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這年秋假,我終於可以再一次見到趙一玫和何惜惜。

我們約定在鹽湖城見麵,然後四個人一起租一輛SUV開車一路向東,進入黃石國家公園。

這是我來美國的第六年,竟然也是我第一次正式的旅行。

飛機在夜空中緩緩降落,我太愛美國的夜景,白日裏被我們戲稱為大農村的城市在此時全都蘇醒過來,大片大片的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條條流暢的線條穿梭在城市中央,光怪陸離,卻又美不勝收。

“你知道嗎,”我轉過頭對顧辛烈說,“我一直認為,隻用從夜空中眺望腳底的城市,才能感覺到這個國家的力量。”

“還有行駛在一望無際的高速公路上。”顧辛烈笑著接過我的話。

因為舊金山離鹽湖城較近,趙一玫和何惜惜兩人先抵達這裏,等我和顧辛烈走出機場,一輛本田的SUV正好緩緩開過來,停下我們麵前,喇叭聲長鳴,副駕座的車窗搖下來,趙一玫一隻胳膊懶懶地搭下來,帥氣地衝我比了一個開槍的動作。

“Shot!”

“神經啊!”

我哈哈大笑,大步跑過去,她從車裏走下來,我使勁抱住她,一時間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麽。

何惜惜將手搭在方向盤上,酷酷地繃著一張臉,我衝她做了個鬼臉,她終於忍不住笑了。

倒是趙一玫,努力往外掙脫我的擁抱:“薑河你放手!你壓到我胸了!”

我這才不情不願地鬆開手,指了指我身後的顧辛烈:“嗯,顧二蠢,我室友。”

何惜惜和趙一玫同時意味深長地:“哦——”

我滿頭粗線,一旁的顧辛烈靦腆羞澀地一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雞皮疙瘩落了一地,瞟了眼他,哪知他繼續羞澀靦腆地加了一句:“正在努力中。”

我感覺我被我的前任室友和現任室友聯合調戲了。

我一腳狠狠踩他的鞋上:“裝什麽純!”

他繼續靦腆羞澀,衝我拋了個媚眼:“這不是未來娘家人麽?”

我覺得自己有點崩潰。

鹽湖城是猶他州的首府,這是全美唯一一個不是以基督教為主的州,這裏的人大部分是摩門教徒。

我們隻在鹽湖城停留了一日,便直接開車前往愛達荷州。顧辛烈在前麵開車,我們三個人坐在後麵聊天,出發前我專門去沃爾瑪采購了整整一車的零食,我打開飯盒,遞了一根雞腿給何惜惜:“多吃點肉,你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

她依然一頭短發,花了點淡妝,整個人看起來明亮多了,穿著薑黃色中性風衣,我不由得感歎:“惜惜,你變漂亮了。”

“是啊,”趙一玫嫌棄地打量了我一身的運動裝,“某人,倒是沒怎麽變。”

“胡扯!我的已經努力從A&F提升到了PINK!”我指著自己衣服上的標誌大聲抗議。

“是哦,”趙一玫十分理解地點點頭,“你終於發現A&F這樣秀身材的運動裝不適合你,改到了PINK這種純少女的運動裝,挺有自知之明啊。”

我惡狠狠地瞪她,她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

何惜惜開了一瓶威士忌,倒在玻璃杯中,她喝了一大口,窗外景色飛快往後退,哥德式的建築物一棟一棟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何惜惜回過頭,下定決心一般對我說:“薑河,我要結婚了。”

“噗——”

簡直是晴天霹靂,我被嚇得嘴裏的雞肉全部噴了出去,差點沒被趙一玫揍死。

趙一玫十分憤怒:“都說了告訴她她一準會噴!”

“結婚?和誰?”

在我心中,何惜惜是絕對的異性絕緣體,我一直以為,等以後,趙一玫閃婚閃離無數次後,何惜惜都應該還是單身的。

不對,電光火石間,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個雨夜,我在宿舍樓下看到的那一幕,匆匆一瞥的男生的側臉,她獨自在雨中站了好久。

那時候,江海就站在我身邊。答應我以後陪我一起逛超市,幫沒帶錢包的我付了Always的錢,給我講State Quarter,還送了我一玫印有加州州徽的二十五美分硬幣。

現在回想起來,往事一幕幕,已是恍若隔世。我原以為我早已忘記,原來一切隻是自欺欺人,關於江海,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薑河?”何惜惜皺眉叫我。

我這才回過神來,知道剛剛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於是我趕忙若無其事地大腿一拍:“哦哦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那個瑪莎拉蒂?”

車內一下子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隔了良久,何惜惜才開口:“你怎麽知道?”

“我看到過一次。”

何惜惜慘淡地笑了笑,“那都是多早的事情了,一個同學而已,那天下雨,他正好送我回去。”

唬誰呢,我在心底想,一個同學,他走了你在雨中呆呆地淋了一個小時的雨,一個同學,我一說送你,你就知道是下雨的那天。

我裝模作樣地“嗯”了一聲,“那你要和誰結婚?”

何惜惜的未婚夫叫John,是美國一家連鎖酒店的繼承人,也是斯坦福畢業,喜歡打橄欖球和射箭。何惜惜在手機找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張他的照片給我看,金發碧眼,五官立體深邃,足夠勾魂。

我倒吸一口涼氣,“上等貨啊!”

何惜惜沒說話,倒是趙一玫將我腦袋一拍,“會不會說話,這哪隻是上等貨?極品中的極品好嗎。”

說得沒錯,他是美國人,何惜惜嫁了他就能申請綠卡和美國公民身份。我們都知道,何惜惜從事的是石油能源業,要不是因為她名校畢業,根本連最廉價的職位也找不到,有了綠卡以後,她的發展空間可以大很多,怎麽也得去埃克森美孚。

再說了,人帥得跟好萊塢明星一樣,身價上億,這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

我這麽一分析,一下子對何惜惜豎然起敬:“活生生的童話故事啊,言情小說都不敢這麽寫的!”

何惜惜一根雞腿塞我嘴裏:“別貧。”

我接過雞腿,咬了一大口:“你們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

三月的舊金山下了一場雨。她在路邊的書店裏躲雨,年輕英俊的服務員主動遞給她送上熱茶和可可蛋糕,她驚訝地抬起頭,他笑著衝他紳士地鞠了一躬:“For your beauty。”

那似乎是她這一生,第一次被人稱讚說她美麗,何況對方藍色的眼眸是如此的真誠。

她一口蛋糕,一口熱茶,坐在愜意的書店裏享受著難得的寧靜。外麵雨水如簾落下,路過的車輛將水濺到人行道上,可是那與她無關,書店裏的歌不知何時被他換成了一曲舒緩的小提琴。

走的時候她執意要買單,找下的零鈔給他做小費,他不收,她放在桌子上,一溜煙跑了。

下一周周末,她習慣性吃完飯後散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那家店裏,他穿著藏綠色的店員服,大大地鬆了口氣,笑著說,你終於來了。

她這才知道,他等了她足足一周。

她向他解釋,自己平時開車上班,隻有周末才會步行經過這條街。他笑著點點頭。

何惜惜沒有事情做,便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他依然送上熱茶和可可蛋糕。後來漸漸的,她養成了習慣,每周末都會去那家書店。

他們也開始聊天,多半都是他聽她說,她說自己來自中國,她的故鄉臨海,但是和舊金山大不相同,他們的碼頭不像漁人碼頭那樣浪漫與詩意,那裏全是打魚的船隻,工人們被曬得脫皮,年紀輕輕就已經將眉頭皺成“川”,家裏有一大家人等著養。

“‘川’你知道嗎?”她笑著問他,用手指在木桌上寫,撇,豎,再一豎,就是一個漢字了。

他覺得驚訝,問她這是什麽意思。

“River,”她想了想,又覺得無論用什麽語言也無法描述出這個字真正的意思,於是用手機找來一副水墨畫,指著上麵勾勒出的江川給他看,“這就是‘川’。”

後來有一次,公司臨時放假,她不想太早回家,便開著車去了一趟書店,服務生已經換人,帶著奇怪帽子的年輕人說:“我是這裏的店長,也是唯一的店員。”

她奇怪地說:“How about John?”

對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女孩。

何惜惜這才知道,對方其實並非這裏的店員,隻是店長前段時間失戀,呆在家裏不肯出門,作為朋友他正好沒事,過來玩玩。

“因為你的原因,他現在每周都要過來工作。我還得給他付薪水呢。”真正的店長開著玩笑抱怨地說。

隻是那時候何惜惜依然不知道對方身世如此顯赫,他們從未在書店以外地地方見過麵,他有一次無意間說知道一家好吃的湖邊餐廳,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她笑著拒絕了對方,說自己習慣一個人用餐。

就這樣過了一年,她因為身份問題工作受到牽連,自己一個人躲在家裏哭,忘了那是個周日。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窗外叫她的名字。

她推開陽台的門,看到他站在那裏,穿著酒紅色的襯衫,他衝她笑了笑,他其實是個非典型性的美國人。

何惜惜十分吃驚,問他為什麽知道自己的住址。

他沒有回答,隻是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她習慣於將心事鬱積在心底,那一天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全部說了出來。

等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發現對方認真地看著自己,說,你可以嫁給我嗎?

何惜惜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或許說的是“merry”或者“Mary”,但絕不可能是“marry”。

是的,沒有身份,她就要丟掉飯碗,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回國,這個國家,天天叫囂著人權和平等,其實是世界上最看重階級的地方,她需要一張綠卡,發了瘋的想要,可是不是這樣的,她嫁給他?

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Family Name,他亦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何惜惜。

況且即便她在這個國家呆了六年,每天和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打交道,必要的時候,她甚至能將口音切換成印度或者英國,但是她從未想過,要找一個不同顏色皮膚的人結婚。

於是她搖搖頭,正準備拒絕,他忽然開口說:“Because I love you。”

不是為了幫她,不是可憐或者同情。

聽完何惜惜的故事之後,我目瞪口呆,這樣算下來,我果然是最丟人的一個,追在人家屁股後麵跑了十年,手都沒牽到,就輸渣渣都不剩,連滾帶爬地跑去了波士頓。

“沒有想到,你竟然是我們之中最早結婚的。”

我明明很為她開心,但是又莫名其妙地有一點傷感,我也不懂這是為什麽。

大概這就是成長吧,眼睜睜看著陪你哭過笑過的朋友漸漸走遠。

這天以前,我一直還天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小女孩,從初中開始,我就比周圍的人小,所有人都叫我小妹妹,所以我理所應當地也認為自己是個小妹妹,一晃,十年過去,周圍的人都開始討論著找工作、買車、移民,我還未從夢中驚醒。

直到我最好的朋友要結婚了。

何惜惜又倒了一杯酒,酒杯貼在唇間,她的樣子看起來很落寞,我正準備張口再問她一句話,

“那你……”

就在這時候,車子忽然停下來。

一路沉默的顧辛烈終於咳嗽了兩聲:“我們到了。”

我朝車外望去,按照行程安排,我們現在抵達的是愛達荷福爾斯著名的MESA瀑布。七色彩虹跨在水中央,宛如在半空中開出的花。

2.

下了車後,我不滿地走到顧辛烈旁邊,低著頭踢了踢他的鞋子:“我話還沒說完呢。”

他側過頭來看我,想了想,說:“你站那邊去,嗯,瀑布正麵,我給你拍照。”

我不滿意地瞪了他一眼,還是不情不願地走到了他對麵。

顧辛烈打開相機,找了找角度,然後衝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薑河,笑一個。”

我才不笑!我伸出手,拉開下眼瞼,吐出舌頭扮了一個鬼臉。

顧辛烈也笑眯眯的,怎麽醜怎麽給我拍了一組照。我走過來嚷嚷著要刪掉,我們湊得很近,風將我的衣擺吹在他的身上。

他忽然輕聲說:“別問。”

我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說:“你剛剛想要問她的話,不要問。”

我瞪圓了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顧辛烈斜睨我一眼,“總之你別問。”

是的,在顧辛烈突然停車前一秒,我想要問何惜惜:“那你幸福嗎?”

這一句沒有問出口的話,沒想到三年後換成何惜惜問我,她問:“薑河,你幸福嗎?”

直到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當初顧辛烈為什麽讓我不要問。

它是一把利刀,刻在心上,刺出血來。

命運究竟是什麽,它永遠隻讓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人幸福,更小更小的一部分人一直幸福。

趙一玫站在懸崖邊上,風吹得她的風衣獵獵飛舞,她一個人站在荒蕪的雜草之間,忽然放聲大喊:“沈放——沈放——”

空曠的山穀無人回答,我走過去,拉了拉她的衣服。

趙一玫轉過頭看我,笑了笑:“我沒事。”

我絞盡腦汁,想要安慰她幾句:“你可以試著每天欺騙自己,我已經忘記他。”

“那你做到了嗎?”

我笑了笑,故作深沉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每一段感情,無論是兩情相悅還是一廂情願,到了最後,都會留下一點後遺症。”

趙一玫愣愣地看著我:“其實江海……”

我將手指伸到嘴邊,比了一個“噓”的姿勢。顧辛烈就在不遠處,我總覺得,當著他的麵討論江海,是對他的一種傷害,我不能總是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等了一會兒,我走到顧辛烈身邊,他皺著眉頭悄聲問我:“你的朋友,怎麽一個比一個傷情?”

我瞪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悶聲回答:“最傷情的在這兒呢。”

顧辛烈回瞪我一眼,不說話了

離開MESA瀑布後,我們徑直來到傳說中的黃石國家公園。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們是帶著帳篷來露營的,顧辛烈提前預定了帳篷區的位置,這才得以住下。

這是我第一次住野外帳篷,吃過晚飯以後,我正在躺在帳篷裏發呆,顧辛烈就在外麵叫我:“薑河,出不出來看星星。”

星星有什麽好看,雖然腹誹著,我還是從帳篷裏爬了出去,用帳篷的門簾將自己裹住,探出一個腦袋。

顧辛烈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手臂上掛著的黑色羽絨服丟在了我的頭上。

“不是讓你帶厚衣服了嗎?”

“箱子裏,還沒拿出來。”

走出帳篷,我抬起頭,才明白顧辛烈為什麽要叫我出來看星星。

皎月當空,星辰羅列,垂得極靜極靜,手可摘星辰,原來是這樣。望著浩瀚天空,我忽然深深的感覺,我們所經曆的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絕望,在大自然的麵前都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不值一提。

我終於鼓起勇氣:“顧辛烈。”

“嗯?”他回過頭看我。

我正準備問他,那顆玻璃珠背後究竟是怎樣的往事,忽然不遠處有人驚聲,我和顧辛烈一同抬起頭,才發現一顆流星劃過。

在美國,大自然的美麗是同時間無關的。就這樣不經意間,流星一顆一顆劃下來,我張大嘴癡癡地望著,顧辛烈拍了拍我的頭:“笨蛋,快許願。”

“啊?哦。”

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合上十指閉上眼睛,一瞬間卻不知道該許什麽願。

那麽,我在心底想,就讓我的家人朋友平安喜樂,健康無憂。

……至於江海,想到這裏,我的心又開始疼,仿佛有千萬細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上麵,我最後隻能屏住呼吸,麻痹自己,仿佛讓時間和疼痛在這一刻都靜止。

但願江海,我心愛的男孩啊,他永生都不必體會我此時此刻這種痛。

“薑河?”顧辛烈的聲音輕輕從我身邊響起。

我張開眼睛:“嗯?”

“許好了麽?”

“嗯。”

“回去吧,”他將手插在褲子包裏,隨意地踢了踢地上的石頭,“明天見。”

回去之後,我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幹脆摸出手機來刷郵件。等了一會兒,我的瀏覽器有新的消息提示,因為我的手機和筆記本瀏覽器是同一個賬號,所以我隨意地點開收藏夾,本來是想看我收藏的連衣裙有沒有打折,結果第一眼就看到了不久前那個叫“江河湖海”的博客。

沒有想到博主竟然給我回話:“不必。”

冷漠的語氣反而激發了我心中的不滿,大概也是因為閑得慌,我披著“日月星辰”的ID敲著手機回過去:“江河湖海,終有流盡的那一日。”

然後我才點開我的心心念念已久的連衣裙,依舊沒有打折,我有點惆悵,或許在打折之前它會先賣斷貨。

“要不要一咬牙買了呢,”我在心底糾結。

雙子座最糾結了,我真是煩透了自己,可是認識趙一玫後,她告訴我,所有的選擇綜合症,隻是因為窮。

“這樣好了,如果這個人能夠把博客名字改了,我就送給自己一條連衣裙。”

這樣想著,我才心滿意足地關掉手機準備睡覺。寂寞的女人真是可怕。

3.

第二天我從帳篷裏爬出來,才發現外麵下雪了。

“再晚一點,黃石就要鎖園了。”

“我們運氣不錯。”

我們在風中前行,黃石風景絕美,處處都可以入畫。路上有鬆鼠跑到路中央,歪著頭打量我們。我蹲下身,伸出手,它便爬到了我的大腿上站在,我們三個女生的心都要被它融化了,想要叫又怕嚇到它。

顧辛烈笑著舉起單反,衝它說:“來,笑一個。”

它不理顧辛烈,還是扭著頭到處轉,我笑話他:“笨蛋,它是美國長大的,聽不懂中文,你要說‘cheese’——”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話音剛落,那隻可愛的小鬆鼠真的就轉過頭去,盯著黑黢黢的鏡頭,顧辛烈眼疾手快,按下“哢嚓”,給它來了個特寫。

拍了照,它還不肯走,它不走,我們三個也舍不得走。

“我們能不能偷一隻帶回去?”趙一玫忍不住說。

沒有人理它,我抱著手上的鬆鼠不肯撒手。

我鼻子一抽:“我的馬,我的河川,我好想它——”

“放心吧,它在馬場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日子過得比你舒坦過了。”

“不!它肯定特別想我,茶不思飯不想的,也不知道瘦成什麽樣子了。”我越說越難過。

顧辛烈哭笑不得:“那這樣吧,我們和她們一起去舊金山,看一眼你的愛馬再飛回去,頂多耽誤一天的時間。”

我愣了愣,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個計劃的可能性,最後搖搖頭:“算了,這樣你得翹一天的課。”

“沒事麽。”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搖搖頭。

趙一玫在一旁捶了一下我的頭:“沒出息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隔了一會兒,路邊又跑出三隻鬆鼠,我們麵前那隻鬆鼠便一溜煙地跟著跑了。

我們隻得繼續前行,除了鬆鼠外,一路上還遇到黃石最常見的野牛和麋鹿。一路走到山頂,向下俯瞰,整座山穀盡收眼底,氣吞山河也不過如此。

雪越下越大,精疲力盡之後我們找了一家客棧住下,老板提供的自助晚餐被我吃得幹幹淨淨。

我們和老板閑聊了幾句,他建議我們再停留幾日,那時候便不能再開車進山,可以去租雪地摩托,方圓千米全是茫茫的雪,別有一番滋味。

我們的行程並不緊湊,在商量一番後決定感受一下雪地摩托的魅力。況且這家客棧的烤鬆餅實在太好吃,老板答應我接下來的幾天會親自教我做。

過了幾天,大雪封山,我們準備去租雪地摩托的時候,被告知今天公司還有拉雪橇的名額,大小姐趙一玫當機叛變,丟掉雪地摩托就去找雪橇。

最後分好組,趙一玫和何惜惜一車,我同顧辛烈一車,一車需要八隻雪橇狗,一見到我們,體型龐大的狗們就撲上來,像狼一樣嗷嗷叫著將我們撲倒在地,工作人員費了好的大勁兒才將它們拉回去。

“這是哈士奇嗎?”我疑惑地問,“怎麽這麽胖?”

“哈哈哈,這不是哈士奇,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它們比哈士奇適合在雪地裏行進,耐力更好。”工作人員哈哈大笑著給我解釋。

“我就說嘛,哈士奇哪有這麽胖。”我一邊說著,一邊不由自主地瞟了顧辛烈一眼。

顧辛烈滿臉問號,“你看我幹什麽?”

我這才想起他並不知道我偷偷在心底給他取綽號哈士奇的事情,於是一本正經地咳嗽了兩聲:“你不覺得,你和哈士奇,有點,神似?”

“哪裏神似了啊!”顧辛烈抓狂。

“你知道什麽叫神似嗎?”我十分耐心地給他解釋,“就是精神層麵特別相似。”

我差點被顧大少單手扔下雪橇去。

雪橇犬在山中馳騁,這裏是屬於它們的遼闊天地,在最窄的彎道轉彎的時候,狗狗們興奮地大叫一聲,向前一撲,我坐在雪橇裏差點被甩出去,我被嚇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顧辛烈眼疾手快,雙手伸出來一把摟住我。

拉雪橇的大叔好不容易用力拉住極速奔跑的雪橇犬,轉過頭擔心地看我:“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我搖搖頭,我同顧辛烈麵麵相覷,他這才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別過頭去。等了一會兒才悶聲問:“你沒事吧?”

我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我們這裏三層外三層裹得跟粽子似的,你又占不了便宜,一個人在那邊害羞個什麽勁兒啊。

大叔再三確認我並未受傷後才拉著雪橇繼續出發,我拍了拍顧辛烈的頭:“剛才謝謝你。”

他這下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帶著褐色的眼眸看著我,就這樣麽一眼,我忽然愣住,剛才轉角時險些跌落在雪地裏的驚險感,和他緊緊抱住我的安全感,在我心底如破土春筍一般瘋狂地長了出來。

一顆原本就不大的心,此時此刻,竟然被塞得滿滿當當。

說些什麽,我在心底提醒自己,快說些什麽。

沒想到,顧辛烈卻先開口了,他蹙著眉頭:“你為什麽從馬上摔下來?”

啊?我被問住,頓了一下,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我有些無奈地攤開手:“不是說了麽,不小心摔下來的。”

仿佛不信任似的,他又看了我幾眼,伸出手哈了幾口氣:“我就是又突然想起來了,你別介意。以後小心點。”

“嗯,”我看著前方,樹林已經被大雪覆蓋,葉子下凝結出晶瑩的冰,我輕聲說,“不會有下次了。”

4.

我們從黃石國家公園離開的時候,園區已經放出即將關閉的消息。顧辛烈在暴風雨中連續駕車十幾個小時,終於把我們帶出了那片風雪交加人煙罕至的地區。

他趴在方向盤上休息,一路上我們多次提出同他交換,我們也持有駕照,他都是苦笑著搖搖頭。我偏偏不信,一屁股將他擠走,可是車子才剛上路沒開幾米,我就不敢走了。山區路多崎嶇,在這樣的暴雪中,雨刷根本沒有用,看不清前方的路,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打抖,一鬆開來,上麵全是汗水。

所以在看到陽光穿破烏雲射到我們眼中的那一刹那,我們都忍不住驚呼起來。

我同一玫和惜惜在鹽湖城分別,臨走的時候我抱著何惜惜不肯鬆手,最後是被趙一玫硬生生扯開的:“又不是見不到,至於麽!”

說得也對,我還是忍不住說:“婚禮的時候一定要請我啊!美國結婚,不知道要不要伴娘啊?”

“要的,”何惜惜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我還想再看一次你穿禮服的樣子。”

送走她們後,我和顧辛烈也進入了候機廳。因為鹽湖城航班班次不合適,我們最終決定先在紐約停留,轉機回到波士頓。

美國中部和東部有五個小時的時差,我們抵達紐約已經是黃昏。雖然號稱全美第三大城市,但是舊金山看起來實在是破破爛爛,公交係統十分不發達,大約也就隻剩下紐約能夠和中國的大城市比一比。

“誒你說,我們倆這算不算鄉下人進城啊?你看看這樓多高啊,能趕上上海了吧,再看看這人擠人的,和北京有得一拚了,還有這地鐵,哎喲,怎麽說也是個小廣州啊。”

顧辛烈笑得肩膀一聳一聳,“薑河,你積點口德吧。”

“你知道嗎,”我背著背包站在人來人往的紐約路上,“這裏是紐約,世界之都,它打一個噴嚏都能驚動整個世界,可是我忽然發現,我一點也不愛它。”

我曾經是愛過它的,並且我相信每一個看過《穿PRADA的女魔頭》的女孩子,都曾經向往過紐約。拎著高跟鞋在在紐約大街上狂奔,這裏的時間必須得以秒來計算。

“現在的我,寧願窩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鎮上,看看書,聽聽歌,沒事的時候出門散散步,對一條街的鄰居都笑著說你好。”

顧辛烈笑了笑,說:“紐約沒有變,變的人是你。”

紐約一共有66家米其林餐廳,名副其實的全世界最好吃的城市之一,不得不說,就這一點來說,至少紐約仍然吸引著我的胃。

我們選擇的餐廳在五十層的高樓上,隔著身旁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眺望繁華的紐約城,在一座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的壓迫下,行進的車輛和人流顯得是那樣的蒼白渺小。

“我有一個朋友在紐約讀金融,他們學校就坐落在曼哈頓的中心,旁邊就是曼哈頓,”顧辛烈收回目光,慢慢地說,“那裏才是真正的寸土寸金,房租太貴,他們住在紐約城邊上,六個留學生擠一間房間,即便如此,每個月生活費也要一千多美刀,每天四點起床,花費三個小時的時間抵達學校。我問他累不累,他說,為了夢想。”

夢想這個詞,沒有為之奮鬥過的人,是不會知道它的美麗的。

酒足飯飽之後,我覺得疲憊一掃而光,摸了摸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愜意地眯起眼睛。

顧辛烈笑著問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又重新愛上紐約了?”

“我是意誌那麽不堅定的人麽?”我瞪他,“離飛機起飛還有好久,我們接下來去哪裏逛逛?”

他站在我麵前,衝我十分紳士地鞠了一躬,然後伸出手:“跟我來。”

最後我們竟然在帝國大廈的對麵停下來。

大部分的人知道帝國大廈都是因為兩部太負盛名的電影,《西雅圖夜未眠》和《金剛》。黑色的夜空下,這棟102層高的摩天大樓靜靜矗立,高挺入雲,仿佛可以隻手摘星,它不僅是紐約的地標,亦是這個國家的地標。

隔著寬闊的East River,被黑暗包裹的帝國大廈顯得更加雄偉,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你知道為什麽愛情電影裏,總會一次次地出現帝國大廈嗎?”

我搖搖頭,轉過頭看向顧辛烈。

他眺望著對岸如鬼魅般的帝國大廈,他輕聲說:“天地玄武,宇宙洪荒,幾十億年的時光足以將一切都衝刷得幹幹淨淨,最後能夠永恒的,隻有相愛的一刹那。”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心口微痛,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顧辛烈卻輕鬆地笑了笑,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他抬起頭指著帝國大廈問我:“你還記不記得,《西雅圖》夜未眠裏亮了多少盞燈?”

“不知道,誰會記得這個,可是燈的形狀構成了一顆愛心,”我搖搖頭,然後在腦子裏飛快地計算,“75*2,150盞,對嗎?”

顧辛烈彎起眼睛笑了笑:“你不會讓它亮起來給你數啊。”

“我又不是魔法師,難道我說‘亮’,它就會亮起來嗎!”我怒目瞪他。

顧辛烈不說話,隻是一直一直笑著凝視我的眼睛。

我挪不開眼睛,忽然,我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來,然後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瘋狂地從腦海裏冒了出來。

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深邃溫柔,仿佛能傾倒一整片海洋。

我搖搖頭,不敢相信地說:“這不可能。”

顧辛烈輕聲開口:“為什麽不可能呢。”

我回過頭,對著靜靜流淌的東河對麵的帝國大廈,輕輕地說:“亮。”

這一刻,一百五十盞紅色的燈一齊亮了起來,在燦爛的星空之下,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心形。

這一刻,我聽到了整座城市的驚呼聲,為著這因為愛而璀璨重生的帝國大廈。

我的淚水頃刻之間如大雨落下。

“薑河,”顧辛烈依然凝視著我的眼睛,他的眼中有跌落的星光,他說,“我愛你。”

相識十五年,這竟然是他第一次對我說,我愛你。這十五年來,我們聚少離多,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會跋山涉水,來到我的身邊,為了點亮一盞燈。

為什麽明明知道,永恒並不存在,我們卻還要一次次地去追尋它?

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因為愛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