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風居住的23號街道,回首已不見你

九月的時候,以顧霧靄為名成立的基金啟動儀式,在H中的大禮堂舉行。

那天,我站在禮堂的門口,成為一名禮儀小姐,在顧塵寰出現的一瞬間就巧笑嫣然:“顧先生,你還記不記得我。”

顧塵寰每年都會捐獻一大筆錢給貧困山區的兒童,也建造了三百多所希望小學,而這次,更是建立了他最心愛的兒子的同名基金會,他曾經幫助的人太多了,我當然不敢奢望他能回答到我的心坎上,於是輕微地張了張嘴,對他悄聲地說:“蘇……”沒想到他連忙就做了恍然大悟狀:“蘇紫蘇同學,我還記得你。”

沒想到那麽日理萬機的一個人,竟還記得我的全名,我連忙誠惶誠恐地道謝:“謝謝您的助學金,讓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認真學習。”

顧塵寰依舊溫和地笑著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其實努力學習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接著他想了想又說,“等會儀式完畢後還有個宴會,蘇同學也一起來參加吧。”

“這是我的榮幸。”我連忙謙虛有禮地回。

在主持人在台上主持的時候,我端著茶杯給他倒水,沒想到卻不小心地把水灑在了他的外套上,我立即驚慌失措地拿紙巾給他擦,但溫和的顧塵寰一直擺手說“不用介意,衣服深,打濕了也看不到”,可是我還是恐慌地繼續道了幾次歉,再用了好幾張紙巾擦了擦,才敢離開。

我在後台,正目睹著在台上款款而談的顧塵寰,卻突然有人站在了我的旁邊,和我一樣望著同一個方向,卻問:“等會我送你回家?”

“不了。顧先生邀請我去參加宴會。”我巧笑嫣然,“他可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能拒絕。”

陸臨暗深深地望著我,他嘴唇動了動,很久,才問了出來:“你,一定要去?”

“一定確定以及肯定。”我握了握褲袋裏的一支鋁皮管子,心想,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麽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啊。

陸臨暗又問:“紫蘇,你誠實地回答我,你有沒有喜歡過顧霧靄。”

我當時腦海中有什麽轟然炸開,隻覺得自己有什麽秘密被曝光在日光下一樣,整個人都無所遁形,我哆嗦著嘴皮嚴厲地問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隻是,”雙手插袋的陸臨暗冷淡地抬了抬下巴,“希望你問一問你的心。”

我的心?

我還有什麽心。

望著陸臨暗離去的背影,有什麽在我的喉頭滾了有滾,隻差一點,就會不受控製地吐露出來,可我最終還是囫圇吞下。

我最終隻選擇去了洗手間,把冷水拍在我的臉上,我望著鏡中蒼白的臉,對自己說:“隻要能渡過今天就好,隻要能渡過,就好。”

五星級酒店的食物濃鬱美味,席間大家杯箸交盞長袖善舞,彼此愉悅地運籌帷幄之中,但顧塵寰卻突然臉色極為難看,起身說抱歉,要去一趟洗手間。

而我,本來就坐在一個角落,於是在他人相互碰盞言歡的時候,偷偷地尾隨了過去。

燈光很瘦,其間偶爾有服務員從走廊中不動聲色地穿梭。

顧塵寰站在走廊裏,雙手在袋裏摸著什麽。一股清苦的風在我的頭發間躥來躥去,我遲緩好久,才鈍鈍地喚:“別來無恙,顧先生。”

他回過頭來,燈光映著他突然縮緊的瞳孔,注視著我手上的比唇膏大上一號的鋁皮管子,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胸口的位置好象在被什麽東西撕裂一般疼痛,然後,我一字一頓地再在他的心頭鮮血淋淋地插上幾刀,“顧塵寰先生,哦不,顧遠山先生,你是在找這個嗎。”

顧塵寰的目光已經是萬分駭人,可他鎮靜過後,卻又轉入深不可測的平靜之中,隻見他不急不緩皮笑肉不笑地說:“蘇同學,何出此言。”

我麵無表情地背了一則新聞:“本月二十四日,城環區17號發生一起入戶殺人事件。經警方查證,推測應該是逃犯入室搶劫被屋主發現,鋌而走險用水果尖刀刺殺兩人。現案件已經被公安機關受理,犯人在逃還未被捕。”這已經是十七年前的新聞了,報紙都已經泛黃且變得薄脆,仿佛用力一捏就會粉碎。那麽短小的一則新聞,寫,不過百來個字,念,不過半分鍾的時間,且皆可不帶任何感情就了事。可是,它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刻進了我的心裏般,我每一個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場噩夢,每一回哭泣,都與它息息相關。

我走近兩步,仰起頭,目光直直地盯著顧塵寰,生怕錯過了他臉上泄漏出來的細微表情,我知道,他肯定無法再加裝淡定,再裝作與己無關:“顧先生,你絕對想不到吧,那天,因為我和玩伴們玩捉迷藏,而躲進衣櫥裏,結果睡著,卻不想目睹了整個經過。”

果然,顧塵寰臉色大變,震驚地連連倒退兩步:“你,你是他們的孩子?”

“是的,顧先生,”我走近兩步,“顧先生,那時你作案後本來是要查整個屋子的,可突然之間卻落荒而逃,是因為哮喘發作了吧。”

顧塵寰攤開他的手掌,邁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向我走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一般,明顯努力抑製住憤怒的聲線裏還是有濃濃的威脅意味:“給我!”

我看了看拿在手裏的哮喘噴霧,又看了看執拗地向我索要的顧塵寰,眼中是哀傷的堅定,緩而清晰吐出的字劃破寂靜的空氣:“不。”

不。

要知道這個說起來容易,可是做起來是多麽地艱難啊。

在那些日日夜夜裏,我不是沒有動搖過,不是沒有掙紮過。

在我沒有錢繼續念書,而因為他的慷慨捐助讓我可以繼續念下去的時候,在顧霧靄溫柔地對我極好極好,甚至用性命來救我的時候,我也是想過要放棄的。

但是,更多的時候,心中的那股恨意,像是一根刺,尖銳地嵌在我的心中。

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就不會失去父母。而我的整個人生都將是完全不同的,我連想都不敢想的模樣。

於是,我還是高揚起了手:“顧先生,天不作為,我來作!”接著就要把那隻救命的藥管子拋出窗外去。

而瀕臨死亡邊緣的顧塵寰,在緊要關頭,那股壓製在心中多年的歹意就生生地被逼迫了出來。他青筋從左額爆出來,殺機隱現。他如一匹窮途末路的狼般撲過來,狠狠地把我用力甩到牆角,我的背脊硌得生疼。來不及落淚,他就已經用一隻手從前麵摳住我的脖頸,而另一隻手就使勁地掰我握在左手裏的藥管子。

突然之間,我隻覺得眼中一片清明,再放遠,目所能及的天空,也不過是一片空白,我的心口驟然一陣發痛,我隻覺得我仿佛整個身子都要隨著目光魂飛魄散了。

正當我以為我死定了的時候,卻看到陸臨暗意外地闖進了我的視線。他與顧塵寰爭執推攘起來,甚至用他的領帶勒住陸臨暗的脖頸,我看見陸臨暗的臉龐漸漸出現醬紫色,他仍扭身反抗著,突然,顧先生就不再折騰了。

他慢慢地、不肯置信地望著腹部,就在那裏,還有著新鮮的傷口。

他砰然地躺在了地麵上,血染紅他的背脊,他的瞳孔很空,生命力瞬間被吸透。

我望著傻愣愣地立在原地的陸臨暗:“跑啊。”

回過神來的陸臨暗迅速扔下啤酒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像是多年前他離開水岸街前來找我時那樣,深深地、目光裏包涵了千言萬語地、隱忍地看了我一眼,最終,再次選擇了離開。

而我,也像那時的離別一樣,從此,就沒有了他的消息,再也尋覓不到他的蹤跡。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可是,或許,還是有不同的地方。

在那些時光裏,陸臨暗斷斷續續地打過很多電話給我,很多時刻,很多地方,他說他在濕漉漉的天橋下躲雨,他說他晚上就睡在紙殼裏,他說他乞討讓一群男的按住打,他說他走很遠才找到一個電話亭,他的聲音沙啞,含混著感染傷寒的風。

像是突然有感到沁人的烈風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迅猛地進入了胸腔一般,我忽然覺得我好像也感染上了傷寒,連一呼一吸都包含著痛。我就平白無故地想象著他現在的模樣,大抵是形容,隻穿了一件短袖,單薄得讓他冷得嘴唇發紫。

讓我心一陣一陣地痛,仿佛有無形的手掐著我的心髒,生生地滴出血來,是那樣痛徹心扉的痛,可是我卻無措地不知如何辦才是好。

那天,陸臨暗打電話過來,說可能這裏呆不下去了,可能要跑路。他說他即將爬上船簷,船動了,起風了,刮起旋。以眺望的姿態觀看整片海。燈光很瘦,夜黑得淒孤,伸手不見五指,吸進肺的呼吸都帶著令人作嘔的海腥。

我突然就覺得我喪失了訴說的能力。而陸臨暗一瞬間也沒有再說什麽。

於是隻有他平穩漫長的呼吸傳過來,細小的聲響在我心底如同起伏的潮汐,一遍一遍來來回回,永無止境生生不息。他突然又喊了我一下:“紫蘇。”

我下意識地回答:“嗯。”

“我,愛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陸臨暗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聽筒中傳出來,我仿佛也能看到他在那頭的樣子,他的周圍是熱鬧喧囂的街頭,他躲在街角給我打電話,於是,身後所有的人與景,霓虹、車燈,還有夜色都被隱沒和淡去,唯有他清晰得毫發立現。我突然就覺得好像天地茫茫回複盤古開天地之初,世界都是混沌的一片,而其中,隻有我和他是鮮活的,生動的。我又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安靜了,車輛按喇叭的聲音,小孩哭鬧的聲音,路人交談的聲音,環衛工人掃地的聲音,雲群流動的聲音,綠化帶裏杜鵑竭力綻開的聲音,高跟鞋踏在樓梯上的聲音,整個夏天蟬鳴的聲音,都不見了,隻有他的告白,是天地間唯一的動靜。

我死死地捂住嘴,背靠著牆壁無力地滑下去。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嚎啕不止地哭出來。

那個瞬間,我想到了蘇軾的詞——十年生死兩茫茫。

我竭力忍住淚意,鼻音嗡嗡地說:“陸臨暗,我們見個麵吧。”我還有半句沒有說出口,或許,匆匆一別,從此海角天涯永不能再見。

我沒說,可是陸臨暗卻是懂的,於是他思索再三,雖然知道這個時候來見我是有多危險,多貿然,可是他還是低低地說:“好。”

我們約在三日後在天橋下麵見麵。

那天,我依約前往,路上遇見一個賣烤紅薯的大嬸,想起陸臨暗喜歡吃,便買了兩隻,拿出一百塊準備付賬走人。

可是我剛走兩步,就被那個大嬸叫住,她手中捏著一張鈔票,大嗓門地喊:“小姐,你給的錢是假的,你給我換一張。”

我“噔噔噔”地走回去,接過錢一探,心中明白分明就是這些小商販的小把戲,於是就說:“這錢三分鍾前我才從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取出來的,當時也查過的確是真鈔,怎麽現在就變成假鈔了。我知道你們賺錢不容易,可是你從別人那裏收了假鈔也不能就誣陷給我啊。”

本來這時我還隻是想迅速解決問題走人,可是被看穿伎倆的大嬸卻死纏爛打起來:“哎喲,誰誣陷你啦,誰誣陷你啦,這錢明明就是你剛剛給我的嘛,我一接過來就發現不對勁,就馬上喊住你了,哪裏有換錢的功夫嘛,你這才是誣陷!”

對於講理的人,我還可以講講理,可是對於不講理的人,我哪還有好性子,立即火冒三丈地質問:“你兜裏還有其他百元鈔嗎,都拿出來看看,指不定裏麵哪張就是我剛剛給你的呢。都拿出來看看!”

大嬸肯定不依不饒不肯翻她的兜,隻一個勁地死咬著說我給了假鈔。我便據理力爭,可是縱使我有理,我卻不敢報警,因為我本來就有些心虛。仿佛大嬸也窺破了我的心理,越發氣焰囂張起來。

我懶得理,準備轉身走人。結果大嬸還得寸進尺地捉住我的手腕:“不許走!不賠我錢就不許走!”

我想著我已經耽擱了十多分鍾,或許陸臨暗還在天橋下等我,此地不宜久留隻能速戰速決,於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與口水大戰三百回合。

兩秒鍾之後,大嬸果然悻悻地靜了音,因為我在一個瞬間,變了臉色。

街邊的液晶屏幕上插播了一條本市的最新新聞,大致說警方一直要抓的殺人犯,今天終於被抓捕了。

於是我就看見了竭力想衝破兩層警察包圍的那個犯人,是陸臨暗。

有兩個警察拿出手銬銬住他的手腕,他死死掙紮最終還是沒有成功,他對著遠方聲嘶力竭地吼,吼什麽聽不見,我卻一眼就猜出,他流著淚吼:“紫蘇!”

我手中的紅薯落了下去,在地上連滾了幾個圈,停下了翻滾的步伐。我慢慢地蹲下身,準備把它撿起來,可是發現自己的手指都在顫抖,而眼睛就像是打開的水龍頭,淚水不受控製地肆意落下。

一滴,兩滴,三滴!

陸臨暗……陸臨暗……陸臨暗……

如果,如果我依約前去,沒有一時興起要買你愛吃的紅薯就好了,那麽你也不會因為見不到我擔心我出事所以跑出來了吧。

笨蛋!宇宙超級無敵大笨蛋!

你為了我,值得麽!值得麽!

陸臨暗,其實我根本不值得你這麽做啊你知不知道!

笨……蛋……呐!

所以,在其他人眼中罪大惡極的通緝犯,卻在我眼中,還是七歲那年的模樣,把他的一顆心,都獻給了我,任自己塗炭生靈。

我很多次去見過陸臨暗,可他一直避而不見。可是,我17歲生日那天,接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他說:“生日快樂,紫蘇。”

許久未聞的語氣,輕而易舉地扣下我的心弦。那晚,我們聊了很久,我有太多話太多話壓積,巴不得一股腦都倒出來,大多是我在綿綿絮絮地說廢話,他隻管聽,偶爾問“然後呢”,我就盡管說下去。我不敢問他在獄中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是不是瘦了黑了,咳嗽好些沒有,有沒有想我,我怕他說不好,就擊垮我的防線,淚水決堤。

在陸臨暗說要掛了電話的最後一秒,我突然朝他大吼:“陸臨暗,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出獄了我們就在一起!”

聽筒很快就傳來“嘟嘟嘟”的忙音。他沒有聽見吧。

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稱是單生的獄友,他說:“陸臨暗在獄中自殺,他讓我轉讀給你一封信:紫蘇,我終於陪伴你渡過了你最艱難的時期。隻是原諒我,以後的路,我實在沒有辦法再陪同你走下去了。原諒我以這樣懦弱的方式離開。你隻是得不到愛而又向往著愛的孩子,我知道,一定會有個男生讀得懂你的憂傷,看得穿你的內心,會好好地替我愛你。於是這次,你就真的放下我,遺忘我吧。”

有時,我也會覺得獨力難支,覺得寂寞,麵對這個隻有我一個人的世間,內心也黯然也酸楚。便想起水岸街,想去陸臨暗,以及年少的漫漫時光,便覺孤苦難依。所以我便開始寫信給他,把那些長長短短的回憶都寫下來,而太濃烈的感情導致我不能一次性地敘述完畢,我時不時地需要停一停,頓一頓,才能繼續地寫下去。

如今,第一封信已經褪色且略微泛黃,我輕輕將它從枕下拿出來,摩挲著凹凸的信封,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它記憶的長久。

有時候,我甚至固執地認為陸臨暗會再回來,就像與我分別了六年的光陰一樣,他會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就這樣心存僥幸著不停地寫信,滿滿一整頁又一整頁的紙。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回來拿走這些信件。

於是我寫——

陸臨暗,時光,總是讓人帶著一張破碎的臉。

人在一世,難免會撒謊,難免會言不由衷,難免自欺欺人。可是又有誰,能做到一輩子都欺他人又騙自己。

於是,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好欺瞞。

不如就把一切,都說與你聽。

其實,我沒有預料到的是,而命運也竟能這樣盤根錯節,在幼時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生出一朵奇異的花來。

陸臨暗,2010年,我的生命中有兩樁大事,一件是進入H中,另外一件,便是重新遇上你。

其實陸臨暗,在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我都無數次想過如果有一天與你重逢,會是怎樣的場景。是迎麵相遇,是擦肩而過,還是隔了人潮,遠遠相望。我預想了很多種很多種可能性,但我都從未想過,是因為開學典禮太無聊而回頭望的我,那麽措手不及地,看見了你。

就像當初蠻橫地闖進了我生活的你一般,還是一言不發地就闖進了我的視線。

這時的我,貧窮如螻蟻,與身為富二代的你,已經是雲泥之別。於是,我隻是驚鴻一瞥,便也無法再直視你。

後來,開學典禮被迫結束,雨後,你來我的班級確認那個傻兮兮地站在台上忘記台詞的女生,是否就是我。

你抱著我,在我的肩頭悶悶地直抒胸臆:“紫蘇,我想你了。”

或許,我和你的愛情啊,就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雨,而讓原本矜持沉睡的心被驚擾了,於是它便如蓓蕾一般突地綻放了,開竅了。

我和你就那麽擁抱在一起,什麽都沒有再說,一切都點到而止,可是我們彼此都聞到了芬芳的味道。

那時,和你的每一次遇見和說話,對於我來說,都是萬分美好的事情。你就像是一束光溫柔地籠罩著我,就連吃完火鍋發完短信,睡覺時的呼吸都會因為你變得愉悅起來。

那些喜悅藏在烏雲覆蓋裏的星辰,即便下一秒它們會呈現於天空,可是在天光未來之前,哪怕隻有一秒,它也曾璀璨過。

阿阮一生都是寂寞的,她呼吸是寂寞的,愛情是寂寞的,就連走的時候也是寂寞的,倘若沒有你,倘若沒有你在空****的大堂擁住我,對著阿阮起誓,願意一輩子照顧我。我想,連我,也會變成如阿阮一般寂寞的人。

於是,幸好有你。

可是,我偶爾也會想,幸好有你,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段時間,我經常翻來覆去地看一個廣告,廣告中的女主由苦澀暗戀再到成功告白,看得我眼眶微都濕潤起來。

我也多想像短片裏的女孩一樣,勇敢地,單純地,簡單地,執著地,奮不顧身地喜歡一個人,轟轟烈烈地去愛一場。

可是,陸臨暗,我選擇了,執拗地,果斷地,盲目地,不計後果地討厭一個人。

命運就是在黑暗中伸出的一雙手,在未知的空間伸出蒼白的手臂撫摸我的骨胳、心髒,揉碎我的痛。我選擇了要處心積慮地和顧霧靄在一起。

其實很簡單,和他在一起,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他老爸麵前,甚至帶他私奔到天涯,再對他老爸拋出那所有的一切過往。

後來,我就真的和他在一起了。而你,也終於和喜歡你已久的越子歌在一起了。

剛開始和顧霧靄在一起時我也曾竊竊自喜,那麽水到渠成手到擒來,簡單到出乎我的想象,而讓我不知所措的是,很多時候,在我看向你和越子歌的時候,心中卻會泛起酸意的波瀾。

或許吧,我始終就不是一個好女孩,於是,施加給別人的痛苦,最終也回報在了我的身上。

於是很多時候,我有時都任性地希望你帶我走吧,就帶我走吧,逃離這讓我心生厭倦的生活,拋下所有的怨恨,隻找一座平淡安靜的南方小鎮。我們住在大大的舊舊的庭院裏,我在濕潤的泥土上種植滿薔薇,翠綠的葉子巨大的舒展在天空中,懶懶地浸泡在陽光中。而你就安靜地靠在窗戶旁低頭看喜歡的小說,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搬上藤椅在花園裏曬太陽。日子那麽地單純美好,哪怕就算你隻是牽著我的手穿越在長滿薄綠色苔蘚的街巷裏,捕捉風中的天荒和地老,我都滿足。

如果你能帶我走。

但是那些人那些事,還是會在每一個暗夜醒來時一樣清醒地深刻,刺痛我提醒著我。

後來,因為胖子的揭發,讓你的心情朗朗於白日之下。於是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朝著不受我控製的方向發展了。

在那個很少可以見溫暖日光的冬天,你與顧霧靄撕破了臉,我覺得我的心房也跟著不見天日了。

有時,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你的背影,或許是和其他男生勾肩搭背,或許就一個人裝酷地雙手插袋,而更多時候,你的身邊都有一個她,於是,我就隻能遙遙地望著你,像是隔著無法泅渡的銀河般地望著你,直到操場起風了,長發模糊了我的視線,你消失不在了。

我隻記得有一次,因為你的班導是我們班的化學老師,她就讓我叫你去她辦公室。於是我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當著眾多學生的麵叫你。

我記得那天,我奮力撥開人群,一路逆水而上地來到你的身旁。十二月的風,卻吹得我微醉,一路上仿佛都有鮮花在不斷地盛開。我喊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陸臨暗,等一等。”

你停下來,轉過身,目光隱隱有期待。我有那麽多的話要和你說,像有無數細碎的氣泡,在喉嚨那裏爭先恐後地往上冒,可是我剛張了張口,就發現越子歌從拐角的地方冒了出來,自然地挽過了你的手,然後,像是怒視著入侵者般地看著我。

於是我隻是公事公辦地說了一句“老師叫你去趟辦公室”,便麵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我知道,哪怕我沒有回頭我都知道,我的身影那個午後,很是寂靜,我的影子後麵,有你的眼神,不是穿刺,是一種覆蓋,溫柔而無望的憐憫。

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的傷,了解我的痛,連我每一個小心思都逃不過你如炬的目光,我在你麵前無所遁形。

其實最初,我接近顧塵寰,並不是真正地想報複他,隻是心裏像著了魔,想著,有一天也要讓他嚐嚐那痛徹心扉的滋味。但沒想到,卻讓你從此萬劫不複,而讓我痛徹心扉。

再後來,你就消失了,如同雨水蒸發一樣毫無痕跡。

在那些日子裏,我比死還難受,等你來聯係我便是生活的全部。

而後來,你在監獄裏,而因為我的決心,讓你也決定離去,離去了,就可以不再拖累我,可是說到底,到底是我害了你拖累了你,讓你變成如今的模樣。

所以我後來時常想象,我20歲生日晚上的時候,我告訴你“等你出來我們就在一起”,20歲啊,是已經法定結婚的年齡,你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企圖。於是那個晚上,你就微笑著舉起了碎片,快而準地刺向自己的左胸膛。

陸臨暗,你是覺得已經做過牢的你,配不上我,我應該找個更愛我的人,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對吧。可是我又是那樣執拗地願意等待你啊。而你,為了徹底打消我的念頭,竟願意選擇這樣殘忍的方式。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陸臨暗你,在閉上眼的時候,想到了什麽畫麵,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我們一起在暴風雨中奔跑過的長街,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你牽著我奔跑,哪怕世界轟然倒塌,也沒有關係。

有沒有想過我深夜的公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因為困頓終於支撐不住地倒頭睡在你的肩上,你俯身親吻我的頭發,而我卻偷偷地紅了臉頰。

有沒有想過那個你幫我放的煙火不眠夜,而漫天的煙火會照在我的夢裏,連綿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夜。

有沒有想過穿過我們指尖的那道風,那束光,還有那些,深埋於我心底還未說出口的,對你是怎樣的,歡欣。

可是啊,我把它們貼上郵票,蓋上歲月郵戳投遞出去,可是沒有舊日時光收納它。於是如今,我再把信打開,裏麵的紙張已經變成了老黃銅色,而信紙中央的折痕也已經被磨損。

這些信,或許在城市兜兜轉轉,卻最終還是隻能回到我的手上,這其實是多麽一件殘酷而又無可奈何的事啊。

於是,陸臨暗永遠無法得知,這些年來,掩藏在我內心深處不見天日的心情。

於是,就如陸臨暗所言,三年五載之後我還會喜歡人,可是他也不知道,我會把他深藏躲避於桃花源裏,永不足為外人道。

那個人就是,陸臨暗。

我永遠永遠記得那個夜晚,風從四麵八方吹來,身外五十米處就是漫天火光,可是我和你站在23號薔薇牆下,卻像是什麽世事什麽喧囂都離我們一億光年般遙遠。月亮皎潔無垠地撒在我的身上,也照在你的臉龐,於是我看見月光下的你是那樣的清朗美好。

在這時,我已經重新買下新的23號,隻有在這裏,我才有強烈的歸屬感。欠了銀行一大筆錢的我,還是散散地坐在院落裏遙遙地想著過去的事,感覺有些睡意了,卻又不舍得緩緩睡去。宛如多年前,靠在你肩頭的那個我,不舍睡去,不舍閉上眼睛,靜靜地聽你沉穩呼吸,就像再也不用怕整個世界。於是,恨不能從此地久天長,直到世界的末日。

於是,我就像是重溫當時情景般地閉上了眼睛,世界便從此遁入了一片黑暗,盡頭,再也沒有盡頭。

喜歡,永遠,沒有盡頭,不會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