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傳說中的六駿呢?

唔……頭好重啊……

阿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視野裏一片昏暗搖晃,什麽都看不清。

腦後嘩啦一響,肩頸處猛然冰涼,激得他渾身一哆嗦,清醒多了。他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地下,身周站立著很多人說話談論。耳畔還是嗡嗡嗡的,他聽不太清楚這些人在說啥,心中卻本能地升起警戒。

控製著身體,不要動,繼續裝死。後背和腿臂都有地方火燒火燎地疼,不過能忍。他也不用能聽清周圍的人話,這種“被獵獲”的姿態已經能說明很多。他經曆過。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蹭著地麵轉臉,阿浪漸漸看清一些鞋靴、腿腳和袍子下擺。他趴在一處溝岸旁邊,而最靠近空溝的地麵……在裂開。

石塊和泥土之間的縫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大著,挺寬的一塊土岸,瞅著就要散了。站立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注意到,甚至還有一雙腳忽然走過去,踏上那塊要崩掉的溝岸。

阿浪思考了下,覺得這人馬上就會掉到深溝裏。不太妙。

他的身體反應向來比腦子想事靈快。也隻有一瞬間的功夫,根本來不及考慮,他撐地彈起身,餓虎撲食般猛躥過去,把那個胖大身子橫著撞往另個方向。

有人高喊“小心”,腳下轟隆隆震響,地麵碎裂崩空。阿浪自己也結結實實跌落到那個胖大人體上,聽到身下人的痛叫。一時人聲叫喊、塵埃漲天、灰霧彌漫,什麽都看不清了。

他還有餘力,從那人身上翻起來,向更安全的方向和身滾過去。這次塌岸不知道會波及多大一塊,他可不想搭上自己一條命。

蜷地抱頭等了一陣,揚塵漸落,他確定自己沒事。

他撲倒救下的胖子也沒事,屈身坐地不住咳嗽呻吟。又有幾個人過來,把他二人拖向內,有人在塵埃裏喊著:

“二郎!這地方太險了,不如先退回兆域門外……”

咦,我能聽明白人話了,阿浪想。另一個男子的答音傳過來:

“少羅嗦!直接上山去北司馬門院!”

那男子頓了下,又問:“狄公沒事吧?真是好險,看見什麽了?”

“……慚愧。某見水裏有隻小獸一沉一浮隨波逐流,樣子很怪,才前去細瞧,沒料險些丟命。要不是……”

中年胖子目光轉向阿浪,“要不是”後麵的話也閉嘴不說了。哼哼,果然當官的沒好人,連救命之恩都能轉眼翻臉不認。

阿浪習慣地伸手往腰帶上摸,卻直接觸到自己皮肉,這才想起他昨夜把隨身物事都藏在樹下長草叢裏了。這可糟糕……也許運氣好點,沒人注意那一堆?也不知道暴雨過後那片荒草地是什麽模樣……等他想法脫身以後,再去找吧。

“這小子身手倒敏捷。”穿紫袍的年輕男子在笑,“將功折罪,審問的時候可以少打他幾板子——狄公看清水裏那小獸了沒?”

“看清了。”中年胖子歎口氣,“不過是隻爛草鞋……唉,上年紀了,眼神不濟啊……”

爛草鞋……你個死胖子要為這個掉進洪水再被崩坡壓死,還拉上一個我陪葬,老子去閻王麵前訴冤都不好意思開口……阿浪瞪著“狄公”,肩上忽一緊,有人把他扯起來,又推得他跪在那紫袍青年麵前。

“你姓甚名誰?與何人勾結,在皇陵內做發塚掘墓的勾當?”

紫袍青年沉下臉問。別說,這小子雖然長得秀氣標致,這麽一裝貴人腔,還挺象那麽回事的。

阿浪早預想過這種情形下的應對,笑嘻嘻叩個頭:

“回貴人話,小人阿浪,就是陵上做工的,半夜內急,出來解個手。知道這是皇陵,不能隨地露髒汙,先刨個坑,事後還會埋上……”

他話還沒說完,周圍已經有多人笑出了聲。紫袍青年也哭笑不得,滿臉疑惑地問押送阿浪的衛士:“解……他刨了多大一坑?”

“回貴人!”陵上巡隊的隊頭氣得臉色發青,“他這是一派胡言!某等發現他時,他身邊的坑洞已經挖了有水缸那麽寬、一人多深!解手?他要屙山尿河麽!”

“劉八!”白發蒼蒼的姬陵令——阿浪認得的陵上最大的官——出言喝止那隊頭,“雍王駕前,不得粗俗無禮!”

“姬陵令,此人確實是陵上工役麽?”阿浪救下的中年胖子“狄公”發問。姬陵令端詳阿浪片刻,點了點頭:

“看著有點眼熟,應該打過照麵。你是哪隊的?”

“本鄉西頁溝的,領隊徐鋤頭!”阿浪答,“這兩天就在越國太妃墓那邊幹活呐,一查就有!”

“那你——”

“既然——”

“這就——”

三四人同時開口,話音紛亂。此時遠處忽然又傳來一聲“轟隆——”,聲音不大,卻立刻讓所有人都閉嘴了。

這幫貴人相互看看,似乎剛剛想到自己仍然立在山道上、峽穀中,附近到處都隨時可能崩塌滑坡,實在不是審犯人的好地方。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勸:

“二郎,既不肯退下山,那就抓緊先去北司馬院吧!那地方好歹平坦些,夯地加固鋪了石板,比這裏安穩。”

說得好有道理,阿浪暗讚。你們這些人的命多金貴,快走快走,不用理會我這個小工,把我丟在這裏自生自滅就好。

可惜沒這麽便宜的事。那穿紫袍的雍王確實下令繼續上山,卻命人把阿浪的手綁起來,用條索子牽著他,也一起去北司馬院,準備到那裏再繼續審。阿浪再三說“不用綁我不會跑”,根本沒人聽。

歎一口氣,他隻能束手就縛,跟著一群人往北司馬院爬。他其實知道這個“雍王”是誰,太宗孫子,當今皇帝皇後的第二個兒子嘛,名叫李什麽來著……對了,李賢。

這位親王殿下英俊驍勇的小模樣,應該非常招他祖父祖母的喜歡。萬一安臥山中的太宗夫婦想把孫兒長留膝下,聊天說話共享天倫之樂……嗯咳,阿浪知道“陪葬昭陵”是朝臣的莫大榮耀,但那陪葬還是留到壽終正寢後再行才好吧。

一行人爬山不快,到北司馬門時,太陽已經被西闕頂部的飛簷遮去一半。這是一組非常壯觀的雙闕門殿房屋建築,正門前方左右各有一座三出闕台,台上簷頂層層遞升,輪廓重疊交織。左右闕後又都有廊房列戟,廊房盡頭,才是廡殿式的北司馬門,也是高築在台級之上,寬闊威嚴。

阿浪此前多次到過這裏,不過都是由角門出入。這次雍王賢是奉使而來,隊伍走了正門右側門道,穿門殿南行而出,眼前又是一片大庭院。

院中修整出了三四級大台基,順著山勢向南遞次抬高,兩側磚牆蜿蜒合圍。地麵由大小不等的磚石散鋪,隻庭院正中的禦道,全由整齊條磚砌墁,一直朝九嵕山峰頂方向延伸上去。禦道盡頭最高處,又有一座大殿,是北司馬門院的正殿。

阿浪沒進過那座正殿,但聽人說過,那殿裏供奉著太宗皇帝夫婦的衣冠神主。他進過的是正殿兩側的長條廊房,左右均與正殿垂直,共同組成“ㄇ”字形,廊頂下影影綽綽地立著似屏風和人像的物事。

在如此險峻的高山上,修建氣勢如此雄偉的宮院殿堂,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且不說,就是要長期維持,也不容易的。從山下一路爬上來,他們中途遇見了不少拉車扛石埋頭勞作的陵工匠戶,而司馬門闕台、四組廊房、廡殿門旁邊供仆役居住的偏殿下房,仍然都有霖雨坍散痕跡。

庭院兩側的圍牆塌倒更甚,碎磚散石滿地,多處牆垣隻剩包磚內的夯土,或者幹脆塌出大缺口,已經起不到什麽防護作用,一眼能望見牆外的峽穀深溝。

院內院外堆著不少石條磚垛、木頭繩索,但不見人幹活。姬陵令向雍王解釋謝罪,說是本來一直在修補房屋院牆,但因雨下不停,做工運糧擔水都太困難。他打算等入秋雨季過去之後,再征集一批役夫上山集中修葺,冬天上凍之前一定修完。

徐頭他們又有活要幹啦——阿浪憐憫默想。至於他自己,他應該在此地待不到秋天……哈,他先想法脫了眼前這一劫再說別的吧。

忍著渾身疼痛爬山半日,他腦袋已清醒多了,也憶起昨夜的事,知道自己是挖坑挖到半截遭了雷劈。罪有應得,他承認。以及……人都說真龍天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難道太宗皇帝真這麽厲害?

他從前是不信的,但肩膀身上一長溜地方仍然火燒火燎地疼,時刻提醒他昭陵這地方的確邪門——不不,該說“靈氣集聚英魂眾多”,弄不好得罪了誰就要倒黴。心下凜凜的,他看著眼前的舊殿亂石,生起前所未有的敬畏感。

那中年胖子狄公在問姬溫“北司馬院裏平時住多少人”,答“連守衛帶灑掃侍人十來個。”一眾人都驚訝居然這麽少,姬陵令歎著氣解釋“因為山上沒水啊……”

糧食柴炭能積儲得住,還好些,山上沒水源,也沒法打井——就算能打,也嚴禁穿鑿陵寢泄了龍氣——居留人員用水隻能從山下一擔擔挑上來。他們能看到兩邊廊外各有十幾隻儲水大甕。

峰頂南麵的寢宮獻殿,是主要祭獻地,人手不能省,有大批守陵宮人日常住著,那邊道路更崎嶇,擔運食水更困難。相比之下,北司馬院這裏較為清靜省事,就盡量減少常駐人員以降消耗了。

一行人向正殿拾級而上,老陵令還沒叨嘮完,李賢忽然扭頭問:

“那些人在看什麽?”

順著他目光望去,兩側廊房下,各有三四人聚在一起,對著什麽在指指點點議論。姬陵令也扭頭看一眼,笑道:

“那是先帝的六駿仗馬石屏嘛,大王以前也拜謁過的,雕刻好極了,跟活著似的……”

他聲音越來越低,顯然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

六駿仗馬,六座雕刻著太宗坐騎的石屏風,和廊下那些左右對仗侍立的“十四國蕃酋君長石人”一起,都是昭陵最著名的陪祀物,他們此時能清楚地看到二十幾尊石刻的形狀輪廓。阿浪早在進入昭陵的第一個月就找機會偷跑來看過,此後又觀看過多次,早不覺得有什麽新鮮。

可兩側廊下,此時都有人聚在那些石刻前——不,隻是聚在離正殿最遠的六麵石屏前,不知在指點議論什麽。

這就奇怪了。看服色,那些都是司馬院內的衛士侍役,應該和他阿浪一樣,早就對六駿和十四蕃長熟視無睹了才對……

老陵令緊皺眉頭,登上正殿台基後顧不得別的,回身沿西側廊道向遠端快步奔去。李賢一行跟在他身後,途經那一尊尊高大的石人像,都沒時間細瞧,直奔六駿石屏。

蕃君像和六駿都以嚴謹對稱的形式,在正殿前左右排列,每一側是七尊人像和三匹馬,三馬立在離正殿最遠的廊房北頭,隨著山勢依次逐級下降。見姬陵令帶著一群人過來,圍在西側三麵石屏前的幾個人不等喝斥,自行散了,姬陵令叫住其中一個喝問:“你們看什麽呐?”

“忠公。”那人咧著嘴回應,一臉苦相,“先帝顯靈了啊……忠公看這些馬……”

他往石屏上揮手一指。人散開了,阿浪也走得夠近,已能清楚地看見石屏麵上那些浮雕馬——

什麽都沒有。

石“屏”還真是象一麵平平整整的素絹厚屏風,安穩矗立在廊廡下,四邊框內空白如雪,哪有什麽浮雕駿馬?

阿浪急抬頭,望向另兩座石屏,長方屏框裏也是平整素白,猶如新打磨好的還未著一筆的墓碑,毫無雕鑿痕跡。

他再扭頭去瞧對麵廊下那另三座石屏,雖然不甚清晰,卻也能看出和這邊一樣……馬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