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白世界:圓形醫院與玩跳繩的小女孩
“想什麽呢?”蔡西問。
“海。”我說:“真有人被海吃掉?”
蔡西將“甲殼蟲”停在公寓樓下,熄火拉手刹,之後轉向我認真回答道:“海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接近就很難回頭。那裏麵有像磁鐵像黑洞一樣的東西把人一點點吸進嘴裏,然後一口吞下。年年都有人被海吃掉,海是唯一的威脅。鎮裏每年舉辦一次‘海祭’,人們手牽手閉眼站在沙灘上,讓海吸收掉我們心裏的陰暗與怨氣,最後點起篝火跳舞狂歡。‘海祭’之後,人們一團和氣,彼此相親相愛,沒有謊言,沒有矛盾,沒有爾虞我詐。海讓我們變得單純,自身卻成為邪惡之物。”西蔡向前跳到蔡西懷裏,蔡西推開車門下車。
回到公寓,蔡西抱著西蔡自顧坐在沙發打開電視看《動物世界》,我從衣櫥裏隨意取一件黑色T恤衫,到浴室衝了澡換上。腦子裏雖然纏滿各種疑問,但衝澡的時間我隻管快活地衝澡,閉上眼將所有問題扔去一邊。噴頭灑出的水線暖暖淋在身上,意識深處有什麽輕輕搖晃,但感覺朦朧而遲鈍,隻有淡淡的影像在遠方出現。凝目細看,影像漸漸向後拉伸退縮,我跟上前去,試圖探個究竟,前方出現個死角樣的地方,厚重的黑牆堵住了去路。伸手觸碰,黑牆硬邦邦冷冰冰,我用力敲打,腦袋卻條件反射般地開始脹痛,痛得相當厲害。我慌忙睜眼,抱頭蹲在地上,但痛感一忽兒消失,腦袋安然無恙,那疼痛就像是我的錯覺,我久久地茫然望著地板。
思想僵硬,什麽也思考不成,我一聲長歎,擦幹身子換上T恤,用電吹風吹幹頭發,之後一身清爽地走出浴室。蔡西躺在沙發上憨憨地睡著,西蔡趴在茶幾角出神地盯著電視,電視畫麵上兩隻青蛙抱在一起**。我輕輕走近,在蔡西另一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仔細端詳她青春秀麗的臉龐。
蔡西是漂亮的女孩,卻又不僅僅是漂亮,漂亮的外表下隱藏著更為吸引我的什麽,近距離細看蔡西的臉,讓我心裏有莫名的衝動,我想和她緊緊相擁,想和她在春日午後綿軟的青草地上抱成一團。我靠近蔡西,將唇湊近她的臉,在即將觸碰到她如雪的肌膚時,我卻猶豫了。我感到身後有雙眼睛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回頭看去,隻有西蔡仍然目不轉睛地盯住電視,電視畫麵裏一隻受傷的小斑馬孤獨走在空曠的荒原。我重新坐回沙發,清理思緒,腦子一時零亂不安,問題接踵而至。我走到電話邊取來便箋紙和圓珠筆,放在茶幾上將這些問題一一寫下:
1、 喬治亞何許人也?
2、 公寓及存款從何而來?
3、 我在哪裏?
4、 海和蔡西?
我仰靠在沙發背上望天花板,腦袋裏某個角落還掩埋著其他什麽,但無法接近,黑牆堵住去路,腦袋再次作痛。我轉向蔡西,某種似曾相識之感油然而生,這讓我陷入更深的迷惑,就像站在哈哈鏡構成的迷宮當中,所有一切都扭曲變形,卻又如此熟悉。有什麽不同尋常,可那究竟是什麽呢?我舉目四望,不同尋常的什麽漸漸浮上腦海,在便箋紙下方,我寫道:5、黑白世界。
沒錯,黑白世界,目力所及,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色彩到哪裏去了呢?
腦袋一陣劇痛,我用力拍打腦門,痛感緩緩消失。蔡西被我的舉動驚醒,搓著眼睛問我怎麽了?我說頭疼。
“頭疼?”蔡西端起我下巴檢查,敲敲這裏,翻翻那裏:“結實著呢,不像有問題啊。”
“頭裏麵疼。”
“那恐怕要看醫生了,姐姐正好在醫院做護士,需要的話,可以帶你過去。”
我點頭:“麻煩你了。”
腦袋莫名陣痛,作為腦主人的我也未免有些擔憂。我把便箋紙揣進褲袋,蔡西問是什麽,我說沒什麽。隨後兩人下樓鑽進“甲殼蟲”,西蔡被蔡西留在公寓繼續看《動物世界》。
驅車前往醫院的路上,蔡西問我腦子感覺如何?我說是陣痛,莫名其妙的痛。
“陣痛起來時是怎麽個痛法?”蔡西一隻手鬆開方向盤,伸來拍了拍我腦門。
“腦袋像核桃一樣被敲開。”我簡單回答。
“聽你這麽一說,以後就別想吃什麽核桃了,我可是頂喜歡吃核桃的。”
我笑笑,蔡西認真開車。路麵寬闊,行人規規矩矩地走在人行道上。我從褲袋裏取出便箋紙,拿在手上看了一會,之後轉向蔡西問道:“這裏,為什麽沒有色彩?”
“色彩?”蔡西向我投來不明所以的視線。
“嗯,就是紅色綠色藍色什麽的。”
“那不是到處都有的麽?喏,”蔡西指了指身上的上衣:“這是粉紅色。”又指向前方車頭:“那是綠色。”
我一陣困惑,用力睜大眼睛盯住蔡西的上衣,再轉而看向車頭。
白色!
“喂,你怎麽了?”蔡西仍然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怎麽了?”我重複道。
白茫茫的天空如白紙一般鋪展開來,陽光枯燥無味,行人的臉上依舊掛著幹巴巴的微笑。一切如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黑白電影,置身其中讓人一時忘卻世間存在色彩那樣的東西,但終歸被我發覺發現。這讓我茫然,很不知所措。
我怔怔地望著車前方,車拐了個彎,到達醫院門前。醫院呈半圓形狀,如摩天輪的上半部分,建築風格獨樹一幟,頂端立有“醫院”字樣的圓形鏤空大字。
蔡西停好車,我茫茫然跟著下車走進大廳。大廳為圓形,與醫院外觀風格奇妙地協調一致,橢圓的茶幾橢圓的沙發,圓形健康掛圖和圓的玻璃窗,大凡能做成圓的東西無一不成圓狀。我問蔡西醫院何苦裝修成這樣,蔡西說院長喜歡圓溜溜的東西,而且她也喜歡。
對我來說,圓也好方也好,長也好短也好,我全不介意也毫不以為然。但站在如此眾多的圓當中,感覺格外不可思議,就好像站在非現實的哪裏的世界。我將這種感覺和看不到色彩的茫然告訴蔡西,蔡西說不要緊,即便色盲也沒多大影響,牛不是隻能看到紅色麽,蝙蝠也隻能在黑夜才看得到東西,不都活得好好的?
“或許隻是暫時性的,精神壓力啊心理負擔什麽的讓你出現暫時性的色盲症,別擔心,見到我姐後徹底檢查一遍。”蔡西溫和地朝我笑笑。
我倆轉進大廳左側走廊,值班台後坐著一名圓臉的中年女護士,蔡西向護士詢問姐姐的去向。護士看樣子和蔡西關係密切,很熱情地幫忙打了個電話,讓我們稍等片刻,姐姐馬上趕來。
不一會,一位和蔡西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走向我們。我驚訝地看著兩人,蔡西介紹說這是姐姐蔡心。
“你好。”蔡心靦腆一笑。
“你好。”我看蔡心,又看了看蔡西,越發覺得這世界不可思議。
“這位叫海怪先生,頭疼,色盲。”蔡西向姐姐介紹我說。
“海怪先生?”蔡心從上到下打量我。我解釋說那隻是綽號。
“好吧,請隨我來。”蔡心轉身帶我們走進一間診室,診室裏一位年老的女醫生正伏案書寫著什麽,我們走到跟前才被發覺,女醫生讓我坐在圓椅上,問我什麽症狀。
“腦袋莫名其妙地痛,痛得四分五裂,又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痛了。眼睛看不到除黑白以外的顏色,就像生活在黑白電影裏一樣。”我回答說。
老醫生翻開我的眼皮拿手電筒照一圈,之後開了張單,蔡心拿著單子帶我到滿是機器的大房間檢查。折騰一番後我們回到老醫生的診室,老醫生仔細察看檢查單,雙唇緊閉,眉頭微皺,這讓我覺得自己凶多吉少。
“從檢查結果看,”老醫生開口說道:“身體不存在任何缺陷,各項指標完全正常。大腦完好無損,腦形也比常人漂亮。之所以無端陣痛,怕是用腦過度的緣故,也可能是其他檢查不出的更深層的原因,比如精神或心理方麵,盡量不要胡思亂想,讓腦袋好好休息。眼睛也沒有生理上的毛病,何故看不到色彩一時難以斷定。不過用不著對眼睛耿耿於懷,研究證實,大多數哺乳動物都是色盲。暫且忍耐一段時間,說不定哪天突然就能看到色彩了。”
老醫生的話讓我多少鬆了口氣,身體硬件沒有問題,那就是精神上的毛病,但我想不出精神上哪裏出了故障。不稱心的工作已扔去一邊,銀行卡裏突然冒出十萬存款,公寓寬敞舒適,遇見了可愛漂亮的蔡西,且蔡西對我頗為關心。客觀說來,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雖然感到莫名其妙,或許隻是因為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突然得沒有過程沒有怎麽會這樣就已經不容置疑地變成了這樣,或許隻是因為一時難以接受現實的轉變而產生的所謂“精神方麵原因”,但無論如何,老醫生說了,身體不存在任何缺陷,大腦完好無損,眼睛沒有毛病。我放下心,向老醫生道謝。和蔡西蔡心一起退出診室。
“如何,我說嘛,不用擔心。腦子方麵的事,自己好好調整,千萬別再做躺進海裏之類的傻事了。”蔡西像對孩子一樣對我說道。
“躺進海裏?那是怎麽回事?”蔡心吃驚地問。
蔡西將我早上的舉動一五一十告訴蔡心,蔡心露出一臉驚恐的神情。
“那簡直是自殺,你不會想自殺吧?”蔡心問我。
我搖頭:“我年輕多金,人生還有大好年華,再怎麽也不至於想到自殺,隻是情不自禁就那麽做了。”
“要學會控製自己。”蔡心告誡我說。
我們走到大廳,蔡心看眼手表:“再十分鍾就下班,三人一起吃午飯吧,醫院的飯食好吃得很咧。”
蔡西點頭,我也點頭。平時雖然討厭醫院的特殊氣味,但這家醫院與別家不同,沒有令人煩感的醫藥味,與蔡西蔡心這對雙胞胎姐妹共進午餐也是讓人開心的事。我和蔡西坐在大廳沙發上等蔡心下班,兩人聊輕鬆的話題。得知自己安然無恙後,心情委實大為放鬆,連所有的圓形都變得那麽可愛。牆上掛鍾顯示十一點三十分時,蔡心換了身與蔡西相同式樣的上衣和牛仔短褲走向我們。
“這一來,就真分辨不出你倆誰是誰了。”我打趣說。
蔡西撩開額前的劉海湊到我跟前,蔡心同樣將劉海撩去一邊。
“姐姐的額頭上有痣,我的額頭則光溜溜的。你看。”
的確,蔡心的額頭左側有一點不大不小的淺淺的痣,但在兩人著裝相同的情況下,若非撩開劉海,實在難以區分。
從大廳轉進右側走廊,盡頭處一扇玻璃門,上方貼有“餐廳”兩個圓形字樣。餐廳裏麵不出所料地以圓形為主,空間整體成圓形,餐桌餐椅及掛圖皆為圓形。餐廳提供的是自助餐,我們拿了三個大大的圓盤,挑了各自喜歡的菜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三人悶聲不響地大吃特吃,味道相當可口,仿佛好久沒吃到這麽美味的菜品了。
填飽肚子後,三人倒來咖啡,蔡西怡然說起兩姐妹小時候種種趣事。但我聽著聽著發現自己把握不住蔡西話的重點,蔡西說到最喜歡和姐姐玩跳繩,就跳繩大發感慨,而我卻誤以為蔡西講的是毛線或皮球什麽的,總之無論如何就是沒能想到跳繩。蔡西很驚訝:“我說的可是跳繩啊,我一直在說跳繩不是麽?”
“跳繩。”我重複道。
可是不一會我又以為是皮球,我說我小時候也喜歡皮球來著。蔡西蔡心兩人同時用驚訝的目光定定看住我。我不明所以:“怎麽了?我們不是在談皮球麽?”
“喂喂,海怪先生,我們說的可是跳繩,跳繩!懂麽?”蔡心或者蔡西再次糾正道,兩人誰是誰我已經糊塗起來。
“跳——繩。”我茫然:“跳繩是什麽?”
“我說,蔡西,送他回去睡一覺吧,看樣子需要好好調養好好休息。”坐在對麵的女孩對坐在我身邊的女孩說道。身邊的女孩伸手拍拍我的腦袋,問我怎麽了?
身體輕飄飄地沒有重量,意識朦朦朧朧。我怔怔地眼望前方,前方有個漂亮的女孩凝目注視著我,然而影像逐漸淡化,周圍暗淡下來。黑暗中,我隱約看到兩個小女孩一起在玩跳繩,緩緩躍起,輕輕落地,繩子在空中轉了一圈,之後一團漆黑,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了我的知覺,我頹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