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在我向顧辛烈坦露心事的那天晚上之後,我和顧辛烈陷入了某種尷尬的沉默。

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但是我們都太了解對方的時間表,如果兩人都想刻意避開的話,其實就很難再撞上。

好在那時候我已經拿到駕照,買了一輛二車福特,每天一顛一顛地開出門。拿駕照的那天,交管所讓我填一張單子,是否自願在死後捐獻器官,我想了想,打了一個漂亮的勾。

死去元知萬事空,我想,塵歸塵,土歸土,能幫助到別人,也算是不枉一死。

我在車裏放了很多周傑倫的唱片,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周傑倫是真真正正地可以和青春畫上等號的。就好像隻要一聽到《簡單愛》,我就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穿著藍白紋校服,戴著耳機,轉著筆,坐在教室裏寫試卷的小女孩。

聽到這裏,我又忍不住有點傷感了。於是我探過身去按換CD,腳下一個沒注意,刹車當油門,“轟”地一聲撞上了前麵的大樹。

還好我反應及時,隻是前方的保險杠被撞扁了。萬般無奈,我掏出手機,下意識地就要給顧辛烈打電話,然後才反應過來我們正在冷戰。

於是我隻得迅速地將通信錄翻了個底朝天,然後在心底說服自己:“我這不是沒別的人選了嗎,還是保命比較重要。”

顧辛烈很快接起電話:“薑河?怎麽了?”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把我地址定位給你,你能不能過來接我一下。”

“好。”他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

顧辛烈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哦,好的,為什麽?”

我這下真的快哭了,被自己蠢哭的:“我車撞樹上了。”

“噗——”顧辛烈忍不住笑噴了。

過了一會兒,顧辛烈開著車來了,我還蹲在樹下孤零零地畫圈圈。

他鬆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

“哪裏好了,”我欲哭無淚,“美國樹很貴吧?要被我撞壞了怎麽辦?它有保險嗎?”

“大概,是沒有的,”顧辛烈笑了笑,“要不,我們先溜了?”

“好。”我堅決地點點頭。

等坐上了顧辛烈的車,我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啊”了一聲,轉過頭給他說:“我給你說,我以前在舊金山的時候,有個室友,特別二。有天晚上她去星巴克買咖啡,結果油門當刹車,喏,就跟我一樣,轟地撞了前麵的車。後來那名倒黴的車主成了他的男朋友。”

“薑河,”顧辛烈古怪地盯了我一眼,“你和自己多大仇啊。”

我這下才發現我把自己都無差別攻擊進去了,我鬱悶地閉上了嘴。

等一會兒,我又忍不住開口了:“你前段時間躲我!”

“我哪裏有躲著你!”顧辛烈哭笑不得,“最近有門專業課老師去非洲了,代課的老師把課程表改了。”

“非,非洲?”

“對啊,”顧辛烈無奈地癟癟嘴,“說是要去找靈感,藝術家的心思你別猜。”

原來我一個人尷尬了老半天,隻是一個誤會,我咳嗽了一聲,“放點歌來聽吧?”

這次我學聰明了,拿出手機連上他車裏的藍牙放歌,歌手剛剛唱到“舊夢如歡”的時候,顧辛烈忽然開口:“那他們後來呢?”

“誰?”

“你室友和她的男朋友。”

“噢,”我調小了音樂的音量,“他們沒有在一起了。”

他點點頭,然後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大概是因為這件想起了趙一玫,我回家後給她打了一通電話。此時西部還在放秋假,趙一玫已經回國了。她依然是一有假期就往中國飛,其實坐國際航班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費時費神,時差才剛剛調過來又得飛回來。而且來回一兩萬塊錢的機票,其實也是筆不小的開銷。

“你不會累嗎?”我問她。

“當然會累,”她說,“可是當我想到能夠見他一眼,哪怕一眼,就會覺得這些累和苦根本什麽都算不上。”

這次她回國,我照慣例千叮萬囑讓她一點要給我帶一點花椒粉和麻椒粉回來。

“對了,你們明年秋假是多久到多久,惜惜這段時間工作有些糟心,我想我們一起出去找個地方散散心。”

“那要等到下學期才知道了,她怎麽了?”

“被排擠吧,”趙一玫歎了口氣,“你知道的,她幹的那行屬於石油行業,很少有外國籍,多少會被排擠的,抽H1B的名額少,她壓力很大。”

“惜惜真的是很不容易了,你多陪陪她,你最近如何?”

趙一玫欲言又止:“……再說吧。”

這之後,信號一直斷斷續續,我們便掛了電話。我太了解趙一玫,肯定是又和沈放吵架了。

電話剛斷,樓下放火警報又“嘟嘟嘟”地響了,聲音無比刺耳,我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準是顧辛烈又開始嚐試他的黑暗料理了。

其實我有時都在想,“越挫越勇”這四個字,趙一玫和顧辛烈之間,究竟誰的道行比較高。

我走到樓下,在一股嗆人的煙霧中告訴了顧辛烈我們明年準備出遊的計劃。因為我們打算自駕遊,三個女生的話,確實不太安全。

“你們想去哪裏?”

“不知道,散心的話,還是去自然風光的地方吧。”

顧辛烈想了想:“那就去黃石國家公園吧。”

“這個不錯,”我點點頭,隨手拿起盤子裏的一塊餅幹塞嘴裏,“呸呸呸,你這又是做的什麽啊!”

“趣多多啊。”

“你這是鹹多多吧!”

2.

我的在修理廠呆了一個月,在我還沒來得及取回它的時候,冬天來了,波士頓開始下雪。

周末的時候我正開著暖氣裹著被子在屋子裏睡覺,顧辛烈就“咚咚咚”地開始敲我的門。

我簡直要被他氣死,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摸出床頭的電話,給他打了個電話。

“薑河?”

“是我,”我還處在神誌不清地狀態,說話含含糊糊,“別敲了,不然我和你同歸於盡。”

“薑河,”他聲音裏很開心,“起來啦,下雪了。”

我翻了個身,開了手機功放,躲在被子裏:“什麽?你流血了?”

“豬頭,快起來,你以前不是一直叨念著說要看雪嗎?”

“噢,你說下雪啊,”我呆呆地坐起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我什麽時候說過?”

“以前我們坐同桌的時候啊,你在作文裏寫的,‘啊,我做夢都想要看一次雪啊,一顆一顆,像是晶瑩的饅頭’。”

“等等,”我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為什麽是饅頭?”

“可能那個時候,在你心中,饅頭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了吧。”隔著一道門,顧辛烈嫌棄地說。

“怎麽可能!”我勃然大怒,“我可是天才少女!你有見過哪個天才成天就惦記著饅頭嗎!”

“哈哈,”顧辛烈大笑,“這下子醒了吧?醒了就穿起衣服來外麵看你小時候的夢中情人。我在客廳等你,要吃什麽?”

“華夫餅!”

等聽到顧辛烈下樓的腳步聲後,我才伸了個懶腰,不情不願地從被子裏鑽出來,穿衣服的時候我忽然想到,我和顧辛烈坐同桌的時候,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連我都忘記的一個小小心願,他卻為我記了整整十年。

我吃飯的時候,顧辛烈已經去門外掃雪了。我推開門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整座已經波士頓被茫茫大雪覆蓋,大雪紛飛,在風中飄舞,樹梢和屋頂上厚厚一層積雪。

門前的一小塊路已經被顧辛烈掃出原本的模樣,他得意洋洋地說:“你們西部來的沒見過雪吧?在美國東部,掃雪是一項必備生存技能。”

我躍躍欲試,搶過他手中的鏟子,“我試試。”

可是等我真正將鏟子拿到手中,才發現根本就鏟不動,鐵鏟沉得要死,我齜牙咧嘴,吃奶地勁兒都使上了,才終於把它翹起來,結果力道不對,上麵的雪“咚”地一聲全砸在了對麵的顧辛烈的身上。

“薑河!”顧辛烈絕望地看著自己一身的水,連臉上都被濺上不少。

我撐著鐵鏟,笑得東倒西歪。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顧辛烈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朝我扔過來。

“找死!”

我將臉上的水一抹,也跟著蹲下身,狗刨一樣地刨了一大堆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向他砸去。麵對我的猛烈攻擊,顧辛烈隻得連連後退,然後一不小心磕到了雪堆,整個人往後一仰,麵朝上成大字型摔在了雪地裏。

我叉著腰仰天長嘯:“哈哈哈,蒼天有眼!”

然後我優哉遊哉地圍著躺在雪中的顧辛烈轉了一圈,靈機一動,開始用雪埋他:“別動啊,你要動我就用雪砸你臉,你不是最寶貴你的臉了嗎!”

顧辛烈做出很害怕的表情:“你想幹什麽?”

我哼著小曲,沒有回答他,我從他的腳上開始堆,他的馬丁靴又大又厚,我蓋了好久才蓋上。知道我的用意以後顧辛烈哭笑不得:“薑河,別鬧。”

“我才沒鬧。”

我再接再厲,繞到他的雙手邊,抱了一大堆雪,正準備往他身上撒的時候,顧辛烈長手一伸,一把扯住我,我身子向前一傾,也跟著倒在了地上。

“你幹——”

我話還沒說完,就見顧辛烈豎起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然後他指了指天空:“你看。”

我的目光順著向天空望去,藍灰色的蒼穹之下,白色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眼裏,落在心底。那一刻,躺在寒冷的雪中,我卻覺得內心湧起一種奇特的、溫暖的力量。我想,顧辛烈也一定感覺到了這種力量,所以他才躺在這裏,不肯起身。

我想起十幾歲時看過的電影,岩井俊二的《情書》,女主角對著空穀雪山不斷地、一聲聲地喊:“你好嗎——我很好——”

江海,那你呢,你好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好與不好,但是我能肯定的是,對於現在的自己,我是喜歡著的。

波士頓這年的第一場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落了滿世界。

3.

在我已經數不清波士頓下了多少場雪後,江海的論文再次被《NATURE》刊登,我早上去實驗室的時候,我的導師找到我,笑眯眯地問:“我記得,當年在學術會議上見到和你一組的人,就是他吧?”

我對導師的記憶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掃了一眼江海的名字,點點頭:“他很優秀。”

豈止優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個完美的“1”,而我,我隻是近似無限接近的循環小數零點九九九。

同教授請示過早安後,我順手帶走了那本《NATURE》。因為我隻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來,他研究的領域更加偏向於理論化,很多公式推導連我看著都覺得吃力,可是我不再同小時候一樣覺得迷茫與不安,術業有專攻,我隻是,同江海越來越遠。

那天我一個人在圖書館裏坐了很久,我打開穀歌,慢慢地打出江海兩個字。搜索的結果甚至比我預計還要多,我一頁一頁十分有耐心地翻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麽。

然後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張帖子“大家來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對天才少年少女”。我猶豫了一下,點進去,上麵放著一張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麵容青澀稚嫩。

下麵的回帖清一色的祝福的語氣,現在看來已經恍若隔世。我當年看完這張帖子後一直沒有後續關注,原來又多了十幾頁的回複量,都在問不知道兩人在美國過得如何,有沒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將鼠標往下拖,忽然看到一條回複,說:“阿姨們你們別在這裏瞎猜,說不定這兩個人什麽都沒有,還是死對頭呢,相互拉黑,老死不相往來。”

我覺得這個回複挺逗的,餘光掃了一言用戶ID,叫玲瓏相思,又矯情又文藝,明顯和文風不符合啊,我心想。

老死不相往來?我和江海?我想絕不可能。

每個女孩子都會幻想告別心愛之人後再次重逢的場麵吧,我也想過,在舊金山蜿蜒的海灣邊,有海鷗一圈一圈的盤旋,夕陽黃昏最好,海風吹起來,欄杆邊有彈著吉他的流浪歌手,道路旁的一張石頭椅上刻著一行話:送給薑河,我最愛的女孩。

我抬起頭,他從我對麵走來,難過地對我說,其實我愛的人一直是你。

想想都覺得惡俗,我一邊翻著帖子,我一邊摸著自己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一邊傷感地關掉那張帖子。

連我自己都忘記翻到搜索器的第多少頁,按下一頁按到麻木的我,忽然看到一個博客。是美國的博客地址,名字卻是中文,叫江河湖海。

我覺得有趣,也算是緣分,便點了進去。

博客的日誌全部上鎖,看不出來是哪一年注冊,我這個人向來叛逆,你不讓人看是吧,我點開源代碼,一邊瀏覽一邊想,那我還就非要看了。

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破解掉對方的博客密碼,我忽然覺得自己如果勤加練習,以後還能去當黑客混口飯吃。

可是點開他的日誌後,我大失所望,上麵密密麻麻排列了許多的數字和英文字母,也不像是地址或者是電話號碼,像是一個人在鍵盤上忽然敲打出來的結果。

“怪不得要上鎖,”我又氣又無語,“原來是怕自己被當做神經病。”

可是還有比他更神經病的人,我居然逐一將他的日誌都打開來,最後確認,從第一篇到最後一篇,沒有一個漢字,也沒有一張圖片,隻有長長的數字和字母,滿滿地占據了我整張屏幕。

我大失所望,退回到目錄,我這時才發現這個博客的排版非常整齊,背景圖是一張海底深處的攝影,寂靜的深淵,黑暗中已經沒有了氧氣,連陽光也無法穿破。

我又很無聊地花了一個小時,試圖保存這張照片,可是這一次,我竟然毫無進展。

“竟然還是個高手麽!”我驚歎,然後又想了想,“可能隻是博客自帶模板吧。”

然後鬼使神差般,我收藏了這個神叨叨的博客,然後繼續翻著穀歌搜索記錄,找到一首張雨生的老歌,他聲音有些沙啞:“就讓大海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我又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失戀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患得患失,我重新打開剛才的博客,給博主留了一條言:“博主,你的博客名一點也不好聽,不知道是否考慮換一個?區區不才在下這裏有幾個不錯的備選。”

我這才心滿意足地關掉了電腦,去吃我麵包夾肉餅的豐盛晚餐。

二月的時候,波士頓終於有了春意。我仍然穿著壓縮防寒服,一出太陽,就搬著搖搖椅去門外的院子裏曬太陽。

我在椅子輕輕地晃動中慢慢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顧辛烈走來,拿走我臉上的書,推了推我:“別在這裏睡,小心著涼。”

“我才沒睡,”我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看周圍空****的草坪,忽然靈機一動,“喂,顧辛烈,你看你家門外這院子這麽空,多浪費啊,我們種點花吧,薔薇啊,玫瑰啊,多美啊。”

“不要!”他條件反射地拒絕。

“為什麽?”

“種花,你說得容易,肯定是前腳撒了種子後腳拍拍屁股走人,除蟲澆水,還是都是我來?”

“哈哈哈,你真是太懂我了。”

顧辛烈鼻孔出氣,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想了想:“那不種花,種樹吧,樹好活。”

顧辛烈搖了搖頭:“薑河,不是這樣的。無論是花還是樹,還是別的什麽植物,當你一旦決定要賦予它生命的時候,你就必須有善待它、嗬護它、愛它的決心,其實寵物也是一樣的。因為它們都是有生命的。”

我側過頭向顧辛烈看去,二十來歲的大男孩,穿著黑色毛衣,他蹲在我的椅子邊,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像個小孩子,可是他卻無比認真地告訴我,你要去愛每一條生命。

我心頭一動,無比鄭重地點點頭:“嗯,我答應你,絕對不會敷衍!”

有了我的承諾,顧辛烈去買來很多桃花的種子。

“為什麽是桃樹?”他問我。

“大概是因為我很喜歡那首詩吧,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很出名麽?我沒聽過。”

“廢話,你也不想想你中學的時候都在幹什麽。”

顧辛烈抗議:“不要血口噴人,我那時候讀書很用功的!”

我差點沒被笑掉大牙,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好吧,那你給我說說,你怎麽個用功法?”

回答我的,是顧大少冷豔高貴的一句“哼”。

趁著天氣好,我和顧辛烈一有空就開始挖坑。院子很大,我們一共種了二十棵樹。

“你看,你今天二十歲,以後每過一年,你就種一棵樹,等你活到一百歲的時候,這裏就有一片桃花林了。”我開心地說。

顧辛烈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伸了個懶腰,轉身回到屋子,並沒有問他想要說什麽。因為我有一種預感,他想說的話,我是知道的。

他想問我,能否留下來陪他,每年種一棵樹,待到百歲之時,同他共賞一片桃花林開成的海。

抱歉,我垂下眼簾,顧辛烈說得對,我一點也不負責任,隻想種下種子,幻想它枝繁葉茂,落英遍地的美景,卻不願意為它澆花除蟲,等它慢慢長大。

我不能留下來陪他,看著一片桃樹成林,因為我的心不屬於這裏。

它在雪中,它在雨中,它在河中,它在湖中,它在每一滴會流向海的水中。

或許是種樹這個行為激發了顧大少某種奇怪的創作靈感,總之,在這個春天來臨以後,顧辛烈就開始閑不下來了。

他開始不時地去買一些裝飾品或者是盆栽往屋裏搬,一會兒又嫌棄家裏的廚具顏色太單調不溫馨,一會兒又嫌棄地毯的圖案太生硬不能讓人放鬆。

“這些都是我搬進來之前你自己買的,你當初不是還說白色簡單的廚具顯得你這人特有內涵嗎?還有這地毯上,上麵的寶劍不是襯托得您特帥氣嗎?還有,冰箱上有沒有印花紋一點都不重要啊,它隻是一台無辜的冰箱啊!求你放過它們!”

顧辛烈氣鼓鼓地鼓著一張包子臉看我,等了一會兒,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了,跑來給我說:“那好吧,我們把牆壁的顏色刷了吧。”

刷牆是一項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每個美國人都很熱衷的室內運動。

“自己刷吧你!”

“刷成什麽顏色好?藍色?綠色?灰色?粉紅?”他問我。

等等,有什麽奇怪的顏色混進去了。

我想了想:“藍色吧,那種淡一點的藍色,看了會讓人覺得放鬆。”

顧辛烈點點頭,然後順手抓起他的外套和鑰匙:“那走吧。”

我傻了眼:“去哪兒?”

“The Home Depot,”他不耐煩地轉了轉鑰匙,“買油漆啊。”

我哭笑不得:“你這也太雷厲風行了,要去你自己去,先說明啊,等會兒回來別讓我幫忙。”

顧辛烈用嫌棄沒有印花的冰箱的眼神嫌棄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哼”了一聲準備出門,我連忙說:“等等啊,經過In-n-out的時候給我帶個漢堡啊。我要大號的!”

“做——夢——”他大笑。

看到他真的要離開家門了,我又忍不住大聲說:“誒,天氣預報說今天要下雨。”

“你騙誰呢,你根本就不看天氣預報。”

“誒那個——”

顧辛烈努力憋著笑問我:“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十分冷豔高貴地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麽,我今兒心情不錯,勉為其難陪你走一趟吧。”

美國人實在太講究,藍色就藍色,非要分什麽light blue,sky blue,cool blue,morning breeze,sea shell,dark blue,tropical lagoon我和顧辛烈不厭其煩,最後土豪大手一揮,都抱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顧辛烈請我吃了Sundae Cookie,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種美式甜品。自上而下分別是鮮奶油、冰淇淋球和剛剛出爐已經快被烤融化的巧克力曲奇,最上方放一個鮮翠欲滴的大櫻桃,一勺子從上挖到下,冰淇淋的口感加上又濃鬱又暖和的曲奇,簡直就是發胖利器。

“這估計就是我在美國唯一眷戀的東西了。”我一邊吃一邊滿足地感歎。

顧辛烈嫌棄地看我一眼:“上次你吃Frozen Yogurt的時候也這麽說。”

我憤怒地把勺子從嘴裏扯出來:“不準說話!你要在說話我把你錢包給吃空!”

顧大少優越感十足地用手指敲打桌麵:“你試試?”

這一天,我是站著走進的這家美國餐廳,然後扶著牆爬出來的。

回家以後,顧辛烈就十分歡快地係上圍裙,放著hip-pop開始準備刷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先謹慎地選擇了morning breeze,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翻譯過來的話,清晨的微風?不知道對不對。

我以前一直認為刷牆是一項簡單粗暴的體力活,可是當自己真的拿起粉刷,蹲在牆邊刷起來的時候,才知道這是多麽細致的一件技術活。

刷了一會兒,我手腳都開始發軟,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喂,顧辛烈,我記得人家電視劇,都是那滾筒刷的,為什麽我們是刷子?”

顧辛烈愣了愣,然後用一種“原來還有筒刷”的眼神看我。

當顧辛烈被我趕出家門灰溜溜地去超市買筒刷後,我幹脆把電腦抱來客廳裏寫實驗報告,才寫完實驗目的,抬起頭就發現天下雨了。

糟糕,我心想,等會顧辛烈回來肯定罵我烏鴉嘴。

我給他手機打了個電話,才發現他沒帶手機出門,還在沙發上震動,我剛剛沒有聽到,現在才發現上麵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雨水淅瀝瀝地下,來了波士頓以後,我發現我有些愛上了下雨。這會讓我回想起在國內的日子,江南水鄉,煙雨如夢。門外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響起,我有些疑惑地打開門,顧辛烈才不會這麽溫柔。

門口站著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中國女孩,穿著紅色連衣長裙和牛仔外套,裙擺已經被水打濕,雨水順著黑色長發流下來。

見到對方,我們都很吃驚,她試探著問:“顧辛烈,住這裏?”

我送了一口氣,原來是顧大少惹的桃花債。

我連忙點點頭,“你找他有事?他出去了。”

女孩還是麵色複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這才想起來,我十分友善地衝她笑了笑:“我是他室友,你別誤會。”

她還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然後她有些不可思議地說:“你是薑河?你來波士頓了?”

她這句話信息量很大。第一,她知道我這個人,第二,她知道我以前不在波士頓。

我點點頭:“我是薑河,你找顧辛烈有事嗎?你進來坐吧。”

她猶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屋子,搖搖頭:“不用了,我在這裏等他就好。”

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便進屋裏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想了想,又拿起沙發上顧辛烈的外套,走出來一起遞給她。她長得十分好看,這種好看和趙一玫的漂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唇紅齒白,是真真的美人兒。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忍不住偷偷瞧她,她的睫毛濃密,五官玲瓏精致,我在心中惋惜,不能偷偷拍下來發給趙一玫,讓她不要整天自我感覺那麽良好。

我想了想,努力給她搭話:“你剛剛是不是給他打過電話?他手機落屋裏了。”

“嗯,”她點點頭,“其實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們選修的一門電影課要交一份作業,剪輯出了點問題。”

我沒太在意地聽著,雨水順著屋簷嘩啦嘩啦倒下來,我想了想,再一次邀請她:“你還是進來坐吧,屋子裏暖和點。”

她看了我一眼,還是搖頭。

我這時才發現自己還係著圍裙,上麵蹭了好幾塊油漆,看起來十分邋遢。在美人兒麵前丟了如此大的臉,我覺得很沮喪,趕忙脫掉它,“噢,這個啊,你不要介意,我們剛剛在刷牆。他大周末的發神經,非要折騰。他就是去買粉刷了,估計馬上就回來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外麵雨勢漸烈,雨聲漸大,她卻忽然回過頭給我說:“嗯,他看到我的來電顯示應該會給我撥回去,我就先走了。”

“你要不再等等吧,專門跑一趟。”

她微笑著搖搖頭走了。

顧辛烈回來後,被我罵了個半死,問他為什麽這麽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巨無霸漢堡:“不是你吵著要吃In-n-out嗎,繞了大半個城,還要排隊!麻煩死了!”

我愣愣地接過漢堡,外麵下著傾盆大雨,可是裝漢堡的袋子卻一滴雨水都沒有。

“對了,剛剛有個女孩子找你,她說給你手機打了電話。”

“哦,”顧辛烈走到沙發上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未接來電,然後皺起眉頭說我,“吃慢點,噎死你。”

我隻好放慢我的狼吞虎咽,好奇地問:“是誰啊?好漂亮。”

“是比某些人漂亮,”他瞟了我一眼,“以前高中同學,後來大學也來的波士頓。”

我這才想到,對於和顧辛烈不見麵的這四年裏,他的人生,我一無所知。豈止這四年,在那之前,我們同讀一所中學,我念高中他念初中,我連他在幾班都不知道。

他總是問我小矮子,你過得如何,可是我從來沒有反問過一句,你呢,你過得好不好。記得隻有一次,我們開玩笑間,他反駁我說他中學的時候有認真地在念書。

我覺得很愧疚,雖然我們總是互相鬥嘴,嫌棄對方,對方介紹總是撇清關係說這是我室友,但是其實我們是朋友,認識了很多很多年的朋友,叫老友。可是我很少在意他,從來不問他在想些什麽,會不會也有難過、傷心、痛苦的時候,而那個時候,是誰陪他的身邊。

“顧辛烈,”我有些悶悶地低下頭,“抱歉。”

他被我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那種又酸又楚的感覺在心頭**漾,我問:“你為什麽想要換掉家裏的東西都換掉?”

“啊,”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也沒什麽,就是覺得不夠溫馨,硬生生的沒有人情味。我以前一個人住倒是無所謂啦,可是現在你搬進來了,我希望你以後回憶起你在波士頓的日子,會覺得很美好,很值得。”

原來是這樣,我愣住,如果我不開口問的話,我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然後我腦海中忽然飛過剛剛的女孩子,她看著我,那樣的眼神,原來叫做哀傷。

這一刻我有一種感覺,她是知道的,顧辛烈剛剛說的那段話,她已經在我抱怨顧辛烈非要拉我刷牆的時候她就懂得。

我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她喜歡你。”

“誰?”顧辛烈被我嚇了一跳。

“剛剛那個女生,”我肯定地說,“她喜歡你。”

顧辛烈鬆了一口氣:“別亂開玩笑啊,我顧小爺從來不會沾花惹草,身家幹淨得很。再說了,她不可能喜歡我的。”

“別蠢了。”我晃了晃腦袋。

可是顧辛烈還是堅持不承認,我笑了笑,“她叫什麽名字?”

“許玲瓏。”

我點點頭,想了想:“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知道為什麽,顧辛烈忽然發火,將手中的滾刷往油漆裏一甩,回房間裏去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我就是單純想炫耀一下我堪比詩詞大全的腦容量啊,怎麽就刺激到他了呢。

4.

沒過多久,我就第二次見到了許玲瓏。

那天是顧辛烈一個朋友的生日,他們喜歡開party,在露天遊泳池邊開著音響烤燒烤,擺一地的酒瓶,絕對是不醉不歸的架勢。

我來美國五年,從來沒有參加過party,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漸漸地、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江海在我身上留下的影子。我開始越發的喜靜,沒事地時候寧願躺在**聽一下午的古典樂,也不想呼朋引伴去KTV裏唱歌。我不喝啤酒,就算是想要小酌,也寧願選擇度數不高的紅酒。

愛他,讓我變成了另一個他。

顧辛烈的朋友我都不認識,我搬來之後,他就不再把朋友往家裏帶,我們出去吃飯他也不會叫上別人,我挺喜歡他這兩點,覺得很紳士。

按照顧辛烈往常出去嗨皮回來的時候都是第二天,我便一個人吃過晚飯,寫了會程序,洗過澡後就準備睡覺了。

我意外地覺得有些冷清,平時這個時候,顧辛烈已經從籃球場回來了,大汗淋漓地洗個澡,然後在廚房裏翻點東西來吃。

我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十二點,我低聲咒罵了一聲,沒好氣地接起電話:“Hello?”

“喂,是薑河嗎,我是許玲瓏,上一次在你家門口你見過我。”

我自然立刻想起來,美人總是讓人過目不忘,因為不太熟,我語氣也不得不客套起來:“啊,是你啊,怎麽了?”

“我們這邊聚會出了點事兒,你能過來一趟嗎?我把地址給你,我們都喝了酒,開不了車,抱歉了。”

“顧辛烈?”

“嗯。”

“他沒事吧?”我有些擔心,一邊說著一邊彈起來坐著,“等等啊,我馬上過來。”

“沒,”她頓了一下,“沒事。”

姑娘,這哪是沒事的語氣啊。我在心底歎了口氣,也知道她是想不讓我擔心,我還能做什麽呢,我抓起鑰匙,踩著人字拖跑到車庫,“轟”地一腳衝出去,直接開上八十邁。

第二天我被顧辛烈知道了我在午夜十二點的城區裏將一部老爺車開上這個速度,他差點沒掐死我。

其實我當時我倒不是真的特別擔心顧辛烈,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周圍一大幫朋友,能真的有什麽事兒啊。我這麽焦急,完全是出於一種被盲目信任的虛榮心理。

從小到大,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他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擋在我的麵前,他從來不對我說別怕,但是有他,我就真的什麽都不怕。

如今我終於可以,稍微報一點恩,還一點債,我能不跑快點嗎?

等我到了顧辛烈朋友家門前,才不得不感歎,土豪的朋友果然也是土豪,看看這威武霸氣的大門,這閃閃發光的噴水池,這感覺開不到盡頭的庭院,我連吐槽都不知該從何開始。

以前顧辛烈說他低調我還不信,如今我終於信了,他說自己低調都已經是無比謙虛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遊泳池,從車上跳下來,眾人看到我來了,立刻一窩蜂地湧過來,叫我“薑姐”,先不說諧音如何,雖然我是碩士你們是本科,但是我其實比你們小,我心中欲哭無淚。

我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發現一群富二代們都用一種十分詭異地目光盯著我。

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出門匆忙,還穿著睡衣,上麵櫻木花道這個二貨還在嬉皮笑臉地比劃著“V”。

不要這樣看我,我可以解釋的。

再說了,你們各個穿著比基尼和沙灘褲的,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是顧辛烈的室友,薑河,晚上好,他人在哪裏?”

既然都叫我姐了,我不由自主地端了端架子,一副長輩的語氣說道。

一群人齊刷刷排成一拍,往水池裏一指。

我登時覺得一陣頭疼,我走到遊泳池邊上,看到泡在水中,靠著牆壁的顧辛烈。在路燈和月光的映照下,池麵波光粼粼,他一個人靠在那裏,像一個孤獨的王子。

“顧辛烈。”我蹲在池邊叫他。

他不理我。

“顧辛烈!”我提高了音量。

他還是不理我,這時候,許玲瓏走到我麵前向我解釋:“他喝多了,誰叫都不肯聽,可能沒聽出來是你,現在怎麽也不肯起來。”

她頓了頓,十分難過且愧疚地低下頭:“開始在岸邊烤燒烤,大家鬧著玩,我喝了點酒,去鬧他,好像把什麽東西給他弄下去了,他急了,就跳下去找,黑燈瞎火的,根本找不到。都讓他快點起來,他不幹,現在呆水裏,我懷疑他都快睡著了。實在沒辦法才給你打的電話,真的太抱歉了。他在這樣下去,發燒感冒都是小事了。”

我看她一副快要急哭了的表情,不忍地安慰她:“你別自責,和你沒關係,他自己犯神經呢,等我把他拎回來啊。不過,他掉的什麽東西啊那麽寶貴,錢包還是護照?”

許玲瓏用一種“為什麽你會覺得錢包和護照很重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羞愧得想一頭往水裏跳下去,為什麽要在一群有錢人中自取其辱。

“好像是,”她一邊回想一邊比劃,“一個玻璃珠子。”

玻璃,珠子。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我悲哀地發現,顧大少的審美劍走偏鋒到已經讓我放棄爆發,直接選擇了死亡。

我沉默地走到顧辛烈頭頂的水池邊,趴在地上,伸出手,努力往下,一把扯住了靠在池子的牆上的顧辛烈的頭發。

顧大爺用英語罵了句美國國罵,一臉憤怒地抬起頭。

月亮彎彎,我衝他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一身的酒氣在水裏泡著也沒散去,他疑惑地說:“薑河?”

我又伸手扯了扯他的頭發,“是我。”

顧辛烈還沒酒醒,勾著眼睛斜斜地看我,我覺得此刻的他看起來有些陌生,可是這樣的感覺還沒過去,他大概是認出了我,一下子表情垮下去,像個小孩一樣撒嬌:“你在這裏幹嘛?”

“賣萌可恥,你給我正常點,”我又伸出手扯他的頭發,“帶你回來,起來了。”

他鼓著包子臉:“不上去。”

我苦笑皆非:“你神經病啊,不就一顆破玻璃珠子嗎,又不是鑽石做的。”

“曠世巨鑽,不過是鑽,”他撒嬌地癟了癟嘴,“你不記得了嗎,那顆玻璃珠子,是你送給我的。”

這種時候,我應該恍然大悟感動得淚流滿麵,可是我用我自認為堪比奔五處理器的大腦迅速搜索了一下,我真的不記得有這事了。

我十分尷尬地說:“沒事,玻璃珠子而已,我重新送你就好。”

他的臉上一閃而過失望的神色,然後他頓了頓說:“不理你了,等到天亮,我會把它找回來。”

我對他的行為感到十分費解:“我到底什麽時候送過你一顆玻璃珠子?我竟然寒酸至此?”

他別過頭,沒有看我,悶聲說:“你答應過我的。”

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我送過他的東西,他視為珍寶,可是我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想了想,然後誠懇地說:“抱歉,我真的不記得了,或許這顆珠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可是對此時此刻的我來說,是你比較重要。”

顧辛烈回過頭,怔怔地看著我。他身後的,偌大的遊泳池,池水深深,襯出他英俊好看的臉、

我從趴著改成蹲著,帶著笑意衝他伸出手:“走啦,回家了。”

他抬起頭與我對視,他的眼底明明白白,隻裝得下一個我。

隻怪月色太美你太溫柔。

可是我還是沒有問出口,我答應過他的,究竟是什麽。

因為無論是這個答案還是承諾,我恐怕都會負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