就摘幾朵吃,早吃早超生。”

兩女孩其實是逆境中的樂觀,平時說的話80%都不靠譜,但卻偏偏用認真的表情。有一次,她們例行搞大掃除衛生,拉開那張沙發,看到一條毒死在蘑菇旁的壁虎。

那條壁虎超大,起碼有整個手掌那麽大,褶皺的紋路看起來超級惡心。

H當場就吐了:“原來真的有毒啊?”

“我早說了有毒。”夏怡說。

“媽的,哪來的這麽大條的壁虎?”

“不知道,應該跟老鼠一樣順著下水道爬上來的?”

“哪條下水道,我們去找,堵了。”

她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把整個屋子翻來翻去的檢查,連角角落落都不放過,於是她們有了更多的新發現——

除了沙發下麵會長蘑菇,原來床下麵,櫃子下麵,還有櫥櫃下麵全都是那樣大片的蘑菇。挪開洗手間那台半舊不新的洗衣機,在下麵有個老鼠洞,裏麵蝸居著大概二十來隻新生的幼鼠。

H目瞪口呆地哭了,她說這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這房子我再也住不下去,我跟男朋友去找個房子住。

H一刻也不敢停留,當天就讓人來幫她收拾東西,忘記上鎖的一個箱子裏的衣服大多被老鼠啃壞了,夏怡也有個沒上鎖的箱子不能幸免。

H離開的時候問夏怡:“你什麽時候搬?你要看什麽條件的新住房,我托人幫你。”

夏怡微笑:“過段時間就搬,到時再聯係你吧。”

其實夏怡根本搬不了,在她住到這個房子的第二天她有打電話讓夏誌仁給她匯錢。當時夏誌仁說了句很絕的話:“夏怡我告訴你,我有再多錢那都是我的,我樂意給那是你命好,我不給你你永遠別想從我手裏要!”

夏怡坐車回A市“迷你中國村”,發現家裏的門鎖換了。她等在門口敲了半個小時的門,手腫了,嗓子也破了,最後被聞訊剛來的社區人員轟出去……

很顯然,這些社區人員受夏誌仁之托,拿了好處,最後索性都不放她進去。

直到那一刻夏怡才明白,什麽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賤,遺傳自夏誌仁,她壞,也同樣遺傳自夏誌仁。

其實驚嚇得多了,什麽都變得不可怕了;其實悲慘得多了,隻會想自己會不會更悲慘。

半年,讓夏怡從蜘蛛落在碗裏大聲尖叫,再到晚上被蜈蚣蜇醒了藥酒一抹、繼續再睡——其實人是可以去適應任何惡劣環境的,隻要她還想生存。

夏怡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翻《魯賓遜漂流記》,把故事裏最悲慘的片段折了角。經常她會笑著跟H說:“我絕不是這個世界最幸運的,但我一定不是這個世界最不幸的。”

“夏同學,你能這麽想,我覺得很好。”

“H同學,我也覺得我能這麽想很好。”

“那還有什麽問題?”

“草他媽的,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我每次用完櫃子都用透明膠貼起來的,還是會進蟑螂?”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也解答不了!”H點了煙,又為夏怡點了煙,“上次介紹你的樟腦丸不好使?”

“Yes。基本上,蟑螂每天都踩著它跳舞。”

“埃。你說,我們都被這個世界遺棄了,還這麽累這麽辛苦地活著是為什麽?”

夏怡把身體放倒在天台上,眯著眼看天空,蔚藍色像倒翻的墨盒一樣濃稠地暈染。她吐了口煙圈說:“我在實驗一個人的極限。”

“嗯呢?”

“其實我經常想什麽時候煮一鍋蘑菇大餐美滋滋地吃掉,美滋滋地睡下,美滋滋地等著身體發爛腐臭也許很久也沒有人知道……至於屍體怎麽被處理已經與我無關。”夏怡笑笑說,“對於一個每天都睡在死亡上方的人——我經常會有種衝動想要那麽幹。”

H也學她吐了口煙圈,把身子放倒:“那為什麽沒有那麽幹?”

“我不知道。一有這個想法,我就渾身發抖。”

“你怕死?”

“我不怕死。”夏怡說,“我怕我死了有人會難過。”

“誰呢?”

“不知道,但我就是怕有人會難過。”

其實潛意識裏夏怡是希望誰能重新把她攏進關愛的懷抱。那個人是原野也好,是許默年也好,或是路邊的什麽阿貓阿狗的人物也好。隻要有那麽一個人願意全心全意地愛她,告訴她“寶貝,蟑螂來了我會用我的拖鞋打死它”就夠了,她不再奢求其它。

可是那樣的人,什麽時候會來呢?

夏怡等的有些累了。

3.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這種與世隔絕般的生活就要把夏怡逼瘋。H生日那天回了A市的市區,請了一票子朋友,在錢櫃KTV訂了包廂。好久沒有出遠門,夏怡化了淡妝,從箱底翻出一條藍裙子。H見到她的第一眼,悄悄對她說:“喂,你現在可以去泡凱子了。我打賭不管你走上去對哪個男人說‘你可以帶我回家嗎’,答案都不會是‘NO’。”

夏怡說:“要是不幸碰到有家室的男人呢?”

“哦,那倒不會把你帶回家。不過會把你帶回他的別墅。”

夏怡隻是笑,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她不難受,也不開心,卻不希望自己再這麽清醒。

“怎麽,你不信?”H一推她的肩膀,“去試試唄,找個有錢男人養你。夏怡,不是我說,你那房子真的不能再住下去。”

夏怡被推出包間。

KTV外的舞池全是人,在閃爍的霓虹燈裏像一尾又一尾遊動的魚。她們剛走出去就碰到一對情侶在吵架,那女孩蹲在高高的吧台上,使勁揪著麵前的男生。

“他媽的男人都賤,是不是得到手的就不珍貴?”

“那倒不是。是你被到手後我發現你並不珍貴。”

“滾你媽的!”女生哭著,忽然俯身要去吻他,被他用力推開。他轉身就要走,正好和站在身後的夏怡和H撞到一起。

少年尖削的臉被閃爍的燈光照著,五官立體深邃,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

夏怡呆了一下,他很快皺起眉頭,繞過她走開了。

她沒想過她會再見到他……是緣分?還是老天的嘲弄?

H推著她:“不是這種,長得好看兜裏肯定沒錢的小白臉。

夏怡有些暴躁地說:“別推我。我不是小姐。”

“你不是小姐,你是夏怡。所以是你挑好男人,不是垃圾男人挑你。”H看起來是心意已定,“我們學校的男人都太垃圾了,我知道有很多人追求你。那些都不行的,簡直糟糕,夏怡,你看那個怎麽樣……”

夏怡的目光看過去,卻一點也看不到H指著的那個人,她滿腦子都是剛剛從她麵前走過的原野,滿腦子都是。

他就那樣從她麵前走了過去,不痛不癢。終究是分手的人吧,就該形同陌路。

夏怡的心情跌落穀底,她覺得這個世界很可笑。回程的時候H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夏怡不太想理,就倚著靠背睡覺。迷迷糊糊H的聲音傳來:“夏怡你快看啊,有個傻子在追公車,好像從我們上車到現在跟了幾十裏了。”

夏怡睜開眼,愣了。

原野騎著一輛很破的摩托車緊追公交。不時摩托車熄火,停在原地,他“轟轟”發動引擎又追上來。過了一站,又過了一站……

到第八站時摩托車開不動了,他停在原地又踢又踹,車上關注他的女孩全都笑起來。

公交車啟動之際,他忽然扔下摩托車追了過來。有女生替他喊:“師傅,有人還要上車呢,先停一下吧!”

夏怡的心,就像大海中的潮汐,此起彼伏。

她看著原野喘著粗氣跳上公車,看著他走到她麵前,看著他俯身下來,在整個車廂的目光注視下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夏怡沒說話,因為他的目光看的是H。

H一隻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表情怪怪的:“你問我?”

“就你。”

“我叫何歡,怎麽著吧。”

“哪個學校的?”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方便我追你。”

H一愣,表情更怪了:“我為什麽要方便你追我?”

“因為你長得像我下一任女朋友。”

H笑了,笑得很誇張地說:“你學生還是工作人士?月收入多少?”

“這樣吧你手機號給我,電話裏慢慢告訴你。”

“好啊。”

兩人在一車廂複雜的目光中交換了手機號,車到下一站原野跳下了車。

這天以後,每個下午原野都開著那輛破摩托等在大眾傳媒的校門口。有許多的女生議論他,他變成一道誰都忍不住觀望的風景。

三天後,H的男友叫了五個“黑學會”成員幫忙,把原野拉去學校後的廢棄倉庫裏毒打了一頓。第二天,原野也帶了五個人,把H的男友和那幾個“黑會學”成員堵在同一間倉庫。之間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當天下午H收到男友的分手短信。

“我真沒想到。”H說,“他除了好吃懶做,貪生怕死以外,還這麽不是男人。”

“你打算怎麽辦?”

“叫原野滾,警告他以後別再來我們學校。”

“為什麽?他也不是男人?”

“不,正因為他太男人。”H寓意深長,“所以他的身邊不能沒有女人,不是我就會有她。這種男人有什麽資格說愛情?”

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像一把滴著血的匕首戳中了夏怡的心髒。

是啊,早在相處的時候,她就知道原野是這樣一號人,她怎麽會指望他能一心一意?

H跑去讓原野滾的那個下午,校門口都是放學的人流。原野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胸口有一個玫紅色的嘴唇……那件T恤夏怡也見過,當時她還跟原野沒有任何交集。他就穿著那T恤衫踩在一塊大石頭上抽煙,恍惚間跟以前的場景重疊起來。

夏怡想時間真是個殘酷的東西,它讓一切都變得物是人非。

H站在原野麵前說:“你別再來了,趁著我沒有找人打斷你的腿之前。而且我這個人很固執,一旦做出決定從來不會變。”

原野問:“真的?”

H肯定:“真的。”

原野吐掉嘴裏的煙站起來說:“這樣吧,你上車,我載你繞著這條公路轉一圈回來再問你。如果你的決定還沒變,我就離開。”

H說:“這根本沒有意義,就算你載著我繞著整個世界轉一圈,我的決定還是一樣。”

“那還怕什麽,上車。”原野已經翻到車上,把頭盔丟給H。

H下意識接在手上,目光看向人群中的夏怡。

夏怡抬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H翻身上了車。

H的電話打來的時候,夏怡正在一個稍微幹淨點的麵館吃麵。她把手機夾在肩上,往麵裏倒了些辣椒醬:“怎麽樣,打發走了嗎?”

H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遲疑,她說:“沒有,事實上,我們現在正在一起吃麻辣燙。”

“嗯,然後呢?”

“我要跟他交往。”

夏怡倒辣椒醬的手一頓。

H的聲音怪怪的,聽上去不像高興也不是激動也不是憤怒,而是什麽呢……悲涼?

她說:“夏怡,我才知道他是A市東城的老大,原野。”

“是又怎麽了?”

“你知道嗎,就仿佛我以前過的日子都是狗屎。這麽忍耐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她沒有說明白,匆匆收線,“先這樣說,我掛了。”

夏怡想不透原野在繞著公路那一圈的途中,對H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以至於可以讓她在短短四十分鍾內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不過夏怡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把那碗飄滿辣醬的麵一口氣吃完,眼淚一顆顆落在湯麵上,她揮手抹掉的同時說:“太辣了。”她拚命告訴自己隻是因為太辣了。

店老板不冷不熱道:“當然辣,你把我一瓶辣醬全倒了!收你五元。”

“什麽?”

“兩塊錢麵錢,三塊錢辣醬錢。”

夏怡搜空了所有的口袋,隻湊夠三塊四毛錢。

就在這時,一直坐在夏怡對麵餐桌上吃麵的男生站起來,飛快丟下幾張零錢和一句“老板娘,她的麵我來買單”,飛快跑出了麵館。

夏怡啞然失笑。像一隻流浪的落水狗,她花掉那三元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瓶啤酒,坐在馬路邊的欄杆上慢慢地喝著。

她懷疑店主把啤酒兌了白酒,否則怎麽這麽難以下咽,這麽辛辣。

天空開始眩暈,陽光化為無數的光圈。

夏怡晃晃頭,啤酒從手中“砰”地滑落,砸在地上噴出無數的白色泡沫。

夏怡隱約感覺到了什麽,跳下欄杆要走,雙腿卻猛地一軟。

昏迷過去以前,她似乎看到幾個黑影朝自己逼近過來……

4.

夏怡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身邊是同樣陌生的擺設。她第一反應是起來去開門,門從外麵倒鎖了,她去開窗戶,所有的窗戶外都有防護網,並且這裏是五樓!

夏怡舉目望去,房屋零落而立,街道爛得不行,坑坑窪窪的路邊長著野草。有條醜陋大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在路上覓食,除此之外,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夏怡看到一個快掉下去的招牌“XX水泥廠”。

夏怡想起那瓶摔在地上冒氣泡的啤酒,又想起昏迷前朝她逼近的人影。夏怡趕緊把手伸進衣兜裏,卻沒有摸出手機。

就在這時那被反鎖的門開了,從外麵進來四個粗胳膊厚背的大漢。他們步步逼近,貪婪的眼神告訴夏怡她即將麵對什麽。

夏怡不住往後退,直到抵著一麵牆,再無退路。背脊泌出一身冷汗,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在他們完全將她圍攏之際,她的腦海中電光火石蹦出一句話。那句話是曾經寧靜問她的:“如果你被一群身強力壯的男人圍剿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他們要侵犯你,你如何全身而退?”

夏怡立即就冷靜下來了。

她抬起下頜說:“我有艾滋病。”

幾雙正對她上下其手的手突兀地停頓下來——

夏怡腳步沉穩地下樓,她保持著冷靜,她知道一旦自己表現出害怕慌亂的樣子,她就輸了。

下了一層樓,又一層樓,直到出了那幢破危樓,她再也無法冷靜,漫無目的地跑了起來……

身後似乎傳來大吼的聲音:“她在跑……我們上當了!抓住她!”

夏怡搞不清離開這裏的方向,身後的人在追逐,她踩過無數的碎瓦,最後被逼到一間黑瓦紅牆的房子前。

夏怡又一次膜拜寧靜,同樣的方法,她卻未能逃離魔掌,因為她還不夠會演戲。

恐慌和無助中,她抓起地上一塊尖銳的玻璃片,抵在脖子上。

為首的大叔邊搖頭邊上前:“你不會死的。你求生心這麽強,我不信你敢刺進去。”

求生心?

七個月,一百九十四天,四千六百多個小時,從被丟到那個學校起,她挨了這麽久,靠著空想支撐。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那是為了一個不可能等到的空等。

上帝創造了她,又遺棄了她,很FCUK YOU的世界。

玻璃被用力地刺進皮肉,夏怡看到對麵幾張驚駭的臉。他們同時喊著“你幹什麽你幹什麽,你別亂來。”

夏怡淡淡地笑了,她將玻璃更刺進去一些,她仰頭看萬籟俱寂地灑落著光暈的天空,靈魂有些脫離:“我早就想死了,也許我真的怕死吧。謝謝你們,給了我死的理由。”

“你冷靜啊!”

“我沒法冷靜!”

“姑娘,活著還是很美好的!”

“美好個狗屁!”

“我們求你啦,我們還有妻兒老小!”說著一係列撲通跪下來。

夏怡疑惑:“你們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就沒想過後果,沒想過妻兒老小?”

“我們懺悔!”

晚了……

夏怡的視線迷離,耳邊響起摩托車越駛越近的轟鳴聲。一陣黃煙從路口騰起,摩托車衝出煙塵,以不可阻擋的速度撞倒兩個大漢……是原野。

夏怡驚訝地瞪大眼,眼前的人在她的世界裏變成一道幻覺。

“夏怡。”他叫她,丟掉摩托車狂奔過去撈住夏怡,卻撈到滿手的鮮血。

夏怡躺在他懷裏陌生地看著他,眼睛裏翻起大霧,越來越濃。她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原野,可他如果不是,又是誰呢?

很快夏怡覺得他是不是都跟她已經沒關係了,她感到困意,開始頻繁地眨眼,過多失去鮮血的身體泛出冷意。

“你來……了啊……”

她滿足而微笑地問。

原野隻知道點頭,將她抱得更緊。他的聲音在發抖:“我,我送你去醫院。”

“H……何歡呢……”

“你別睡!”

“好好對她……”夏怡閉上眼,“你敢玩弄她,我死也饒不了你……”

“夏怡你醒醒……我警告你!”原野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遠去,“夏怡,夏怡!!!……媽的,我要你,我命令你不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