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石馬下崽

“妹子,太宗皇帝生病戰敗那回,前後是怎麽個情形,你記得多少,跟我細說說。”阿浪向婉兒要求。

他的神情和語氣都嚴肅很多,與之前鬧著玩似的鬥嘴大不相同。婉兒不知他想到了什麽,但直覺此事要緊,仔細回憶一會兒,才開口背書:

“先帝統兵駐營在此地,穩守一月後不幸患上瘧疾,無法處理日常軍務,隻得將兵權移交給元帥府長史劉文靜、司馬殷開山。先帝告誡二人說,薛舉糧少兵疲,懸軍深入,意在決戰,不利持久,即欲挑戰。你們不要和他決戰比拚,等我養好了病,再為君等取之。殷開山是舊隋宿將,聽這話大不高興,跟劉文靜抱怨說這是看不起他二人。打仗嘛,出現了戰機就該抓住,哪能死等著不動,把敵軍留給主帥去玩?又過一陣子,還是殷老將軍,主動提議不能讓敵軍小看我軍,要主動出擊,於是把主力拉出大營,陳兵淺水原,又恃眾不加防備。先帝病中得知,立刻寫書去責備他們,叫撤回來,可已經晚了。薛家精騎潛襲陣後,我軍八總管皆敗,士卒傷亡一半以上,大將慕容羅黃、李安遠、劉弘基等或戰死或被俘。先帝勉力收拾殘兵,退回長安。”

“殷劉二將也隨著退回去了嗎?”

“對。兩位都是開國功臣,都有免死鐵券的。戰後降罪,除籍為民,不過那其實沒多大事。過一個月左右吧,先帝養好了病,領兵回來再打,殷劉兩位舊將仍在軍中戴罪立功。等我軍擊滅薛家,二將都以軍功複其爵邑,後來繼續跟著先帝征戰升官,到死也沒受這場敗仗多大影響。”

“要照你這麽說,他兩位身負的‘戰敗之罪’,當時就找回場子來了嘛。”阿浪撓頭,“那還有什麽‘昭雪’不‘昭雪’的?至於‘白蹄烏’……最後一場,先帝是怎麽打贏薛家滅了他國來著?”

“先帝屯兵高墌,龜縮不動,忍著挨打忍了三個來月。我軍一層層修堡壘固防線、運糧周濟各處守禦、想盡辦法誘降薛秦部將領投唐,一直忍到入冬,西北冰封,薛仁果終告糧草斷絕,內憂外患計議退兵。先帝認為時機已到,先後命行軍總管梁實、右武侯大將軍龐玉領所部下山,出淺水原誘敵。薛仁果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戰機,立命大將宗羅睺統率前鋒攻擊。我軍堅守數日,先帝在這高墌大營裏觀望,硬是等到薛秦軍顯出疲態,才騎上‘白蹄烏’親自出擊……”

“太宗皇帝判斷戰場兩軍形勢的本事,那是天生的,旁人學也學不來。”梁忠君在旁邊歎息,“古來名將,大都有這等天賦。要知兩軍交戰時,那是煙塵滾滾殺聲震天,人馬往來攪成一團,一般人根本連敵我雙方都分辨不清。還要判斷哪邊場麵占優,哪邊勢已用老,生力軍從何方切入才能一擊致命,你們想想有多難?劉老帥在海東跟我說過,他老人家七十多歲,戰場上打滾一輩子,指揮衝鋒陷陣幾十年,才練出來這等眼力。先帝二十歲就能臨場準確捕捉戰機,不是天降奇才是什麽……”

阿浪這回沒跟他抬杠。婉兒也沒附合梁忠君,她隱約覺得自己要抓到什麽了,很重要很近切,卻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妹子,太宗皇帝騎著白蹄烏從這裏衝下山,衝進淺水原,就直接活捉了薛家皇帝麽?”阿浪向婉兒詢問,婉兒搖頭:

“當時在淺水原上與我軍交戰的,是他家大將宗羅睺,不是薛仁果本人。薛軍士氣崩潰,四散而逃,唐軍斬獲數千,這倒不算什麽。先帝既不休戰也不停頓,帶著身邊的二千餘騎沿涇水而上,一邊追擊潰軍,一邊直撲薛仁果的老巢折墌城。”

“二千餘騎麽?”梁忠君微微皺眉,“人太少了點,風險很大啊……可能當時我軍的精銳騎兵隻有這麽些吧。”

“是啊,梁阿兄說的是。當時先帝手下也都覺得太過冒險,國舅竇軌出麵拉著馬頭勸阻,說先帝此舉過於輕率,薛仁果還占據著折墌堅城,二千騎兵跑過去能做什麽?先等一等看一看,探報回來是什麽情形再下決策不遲。”婉兒答。

阿浪聽著一笑:“太宗皇帝當然是不聽他勸了?”

他此前並不知道這一戰這些細節,也沒任何憑據,卻認為已經苦忍三個多月的年輕元帥必會狂追到底,大概是不自覺地站到太宗皇帝的位置去思考感受了?婉兒向他笑笑點頭:

“是,當然不聽。先帝說:‘吾慮之久矣,破竹之勢,不可失也,舅勿複言!’一點兒也沒給阿舅麵子呢,隻顧催動**白蹄烏引兵疾追,一口氣追到折墌城下。薛家軍心大亂,薛仁果想出城迎戰,都沒法列陣,隻好還軍回城固守。先帝就用二千騎兵把敵軍老巢圍住,等夜晚援軍趕到,團團合圍,薛軍士氣徹底崩摧,士卒紛紛從城牆投下降唐以自保。十一月初八,薛仁果率百官僚屬開城門投降。”

“先帝打的這是攻心戰。”梁忠君評論。婉兒點頭道:

“先帝自己也這麽說。滅薛秦後,眾將請教先帝,為什麽不帶步兵不帶攻城器械,就敢長途奔襲直取敵方大營。先帝說,還是因為薛家的騎兵太厲害,淺水原那一戰,其實隻擊潰了他們,並沒多少斬獲。這幫騎兵四散奔逃,如果讓薛仁果緩過氣來,重新招撫他們歸隊,整軍再戰,這一仗可又沒完沒了。我軍直取敵軍大營,圍逼住敵君,散眾不能歸隊,那些騎兵沒了主心骨,無所用處。薛仁果手下既沒兵又沒糧,心虛膽破,堅持不住隻能投降。”

“這個老謀深算的勁頭,真不象才二十歲的人。”阿浪笑著搖搖頭。

婉兒也笑了笑:“小妹和家母也在掖庭私議過,這些話,聽著確實象四五十歲的參軍記室,比如房公杜公他們出的主意,先帝采納了而已。據家母言,先父在世也曾入直國史館,說此論蔚然成風。比如狄公那樣的讀書人,很多都不大相信朝廷修撰的史書,都覺得是先帝打了勝仗就搶功,打了敗仗就推卸責任……”

“讀書人!”梁忠君重重哼一聲,“那幫酸書生,除了會搖筆杆子編派壞話毀人名聲,還會幹什麽!不知兵法不懂地形,更懶得親身來踏勘戰場軍營,拍著頭一想就說是搶功,是甩罪!一盆汙水潑上去,敢情先帝是不在了,沒法再替自己辯白!”

阿浪沒理會他,注意地問婉兒:“寫史書的文人,都不相信自己記下來的‘戰敗之罪’責任嗎?”

“小妹隻是聽家母的轉述,而且是多年之前,先父的一言半語,很難講……”婉兒又想一想,歎息:“如果狄公在這裏就好了。他當更熟悉官場和文壇的輿論。”

這倒是真的。可惜狄仁傑已經落進武敏之他們手裏,估計現在正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吧?

“所以那一仗的戰敗之罪啊,其實有兩種說法,對不對?”阿浪總結,“朝廷修撰的官史,寫明是殷劉二將的責任。但是做官的和讀書人當中,更多相信戰敗就是太宗皇帝自己的責任,二將是替他頂缸的?”

婉兒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阿浪向梁忠君笑笑:

“別人怎麽想,我不知道。我之前信服狄公的說法,也覺得太宗皇帝是用生病當借口甩責任。可剛才聽梁阿兄一番指點,又覺得很有道理,太宗似乎沒理由放棄堅守戰略,離開這個大營輕率出擊……”

“那麽先帝托夢給閻令公,要‘昭雪’的是哪一種‘戰敗之責’,就很可商議了。”婉兒終於跟上他的思路,“或許先帝不是為殷劉二將喊冤,而是……為自己喊冤?”

三人麵麵相覷。

“可這種喊冤,有什麽用呢?”阿浪提出疑問,“官府文書已經是照著太宗的說法寫下來的了,再喊冤,難道重抄一遍?還是再向天下讀書人頒詔重申一次‘先帝沒責任’?這就有點……”

“欲蓋彌彰?”婉兒苦笑,“不信者隻會更不信吧?”

三人又議論一會兒,不得要領。此時日已正午,陽光火辣辣曬在高崗殘城上。說了半天話,婉兒隻覺口幹舌燥腹中饑餓,不住舔唇。阿浪起身招呼兩人尋個有遮掩的蔭涼地,又拿出行囊裏討來的幹糧麵,摘下水葫蘆,左瞧右看,象是想找地方生火煮羹湯。

婉兒也幫著尋覓。崗上灌叢土堆間滿是亂石,搬幾塊砌個灶不難,柴草也現成,隻是要找個能當鍋釜的瓦罐不容易。顧盼之間,忽見阿浪往荒城正中位置走過去。

那邊有個石堆,形狀整齊惹眼,婉兒和梁忠君也走過去瞧。近了能看出石堆明顯是人工砌出來的,上小下大,咬合痕跡明顯,中間還有一孔很深的縫隙。

“這象是軍營裏豎帥纛用的。”熟悉軍中事務的逃將指點,“先挖坑,把纛座栽進去,上麵再填土堆石,夯結實了。否則山上風一大,刮倒了全軍主帥的大纛,可是大不吉利,得砍幾顆人頭祭旗。”

“當年這裏豎著太宗皇帝的帥纛嗎?”阿浪大感興趣,“那中軍大帳——”

“對,應該就立在你後麵那塊平地上——沒見那片草長得又矮又稀?因為地麵被夯砸過,弄得結實平整了,上麵鋪席子立帳篷,太宗皇帝就住在裏麵起居指揮……”

當年幾萬大軍的駐營地,隻剩這些遺痕供後人想象神馳。阿浪又在附近轉圈,婉兒則俯身盯著帥纛堆壘細看,忽然發現了什麽:

“你們看,這塊石磚上頭刻了個字。”

“什麽字?兩個男人都湊過來,“秦王的秦?李?”

婉兒撥開上麵幾塊碎石,石隙裏果然露出一個筆劃極其複雜的字。阿浪竟不認得:“這字念啥?什麽意思?”

“這是‘灞’字,繞長安的八水之一,‘灞橋送別’聽過吧……”

婉兒說著,三人一起動手,將帥纛堆壘上這字附近的石塊碎磚都拿開細瞧。阿浪手上不停,嘴也沒停:

“應該是石匠或者磚窯匠的刻名,或者貢送物產地名,這種昭陵也有。各地官工匠的規矩,都要在造物上勒刻人名或地名、窯坊名,為了日後追責,用來監督工匠做活不準偷工減料……”

但石磚這種建材物料,大都是成批製作,如果要勒刻工名,那每一批物料中的每一件上都該刻字,或者十件裏勒刻五六件,才容易監督追責。他們搬看了十幾塊,沒再看到有刻字痕跡。

刻著“灞”字的,是一塊成色新近的青磚麵,與埋沒它的碎石區別差異很大。磚麵平坦紋理細膩,質地也較為堅固,否則刻不了筆劃那麽繁複的字。婉兒伏下來左瞧右看:

“這個字複雜難寫,不象工匠名——即使工匠能有如此繁難的學名,他們也不會刻在磚上,用個筆劃少的同音字代替可輕鬆多了——估計是地名,跟灞水有關吧。”

“長安城東的那條河嗎?我聽人說過‘灞橋折柳’什麽的。”阿浪雙手摳住磚緣撼動著,“和泥燒磚需要用水,磚窯建在河邊是方便。可灞水離此地老遠,翻山越嶺運磚過來,不值當啊。長武這邊水土也能燒磚,何必……唔?”

他手下鬆動,石堆裏的青磚嵌得並不太緊,看樣子能完整挖出來。梁忠君警告他:“你別生拉硬扯,小心弄碎了。”

三人慢慢清理堆壘,拆散了快一半,才把這條長方青磚完整取出。手指一摸,婉兒就知道這磚有異,青磚朝下的一麵凹凸起伏明顯。

阿浪把它翻過來,看到磚背中間隆起,雖有大量泥土粘覆,仍能瞧出隱約有走獸的形狀。

三人強按捺著激動,都抓一把雜草作擦帚,快速摳撥掉青磚背麵的泥土。

一匹奮鬃揚蹄、淩空飛馳的駿馬,浮現在磚上。

整體來說,磚背當中凹下去一塊長方區域,那雕刻細致的奔馬是從這長方區域裏浮凸出來。長方區域的左上角,又缺失了一小塊正方,上麵隱隱有刻字。阿浪倒水衝洗,婉兒幾乎把鼻尖頂在磚上,眯眼看了好一陣,才輕聲讀出那些蠅頭小字:

“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所以……”阿浪看看小宮婢和逃將,再看看自己手中雙掌托起來的青磚,“這是那匹‘白蹄烏’石屏下的崽子?”

婉兒“噗”一聲笑出來,馬上又以手背掩口,神情恢複嚴肅。梁忠君則毫無笑意。他本來就跪坐在地,此刻向後略退,恭恭敬敬地向石馬磚拜下去。

也就等於向托著馬磚的阿浪拜了下去。

年輕工匠不大自在,求助似的望向婉兒。婉兒輕聲道:“小妹並沒親眼看過昭陵上那具‘白蹄烏’石屏,我等三人中,好象隻有孫阿兄你見過。你覺得……象嗎?”

“很象。”阿浪老老實實點頭,又把手中青磚翻過去,細看磚麵上的“灞”字,“原來北司馬院那石屏,我沒仔細看過光麵,不記得有沒有這個字。雕馬麵是細細觀摩過的,還趁人不注意上手摸了一遍,確實和這個……很象。連題字都一樣。”

又注目片刻,他把馬磚放到地麵,也對著叩拜下去。

和梁忠君那五體投地、毫無懷疑的死忠式拜姿不同,阿浪的身體動作仍然有著猶豫不確定,也顯得輕靈敏捷很多,與其說是致敬,更象伏地沉思。

婉兒沒有動,跪坐在原地瞧著麵前一塊石磚、兩個男子,又轉頭望向高墌崗下的遼闊荒原、連綿山巒。烈日燒灼天地,白光傾瀉流散,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晃動,一切都那麽不真實。

“六駿回到了魂魄轉生之地……”

然後石屏縮小,化為了雕磚,以便讓找尋到的人能夠攜帶回去?

不管是不是,雕馬磚忽然出現在先帝駐軍大營舊址,無疑是重要的靈兆。隻要能拿到手裏,獻給武敏之,就算立下大功。

上官婉兒的手,無意識移向腰後小刀子和革囊。革囊裏有一包藥,正是那晚領受機密任務時,從武敏之手中拿到的。一會兒在此生火煮羹,隻要往阿浪和梁忠君的吃食裏灑一些……

她躊躇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