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回 暮年壯心

第18回暮年壯心

縱橫江湖30餘載,見過的大場麵、大陣仗無數。再凶惡的敵人、再凶險的場麵,老鏢師王義順也不放在心上,自是會心一笑,所仗**馬、掌中刀,遊戲於人世間。但剛剛歸隱江湖不足一月,老鏢師的神經,卻如同被拉扯千萬遍的皮筋一樣,失去了彈性,一點點外界的刺激,便讓他崩潰。

見到民女的那一刹那,王義順真真切切的昏將過去。

何以讓他如此的脆弱?

小孩兒韓金鏞和他的母親,使勁抹著老鏢師的前胸、後背,替老人按人中順氣,給老人灌下一大碗溫涼布盞的開水。

王義順這才悠悠轉醒。

敷一醒來,老人碎碎念般的說道:“閨女啊,你怎麽,你怎麽出落到這般田地?”

老鏢師麵前的這個民女,正是自己親生的獨女鳳珠。多年未見,曾經的黃毛丫頭、大家閨秀,已經成為了中年婦女。女兒的雙眼中,再也見不到年輕時機靈的神色、智慧的光芒,留下的隻有飽經滄桑後磨礪出的順受。

“爹,您老說什麽?”鳳珠已然雙目帶淚,她緊緊的扶著自己多年未見的父親,自是激動,說道,“您老這是怎麽了?您老和我剛一見麵,就昏倒在這裏,這讓外人見了,在我自己看來,好不淒慘啊!何以讓您老傷心難過至此?”

“嗨,還用說麽,姑娘,見到你,我自是難過的很!”老鏢師點點頭,剛剛從暈厥中蘇醒,他有些渾身無力,顫抖著右臂,摸了摸女兒的發髻鬢邊,“孩子,我的閨女啊,鳳珠,你……你……你怎麽老啦!”

鳳珠聽了這話,倒笑了。

“爹,您老不是一樣,已經老了麽?”鳳珠說道,“別人都叫我鳳珠的時候,我還不到19歲。如今,我兒都已經快7歲了!”

“扶我起來,扶我起來!”王義順顫悠悠的用自己的右手抓緊自己的女兒。曾幾何,這血管外凸、青筋外露的右手,持刀專砍豪傑,手臂上浸染過的鮮血這些年難以計數,成名的俠客、有名的英雄、無名的賊寇,很難有誰能抵擋住這有力手臂持刀耍出的刀花。但如今,這右手卻顫巍巍,顫巍巍的摸一摸女兒的臉,顫巍巍的替女兒捋一捋鬢角的頭發。

“孩子啊,這些年,你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在家鄉相夫教子,為父我沒能給你幫上什麽忙,我慚愧啊!”王義順在女兒鳳珠和外孫韓金鏞的攙扶下,緩緩的站起身,他四下裏望去,眼裏盡是些蕭瑟,他自己不知是該自責還是自怨。

“孩子啊,你當家的呢?”王義順問道。

“當家的去鋤地了。”鳳珠問道。

“這麽說,家裏有幾畝田地啊?”王義順又問。

“過去有良田二十畝。但為了蓋新房,用十畝良田換了宅基地,又拉饑荒雇人工。本以為這幾年光景好,能夠很快把饑荒填上,但‘旱三年澇三年,不旱不澇又鬧了螞蚱啦!’”鳳珠越說越激動,這陣子倒是她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轉,“爹啊您不知道,本來是還有十畝良田和這瓦房,但這借來的錢還不上,利滾利利滾利越滾越多,債主子把官司打到了地方,這地方官和債主子沆瀣一氣,收走了咱家的瓦房,又把這十畝良田置換成了三畝旱田,就這,帳還沒有還清!”

王義順之女越說越委屈,越說眼淚越多。剛剛初見外公,甚是興奮的小金鏞,此刻遮去了那興奮之情,懂事的替母親掩淚,卻也露出了幾分傷心。

“孩子,別哭,爹回來了,有什麽事情,都著落在爹的身上!”王義順點點頭,安撫著女兒外孫的情緒,“走,咱進屋,進屋好說話。”

祖孫三人,攜手攬腕準備進到柴房之內。

“乖,兒子,去地裏把你父親叫回來!”鳳珠對金鏞說道,“告訴他,你姥爺回家了,讓他打幾兩酒,割一斤五花肉,今晚我們吃炸醬麵,給你姥爺接風洗塵!”

不消得多時,小金鏞牽著父親韓長恩的手回來了。

王義順端坐在柴房的正廳,看著自己老實怯懦的姑爺,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嶽父老泰山在上,請受小婿一拜!”韓長恩倒是懂禮節,剛剛進屋,他見王義順,低頭便拜,“不知嶽父回鄉省親,小婿未能遠迎,還望您老恕罪!”

俗話說,張手不打笑臉人。這韓長恩雖然有些怯懦,但是卻知書達理,禮多人不怪,這一來,王義順心中有再多的不滿,自然也無處發泄。更何況,這韓長恩本就是個本分的農人,沒有什麽驚人的本領和見識,這倒讓王義順更加自責,這些年忙於江湖之事,忽視了女兒,令這一家受了太多的委屈。

“孩子,起來說話,我問你!”王義順抬了抬手,說道,“你坐下。”

“嶽父在上焉有小婿的座位!”韓長恩說道。

“罷了,坐吧,咱翁婿二人聊聊天,你把這些年的經曆和我具體說一說,怎麽著,就家道中落了呢?”王義順問道,“我記得,與我女成親之時,你承應祖上的土產,確有良田二十畝。前兩天我收到你的信,信中你也說又蓋了新房,這新房怎滴就又被別人收走呢?”

“老泰山在上,小婿無能,苦了您老,苦了令千金,還望老嶽父海涵!”柴房簡陋,但好歹也擺上了桌椅,分出了主客之位,剛剛坐下的韓長恩,聽了這話又站起身來,他跪倒在地,再次磕頭致歉,“要怪,隻怪我一時遇人不淑交友不慎,這才中了別人的道!”

“嗨,孩子,有什麽話,你坐下說,千萬別跟我這客氣。即便天塌下來,有大個兒的頂著,你自然不必多慮。你且跟我實話實說!”王義順大馬金刀坐在主位,多年行走江湖的經曆,讓他自覺不自覺的帶出了一股霸氣,在熟稔的人看來尚且無妨,但在多年未見的女婿麵前,這氣場自絕不自覺的便有些淩人。

“家書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更何況,您老提及的那封信,如是之前收到的,那卻是晚了太長時間。小婿不敢隱瞞,那信應該是小婿兩年前托人帶給您的,隻是不知為何耽誤良久。”韓長恩雖然聽了王義順的話,對坐應答,但卻也隻敢用屁股輕輕沾在椅子邊上,他侍坐於一旁,小心翼翼的說著,“話說,小婿與令女成親之後,分家確實是得到了父輩留下的二十畝良田,前些年收成好,頗有些積蓄。那幾年剛剛得了幼子金鏞,我就心想,既然有了孩子,又有些積蓄,就應該置下更多的產業。於是,小婿和令女商量了一下,打算選一個好地方,蓋個四合院。一來房間多了,您老回家省親養老,有個落腳的好地方,二來,這日子也能越過越紅火,這家業也能越積攢越大。”

“既然如此,卻又為何把這良田變成了旱田,這四合院,蓋起來又是怎麽被人收走的啊?”王義順聽到這裏,正襟危坐,問道。

“唉,選來選去,適合蓋四合院的好宅基地,卻並不多。我四處托朋友,選了塊好地方,想要補償些資財或田產,和人家做個置換。但買的不如賣的精,這置換宅基地,竟然用去了咱家的十畝良田。”韓長恩說道,“我當時也是看好那塊地方,一來二去癡了心,沒有和令女商量,就自作主張和人家簽了協議,等到再想反悔的時候,卻也不能。”

“即便如此,十畝良田的出產,也足夠你們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啊!”王義順問道。

“確實如此,可是有了宅基地,卻要在上麵蓋房。小婿世代務農,對這土建本是沒有什麽概念。是時,給咱幫忙良田置換宅基地的朋友自告奮勇,要給咱當監工。我一想,這樣也好啊,一個好漢三個幫,有朋友相助終究是好事。沒想到,我結交的這個好朋友,卻實實在在是我看走了眼。這朋友見我家資尚可,竟然在督見的過程中,幹起了‘騎驢’的勾當,三番五次的從工錢中克扣。工人沒錢,就張口要,他不允,建造便停工,這麽一來,我就得不斷的往工程裏添錢。積蓄花沒了,工程沒完工,隻能借貸。我誤交的‘好朋友’,便引我到村裏專門放印子的財主家。簽下的借據本是三分利,兩年還清。但這後來三分利卻被演繹為月息,利滾利利滾利,隻借貸了50兩紋銀,到頭來竟然滾成了200兩。您知道,我一莊稼人,打死我、嚇死我、殺了我,我也湊不足這200兩紋銀啊。那財主便把官司打到了地方,地方老爺本就手腳不是那麽的幹淨,與財主沆瀣一氣,再加上咱確實是欠人家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於是就走了這麽個流程,以尚存的十畝良田為據,置換了財主家的三畝旱田。但債卻沒有因此全清,隻抵了120兩紋銀的債,好在利息降到了一分。又是一年,這剩餘的80兩紋銀的債,竟然又滾成了150兩,咱再吃官司,就又抵出了剛建好的宅子,隻能住在這我父過去留下的三間柴房之中。眼見得,又是半年過去了,這兩年收成不好,沒什麽積蓄,褲腰帶紮的再緊,也是從嘴裏存錢,這又能存下多少。估計,到時候,這三間柴房也要歸這財主了。”

韓長恩說到這裏,竟然衣袖掩麵,嗚嗚的哭出了聲音。

“嗨!孩子,不是我說你!”王義順聽了這一席話,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奈,“你讓我說你什麽好,遇人不淑交友不善也就罷了,這分明是你想的不圓全,才鬧出了這事端。好在我回來了,要不然,你們一家真要被這歹人欺負到底了!”

王義順說道這裏,韓長恩和鳳珠夫婦,自是一陣嗚咽。倒是這小金鏞,不為這場麵所擾。年齡雖小,但他說話擲地有聲:“外公,既然您話說道這裏了,顯然您是有了主意,我父我母受了委屈,受了騙、受了欺負,您老就是要伸張正義,為了這一樁家事,出出力了唄!”

“豎子無謀,我們翁婿在這裏說話,焉有你插嘴的道理!”韓長恩有一些惱怒,盡管金鏞道出了自己的心事,但此時插嘴,倒更顯得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無能。

“唉誒!”王義順聽了小金鏞的話,反倒把自己這一臉笑容,給了自己的外孫。在王義順看來,為俠者,若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反倒成為江湖的笑柄了。盡管自己已經歸隱江湖,但家人受了委屈,自己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小金鏞年紀輕輕,俠肝義骨,把自己的家人擺在首先的位置,這讓王義順格外看重。

王義順朝韓長恩搖了搖、擺了擺手,把最燦爛的笑容、最慈愛的表情,展現給自己的外孫。他說:“孩子,你算說對了!這樁事情,姥爺我管了,我管定了!闖了一輩子江湖,一輩子為了兄弟、朋友出力,現在家裏有難、兒女有難,我豈能坐視不理!”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一刻,王義順的臉上,浮現出當時年輕時才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