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文皇夜點兵

夕陽快要沉落到西方的連綿山巒之後。雨霽雲疊,晚霞絢麗,萬丈紅光透過廊下石人石屏的縫隙照在諸人身上臉上。

這本應是狄仁傑一生永遠銘記的一刻,漫天明霞中,六匹栩栩如生的駿馬昂首飛奔,如欲破石而出……可是,石屏上什麽都沒有。

昭陵令姬溫驚呼一聲,衰老的雙腿似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徑自癱倒在地麵上。狄仁傑不及去扶他,先上前探身去看石屏背麵,隻想“難道馬匹雕像是朝外的”,一瞬間也不理會這念頭有多荒謬。

他當然想錯了,石屏背麵也是一片平整空白,磨工還比正麵粗糙很多。他再轉回來看石屏正麵,希望剛才自己隻是一時眼花,但李賢這時候有動作了。

年輕皇子一回身,從廊柱間直接跳下一肩高的台基,在侍衛們的驚叫中橫跑過山坡禦道,又借勢一氣衝躍上對麵的台基陡壁,去查看對麵廊下那三駿石屏。

他這是最短最快捷的路徑,幾名衛士也如影隨形地追著他跑跳過去。狄仁傑聽到身邊有人“嗤”一聲,評價:

“雍王真是文武全才,這身手,瞅著不比他家養的獵豹差呐。”

武敏之又在說風涼話。他這一路爬山十分辛苦,雖然有人扶架著,還是裏外全汗濕了,精神委頓,隻嘴上仍不肯饒人。狄仁傑覺得要不是他身上帶傷,此刻很可能也會跟著李賢衝跳到對麵去。

他和姬溫等中老年人可沒這等本事,狄仁傑扶起老陵令,二人一起先繞原路折回正殿前,再走上東廊廡。武敏之明崇儼等一大隊人也跟在他們後麵。

姬溫喘得厲害,不知是累得還是驚嚇過度。等他們走到東廊三駿前,確認石屏上也是一片平整、馬雕消失無蹤,李賢已前前後後探查過一遍,立在光線越來越黯淡的廊簷下,臉色嚴峻:

“姬溫,這是怎麽回事?”

這還是他們見麵以來,李賢頭一回直呼老昭陵令的姓名,語氣極為冷肅。姬溫腿一軟又跪了下去,喘息著回答:

“大王……卑……卑官實實不知……昨天這些仗馬還好好的……”

話沒說完,老人腦袋垂向一邊,身子歪倒,竟昏暈過去。狄仁傑忙上前跪地掐他人中施救,又令人來把他抬進殿內、叫醫工治療。李賢在旁邊看著,無奈地歎口氣,命自己衛士:

“你們把這院裏所有人都叫來,等我問話。分一隊人在附近探察,看有什麽異狀沒!別人不要都擠著礙事,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狄仁傑不在李賢遣散的人眾當中。他是大理寺丞,查案是他的本份,不過這……能算樁刑案嗎?

貞觀十年十一月,文德皇後葬昭陵後,天子懷思創業艱難,命閻立本兄弟為自己開國征戰時所禦的六匹坐騎畫圖刻石,自撰讚語,又命歐陽詢書讚,一並雕篆於大塊青石屏風上,置於山陰北司馬院闕下。

至貞觀二十三年八月,太宗葬入昭陵後,新君欲闡揚先帝徽烈,又令匠人將貞觀中擒伏歸化的諸蕃君長十四人,刻狀琢石,寫其官稱名號,與六駿一並列於北司馬門內。那十四位蕃君的名號羅嗦古怪繞口,狄仁傑一時也難以記全,隻知曉有多位突厥可汗阿史那某某某,以及薛延陀、吐蕃、吐穀渾、新羅及西域諸國王等等。

六匹雕刻在大石屏上的浮凸駿馬,已經矗立二三十年了,此刻竟不翼而飛。狄仁傑細看原地餘下的空白石屏,還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屏麵。李賢沒阻止他,猶豫片刻,自己也伸手開摸。

石屏都是立在雙層底座上,下端插入上層石座橫槽當中。每塊長方形石屏約六尺寬、一尺厚、一人多高,李賢踮起腳尖勉強能摸到屏頂。石屏周遭邊框圍合,下部邊框比其它三邊厚一些,中間石料鑿空剜掉……平整如水磨過。

“這裏原有那六匹先帝坐騎的雕刻。”李賢忍不住向狄仁傑說,手掌拍撫著石屏中心空白處,“我記得很清楚,不是線刻的平麵圖,是一塊塊地把馬身肌肉、頸腿都雕突出來,鞍轡齊備,連馬身上中的箭都刻畫細微入毫。除了馬,還有一屏……”

他想了下,手指對麵西廊下最接近正殿的那座石屏:“那一座,‘颯露紫’身前還刻有丘行恭將軍像,正在給它胸口拔箭。這是六馬一人的像,怎麽一下子全沒了?”

狄仁傑也在納悶同一個問題,聽李賢的語調惶惑慌亂,他一時想不出什麽話來應答安慰,隻是無意識地撫摸石屏框內平麵。長方形的青石麵上紋理細膩流暢、毫無阻斷邊緣痕跡,就仿佛那些人馬雕刻從來沒存在過。

“對了,還有呢。”李賢又想起來,“這六塊石屏,原本也不是嚴整的長方邊框,每屏左上或者右上角都留有一塊正方形狀,上麵刻有此馬的讚語。讚語都是我皇祖太宗親撰、由歐陽詢書丹的,至少一半我能背誦,‘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此刻連那些讚語都……沒了?”

除了底座、石屏和四邊框,其餘什麽都沒了。

狄仁傑又躬身細看石屏四周。連日霖雨,廊廡有頂柱無圍牆,地麵和台階都是濕漉漉的,磚石縫隙還長出雜草青苔,被多人踩踏得泥跡狼籍。六駿底座及石屏也十分潮濕,有屋頂防罩的中上部還算幹淨,下部多處濺有泥痕。

他還待一屏一屏地細查過去,但此時衛士已將院內執役人等傳齊,都叫到廊下來等問話。

從昨日到今天,在這司馬院中執役的衛士和雜仆有十一人,答言幾乎相同,都說直到昨天入夜,六駿和十四蕃長像還無異常。他們都在這院裏居住有日,誰也不會特意去瞧那些石刻,但如果石屏象今天這般突然變成空白的,一定會有人注意到、轟傳開。

那麽昨夜出了什麽事呢?

“昨夜……整晚暴雨打雷……”

昨日一天雨就沒停,黃昏時,衛士和雜役們吃過飯,檢視過正殿的供奉火燭,就早早關了司馬門去睡了。十一人全住宿在司馬門西南那處小偏房裏,躺兩鋪地炕,那房子隻有一處窗洞,在南牆高處,不站起身是看不到外麵的。

十一人裏,隊頭吳十三年齡最大,虛歲四十了。他也睡覺最輕,後半夜被雷聲和“先帝召兵點將聲”吵醒,起夜時往窗外看了一眼。

“先帝召兵點將?那是什麽情形?”狄仁傑趕緊問。

“貴人不知,在陵園裏,這是常事。”吳十三誠懇認真,“先帝和滿朝文武都在這兒坐殿呢,龍脈匯聚,星宿下凡,哪天沒點祥兆瑞氣?我們都習慣啦,跑馬聲,喊殺聲,兵刃敲擊聲,歌舞聲,山呼萬歲聲……打雷下雨刮大風的日子,都有!昨天夜裏……是車馬聲大點,聽著象先帝閱兵點將,我也是心裏好奇,就往窗外看了一眼,就一眼,沒敢多看啊……”

“你看見什麽了?”李賢也追問。

“天太黑,雨又大,能看見啥?”吳十三一咧嘴,“就趁著天上打閃,看見有好些個黑影,象是人影,舉手彎腰地朝先帝拜舞呢。想來拜完以後,先帝就騎著六駿帶他們出巡啦……”

“那些人影是在兩側廊下嗎?”狄仁傑問,“靠近六駿石屏的地方?”

吳十三掻著頭想了好一會兒,還是不確定:“離得太遠了,隔著一整個大院子呢,看不真……我又睡得迷迷糊糊,又不敢多看,人都說看多了,惹得先帝注目,會召到地下去隨侍他老人家……”

他們睡覺的偏房在司馬院北邊,與六駿所在南廡有一段距離,又是從下往上仰視,天黑雨大膽怯,看不清楚實屬尋常。李賢歎口氣,又問他今天是什麽時候發現六駿失蹤的,第一個發現者是誰。

“今天一早,我叫小三子去南邊正殿瞧瞧,昨晚打雷有沒有震碎屋瓦啥的,他去了沒多久,就叫喚跑回來,告訴我六駿跑了……我以為他失心瘋,跟過去一瞅,是真的,當時嚇呆了,過好久才想起叫人下山去,報給思忠公,可人一直沒回來……”

因為他派的人下山跑到陵署時,姬溫已經得報出園去迎接雍王一行了吧。

“昨天到今天,有什麽生人進司馬院嗎?夜裏你們關門以後,有沒有人進來的痕跡?”狄仁傑問。

吳十三搖頭:“沒有,沒有!瞧見六駿跑了,我也疑心是不是有賊人作亂,馬上帶兵查看院門和周圍。院門根本沒開過,可牆塌了好些,要真有人夜裏偷著進院來,也不必走大門……”

“周圍有可疑腳印嗎?”狄仁傑追問。

“沒……沒瞧見。”吳十三咧嘴,“早起有幾個雜役掃院子收拾,我們聽說六駿跑了,又一擁去看……等想起腳印這回事,院裏院外早給我們自己踩得亂七八糟……”

“下了一整夜大雨。”李賢插句口,“就算有什麽腳印痕跡,也早被雨水衝平整了。指望這個不成。”

“是。”狄仁傑點頭,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些想法。

吳十三再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來,李賢與狄仁傑放走他,叫那個最先發現六駿失蹤的衛士“小三子”及其他九人依次來回話。

結果讓人失望,隻有兩人也說後半夜聽見了喧擾動靜,卻都和吳十三一樣,認為是“先帝君臣顯靈”,一人形容那聲音是“龍車輾地”,另一人卻說更象“被抓俘虜回來的賊人首領呻吟哀嚎”。

除此之外,關於昨夜,十個人都再說不出什麽,隻能一個個依次形容他們今日看到六駿失蹤後的驚駭心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先帝召走了坐騎愛馬”。

這種解釋順理成章又皆大歡喜,唯一的問題是……先帝還會讓那六匹馬回來嗎?

如果回來,什麽時候?如果回不來了,當今天子能否欣然接受?朝野會不會借此又掀起一波上諫指責皇帝“不孝通天”?

狄仁傑皺眉思索,眼角餘光忽然注意到大院中心一條人影。

此時夕陽隻剩最後一線餘暉,院內人大多散去自行忙碌。那人影站在砌磚禦道的正中央,與北門廡和南正殿之間的距離也幾乎相等,臉朝正殿,垂頭沉思,手中塵麈搭在左臂上,似是擺了個離魄入定的姿勢。

明崇儼。

狄仁傑向李賢示意,後者舉頭一望,即走下廊廡,靠近九仙閣閣主。那術士待李賢走近,抬頭開眼,淡淡一笑:

“雍王勿憂。先帝聖心感應仍烈,崇儼已有些許頭緒。”

“明師感應到了皇祖在天之靈?”李賢問,“六駿真是他老人家召走了?為什麽?”

明崇儼沒直接回答,隻輕歎一聲:

“昨夜……這陵園內外,有人有事觸怒了先帝啊……”

狄仁傑立刻想到那個掘墓小毛賊,左右看看,已不見人影,應該是被押進側房去綁起來了。不過,那小賊就在陪葬墓上挖了個坑,實在算不上罪孽深重,先帝何等寬宏大量,犯不著跟一個低賤工役置氣吧……

東麵天空浮起一群黑點。

象是一群倦鳥歸林,直向著他們頭上飛來。這也是尋常事,但這批飛鳥的顏色形狀頗有異,李賢和明崇儼等人也注意到了,紛紛仰頭觀望。

清脆的鳴叫聲中,一大群飛鳥掠過北司馬院上空,體態都不甚大,羽毛顏色卻是赤白黃綠五彩繽紛,十分鮮豔好看。數十百隻飛鳥拖著長長的楔形尾,鋪天蓋地滑翔過人們頭頂,已有衛士叫出聲來:

“鸚鵡!好大一群鸚鵡!”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怎麽會有一大群鸚鵡突然飛出來?

“……鵡……”李賢嘴裏喃喃念叨,目送鳥群沒入天際雲霞,轉頭左右回顧。狄仁傑也下意識扭頭尋找,沒看到武敏之在哪裏,或許拖著傷體進房去休息了。

“二郎。”雍王府衛隊長史元真上前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昨夜二郎和狄公談事,某在房門外守著,無意看到……”

他瞅了眼明崇儼和狄仁傑,湊到李賢耳邊,把聲音壓得更低,匆匆說幾句。狄仁傑要避嫌,及時退開一步,卻還是有“宮人”兩個字飄進他耳孔中。

“哈?”李賢聽完,一揚頭望向供祭著自己祖父靈位的正殿,“原來如此……這就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