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回 勢不兩立

第46回勢不兩立

按照常理說,這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響馬,在某地經營許久,有了一定的聲望,是不願意輕易改換門庭,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經營的。

但這是常理,並不適合張占彪。

首先,張占彪所在的地方,雖有山,但山不高,沒有天然的屏障;山下雖有條河,但河淺浪低,趕上旱季還會斷流,沒有了水,這一眾人馬吃喝都成為問題,難以立足。更關鍵的是,這裏處於熱河山海關附近的五十裏,熱河自大清開朝以來,就是重要的戰略要地,朝廷或許可以容忍這裏有少量的不成氣候的響馬,但一旦這些響馬做大做強,馬上會引來官軍絞殺平山滅寨。

更不用提,張占彪本身就是清軍的將軍,是刀傷過八旗子弟,被拉到刑場準備開刀問斬的,若不是有真正知心換命的朋友,豁出自己的性命劫刑場砸牢反獄,這張占彪已經死了許多年。

這一樁樁的機緣巧合擺在眼前,張占彪深知,自己在熱河地麵已經沒有多長時間的戲能唱了。

恰巧在這個節骨眼,有江湖道的朋友,同為響馬的景雲峰程墨,要把自己的鄰山景玉峰拱手相送。單單聽這名字,“景玉峰”,風景秀玉的山峰,就讓張占彪心馳神往。更何況,兩家響馬位居一處,進可攻,退可守,雙方互為掎角之勢,有了更好的戰略縱深。

這大當家的程墨又是個忠良之後,本身就與大清不共戴天,他為人又忠厚義氣,渾是長相凶惡了一些,但人心卻是善良,這讓張占彪不再擔心“一山不容二虎”的威脅。

一件件事情機緣巧合的湊在一起,張占彪在決定和程墨結拜為把兄弟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未來在薊州漁陽了。

大家對於這一段美事,當然是認可的很。對於嘍囉兵、鏢師、趟子手而言,見證這一門結拜,還有額外的賞銀能拿。

這宴席從午後開始擺下,通宵達旦,一直到轉天晨曦微露的時候才結束。

再轉過天來,李飛雲攜帶著鏢銀先行北歸奉天,臨走的時候,給程墨、張占彪送上一份大禮。

“程大當家的、張將軍,此次我返回奉天後,會把這趟買賣退給那辭官的師爺。他自是不會知道我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曆,我隻告訴他官道上有響馬,我無力通過。讓他或是再找鏢局,或是自己找安保,抄近路繞行。這日子短則十五天,長則一個月。到時候,還會有另一個鏢隊帶著這三千兩黃金經過薊州漁陽。”李飛雲說道,“到時候,你們隻管取鏢,算是我給你們兄弟倆的一份大禮。但如果可能的話,切莫再傷人命。”

“李鏢主,您這厚禮我們無言以謝。尤其是對我而言!”張占彪深施一禮,“但我和您的順發鏢局,自還有一層血債,盡管我送上些許的撫恤金,但仍有冤仇。如果您的兄弟們有冤仇,讓他們隻管來找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張占彪自會給他們一個說法。”

“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在這趟買賣上,我也是有錯誤的。如果不是我失察,也不會保這貪官汙吏的贓銀。”李飛雲說道,“此事從我這裏,就此做結。張將軍,您給我那些已經枉死兄弟的撫恤金,確實是不少。但我回歸奉天,在您的基礎上,再給出雙份的撫恤,為他們的父母養老送終,保他們的孩子走正途,樂意習文的,我給他們請先生,樂意習武的,繼續來鏢局子裏習武,如果是女兒,出嫁前再給他們一份厚厚的嫁妝。這事兒,我自會了解。”

好馬出在腿上、好漢出在嘴上,這次話別,讓李飛雲與程墨、張占彪從一般的“道”上的朋友,發展成為真正可以交心換命的交情。以至於後來,盡管是亂世,但李飛雲的鏢行買賣越幹越大,一直幹到民國時期,都再沒有一次差池。

“李飛雲義結雙匪”的故事,也成為當年江湖中的一段美談。

擱下李飛雲咱不再提,卻說這程墨、張占彪兄弟倆,也到了要暫時分離的時候。畢竟,山寨不能一日無主,程墨要返回景雲峰,繼續自己的經營。張占彪也要收拾行裝、整理行囊,帶著自己的一班兄弟,去投奔程墨,正式入主景玉峰。

他倆約定,五日之後,在景雲峰下相會。

此後的幾年時間裏,這兄弟倆互相扶持,相互幫襯,兄弟和美,再加上李飛雲之後送來的“大禮”,在之後短短的幾年時間裏,這支隊伍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匡扶鄉裏,救濟窮人,殺富濟貧,幹的都是讓窮苦老百姓稱道的事情,景雲峰、景玉峰雙峰,竟然拉起了一支幾千人的隊伍。這一支隊伍,在接下來還發揮了大作用,咱當下暫且不表。

順發鏢局與張占彪和解、程墨張占彪結拜的信箋,陸續送達王義順這邊,王義順頗感欣慰。但他手下,卻著著實實還有些煩心事兒。

畢竟,這“王氏文武學堂”的經營,一日不如一日。

王義順為了維持這學堂的經營,已經身心俱疲。

有實力周濟學堂日常的趙家,對此也並不上心。之前二戲鍾先生後,王義順曾經對學堂內的每個孩子施加體罰,孩子們的屁股陸續長好了,便好了傷疤忘了疼。頑劣的趙德輝,還三日一搗蛋、五日一調皮,時不時的惹出些小禍,讓王義順和鍾先生撓頭。

唯獨讓王義順和鍾先生感到欣慰的,就是韓金鏞。

這小孩兒確實是好。

一方麵,他每日淩晨早起,伺候王義順起居,然後與王義順一老一小攜手攬腕到村口榆樹林的空地裏習學“宮廷譚腿”;另一方麵,韓金鏞癡心學文,每日裏在學堂內用功,是所有孩子裏成績最好的,他時不時發問,也讓鍾先生頗感驚訝,納悶這孩子年方十一歲,怎麽能夠問出這麽憂國憂民、深奧的問題。

此外,在鍾先生的女兒鍾芸眼裏,韓金鏞還有一顆好心腸。

為了降低開銷,維持學堂的吃穿用度,鍾先生授課不再收費,他和鍾芸祖孫二人住進了學堂的廂房,學堂孩子們的午飯也由鍾芸烹飪。韓金鏞上完課,便綁著鍾芸下廚。經常有好事的孩子,嘲笑韓金鏞做兒女姿態,不好習武卻好下廚。韓金鏞對此一笑而過。

事實上,王義順和韓長恩翁婿,也曾經就此詢問過韓金鏞。他的母親韓王氏,還曾經有去學堂幫著鍾芸做飯的想法。但韓金鏞卻以“將來做大事者,當下不拘小節!”回應。

在韓金鏞的心裏,和外公練武、聽鍾先生教書、陪鍾芸做飯,都是一等一的美事。

但時光荏苒,這一段時間裏,自覺不自覺的,韓金鏞身上的能耐已經有了驚人的長進。

關於這一點,韓金鏞自己心裏沒底,但王義順已經看在眼中,喜在心中。

可有人對於韓金鏞的成長,心有不甘。

這人是誰?這人是趙德輝。

趙德輝憑著自己年長韓金鏞兩歲、個子比韓金鏞高、氣力比韓金鏞大、家境比韓金鏞好,更何況還有他趙家和韓家、趙家和王義順過往的糾紛,趙德輝總想找個機會,好好打壓一下韓金鏞,以來自己顯出能耐,二來也給趙家長長臉,在小一輩的孩子們樹立更大的威信。

可這事兒究竟該怎麽辦呢?該怎麽找這個茬呢?要想讓小孩兒韓金鏞的顏麵掃地,他該怎麽做呢?

秋分的節氣就快到了,趙德輝想起了自己與韓金鏞的“秋分之約”。

看過前幾回書的人應該記得,韓金鏞剛剛開始習武的時候,曾經和趙德輝定下個約會,兩人要在秋分當天比試比試能耐。

孩童的話多半是玩笑,韓金鏞自是沒往心裏去,趙德輝也是。但他一肚子壞主意,在找借口的時候,想起了這個由頭。

對於趙德輝而言,當時這次無心的約會,恰巧是個天賜良機。

這一日午後,吃罷了午飯,孩子們都在學堂院子裏的陰涼地乘涼。韓金鏞在屋子裏綁著鍾芸刷碗筷。趙德輝卻神不知鬼不覺的,躡手躡腳的走到了屋裏。

我得說,這是在之後的幾十年人生裏,以及在之前的十幾年人生裏,韓金鏞唯一一次,被人以全身的力氣,一腳蹬在後心。

好在踹他的人不是什麽武學大家,而是沒什麽破壞力的趙德輝。

“你要幹什麽?”韓金鏞反手摸了摸自己有些酸痛的後背,問道,“沒招你沒惹你,幹什麽一腳踹過來?”

“小子,忘了麽?”趙德輝嘿嘿笑出了聲,“咱倆的約會到時見了,再過三天,就是秋分啦!咱倆定下的約會,就該到日子啦!”

“什麽約會?”韓金鏞微微有些惱怒,問道,“即便有約會,犯得上這麽沒有任何原因的偷襲我?”

“偷襲你,又怎麽樣?隻怪你經師不到學藝不精,話說教咱武功的還是你姥爺呢!”趙德輝問道,“你姥爺就沒有交給你,應該怎麽避免被人偷襲麽?”

“你……”韓金鏞有些要發作,但他腦子裏此刻完全是師傅“大刀張老爺”張源和外公王義順的囑托,他知道,即便與全世界為敵,趙德輝永遠是他最後的敵人,“你要怎麽著?”

“比武啊!”趙德輝笑了,“我們舅姥爺去世之後,咱倆曾經定下約會,相約秋分日當天,要比試比試相互的所學。現在日子就在眼前,你不會不認賬、忘了吧?”

“當然不會,隻是咱都是師兄弟,這樣分出個高下、強弱,真的有必要麽?”韓金鏞問道,“要知道,咱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你的舅姥爺是我的師傅,算起來咱倆也算是表親,真的要分出來誰強誰弱麽?”

“要分出的不是孰強孰弱,而是要分出來誰學到了真能耐,要知道咱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趙德輝說道,“你要是真有能耐,就用出來,你贏了我,我再發憤圖強。如果你贏不了我,你自己就要發奮圖強。總沒有比試,大家總是自己心裏暗自的美,這樣怎麽能進步呢?”

趙德輝一邊說,一邊挺直了腰板。韓金鏞發育的慢,這年華比趙德輝要矮一頭,更要瘦弱不少。趙德輝平日裏習慣駝背,此刻站直了身子,不但比韓金鏞高,更比韓金鏞壯上不少。

“可是你為兄、我為弟,你學藝早,我學藝晚,本身就不是對等的,即便要比武,也要等我的技藝純熟!”韓金鏞小腦袋搖了起來。

天天習武卻不比武,韓金鏞隻以為自己的能耐距離趙德輝還要差得遠,卻不知道他現在的能耐,四五個趙德輝也是白饒一樣。

“嘿嘿!我說,小孩兒,咱們的師承一樣,但咱的血緣不一樣。我雖然比你大幾歲,但是我的父輩、祖輩都是讀書人、生意人、當官的人。”趙德輝知道自己在心理、體力和發育程度上,都占了不少的便宜,他有些催促的說道,“你雖然比我小了兩歲,但無論是你外公、你父親,除了練家子就是農戶,不僅有把式,還有力氣,怎麽算,也是比我強。如果等你真的長大成人了,咱倆再比試,你反倒是占便宜了。”

趙德輝如是說道,卻實際上戳中了韓金鏞最自卑的地方。

清末,雖然傳統觀念上,仍然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度數高”的年景,雖然是仍然按照“士農工商”的順序,把人們從事的行業分為三六九等,但真正說話算數的,已經是手裏的銅子兒和銀票。

趙德輝把自己最得意的家族出身擺在前麵,就是要埋汰韓金鏞,埋汰他自幼就生活在農民的家裏,沒甚見識、沒甚生活、沒甚眼光。

韓金鏞顯然是被趙德輝短暫的挑釁激怒了。

“你說什麽?”小孩兒韓金鏞蠶眉倒豎,瞪起了一雙小虎目,向趙德輝問道,“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怎麽了?小孩兒?”趙德輝問道,“你這就生氣上臉兒啦?要知道,咱倆再怎麽鬧,無非是當鄉本土的鄉親,往前捯三輩、五輩的,備不住還有表親。表兄弟之間開開玩笑,說些玩笑話,比比能耐,有什麽犯歹噠?有什麽讓你生氣噠?”

趙德輝雖然一肚子壞水兒,可是卻知道如何說場麵話,用麵子給自己找場子,他這番話,還真讓韓金鏞說不出什麽別的來。讓韓金鏞即便想發脾氣,都無從發泄。

“好吧!”韓金鏞吃了個啞巴虧,點點頭,“讚這就去請教師傅,請教我外公和鍾先生,如果怹們兩位老人家同意比試,我自會跟你有一番較量!”

“別!別!別!”趙德輝大腦袋搖晃的和撥浪鼓一樣。

“你可千萬別!”趙德輝說道,“要知道,咱師傅你外公,拿你當掌上明珠,咱鍾先生,更是把你當成了未來的孫女婿。跟他們說了,他們萬一舍不得,怕我一個不留神,傷了你,傷了他們的掌上明珠、傷了他們未來的乘龍快婿,咱倆這比試,可就瞎啦!”

趙德輝這番挖苦,讓韓金鏞臉上一陣發紅、一陣發紫。

“趙德輝,你說什麽呢?”

韓金鏞尚未質問,在旁邊側耳傾聽已久的鍾芸,已經聽不下去。

“看見了沒有?小孩兒?”趙德輝看到鍾芸發問,更來了精神,“還沒找你外公,還沒找鍾先生,你未來的媳婦兒,已經聽不下去了,要給自己的小爺們兒討公道!”

“哈哈哈哈!”趙德輝身旁,幾個表兄弟向來喜歡起哄架秧子,他們聽了趙德輝的話,兀自大聲笑了起來。

鍾芸紅著臉,雙眼有些濕潤,終究沒法子多講,她扭過身子,不再言語。

鍾芸這樣委屈的情緒,卻刺激到了韓金鏞。

“別說了!”小孩兒韓金鏞高聲喊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不就是比試功夫麽?我答應你便是!比試什麽,什麽時候比試,怎麽定輸贏,全都你們說了算,我就一點要求!”

“我的表弟,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吧!”見韓金鏞已經中計,自忖將在比試中大獲全勝的趙德輝問道。

“如果你要贏了,你想怎麽著,悉聽尊便。但是你要輸了,以後在這文武學堂裏、在村裏,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做人,再不允許你胡鬧!”韓金鏞義正言辭的說道。

“哈哈!好!”趙德輝點點頭,叫囂道,“我說小孩兒韓金鏞,咱倆可就這麽說定了,再有三天就是秋分,到時候的比試,你可千萬別抵賴,咱倆三局兩勝定輸贏,勝者自勝,輸了可別抵賴!”

“比就比!所有在場的人都是見證!”韓金鏞伸出右掌,要與趙德輝三擊掌盟誓。

“好!比試之前,誰也不許跟家裏的長輩說!”趙德輝伸出右掌,和韓金鏞“啪”“啪”“啪”擊掌三次。

趙德輝沒想到,擊掌過後,他自己的右手掌、右臂,火辣辣的疼。但他心裏想的明白,無論此次比試是勝是敗,比武過後,老趙家和老韓家,都將自此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