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岸街那個野菊花開滿的窗台,我是住在舊時光裏的姑娘

長大後讀《張愛玲傳》,裏麵提到,在寒冷的1946年2月,張愛玲遠去溫州看望她的夫君,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你,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那裏,這溫州城就像會有寶珠在放光。”她去看他時還在想,我在走你走過的路,看你看過的風景,滿滿的都是愉悅之情。

可那時我還是掐得出水來的鮮嫩,不懂師太這樣“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的柔情。也不知道水岸街會給我帶來內心久違的妥貼。

大貨車在柏油路上行駛,早就過了市區,一幅幅畫麵快速倒退,大簇大簇的野**叢,高架橋旁緩緩流淌的河流,還有夏日田野裏被風吹到的麥浪,延伸到天際邊。

我看著窗外的一切,也看見窗戶玻璃上自己的容顏。再轉過頭去,不解地問旁邊的阿阮:“阿阮,我們真的要搬到鄉下去麽。”

阿阮揉了揉我的腦袋,疲倦地笑:“是郊區,不是鄉下。”

可是,有什麽區別,一樣窮不拉幾,連阿生的狗糧都沒有地方賣。

我看著抱在懷裏的阿生問:“阿生,我們去郊區好吧!”

“汪!”

“阿阮!”我開心地叫起來,“阿生說wonderful,它很開心哦!”

阿阮抱住我,又喜又憂地歎:“紫蘇,你真懂事。”

我懂事?不,我不懂事!隻不過因為生活的動**讓我早就發現,大人都喜歡懂事的孩子。於是我極力掩飾自己愛折騰的性格,搖身一變,變成乖巧安靜的女孩子。大概隻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內心是密布不見天日的陰暗苔蘚,當然,一般情況下我不會現形。

阿阮帶我來的是個叫“水岸街”的地方。的確是鯉城的郊區,旁邊正在開展一個號稱“中式凡爾賽宮”的建築施工,這裏地價便宜,工程能浩浩****聲勢浩大,等完成收工,價格翻上幾番,賺個盆滿缽滿輕而易舉。

可是現在,就跟歌裏唱的“雖然我很醜,但我很溫柔”一樣,水岸街外表貧窮但內心豐饒,鱗次櫛比的矮小房屋如同積木般依次排列。

我和阿阮就住在23號,很好認,因為在夏天,蓬鬆的枝葉就會覆滿矮矮的牆頭,巨大的絳紅色薔薇就在逐漸深藍的空氣裏舒展。

搬家公司在23號進進出出要折騰半天,所以我就抱著阿生守在薔薇牆下。因為有一些玩意兒對於水岸街的人來說很新鮮,於是少見多怪的陸臨暗就和他的一幹跟班跑來看熱鬧。

七月流火,他隻穿著陸叔叔的大號沙灘褲踩著一雙43碼的人字拖,“吧嗒吧嗒”地像隻企鵝一樣走來,搖著一把紙扇油腔滑調地與我打招呼:“嗨——美女——”那紙扇軟趴趴的,根本扇不動什麽風,除了看起來拉風,還真不知拿來作什麽用。而我隻覺得站在我麵前的陸臨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古代公子哥調戲良家婦女的流氓味。等我再定睛一瞧,喲!竟還真是有錢公子哥呐!那紙扇竟然是拿紙鈔用漿糊粘起來的。隻可惜全是一角的。

我內心風起雲湧暗潮澎湃,對他的“膜拜”升華到用中文都難以描述的境界:“SB!”

“什麽是SB?”好奇寶寶陸臨暗瞪大眼睛地問我。

我無語望天,他便轉過頭去問他的跟班:“什麽是SB?”

跟班正要開口解釋,我連忙攔住:“你聽錯了,我說的不是SB而是BS!”

“那什麽是BS?”

“我……”我搖了搖頭,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由衷感歎,“你不懂,算了!”難道要我說,你難道沒有知識嗎,沒有知識也該有常識吧,沒有常識也該天天看電視吧。

正當我和陸臨暗交談不下去時,綠俏大小姐走出了她的閨閣,穿得花紅柳綠扭著腰來看我,還露出一副“哎喲,哪有我漂亮”的傲嬌表情。

在這裏不得不提一下綠俏大小姐,今年十八,自詡是水岸街乃至方圓十八條街內最美貌無雙的一枝花,待嫁狀態,整天呆在閨閣裏要死不活地念一些酸得掉牙的情詩。

空氣中很快就彌漫著一股劣質香水的味道,弄得我連打三個噴嚏:“阿嚏!阿嚏!阿——嚏——”

在我打最後一個噴嚏的時候,因為力量過大,直接把口水噴到離我很近的陸臨暗的臉上。綠俏小姐立刻笑得臉上撲的粉都抖落了下來,而陸臨暗的臉色……我簡直不忍心看!

我真心地道歉:“SORRY啊!”

陸臨暗的臉色突然由台風天轉成大晴天,喜滋滋地搖搖紙扇:“這個我就懂!對不起嘛!電視上天天都有人說,不過美女你為什麽懂這麽多啊,美女你打哪來啊……”

一瞬間,我的愧意就煙消雲散了,我翻翻白眼,忍住暴走的衝動:“東土大唐!”

打哪來,難道我說就在昨天,我和阿阮都還住在鯉城市中心最寸土寸金的公寓裏,那裏有歐式的小陽台,上麵栽著我喜歡的綠蘿,風一吹,它就寂寞地朝南生長。雖然我討厭每天都喝一杯牛奶,也討厭阿姨每天都逼我學鋼琴,可是我喜歡那些比我還高的布偶,喜歡阿阮的那些一枚枚帶有醉人味道的香水,也喜歡阿阮帶我去很貴的餐廳吃飯,隔著寬大的的落地窗觀看整個城市的闌珊燈火。

可是昨天晚上,阿阮回來就坐在沙發上,臉上有哭過的痕跡,她對我說:“紫蘇,我們明天就搬家。”

其實到現在都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的我,不想再理會因為太過吃驚而搖扇動作定格的陸臨暗,就目不斜視地朝裏走去。

剛走兩步,就聽見一個中年婦女在嚷嚷:“臭小子!你把你老爸退酒瓶的錢就這樣糟踏啦!一個酒瓶三角錢!整整八塊七!臭小子!我打死你這個敗家子!”

我回頭一看,隻見陸臨暗哪還有半分老大的模樣,反而因為被人扯起左耳而呲牙咧嘴起來。

而那個婦女看到我在打量,便一下把陸臨暗的耳朵放開來,於是陸臨暗就“咻”地一下把那把紙扇扔在地上,整個人也不害臊地把大小姐當擋箭牌,躲在人家身後去,而綠俏果然就花容失色地尖叫起來。

我忍不住“撲哧”地笑出來。而就是這個笑,惹惱了大小姐。她立即停止尖叫,慢條斯理地“對鏡貼花黃”一番,再趾高氣昂地對著我“哼”一下,又扭著腰走了。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在我去1號鋪子打醬油回去的路上,便很巧不巧地與陸臨暗狹路相逢了。

我往左邊走,他就走到左邊,我往右邊走,他就走到右邊,我不想再與他糾纏,就問:“幹嘛?!”

陸臨暗目中閃著八卦的精光,以扇掩嘴地問道:“蘇紫蘇,聽說你們以前很有錢?”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都知道?卻還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誰說的。”

“大小姐唄!”

綠俏啊,她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知道什麽,於是我就“哦”了一下:“啊對,阿阮做生意破產了,所以我們到這裏來。”

“騙人!”陸臨暗得意洋洋地說,“你們是被有錢人趕出來的!因為你們一個是小三,一個是從孤兒院撿來的!”

陸臨暗的這句殺傷力太大,一擊即中正中紅心,我雙手一哆嗦,就把整個罐子潑到了他身上:“不許侮辱阿阮!什麽都不懂的白癡!”

用中文罵人的結果就是陸臨暗聽懂了,不僅聽懂了 還理解了,老大怎能受到這種侮辱?他咬牙切齒地說:“別以為你是美女就了不起,別以為我就不打美女!”

“我好怕怕哦!”我捂著胸口敷衍地表演了一下害怕後,就翻了個白眼,直接從他身邊飄飄地**走了。

今晚匆匆一別,明日水岸街大概就烽火四起鬼哭狼嚎起來。

陸臨暗住在38號,陸叔叔在“中式凡爾賽宮”的工地上搬磚頭抬水泥,而陸阿姨就在3號的小餐館裏幫忙。晚上最忙的時候一過,老板娘跑到茶館裏打牌,而陸叔叔收工回來,吃點炸花生喝點啤酒。

而陸臨暗,本來趁著大人忙碌,就帶著小跟班們成群結夥地滿世界遊**,去後山偷果子,下河摸泥鰍,在田地打野戰,玩得有滋有味。但自從他把那些啤酒瓶子收集起來換了一筆錢後,正經事不幹,偏偏去做成一把紙扇,自我感覺一下品位就提升了幾個檔次,不再漫山遍野地瘋跑了,而是開始學闊少爺風流倜儻地招搖過市。如今紙扇盡毀,他沒了去勾引無知小妹妹的道具,便一心一意地來對付我。

可是我壓根不怕他,有句話形容我得貼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阮不說話。

如今這世上,唯一能讓我怕的,大概就隻有阿阮了罷。

因為就如陸臨暗所言,我的確是孤兒院出來的,倘若不是遇見阿阮,我不敢想象那樣的日子我還要過多久。

阿阮,阿阮,我是怎麽遇見阿阮的。

那年的孤兒院,牆麵上灰暗的石灰片已經幹裂成一塊塊地翻飛過來,紅色的木質百葉窗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風吹日曬變了形,早就關不攏,一到雨天就會飄雨,一到冬天寒風就會“呼呼”地灌進來,像是女鬼在叫。

而更要緊的是,房子裏天花板的四個角上,最初隻有一點點漏水的痕跡,像是髒了的水墨畫。可是到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一到梅雨天,我們可能會突然被打落下來的雨水驚醒,於是必須在房間裏擱著一些鍋碗瓢盆來接水,聽著“叮咚叮咚”一夜翻來覆去都難眠。

即便是這樣的一個一直在社會最底層掙紮的孤兒院,也是要分個三五九等的。

那年我才5歲,最小,去得又遲。他們雖然在阿姨的麵前都很乖巧地來幫我,給我水彩筆,和我一起跳繩,拿卡通書和我一起讀,分糖果給我吃,幫我推秋千。可是阿姨一轉身,他們就原形畢露,把我的繪畫本畫得亂七八糟,甩繩的兩人故意把我絆倒,把卡通書在我的麵前撕成兩片還誣蔑說是我撕壞的,把分給我的糖果拿回去還搜刮走本來屬於我的那份,在我**起秋千的時候從後麵用力地推我一把。

每次看到我受阿姨責罵、弄壞新裙子、沒有吃的時候他們就很開心。甚至他們還帶著一種卑微的驕傲居高臨下地對我說:“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懵懂無知的我還特別想和他們和睦相處,還一個勁地去追問:“為什麽是不一樣的。”如果可以,我就改啊,改得和你們一樣,改得你們能接受我。這是我的潛台詞,可我還沒說出口就被他們打斷,也幸好當時他們沒有給我機會說出口。

那時的他們轉過頭來,很得意地說:“我們說不定哪天就遇見爸媽了,可你一輩子都再也遇不到了,再也遇不到了!”

我突然就孤單單地立在原地,夕陽斜斜地打在我身上,又落在走廊上,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嘭”地一下關上了門,然後,我就落進一片黑暗裏。

是的,我與一般的孤兒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受父母遺棄,也不是因為被人口拐賣尋不到家人,而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有生之年我都再也遇不到他們了。

或許就是他們,讓我最終也我學會了在大人麵前裝乖巧,但骨子裏卻喜歡惡作劇的劣根性,因為唯有這樣,我才可以在這裏艱辛地生存下去。

而也就是在孤兒院,我遇見了阿阮。

阿阮來孤兒院的前一天,大家就收到通知了。我們都知道有一位漂亮的女人要來孤兒院選個孩子作領養。

“有車的,就像電視裏的那種,可以一下子就開到山頂的院門口來!”

“我希望有小熊玩偶,還有各種好吃的,如果還有裙子那就更好了,你說,會有漂亮裙子嗎。”

“會的會的,阿姨說什麽都有,要我們今天都乖乖地去洗澡,明天穿得幹幹淨淨地去迎接。”

“對啊,我們還要表演節目呢!”

大家都熱烈地討論著,而我卻始終沒有多大表情。因為連他們都可以瞧不起的我,有什麽資格被選中呢。

可是那晚,大概因為阿姨他們都忙著去布置和打掃,就沒有過多的精力來管我們。於是在阿姨講完睡前故事關上臥室的門片刻之後,大家就聊天的聊天,打鬧的打鬧,圍著屋子團團轉,甚至從窗子翻出去到外麵的草地上玩耍。

後來就有人提議一起出去玩躲貓貓,結果得到大家的熱烈響應。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明天會選中的就是自己於是心情都不錯,或者是我眼中的期待表現得太過明顯,總之,他們第一次願意問我一下:“你,要來玩嗎。”

我連忙不停地點頭,生怕他們一下就反悔了。

他們又說:“要來,就自己跟來。”

於是我就跟著他們從比我人都還要高的窗台上翻出去,其間因為動作太過笨拙還遭到他們的嘲笑,他們指著我眯起眼睛咯咯地笑:“看啦,她居然連翻窗子都不會,真是笨蛋!”

但我還是努力地翻了出去,到達一個以前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的,與臥室截然相反的嶄新世界。

月光清幽地撒下光芒,星星明亮而低垂,草地四周都是茂密蔥蘢的闊葉植物,在路燈的照耀中層層疊疊地覆蓋,它們拚命地茁壯地往上躥長,仿佛一抓就是一把流著辛辣汁液的綠,蓊鬱的枝葉在我們的肩上留下無數斑駁的影子。

“你會玩躲貓貓嗎?”

我搖搖頭。

“就是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能被別人發現,如果沒有找到你,你就一直都不能出來,那麽你就贏了。”

我點點頭。

“記住了嗎,如果沒有找到你,你不能自己出來。”

我再點點頭。

那些植物看起來陰森可怖,就像霍格沃茨學校的黑森林,是大家自動避諱的禁區,可輪到我藏的時候,我卻欣然前往。

我躲在深深的植物叢裏,蹲下身子縮成一隻蘑菇,等待他們找到我時我就長高。

直到那時,我都還堅信,堅信他們會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就是大贏家了。

他們一定會來找我,我要一直一直蹲在這裏。

可是等待的時光是那樣地漫長,直到蟬鳴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漲退,空氣帶著深夜還未撤退的微涼,我蹲得雙腿早就麻掉,**的雙臂上也布滿了蚊蟲叮咬留下的小疙瘩,但始終沒有人來找我。

我被他們遺忘了。

結果,還是孤兒院的阿姨在吃早餐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一人,才急匆匆地來找到我。

那時,離阿阮來隻有一個小時了。

其他人都換上了最幹淨的衣裳,垂頭溫順但目光炙熱地站列成兩行,等待著阿阮的到來。

唯獨我,阿姨覺得我太不讓人省心,在關鍵時刻還要折騰出意外狀況,讓他們煩不勝煩。於是就一臉不耐地說:“你回臥室就不用出來了,省得待會又弄出什麽事情,讓貴賓嫌棄。”

前廳裏歡歌笑語,我本來也想安分守己不再出簍子,可是後來我實在餓得慌,就貓著腰偷偷去廚房尋食。

廚房裏空****的一片,在大鍋裏隻剩下兩個饅頭。

饅頭早就沒有溫度,又冷又硬就像一隻磚頭。可我絲毫沒有嫌棄的能力,甚至在它們突然從我手中滑落下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時,還要撲上去撿起來。

我撲倒在地,視線裏突然闖入了一截藕色刺繡連衣裙的下擺,露出修長的小腿和勻稱的膝蓋。我再緩緩抬起頭,便看見倚在門框的阿阮。

阿阮細細地打量我片刻,抬起下巴懶懶地問院長:“她是誰。”

阿姨怕我滋事,更怕阿阮厭惡灰撲撲的我轉身就走,於是連忙劈頭蓋臉地給我一頓訓:“你怎麽穿成這樣就出來了?不是讓你呆在房間裏別出來的麽。這麽樣子嚇壞了人家怎麽辦!”

說到最後,竟幹脆把我蠻橫地扯起來,就像拾起一個破爛一樣。剛把我拖走兩步,就聽見阿阮吩咐道:“就她好了,挺有眼緣的。”

還拉扯著我的阿姨,連忙把我放掉,轉過頭去想要說些什麽,大概是這個孩子隻喜歡調皮搞蛋一點都不乖,不如去選其他之類的雲雲。

但她隻張開嘴還沒發出一個音,就被阿阮一個冷漠的眼神給刹住了。

阿阮目不斜視地走過來,卻語調溫柔俏皮地問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懦懦地回:“紫,紫蘇。”

阿阮輕柔地喚:“紫蘇。”她在陽光中站定,微眯起眼睛,俯下身湊到我麵前,伸出一隻手,“紫蘇,我帶你回家。”

那個瞬間阿阮帶給我的震撼,大概也隻有一笑傾城這個成語來形容吧。明眸皓齒的樣子,就像漫天的星光全都落進她的眼睛裏了。

阿阮很瘦,連她的手指骨節也很清秀,可是卻可以在握住我的時候,讓我感覺她在我的掌心放下了一個溫暖的太陽,從此讓我不再害怕孤單和黑夜,不再難過。

我的心在一瞬間融化,任她牽過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她漂亮的裙擺後麵。

關於孤兒院,我一直都沒有太過強烈的美好的回憶,但也永遠記得那天,我隨阿阮上車離開時的情景。

車子漸漸離開,我看到他們站在原地,用力地朝我揮手:“再見,再見!”直到車子開出去好遠,他們依舊在那裏見證我的離去,就像是一幀靜默的影像。可是他們的麵容,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姓名,他們一切的一切,就在我被阿阮選中的那一秒,就已經從我的眼前我的心底消失,遁入無盡的死寂中去。

我痛恨這個布滿高牆終日不見陽光的地方,我討厭連真假都辨別不清的阿姨,我討厭總喜歡捉弄我的其他孩子,我討厭到處縫縫補補的舊衣服永遠洗不幹淨的雙手和比磚頭還要硬的饅頭,我最討厭他們圍著我拍著手喊:“哦!哦!父母統統死掉的孩子!哦!哦!可憐的孩子!”

我緩緩背轉身去,身後是殘留的一段光影,漸漸被拉長拉細,直至消失不見,仿若一場夢境。

不,我不可憐!我的明天會是嶄新而燦爛的!

再見再見,就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因為阿阮待我是極好的,所以我也就依照她所想的那般,成長為乖巧溫順的樣子。隻是,如今的阿阮在鯉城也還要很多事要處理,時常不在水岸街,所以我也不用裝模作樣地乖巧溫順,更何況還有像陸臨暗這樣的人在。

他把從田埂上捉來的大蜈蚣放到我麵前,我尖叫著逃跑,結果卻慌不擇路地跌進旁邊焦稠濃綠的臭水溝。他就笑得前俯後仰!

而我隻用一盒巧克力輕而易舉地就俘獲一些小孩子的心,讓他們噌噌兩下就爬上屋頂,用石塊堵上陸家的煙囪,如果陸臨暗要燒水,就有他受的了!

結果那晚,我在23號的院子裏乘涼,月光如水暗香浮動,我不知不覺就睡著。等到從一個夢境中掙紮著醒來,在朦朦朧朧中隻見一個人踏著月色翻牆而來,摸著我的腦袋敲了兩下,口中還念念有詞:“這個西瓜不錯,熟了!”我驚慌失措地看見他拿出一把隨身攜帶的菜刀,朝我劈頭蓋臉而來。我無力閃躲,仿佛已經看見馬上就要濺出來的血。菜刀落在我的頭發上,軟軟的隻捎起我幾縷發絲。阿生呲叫著撲倒那人才喚回我的神,我連滾帶爬地去拉燈,從裏屋透出來的光亮中隻見陸臨暗手中拿了把用紙折的菜刀,塗上錫色,月光下看不真切還真可以糊弄過去。

我當時就憤怒了,玩兒我什麽不好偏偏這樣玩兒我!不對,竟敢玩兒我!我就像休眠多年的火山一樣徹底爆發了,一口岩漿噴死他!

因為阿阮要處理的事太多,還是放心不下我。7歲啊,正是個青黃不接的年頭,圈養也不是,放養也不是。後來,阿阮就把我托付給在3號小餐館洗碗的陸阿姨,這樣我吃了午飯就可以在那裏看電視,直到她回來。

等到阿阮把我托付給陸阿姨時,陸阿姨一口就應承下來,還拿來一隻雞翅膀給我吃:“我一直都希望有個像小蘇一樣的女兒,哪像阿暗那臭小子,成天就像隻潑猴,管都管不住。”

埋下頭的我掩住得意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吃著翅膀,雞肉穿腸過,詭計心中來。

那時馬上就要九月授衣,我會在水岸街附近的一個小學上學,阿阮給了我一個褐色封麵的辦公筆記本,但我更喜歡16號文具鋪裏擺列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還帶著香味。可那時的我們,已經不同往日,我不敢告訴阿阮,隻知道如果用完了就可以換了。

於是有一天,當陸臨暗也在小餐館裏看83版《射雕英雄傳》時,我就偷偷地用一把大剪刀,把本子剪了個稀巴爛。

阿阮回來便問怎麽回事。我也毫不含糊地指著還在盯著電視傻笑的陸臨暗:“是他剪的!”

回過神來的陸臨暗連忙喊冤枉:“明明就是你自己剪的!”

“你剪的!”

“你剪的!!!”

眼見爭執不下,我嘴一撅,眼淚汪汪起來:“明明就是你用大剪刀剪的!就是放在那個桌子上的那把!”

這麽沒有技術含量自爆真相的撒謊卻還是有人肯信,陸阿姨從廚房裏出來,捎起掃帚就朝陸臨暗一頓好打:“臭小子,你自己不承認算了,還好意思冤枉小蘇!”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我就得到了新筆記本。

而有一天,水岸街整條街都停了電,老夏天的夜晚,氣溫熱得無法無天,上一年級的陸臨暗對著轉不起來的風扇唱了半天的“大風車啊吱悠悠地轉,這裏的風景真好看……”但也不見風扇轉起來之後,就嚷嚷著要去水庫遊泳。

陸阿姨就問我:“小蘇熱不熱啊,要不要讓阿暗帶你一起去啊,不會遊泳就讓阿暗教你唄。”

其實我怕得要命,不敢下水,但我卻有一肚子的壞水啊,我就是想折騰陸臨暗,看他站在他媽後麵一臉不爽又不敢發怒的表情就覺得很爽,於是把作業本一合仰起頭甜甜地笑:“好的阿姨。”

到了水庫,他們很多人都下水嬉戲。不安分的陸臨暗卷起褲腿站在淺水裏,捎起水向我撲來,興高采烈地喚:“蘇紫蘇,你來啊,來啊!我教你遊泳啊!”

我不以為意地“切”了一下,依舊自顧自地去散步。

頭頂上方就是如火如荼的大太陽,我內心哀怨地秉承“心靜自然涼”的原則,自欺欺人地相信光禿禿的水庫邊上,到處都是碧玉妝成一樹高。

我臆想了兩個小時,到最後簡直都口鼻生煙了,於是我就耍大牌地對陸臨暗喊:“陸——臨——暗——我——現——在——想——吃——雪——糕——了!”

“所以?”這個時候的陸臨暗已經和他的一群兄弟遊到了水庫對麵,他從水中抬起頭來,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有些火大地回。

“你去給我買唄!”

“不幹!”因為當著他的兄弟命令他,太讓他沒麵子了,所以陸臨暗想都沒有想就回絕了我。

“不幹?”我不以為意地從鼻子裏擠出一句“哼”,“那我回去就給你媽告狀,就說你專去勾搭女孩子都不教我遊泳,看你媽會怎麽收拾你!”

“剛剛明明是你自己不學的!”

“明明是你自己不教的!”我不甘示弱地吼過去,順便不痛不癢地加一句,“看你媽是比較信你的,還是信我的!”

陸臨暗的表情就像得了便秘一樣,迫於**威,隻好又遊過來,上岸去小賣部給我買來一個。

買回來的時候,雪糕都已經有些融化了,可是我一邊舔一邊心滿意足地表揚他:“乖哦!待會就獎勵你肉骨頭!”

“喂,我不是你的那隻狗啊!”

大概我使用陸阿姨這個必殺技太過頻繁且太百試百中,被欺壓太久的陸臨暗,終於忍不住要奮力反抗了,雖然反抗的結果都出乎大家的意料。

在我和陸臨暗關係的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中,有兩件反抗事件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第一件事就是有一個星期六,好不容易不用上課,我就愜意地午覺了一會兒,等醒來了怎麽也尋找不到阿生了。

結果就在我圍著水岸街找了三圈之後,陸臨暗慢條斯理地攔住了我:“你要阿生嗎?要就晚上八點去後山!”

這時的陸臨暗已經比我高出一頭,我仰起頭把雙手背在身後一字一頓地說,“怕你就不是蘇紫蘇!”

“哼,這就好!”挑戰下完的陸臨暗,又浩浩****地率著一眾小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

晚八點,我準時去約定地點後山。可是在經過17號的時候,我還是恐慌起來。住17號的李奶奶前兩天去世了,遺體就放在大堂中央,門口還放著一溜的花圈。我路過時,17號的大門正大敞開著,昏黃的燈光打在黑白遺照上,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氣氛,黒木的棺材若隱若現,整個大堂裏一個人都沒有。

冷汗不禁浸透我的薄衫。

我遲疑了一下腳步,最終還是閉上眼飛快地跑過去。我隱隱聽到後麵有人在笑,但我不敢回頭。

雖然光天化日之下,後山就一座小山,一路走上去,穿過一大片密密的果樹,豁然開朗的便是一大片綠到天際的莊稼地。

可此時蟋蟀吵得令人發慌,幾叢磷火在其間幽幽地閃著藍紫的火焰,樹影隨風搖擺,森森恐怖。我一邊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前走,一邊到處找阿生。

結果阿生是被捆在一株高大的衫樹上,也不知為何它現在睡得很熟,我怎麽喚都喚不醒。

我連忙站在一個小土丘上去解開繩索。

但沒想到這個時候,陸臨暗卻披著一隻蚊帳拿著一隻雞毛撣子學白無常地跳出來嚇我。

惡作劇這一套,他最遊刃有餘。

本來我就還對李奶奶心有餘悸,當時就驚得“哇哇”地怪叫起來。於是下一秒,我就因為身體重心不穩,整個人失去平衡地摔下小土丘還滾上好幾滾,幸而有一隻被放倒的橫木阻止了我下落的趨勢,於是隻是額頭磕在那上麵,摔得暈頭轉向罷了。

陸臨暗的小跟班們連忙照亮手電筒,衝下來站到我麵前,可是卻又什麽都不說地麵麵相覷著。

我借著微弱的燈光,順著他們的視線看見草地上有一小灘血,我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找不到東南西北地問:“怎麽啦。”

“蘇……蘇紫蘇……你的額頭……”陸臨暗結巴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來。

我爬起來想裝女英雄地抱著阿生就回家去,隻怪那血一直在源源不斷地流,我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老,老大,怎麽辦?”見此狀,有膽小的跟班顫顫巍巍地問。

陸臨暗慘白著臉猶豫片刻,就將阿生丟給旁邊的跟班,轉過身背對著我,用一種無論怎麽看都很怪異的姿勢撐著膝蓋。

“你在幹嘛?”我一邊抹著血一邊踉踉蹌蹌地走到他的麵前詢問,但腳下一個打滑,差點就因為慣力直直地撞上陸臨暗,幸好情急之下他伸出雙手死死捏住我的兩個肩膀。

在幽幽月光下的陸臨暗抬起一張大義凜然的臉:“背你,快上來啊!”我還在猶豫時,他又補充道,“晚了會毀容的!”

這一句絕對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我立即不含糊地趴到了他的背上,而他就立即開始跑得像個威風凜凜的騎士。

陸臨暗這小子本來還背得平平穩穩,很是妥當,但又上山又下山的,一路折騰下來,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於是,他就時不時地像拋麻袋一樣地把滑下去的我給拋到半空中,再穩穩接住。

他動作越來越頻繁,腳步越來越慢,卻始終沒有像平日那樣對我大呼小叫。

衛生站隻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她端詳著我額頭上那一小塊已經翻過來的頭皮,拿來紅藥水和棉簽給我清洗傷口。

我嚎叫得驚天動地:“疼,疼,疼,醫生姐姐,可不可以再輕點。”

“輕點就長不出頭發了!”女醫生就這麽回我。我正在判斷是真有其事還是為了嚇唬我時,阿阮就在小跟班的通知下趕了過來。

阿阮看著血一直順著臉頰往下流的我,驚呼一句“天啦”,就立即走過來用濕毛巾細細地幫我擦去那些血跡。

我竭力忍住疼意,但還是有表現出來的痕跡,阿阮連忙心疼地摸著我的頭,眼眶裏蓄滿淚水,仿佛再多一秒,就要簌簌地往下落,她迭迭地安慰我:“紫蘇乖,忍一下就可以了,忍一下呐。”

我委委屈屈地撲到她的懷裏:“阿阮——阿——阮——”

什麽時候,我沒有與阿阮如此親密了。

起初阿阮也待我極好,吃與穿從不虧待,隻是後來,突然之間阿阮就變了。

她越來越不願意看見我,而我也很少再見到她笑,甚至就像一個絲線斷開再也沒有人去擺布的傀儡一樣,空洞呆滯。

是的,就是沒有人再來擺布她。

隻是因為她遇見的,終究是一個薄幸的男子。

可是即便這樣,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跟隨著阿阮,從鯉城來到水岸街。我沒有父母,阿阮就是我最親的親人,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待我如她,不管什麽時刻,我都會永遠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因為我知道,阿阮始終還是疼我的。

比如此刻,她就非常焦急地問女醫生:“那一塊真的長不了頭發嗎,她是個女孩子呐,這樣怎麽可以!”

大人在場,女醫生就說得模擬兩可:“不一定,這要看她的康複情況。”

阿阮就急了,還要說些什麽時,衛生所又走進來了一個人。

是陸叔叔。他的臉就像台風過境聚滿了暴風雨,很嚇人的樣子。

而此時,平日很囂張的陸臨暗在陸叔叔跨進門檻的那一刻就變得畏手畏腳起來,埋著腦袋支支吾吾地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又猶猶豫豫地指了指包紮完畢,額頭纏上好幾圈紗布的我。

下一秒,陸叔叔的表情就變得猙獰,他瞪了一眼陸臨暗,順手捎起旁邊的一把掃帚:“兔崽子,居然給我這麽惹是生非,活膩了是不是。給老子跪下!”

“咚”的一下,陸臨暗立刻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跪,陸叔叔怒氣衝衝地提起掃帚劈頭蓋臉就往他身上招呼:“長那麽大還不懂事,幹什麽都不沒有分寸,每天書不知道讀隻知道玩兒,玩兒,玩兒,今天我就幹脆打死你這不爭氣的!”

陸臨暗拿出一貫的老大氣概來,隻咬緊牙捏緊拳頭,怎麽都不肯吭一下。

本來一開始我還看陸臨暗被揍看得挺爽的,也覺得家長嘛,畢竟會袒護自己孩子,陸叔叔也隻不過是裝裝樣子,打給阿阮看罷了。

但漸漸的,我就發現不對勁了,那天陸臨暗穿了一件白背心,過一會兒竟沁出一些血絲來,我突然就慌了神,大喊起來:“等一下!”結果大概是因為皺眉而牽扯到了傷處,我又呲牙咧嘴起來,但還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對陸叔叔求情:“叔叔你原諒陸臨暗這次吧,他以後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陸叔叔把我的手輕輕卻執拗地推開:“不行,小蘇,你不用幫這個臭小子求情,今天就讓我徹底地教訓他一頓,免得他下次還欺負你。”

眼見陸叔叔的掃帚又要揮下,我連忙淋漓盡致地發揮堪比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絕佳演技,稀裏嘩啦地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搖著陸叔叔的手臂:“叔叔,我求你了,你別打了好不好。好不好。嗚嗚嗚,叔叔你不答應我,我就不好受,我一不好受這傷就好不了。”

陸叔叔不堪其擾,又看一眼倔強的陸臨暗,歎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放下了手。

而陸臨暗始終低著頭,他的劉海垂下來,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與阿阮回家我便疲倦地睡下,清晨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輕微卻持續的“咚咚”,成功把我從那場怎麽也揮之不去的夢境中拉出來,我推開窗子探頭往外一瞧,居然是陸臨暗死性不改地又翻牆而來,見我伸出腦袋,便把一蓬還帶有露水的的野**往我的窗口拋,一次又一次,直到拋成功,他才咧開嘴笑,又在我接住花束後隻靜默地注視我。良久,才用弱如蚊鳴的嗓音說:“蘇紫蘇,對不起。”

再懦懦地說了一句什麽,我更是一個字都聽不清,叫他重複一遍,隻見他臉頰通紅,扭捏半天才大吼道:“你放心,我會負責的。”

就像簽署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一般,我和陸臨暗竟開始鄰邦友好起來。可以一起上學放學,可以見麵說“嗨”分別說“拜”,可以互相交換作業抄,還能結伴去玩耍。

那時已經是漫漫的七月盛夏,放眼望去到處蔥蔥綠綠。因為我沒見過捉泥鰍,他便真的帶我去麥田。

我們各自分配好,他在上邊的一塊麥田,我站在下邊的一塊。兩塊麥田的中間就有一個溝渠,不深,紅色的水鏽紫色的水花藍色的水藻點綴著水麵,竟還可以映出天空的倒影。我們把鞋子脫了放在田埂上,褲管高高地卷起踩在溝渠的軟泥裏,兩個腦袋湊過去,看水裏的風景。

陸臨暗以身示教地教我捉泥鰍。其實泥鰍也好逮,瞄準它們的洞在哪兒,雙手深深地插下去,連泥帶洞整團地摳起來,一攤開,小家夥就在手裏蹦跳著求饒。

陸臨暗是個好少年,這麽熱的天還真地因為我一句“我還沒有見過捉泥鰍呢”,就來陪我。

而大概是被日光曬得太久頭暈暈的了,也大概是水岸街的男生太少以至於我的審美標準降低幾個檔次了,在那一秒,我竟突然覺得陸臨暗的側麵,很漂亮。日光打在他臉上,輪廓旁邊都有一圈光暈,竟有些讓我睜不開視線。

片刻過後,回過神來的我,連忙一掌拍死吸附在小腿上的小蟲,悲哀地看著那裏冒起來的紅疙瘩,走到離陸臨暗有幾米之遠的安全地帶去。

“蘇紫蘇!”

陸臨暗突然平白無故地喚我一句,我一邊有些心神不寧地回答:“啊?”一邊朝他的方向望過去。

他說:“你過來吧!”

“什麽?!”我不解地問。

“到我這邊來!”

“幹嘛?!!”我警惕鈴聲大作地問。

“順便帶你去看蝌蚪!”

“好啊!”唯恐不好玩的我笑嘻嘻地一口就答應,然後目測了一下溝渠的寬度,就躍躍欲試地想從這裏直接跳過去。

起步,大跨一步,跳在半空中,落地,完美!

可是想象一般是美好的,但現實是殘忍的。我目測失誤,或者我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總之,我卡在兩塊麥田的中間,一頭栽到了溝渠裏。

陸臨暗當時就被震驚了,整整隔了五秒鍾才緩過神,跑過來把我拉起來。

我苦不堪言,憋屈著一張稀裏嘩啦的臉,陸臨暗又愣了愣,發出一陣爽朗的笑。我氣急敗壞地跺腳:“我要洗澡!我不看什麽蝌蚪,我要回家了!”

陸臨暗就說:“好”,又一拍腦袋,“哎呀,沒了!”

“什麽沒了?”

“泥鰍,桶倒了,泥鰍都溜回田裏了。”

陸臨暗也表示讚同地點頭:“恩,反正今天捉到了一隻大泥鰍!”

“陸臨暗。”

“……什麽?”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其實真的很欠扁。”

“……”

等我髒兮兮地回到家唯恐被阿阮責罵時,才發現23號還是空****的。

其實現在,阿阮每天都早出晚歸,回來便躺在沙發上喝很多啤酒,喝得翻江倒海地吐一地,心裏舒坦了就又開始哭了。一邊哭一邊喃喃地問:“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對我,為什麽不見我。”

在夜晚裏,顯得格外地幽怨和淒慘。

我不知該怎麽安慰阿阮。

但我知道,那一天,那個男人最後一次跑到我們的住處,我第一次聽見他連名帶姓地喊阿阮,他把一疊紙甩在阿阮的臉上:“阮卿卿,我一直當你單純,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愛耍心機,哼哼,結果呢,反而你最有心機!你竟然騙我這麽久!這麽久!你騙得我好慘!你別再出現在我麵前,我再也不會見你了!”

而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見到了最卑微最塵埃的阿阮,她竟抱住男人的腿,男人愣了愣,隨即便甩開她。而阿阮,那個總是一臉淡漠漫不經心的阿阮,竟連忙手腳並用地爬兩步,再次抱住他的腿,一邊哭得稀裏嘩啦一邊委屈地哀求:“你別走好不好。你別走。是我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可是,男人還是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了。

阿阮又連忙追了出去,外麵雨聲寂寂。

我等了很晚,直到困意覆蓋過我的眼,我癱軟在沙發上許久,阿阮才回來。我開了門,見她倚著牆,渾身都是濕漉漉的,額前的頭發一絲絲掉下來黏在皮膚上,盯著我不言語,眼中也沒有淚,隻有渾身的酒氣。

我擰了帕子給她,她拿來蓋在臉上,好像是睡著了,卻突然之間,又騰地爬起來,奔到衛生間。

水龍頭被打開“嘩嘩”地流著水,但我還是清晰地聽見了水聲掩蓋之下的,阿阮撕心裂肺的哭泣。

而如今,阿阮一晚比一晚地晚回來,喝得一次比一次地醉,哭得一次比一次地哀怨。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想,我終於成為了她的負擔。

我不能幫阿阮做什麽,想著隻能在阿阮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學習自力更生。結果我的預感是對的,居然一連兩天,阿阮都沒有回到水岸街。

我不敢去小餐館吃飯,我怕賒賬這個環節,讓別人知道我很窮,買不起單,繼而可憐我,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的可憐。而我也不想去告訴老板娘:“等阿阮回來了就還錢給你行嗎。”因為我怕阿阮不回來了,她不會來,我就沒錢還了,我成為一個愛撒謊並且被阿阮拋棄的孩子。於是惡性循環,他們又可憐我。

可是第三天,阿阮也沒有回來,我艱難地捱到了夜晚,饑腸轆轆的我灌下一大碗涼水,反複告誡自己快睡下吧,睡了就不知道餓了。可是我已經很餓,那種把胃都揪起來的餓讓我在**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太餓,於是我從臥室踱步到空****的廚房一陣哀歎。

房間裏麵灰暗模糊,隻有淡淡的光線沿著窗子穿透進來。我思付很久摸索著穿上衣服,打開門走出房間去。冷夜寂寂,我把23號的大門掩上,去街上走走。

水岸街的1號,是個阿媽開的小賣部,擺著很多的罐子,裏麵裝著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糖果。

平時我路過時,會乖巧地給她打招呼“阿媽早!”“阿媽好!”慈祥的她每次都會抓一把山楂或者紅棗放進我的口袋裏,強調千萬不要讓水岸街其他小孩子看到。後來熟了,偶爾我會陪在她的旁邊,她就坐在搖椅裏,雙手捧著一本老舊的《聖經》,臉上安詳地讀一小段給我聽。

阿媽一生都簡樸明了,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聖經》裏隨便翻開一頁讀出來,她都能準確地說出是哪個福音哪一章節。她不僅每天臨睡前都會禱告,而且每周二的晚上都會搭車去市裏的一個小教堂禱告。

阿媽對我是極好的,可是在這個時候,什麽都抵不過我的饑餓,上帝也不能拯救我。

我的手正抓向那包幹癟但鮮美籽滿的幹無花果。可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有人在敲門,問:“阿媽,今天怎麽沒有去教堂啊?”又敲了敲,“阿媽,我想買包煙!”

我蒙住嘴,不敢發出絲毫的動靜,甚至連呼吸都停滯,就怕被人發現我在這裏。

“奇怪,屋裏沒有人,卻又點了蠟燭。”大概是從門縫裏看到屋裏的確沒有人,於是隻好離開。

細碎的腳步越來越遠,我確定安全了就急忙從櫃台底下鑽出來,因為怕被抓到現場的緣故,整個後背已經濕成一片,倒在牆上的影子折折疊疊竟像是隻手。

我連忙閉上眼,想起有時阿媽會把所有的燈都關了,隻點上三根蠟燭,跪在地上雙目緊閉,微微垂著頭把雙手合攏放在胸前,再背誦那些樸素卻說了大半輩子的祈禱,以一顆虔誠的心靈執著地麵對上帝。在這一刻,她的內心充滿感恩以及知足。而我總是安靜地立在一旁,阿媽禱告完就會回過頭來看我:“紫蘇,過來扶我起來。”我便走過去。

我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我對阿媽隱瞞的是,早在孤兒院時阿姨就經常讀《聖經》給我們聽,我也誠心地向上帝祈禱過,讓他們不要再欺負我,但我還是經常孤立無援,於是我早就知:世上沒有上帝,沒有人會拯救你,除了你自己。而阿媽,也要把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依附在我的雙臂上,才能緩緩地站起身來。

夜色無邊,我大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蹦躂著回23號了。

淩晨光景,空氣是慘淡並且嶄新的。本來我吃飽喝足睡得舒服,卻因為一片吵鬧而醒來。

我探出頭去望,隻見外麵火光彌漫正燃成全盛,明黃的流火不惜生命地塗炭生靈,熱浪和濃煙也跟著四處流竄,不時有燒朽的房屋轟然倒塌,“嗶嗶剝剝”的一片。街風吹起火焰斜斜地抖躍起幾米高,噴薄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豔麗輝煌。而天空此時竟是溢彩流光的橙紅。

一些人在街上奔走相告,淒厲地尖叫:“著火啦,快來救火啊!”接著又有一些人來不及穿戴整齊就提著水桶或者抱著沉甸甸的包跑出來。

我連忙穿了拖鞋跑到街上去。

大火撲滅時,沿著小賣部的一排店鋪都被燒毀,隻剩一些斷壁殘垣,阿媽老淚縱橫,大家不住地安慰她,又氣急敗壞地說一定要揪出到底是誰幹的。唇舌交加,一片紛紛雜雜。

夜,還是夜,我的整個身子都是冰涼的,可卻還在不停地出汗。我多怕我倉皇失措的表情會泄露出我就是凶手,於是轉頭就往23號跑。這時,也隻有23號是最讓我安心的地方了。

我跑在風中,可總覺這條街沒有盡頭,一路上都布滿密密麻麻的恐懼,我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抓我!”

而在23號家門口時,我又意外地看見了隻穿著一隻背心的陸臨暗。他正徘徊在薔薇牆下,總覺得他有一股重操舊業想翻牆過去的衝動,但無奈來往的人太多,所以隻能來來回回地踱步走,又時不時地抬頭望我房間的窗子。

“陸臨暗!”

迅速看見我的他衝過來抱住我,有些悲喜交加地喊:“紫蘇,剛剛一直沒找到你,嚇死我了!”

我的腦袋癱軟在他肩頭,什麽真相都說不出口,隻能說:“陸臨暗,我好累。可不可以讓我靠一靠。”

陸臨暗大方地拍拍自己的另外一個肩膀:“沒事,你盡管靠,我抗得住!”

陸臨暗還是沒有抗住我,我最終垂下腦袋去,害病一場。

過了三天,大家大街小巷都在談論一個重大的街邊新聞。無關凶手,新聞新鮮得很。

附近工地的開發商聞風而來,要買下這裏的地皮。開發商的說客這幾天就像回潮的遊魚一樣一叢叢地來,很多人因禍得福都萬分歡喜。

陸臨暗來找我時,他第一次正式地從23號大門進來,站在庭院裏,我站在幾步之遙的樓梯上,他仰起頭深深地看著我。這時天空是釉青色,在不停地下著雨,麥田裏蛙叫連綿的一片,又不知是哪家的電視機音量開得大,不耐煩似的嗡嗡響起,強撐著熱鬧。良久,他終於開口喚我:“紫蘇啊……”

“我要搬家了。”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我愣了愣,突然笑得沒心沒肺:“恭喜你啊。”

原來陸叔叔不再買彩票,而是把連起來的好幾個爛鋪子賣掉,收到一大筆賠償費,搖身一變變成財大氣粗的暴發戶。

他又問:“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我偏偏頭認真地想了想:“沒有。”

他的笑容終於淡了下去:“那麽,我走了。”

他剛走兩步,又迅速轉過頭來,無比認真地說:“蘇紫蘇,你等我。”

過了很久,我都發現我找不回喉嚨的聲音,於是我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陸臨暗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

我迅速跑上二樓,憑窗眺望,隻見遠處綠蔥蔥的麥田,絳紅的泥土纖陌橫縱,一輛貨車行駛在一片泥濘裏,最終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好像全世界都隻剩下沉沉的似要落下來的天,雨下得更大了。

陸臨暗一家人走了之後,陸陸續續有很多人都搬離了水岸街,唯獨阿阮說什麽也不肯,雙倍的價錢也不肯。而隻有我和阿阮,執拗地呆在死氣沉沉的水岸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隻是沒想到,在新學校S中,我竟重遇了陸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