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回 離經叛道

第28回離經叛道

且說,鍾先生對趙德輝施了體罰,趙德輝這孩子一時惱怒,竟然起了非智,要出血損招捉弄鍾先生。

各位看官可能要問,不過是用戒尺打了手心兩下,就要動這叛逆之舉,趙德輝這小子也太壞了?

是,也不是。

讓趙德輝心懷不滿的,還有另一件事。

客觀來說,光緒年間,仍是封建社會。封建,便有封建的規矩,便有封建的祖製。鍾先生這老學究,自己飽讀詩書,多多少少中過些功名,家中雖清貧,但也能保證兩鬥糧。

俗話說:“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但凡條件過得去的讀書人,絕不願意做私塾的老師。

那究竟是什麽,讓鍾先生接下來這門生意呢?這要從鍾先生的性格說起。

鍾先生雖然飽讀詩書,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但家中亦有些崇尚西學的親戚。一來二去,中西文化相碰撞,便讓鍾先生對當時的封建主流文化,有了更多的見地和抵觸。

所以,當他聽說青凝侯村的“大刀張老爺”和王義順結拜弟兄倆,要開辦起個中不中洋不洋的“文武學堂”的時候,心裏既抵觸又欣慰。

抵觸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樣的學堂,是不是還隻教授些“之乎者也”的中學;他更不知道,如果自己要把更多剛剛掌握,尚未熟練的西學教給學堂裏的孩子,這些孩子能不能接受;他還不知道,自己要是以傳統的中學做主要教學,孩子們能有多高的接受度。

但他欣慰,因為“大刀張老爺”聽聞他的顧慮時,滿臉笑容的說道:“鍾老師,我雖然是個武夫,一輩子舞槍弄棒,但心裏最佩服的卻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因為打天下靠武夫,把天下坐穩,卻全要靠你們這些讀書人。這文武學校的課程,教什麽、怎麽教,全憑您老做主,甚至,如果將來學校規模更大,要招進更多的文科老師,這些老師怎麽選,‘誰來教’的問題,也由您老全權負責。”

讓鍾先生更欣慰的是,當他提出自己唯一的要求時,即便這個要求“離經叛道”,“大刀張老爺”也應允了。

鍾先生說:“張老爺,我就一個要求。我這一輩子,有個獨子,獨子卻沒能得繼,隻給我生了個孫女。適逢亂世,這個獨生的孫女,將來或許是像如今的婦女一樣,一輩子當個‘睜眼瞎’,但我更想她學些文化。如果您老能接受,我想把她帶到‘文武學堂’。文,由我來教,讓她讀書識字長學問。至於她是不是個習武的材料,您老看。您老教他,我給您作揖,您老不教,我也不怪罪!”

“這……”是時,“大刀張老爺”聽了鍾先生的話,多多少少有些疑慮,“實不相瞞,鍾先生,這個要求,我恐怕不能答應您!”

“怎麽?”飽學如同鍾先生,聽到“大刀張老爺”直接的回答,也麵露失落之情。

“不不不!鍾先生,您聽我把話說完。”“大刀張老爺”說道,“學文,聽您老的,您隻要覺得令孫女是個讀書的材料,自可以來教學;但學武,我不敢應承。為什麽呢?因為這學武,彎腰、抻腿、學姿勢、擺架門,全要靠師傅口傳心授,時不時的糾正動作,難免要肌膚相觸。令孫女與老夫和老夫的結拜兄弟男女有別,真要示教了,外麵難免有風言風語。我們這麽大歲數,自且無所謂,但令孫女尚在年幼,過些年還要嫁人,此法恐怕是不妥吧!”

“這個……”鍾先生終究少想了這一層,他點點頭,“先生說的是,那就按您說的辦,我教她中學,讓她跟著其他鄉裏的孩子一起上課,這您沒意見吧?”

“自是沒有!”

這就是趙德輝對鍾先生第二個不滿的地方了。作為一個封建家庭的小衛道士,他始終瞧不慣坐在教室一角的那個女孩兒。更可氣的是,這女孩兒是鍾先生的孫女,學的不賴,比自己要好。

鍾先生的這個孫女叫鍾芸。不像一般的農家小女,這姑娘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學名。客觀的說,這孫女已經十三歲,已經到了見媒婆,相婆家的歲數,不去在家練女紅女紅,卻要擠在學堂裏和這一幫大小子念書。這才是趙德輝最看不慣的地方。

所以,當鍾先生的體罰著落在趙德輝的時候,趙德輝心中的不滿情緒疊加,亟待爆發。

好在,這一切讓韓金鏞聽到耳中。

“芸姐,我跟你說點事兒唄!”時隔不到一天,小金鏞在路上碰到了鍾芸,他攔住了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姐姐,說道,“芸姐,我昨天,聽到趙德輝這麽這麽這麽說。我心想,鍾先生終究是上了年歲,而且腿腳又不是十分利落,真要是著了那幾個壞小子的道,終歸是不好。您還是讓先生小心為上。”

“小金鏞,我問你,你怎麽知道的?”鍾芸一直挺親近韓金鏞這個學房裏的弟弟的,一來,小金鏞不像其他的學生一樣,看低鍾芸,認為男女有別,女人不能讀書,二來,小金鏞比其他的學生要聰明,真要說讀書成績,能跟自己比個高下的,也就是小金鏞。——用一句當下流行的話說,“學霸的世界是相通的”,這樣的相似處,讓他們之間自覺不自覺的有了種親近感。

鍾芸問:“小金鏞,你不怕你給我告密,他們會欺負你?”

“不怕!學文他們學不過我,學武他們更不是我的對手!”小金鏞說道,“即便現在我沒他們長得高、長得壯,至少我比他們跑得快,他們想打到我,自也是沒門的!”

“那好,我知道了。”鍾芸點點頭,他看到眼前這個矮自己一頭還要多的小孩兒,心裏油然而生一種保護欲,她摸著韓金鏞的頭,說道,“小金鏞,你聽姐姐跟你說,你好不容易進了這‘文武學堂’,一定要低下頭來好好念書,仰起頭來好好練拳,你如此年幼,卻已經有了俠肝義膽,有了如此的膽識,你將來的成就,肯定要高於他們的,切不可貪玩兒荒廢了時光啊!”

“姐姐我自是知道,你且放心吧!”韓金鏞點點頭,說道,“對了,我剛剛跟你說的,你可別忘了,一定要讓鍾先生小心那幫小子的壞主意。”

韓金鏞說罷便拔開小腿跑走了。

鍾芸沒有再做挽留,她望著這個小小的身軀慢慢跑遠去。

幸得有了小金鏞的提醒,鍾先生雖然依舊我行我素,體罰學生,教授中西學問,但鍾芸自此留了個心眼,她掩去了自己在課堂上過多的鋒芒,又格外留意那些淘氣的學生們給鍾先生挖下的“坑”,日複一日,倒也相安無事。

文化方麵,我們說,韓金鏞的學問已經日漸進境。因為篤誌要了解善惡美醜,在書中尋找自己的誌向,他始終沒有缺了課,也再沒有在課堂上走過神,自己的課本學完了,他就找鍾先生借書看。鍾先生對這個好學的小子,自有幾分肯定。

可是對於武術方麵,韓金鏞卻缺了很大一截。

這話為什麽這麽說?韓金鏞不是被“大刀張老爺”張源收為記名的徒弟了麽?

問題就在這兒,因為“大刀張老爺”張源的身體,自從文武學堂正式開課後,便每況愈下,到光緒八年冬天的時候,老俠客已經臥床不起。王義順礙著這大哥的麵子,自也不敢擅權,教這小金鏞練武。

老俠客終生未娶,雖有家財,但此刻已然全部散盡。趙氏三兄弟和他們的子嗣,見老俠客恐不久於人世,這老俠身邊又沒什麽長物,沒有什麽可以回饋子孫,也就不再投入過多的精力和感情,反倒是王義順和韓金鏞祖孫二人,把老俠當做自己的親人一般奉養。尤其是小金鏞,每逢放課後,就要到“大刀張老爺”張源的身邊,為老俠客端屎端尿,喂水喂飯。

老俠客雖然沒法子再給小金鏞傳授武藝,但精神好的時候,便給這孩子講一講江湖軼事、武史趣聞,小金鏞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老俠客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連結拜兄弟王義順的兩個外孫女——也就是小金鏞的兩個親姐姐出嫁,都沒法子前去赴喜宴。到光緒十一年春天的時候,扛過了冬日的苦寒,老俠客卻終究還是抵不過年歲,行將就木。

此時的韓金鏞,已經出落到10歲的光景。

那一個午後,是韓金鏞最後一次在“大刀張老爺”張源的窗前盡孝。

此時的“大刀張老爺”張源,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躺在自己的木板**,身下的被褥雖然是小金鏞的母親剛剛給絮的棉花,但他躺在上麵,仍然如同針氈一般。想翻身,翻不過,向吐痰,咳不出。老俠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於是對韓金鏞說道:“孩子,去,趕緊去,把你的外公和父親叫來!”

小金鏞不敢遲疑,他趕忙前去。即便這些年沒練功、沒練武,他的腳力自然還是當年的樣子。

待到王義順和韓長恩趕到“大刀張老爺”張源的病榻前時,張源已經氣若遊絲。

“兄弟,此生交你這個朋友,自是我最得意的。”張源有氣無力的抬眼,看了一眼王義順,說道。

“大哥您且不要說話,我這就著人給您請大夫,幾副湯藥喝下去,保您還有多年的好日子!”王義順深知自己的義兄即將不久於人世,但此刻,仍要執拗的說些好聽的話,討個好彩頭。

“嗨,兄弟,你我都是習武之人,習武之人受傷自己醫,多多少少都懂一些醫理,我還能讓你騙了?”“大刀張老爺”張源說道,“可惜的是,這些年,我躺在**,摸不到我的單刀了。可惜的是,我這一輩子跟兄弟你沒好夠。可惜的是,前兩年我拍著胸脯在你們翁婿麵前說,要把小金鏞出落成聞名的把式匠,可這些年臥床,連孩子的功夫都耽誤了!”

“大哥您且別這麽說。”王義順說道,“一切都是這孩子的造化,他要命裏是個好把式,他早晚也要絕藝加身。他若不是習武的命,那他這些年度過的書,也足夠他將來安身立命的了!”

“小金鏞!來!”“大刀張老爺”張源吃力的伸了伸手,招呼自己的記名徒弟。

“師傅,我在!”韓金鏞此刻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他強迫自己壓抑悲聲,跪在了“大刀張老爺”張源的床前。

“好孩子,別哭!是大姥爺我對不住你!咱倆雖有師徒之名,卻無師徒之緣,更無師徒的福分。可惜了你這身好筋骨。”“大刀張老爺”張源說到這裏,妄自歎了口氣,說道,“孩子你記住,受人一字便為師,我這些年沒教過你認字,沒指點過你的拳腳,我不是你的師傅。可是,我雖不是你的師傅,仍是你的大姥爺。這些年你盡這些孝,怕是讓你白白付出了!”

“師傅……”小金鏞哭做一團。

這孩子有情有義,悲聲大放之時,連王義順和韓長恩,都有些難過。

“兄弟,從今天起,我把韓金鏞正式托付給你了,你要替兄傳藝,給這孩子好好下幾年的功夫,把這些年孩子缺的課補上,讓孩子不至於受同學的欺負,不至於在江湖上受欺負,卻不知你能不能承擔我這個任務啊?”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王義順抱拳拱手,作揖說道,“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外孫!”

“不要把韓金鏞當成外孫,當成外孫,便不願讓他吃苦,可不吃苦,又學不到真功夫。”“大刀張老爺”張源高聲說道,他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加快了語速,“小金鏞你聽我說,你尚在年幼,隻知讀書的樂,習武的樂,卻不知讀書的苦,習武的苦。但隻有吃苦,你才能學得真藝。”

“孩兒記下了,孩兒記下了!”韓金鏞不住的磕頭。

“兄弟,還記的我當年給你的拳譜麽?那本‘宮廷譚腿’?”“大刀張老爺”張源問道。

“自是還記得!”王義順點頭稱是,說道,“您說過,宮廷‘譚腿’。多是武學基礎,指著它贏人,恐怕難勝高手。但你若是要用它來強身健體提升境界,自是可行的。這拳譜我一直留在身邊,未曾湮沒,更沒有擅自習學。”

“嗯,這是我饋給你的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等給我發完喪,你便教授孩子這套‘譚腿’。記住,武學有這話,‘不怕多學,就怕白丁’,你教給孩子過多的高招,未必是好事,讓他用這套‘譚腿’開蒙,將來這其中的益處,他會受用無窮……”話未說完,“大刀張老爺”張源開始劇烈的咳嗽,一股惡臭傳來。

嗅到這氣味,王義順知道,自己的結拜大哥,命將該絕,正在排空自己。——此用西醫理解,是人在將死之時,括約肌已經沒辦法再控製自己的便溺行為。

“大哥,您還有什麽要交代的,盡管說吧!”王義順老英雄血淚兩行,他掩麵而泣,說道。

“我活著,即便臥床,算是個牽製,趙家那三兄弟還不敢為非作歹;我死後,他們三個卻必要興風作浪。”“大刀張老爺”張源氣若遊絲,他斷斷續續的說道,“可他們幾人,畢竟是我的外親。我要你們立下誓言,除非迫不得已,除非他們真到了罪不容誅的地步,否則,留他們一條活路。”

“這自是當然,他們既然是您的外親,那邊如同是我的外親一樣!”王義順點點頭,說道。

“不!假如他們真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我要你親手殺了他們!”“大刀張老爺”張源說道,“小金鏞,你也是,你也要聽師傅的話,如果你外公沒法子殺他們,你就要替你外公殺了他們……我要你,替師傅用家法……”

王義順和韓金鏞,到這個當下,都已經泣不能言。

“大刀張老爺”張源卻雙目望天。

此時此刻,他紫薇薇的臉龐,已經皺紋堆累,形容枯槁;他的臉上有幾縷慘髯,紮紮愣愣,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曾經斬殘兵的那柄青龍偃月刀,此時就立在房門屋後,刀片光彩不再,鏽跡斑駁。

“我本身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料定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官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東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周文王訪薑尚周室大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的賢臣。閑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這“大刀張老爺”張源,突然用沙啞無力的嗓音,連唱帶喊的,最後唱出幾句《失空斬》的名段。

戲沒唱完,他額頭的皺紋,突然間鬆弛開。

一帶老俠“大刀張老爺”張源,竟然撒手人世。

王義順、韓長恩、韓金鏞祖孫三人自有一陣悲聲大作。

卻聽得,門外,悲聲更甚。

“表舅啊,我們來晚啦!我們給您老磕頭來啦!……舅姥爺啊,孫子看您來啦……”

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趙家三兄弟和他們兄弟仨唯一的子嗣趙德輝。

“王義順,老賊!你給我出來,我問你!人是怎麽沒的!”趙俊彥站在門口,高聲的喊道。

“對!王義順,老賊,你給我出來,我們表舅是個英雄俊品人物,身板兒硬朗著呢,前兩天看還能活到一百掛零了呢!說,你是怎麽把我們表舅給折騰死的!”趙俊海也喊了起來。

聲音之大,他們生怕,街坊四鄰會聽不見這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