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福禍難辨

第5回福禍難辨

上回書正說到,老鏢師指戳壯漢,引出了壯漢的父親。雖是蠻荒山野的賊寇,但這壯漢之父未到,竟然先行有了慘慘的淒風。

“列陣!莫慌!一切自有我在!”老鏢師回頭,朝自己身後,俱有些驚惶的趟子手們說道。

清末亂世,雖賊匪當道,但江湖道,仍有江湖道的規矩。

比如,既為賊,便難為匪——高來高去,夜走千家萬戶的飛賊,作案時不能出聲,即便被人發現,讓眾人圍住一頓臭揍,在扭送官府之前,也不能發出隻言片語,這樣,即便犯案,大不了是個“充軍發配”。而一旦他作案時發出了聲音,那便由偷盜變成了“明火執仗”,這就是個“搶”,這樣犯案後,就不是“充軍發配”的罪名了,是要殺頭的。

再比如,一幹人等,無論功夫如何,既然聚在一起,落草為寇,成為“響馬”了,那便要遵從“響馬”道上的規矩,道路劫財不劫色,圖財不害命,搶個把壓寨夫人權且能夠被接受,但如果圖財害命、劫財劫色的話,那邊會受到行內行外的排擠,官府會來繳山滅寨,同以此為營生的其他響馬,也斷然不會讓落網之魚苟活於世。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行行也有自己的規矩,誰也不能破壞。

這是題外話。

但時下的情況,讓老鏢師大吃一驚。

但凡落草為寇的響馬,互相聯係的時候,大多是用“賊哨”,無非是吹各種各樣的口哨;高級一些的,有各種各樣的響箭,以中空竹竿為炮筒,裏麵填滿火藥,一拉引線,響箭飛上高空爆炸,發出各種顏色的光彩,代表各種不同的命令和含義。

薊州漁陽古鎮,曆來是要地,原本無甚“響馬”,如今不僅有了壯漢這一路,而且他們以軍隊為建製,竟然點燃號炮,這讓老鏢師大吃一驚——能以號炮為聯絡方式的“響馬”,人數規模總要在千人以上。

想到這裏,老鏢師按捺心中的寒意,知道此戰必然凶險。現下裏他能做的,除了穩住大家的心神,再無他法。

“大當家的到……”“大當家的到……”“大當家的到……”

長音短音、高聲低聲、由遠及近,賊人的信息,句句清晰,字字清清楚楚,傳到了這一路保鏢客的耳中。

“老達官爺,咱跟他們拚了!”陳二的心裏,已經打定了魚死網破、舍生取義的主意,“大丈夫寧死陣前,沒什麽了不起!”

想到這裏,陳二再次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間,但摸了半天也沒摸到自己佩刀的刀柄,這才想起,在剛剛與壯漢的交手中,自己的鋼刀已經被震飛,現在原本還在地上。

老鏢師卻不以為意。他回頭,麵露厲色,朝陳二擺了擺手,說了句:“休要慌亂,一切自有我在,輪不到你來!”

不遠處的山腰間,八麵大旗從密林中浮現。雖然距離甚遠,但老鏢師看的清晰。

這大旗由朱紅色的鬆木大杆子挑著,分八色,分別為赤、橙、黃、綠、青、藍、紫、白,絨繩打花綴在旗邊,旗麵上各書鬥大的“景雲峰·程”字,自有幾分威武。

嘍囉兵扛著這八色旗,自山腰屢屢行行魚貫而下,每杆大旗後,跟著不下百人的隊伍。行至山口,與壯漢會和。

壯漢見著隊伍,竟然迅疾收斂起滿臉的桀驁,畢恭畢敬的走到隊伍中,走到一凶悍中年人麵前。

這中年人見了壯漢,並不多言,他斜著眼,使勁瞪了一眼,說了句:“你幹的好事,你闖的大禍!”

然後,這中年人竟然不顧嘍囉兵,滯留下八色大旗,自顧自徑直走到鏢車麵前。

老鏢師看的清清楚楚,這麵相凶悍的中年人,年齡不過四旬,紫巍巍一張麵龐,個子雖然不高,但滿臉的正顏厲色。這中年人生得鼻直口正、大耳朝懷,短衣襟、小打扮,一杆明晃晃的馬刀,不戴鞘別在腰間,露出的胳膊、大腿,四棱起金線,肌肉輪廓分明,一看就是久經錘煉的一副好身板。卻,這露出的肌膚上、臉上,大小刀疤無數。一看就是個飽經江湖閱曆的老把式。

看到這裏,老鏢師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涼氣。老不以筋骨為能,自己剛剛與這壯漢走了幾合,雖說不算甚勇戰,但剛剛氣息已亂,此刻雖已調勻,但體力終究比不過這以逸待勞的中年人。更何況他表情、肌膚、麵向帶出騰騰煞氣,想來待會兒還會再有一場爭鬥。隻是,老鏢師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場爭鬥中,是個什麽情麵。

這凶悍的中年人,走到鏢車前,卻不再前行。他上三眼、下三眼、左三眼、右三眼,把這鏢車隊伍打量個遍,他仔細端詳了每個趟子手、每個車老板,他盯著陳二,看的陳二後脖頸發涼,他端詳王掌櫃,看得王掌櫃心怦怦亂跳。

看了許久,最後,他終於把目光落在了這老鏢師身上。

老鏢師並不多言,他雖雙目含笑,卻自有幾分威嚴,越是此般緊要關頭,卻越是顯得沉穩。俗言道,見麵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老鏢師雙手抱拳,朝這凶悍中年人微施一禮,說道:“這位和字,辛苦!”

老鏢師說罷,等這凶悍中年人答言。這中年人看了許久,竟然仍不答話,他的目光,竟然怔怔盯著那麵“順發鏢局”的大旗。

夏日悶熱,這鏢隊的趟子手,手握著刀,望著麵前這近千人的隊伍,手心不自覺的滲出了冷汗。

端詳許久,這凶悍中年人終於操著沙啞的嗓音,開口問道:“敢問,這一行是鏢行的麽?”

“不錯!”老鏢師有禮有節、有氣有法,答道。

“敢問,承接這趟生意的,可是順發鏢局的麽?是關外奉天的順發鏢局麽?”

“不錯!正是!”老鏢師雙手抱拳施禮,再次答道,“我們這一行,趕路至此,不知山上有這一路好漢,尚未來得及拜望,還望英雄見諒!”老鏢師說道,“待得我們返回奉天,吾自當備下三色禮品,再前來這薊州漁陽,與各位英雄好漢見禮賠不是!”

“嘿!爹!您別聽這老頭兒胡唚,剛才這老頭兒跟我可動手了,打我打的可是不善,要不是孩兒我技藝精純,非得在這老頭兒這吃了大虧!”壯漢走上前,對凶悍的中年人叨叨念念,想來這中年人,自是這壯漢的父親,這山寨裏的山大王,這群“響馬”的大當家的。

“你……”凶悍的中間人對自己的幼子指指點點,“大膽,還不退去一旁!剛才我在山上看的清楚,若不是這位老英雄手下留情,哪容你在他麵前走上三合,隻一合便可取你的性命!”

壯漢自是對自己的父親不敢再多言。

這凶悍的中年人,反過身,麵朝向老鏢師站好,突然間隱去了臉上的煞氣,他雙手抱拳拱禮,一揖到地,說道:“這位順發鏢局的老英雄,還望您原諒犬子無知無畏,少不更事。還要感謝您剛剛的不殺之恩,給我程家留下這一支血脈。”

“哪裏,哪裏,這位少英雄力大過人,心思天真,大斧開山,招式驚奇,一看就是經過名人的傳授,老夫剛剛魯莽了,還望您見諒,見諒!”老鏢師聽了這大當家的語言,突然間摸不到頭腦了。

他原本計劃的,是待這一隊人馬,自山上下來後,自己便與之盤盤江湖道、過一過江湖口,如果能攀上個把熟人,省去了一場爭鬥,自是不錯,如若不然,那就開兵亮戰,自己篤定了“擒賊先擒王”的主意,決意即便輸了陣仗、失了鏢銀,也要把這大當家的砍死的。但如今,張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大當家的與自己客套,他也總不能不識大體,於是還了幾句客套的說辭。

“哪裏哪裏,老英雄,我這犬子的能耐,我自是知道的,他不知天高地厚,還望您老見諒!”這凶悍的中年男人愈發客套。

“哎呀,先生,哪裏哪裏,您這話說的,讓老夫我更加慚愧了,想我一武夫,欺負一少年,說出去,豈不讓天下英雄恥笑麽。”老鏢師也更加的客套,他再次雙手抱拳作揖施禮,問道,“且不知,這位大當家的貴姓先鄉,名諱是何,小老兒我久走江湖,興許有個耳聞。”

“您特意的客氣了,老英雄,老達官爺,免貴,我賤姓程,單字名墨,字南鄉,家就在這山上的寨中,祖籍卻遠在川南嘉定樂山。自幼兒之時,跟隨父輩避禍來此山隱居,一來二去,過去的一些朋友前來投奔,這才落草為寇經營起這一座山寨,但實不相瞞,雖落草為寇,但我們卻不危害鄉裏,更不會下山行搶,我們自有墾田,山中林木瓜果繁盛,又有些開山鑿石的買賣,圖的無非是隱跡山林、遠遁江湖,躲避官府,再不問世間事。今日這犬子,不知是何原因,竟然下山來向老英雄您討不自在,自是他咎由自取,還望您老見諒見諒!”這位大當家的說道。

“哎呀,不敢不敢,哪裏哪裏,原來是程墨程大當家的,我這裏多有得罪了,多有得罪了!”老鏢師回答道。

“老英雄實不相瞞,本來這犬子下山行搶,已然是壞了我的山規,但也是機緣巧合,讓在下得遇奉天順發鏢局的各位達官爺,如若不嫌棄,還請上山吃些酒水,讓我們略盡地主之誼,不知各位可曾願往否?”程墨說道。

“豈敢豈敢,我們這一行,無非是些村夫武夫,這趟行的急,趕路緊,想要抄近路,這才誤入您的山林。我們不懂規矩,缺了禮數,討饒還是免了吧,他年相見,後會有期,待我們保得這趟鏢,小老兒我自會備下薄禮,前來與諸位當家的賠罪。”話說到此處,老鏢師這才明白,原來這一路山匪,尤其是這打頭的程墨程大當家的,笑裏藏刀、話中藏刀,他們或是不願在這山腳下動武行搶,於是以言語相勸,自要把這一隊人馬誆入山中。

想到這裏,老鏢師橫眉冷豎,微微側身,他手扶刀柄,言語中多了幾分強硬,“要我說,今日一聚,就免了吧!”

“唉喲,老達官爺,您會錯意了,我程墨並非是要把您等一行誆騙進山再行搶。我們真是有山規,不許大家下山危害鄉裏。今日之事,我原本是要把您諸位放行,再回山好好教訓犬子的。實在是您這奉天的順發鏢局,與我一家甚有些淵源。實不相瞞,我們一家的恩公,原本就是這順發鏢局的達官爺。事已至此,我這才鬥膽一邀,想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一下各位。既然您不願往,我自是不敢強留。”程墨說到這裏,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幾步,他再次雙手作揖,言語中帶有懇切,“既然您不願上山,還望您在這裏稍等片刻,我這就著人,取一些銀兩下山,權當您諸位接下來行路之資,略表寸心。”

這番話說完,倒令老鏢師有些不解。他原本真以為這一路山賊是要想方設法行搶的,但見這大當家的,雖然麵相凶悍,但說話引經據典,自有幾分教養,且言語中帶有懇切,不像是那作奸犯科之人,再這麽堅持下去,自己反倒又失禮了。於是,老鏢師鬆刀、整長衫、捋髯,麵帶微笑。

“還望老英雄茶肆內歇腳!”程墨弓腰,伸左臂,引老鏢師向先前路邊的小茶肆內走去。

再不入茶肆,反而顯得多疑多慮丟了麵子,老鏢師心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念頭,隨程墨走進茶肆。

“來人,這茶已涼,重燒水,換一些熱茶。”程墨命令身邊的嘍囉,重新燒水,自己則把茶壺蓋打開,把冷茶倒在茶肆之外,忙完這些,他把茶壺向老鏢師展示,“老達官爺您看,我這茶壺就是把普通的舊壺,非是下蒙汗藥用的鴛鴦壺。”

須臾之間,水已煮沸,程墨親自添茶、倒水、布盞,遞到老鏢師的麵前,忙完這些,他還搶著喝下第一碗茶,喝完才說道:“老鏢師您看,第一杯茶我已飲下,將然無毒,您久涉江湖,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請您放心,我們自不會做無禮之事。”

“豈敢豈敢,老夫我倒顯得魯莽了!”見此,老鏢師終於放下心來,他站起身,請將程墨與自己同座,這才伸手端杯,飲下幾口。茶水入口,溫涼清甜,雖不是名茶,自有幾分鄉間的樸實無華。

在程墨看來,老鏢師這一舉一動,非像是刀頭舔血的赳赳武夫,倒更像是滿腹經綸的飽學鴻儒。看的出神,程墨的眼神竟然有些直勾勾。

“卻不知,程大當家,您這所言,我們順發鏢局有您一家朋友,究竟是誰啊?”老鏢師言道,“老可不才,雖然這些年沒在江湖上混出些名堂,但人還總是認得不少,江湖上也總說是有些朋友,蒙您招待,如果我認識您這家朋友,他日必將領著他前來拜會!”

“豈敢豈敢!”程墨站起身,微微施了一禮,“老達官爺,實不相瞞,細算起來,我家這位恩公,也是多年前在順發鏢局裏保鏢。算起來,總要有二十年了,倒不知他如今是不是還在那裏,算起來,怹老人家,也應該快到花甲之年了!”

“哦,這倒好辦了,我在順發鏢局幹了多半輩子,你要說年輕一代的鏢師,我或許還有個把不熟稔的,要說這老一輩的鏢師,我自是熟悉的很!”老鏢師點點頭,“卻不知,你要問的是哪一位啊?”

“啊!果真如是?”程墨聽了老鏢師的話喜出望外,他站起身,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從門口摘下一塊帶手布擦了擦臉,含了口水漱了漱口,吐在門口的泔水桶中,巍然站定,整了整衣襟,這才說道,“老達官爺,休怪我多禮,實在是這位恩公爺,於我程氏血脈有再造之恩,我這才繁瑣了些禮數。恕個罪說,我家這位恩公爺,先鄉本是直隸天津衛西郊人士,長年在奉天順發鏢局,是數的上名來的達官,這位恩公,姓王,名義順,字表逸臣,因為慣使一把隕鐵打造的大刀,廣有些名望,江湖人送一個美號,叫‘麻麵隕刀王’的便是。”

聽了這話,老鏢師端起茶碗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顫抖,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麵前這人,竟然道出了如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