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蒼涼淺水原

從長武城到淺水原,又是一大段回頭路。

上官婉兒、阿浪和梁忠君三人不敢再走官道,仗著“牧長成三郎”附近路熟,鑽山過河露宿荒野,往東北方向行去。一路上,阿浪不怎麽和梁忠君說話,他還是對狄仁傑的失陷耿耿於懷。

他和那中年胖官員說不上情份多深,二人從昭陵同行到此的路上,也沒少爭執拌嘴。但狄仁傑為人不錯,不大擺官架子,而且觀察人事、剖析案件的確經驗豐富有門道,這一點阿浪很佩服他。

生死關頭,那胖子居然自願挺身而出,拖住武敏之讓他們三人逃生,這也出乎阿浪預料。他當然知道以狄仁傑的身材年紀,就算想跑,也爬不上屋頂……可一想起來,還是讓他心頭不是滋味。

梁忠君向他和婉兒講述當時情景,也滿臉歉疚愧意。阿浪知道不能怨他,逃將本來身上帶傷,自己能咬著牙跟上他們腳步,不拖後腿,已經很不易,他不可能再把一個中年胖子扯上房。可……至少他該喊一聲,讓阿浪再想想辦法?

三人從昭仁寺後山逃出包圍,馬匹行李都丟了。梁忠君帶著他倆借宿蹭飯,步行兩天三夜,方才接近了淺水原。那也是山巒之間的一處穀地,名為“淺水原”,卻隻在夏秋雨水最大時,河溝裏才有些存水,其餘時間都是一片幹渴的荒原。

“唯一好處是寬敞,地方大,周圍視野好,幾萬人廝殺都容得下。離城池遠近也合適,所以到這兒的軍隊都樂意選那裏交戰。”梁忠君向阿浪和婉兒介紹,“我上回去那地方,仔細搜尋,還找到了些箭頭、甲片、骨頭、碎陶碗水甕,是戰場遺留的沒錯。”

他們順著一道山脊蜿蜒而下,向淺水原行進,視線有遮擋,還看不到那片原野的模樣。阿浪心急,想著自己先跑前頭去瞧瞧,卻被梁忠君阻止:

“孫郎小心些,別暴露了身形。依我看,淺水原上很可能已經有人了。”

阿浪也醒悟過來:“你是說,武敏之索元禮他們可能派人埋伏在那裏?”

“對。”梁忠君點頭,“這邊還屬豳州界內,由索元禮戍守。他和丘義不抓到梁某不會罷休,若是知道我等要來這裏,他們馬快,不來提前蹲守才怪。”

婉兒也插嘴道:“武敏之一心一意要自己找回‘六駿’,為二聖和朝廷立一大功。他那晚在昭仁寺客舍外,不知聽我們說話聽了多久。說不定他也會來淺水原,然後假稱在附近找到了轉生的‘白蹄烏’……”

小宮婢眉尖若蹙,很是擔憂。阿浪安慰她:“沒事,就算找著了,也才一匹馬。他一共得走六個戰場、找回六匹馬呢,我們還有時間給他搗蛋壞事。”

“但願如此。”梁忠君歎口氣,“要是真讓周國公、丘義這幫人找回了太宗六駿,那真麻煩大了,到時候恐怕連劉老帥都攏不住軍心……”

“軍心?六駿跟軍心有什麽關係?”阿浪不懂。

“孫郎沒在軍中呆過,不知道我大唐將士對先帝有多狂熱忠誠。近年軍務腐敗到這般地步,要不是靠著對太宗皇帝和貞觀名將的崇拜宣揚,我軍士氣簡直沒法子維係……而且軍中閉塞,這等宗廟神鬼的事,將士口耳相傳,比民間百姓更加篤信不疑。你想想,太宗在陰間召回六駿,命六馬重新投胎,又安排周國公找回,那簡直是明示周國公要接替衛公、英公、劉老帥他們,為我大唐軍中第一大將了……”

“周國公本來就特別想要在軍中樹立威望。”婉兒接過梁忠君話頭,“他和郭尚儀說過幾次,皇後有意安排他統領北門禁軍,隻是顧慮他太年輕,又沒從軍履曆,怕他鎮不住那些親貴子弟。要是他能找回六駿,身帶‘太宗欽定’的光輝,那可太有用了。唉,馬者,武也,這事還真是武氏的大好機會……”

“你們這麽一說,倒好象昭陵的案子,其實是武家人搞出來的。”阿浪是開玩笑,卻見梁忠君與婉兒對視一眼,二人神色都嚴肅了不少。

三人登上山坡,梁忠君突然低叫:“快伏倒!躲起來!”

阿浪蜷到一塊大石後,探出頭看了一會兒,才明白為什麽。坡後山下那一大片平展遼闊的荒野,想必就是淺水原了。此時長草起伏中,數隊騎手來來去去,排成整齊的隊列縱馬奔馳。

這陣勢,可不象是設下埋伏等著抓他們三人。

阿浪眯著眼遠眺好一陣,估算淺水原上此刻約有三四百騎,分成四隊,每隊橫排成一條直線,以相同速度策馬前行,象梳篦一樣在荒野上來回梳理。這是在幹什麽呢?

一邊婉兒也向梁忠君發問,逃將猶豫著回答:

“某也不知,從前沒見過……據我推斷,這象是在找什麽物事。”

“比如……馬雕石屏?活馬?”阿浪一下子就想到了,另二人也默默點頭。

淺水原廣闊,三四百騎散布在其中,並不顯得人多,但阿浪三人要下山跑過去,被發現的機率還是很大。一旦暴露,他們靠腿逃命又絕對跑不過奔馬,那就是去送死了。

何況就算下山潛入了淺水原,又能幹什麽?

阿浪想到閻立本一口咬定太宗選擇的人就是自己,不禁苦笑。難道他雙腳踏上那片荒野,就會風雲突變陰陽離合,半空迷霧彌散,突然躍出一匹白蹄黑身的駿馬奔向自己?

三人伏在山上低聲議論半晌,都不得要領。阿浪說服另兩人留在原地等著,自己貓腰潛行下山,借著長草灌木掩護,跑進淺水原,還盡力向馬隊方向多行進一些,兜個大圈子回來——自然毫無異狀,也什麽都沒發現。

“也許時辰或者方位不對?”上官婉兒提出新想法。阿浪苦笑:

“妹子,閻老相跟我說什麽太宗托夢的時候,你也在場。你記得他提過任何時辰方位的話麽?”

小宮婢努力想想,默然搖頭。阿浪也不記得,無奈又煩躁地抓著後頸,忽聽梁忠君說道:

“方位的話……或許我等到當年先帝駐軍的大營那邊,用太宗皇帝指揮這一戰的眼光來打量淺水原,能有所不同?”

“駐軍大營?”阿浪覺得這說法還有些道理,且是眼下唯一可行的了,“駐軍大營在啥地方?梁兄你認得路?”

梁忠君點頭,帶他們沿山道往偏東南方向走:“那地方叫高墌,我當年來淺水原訪戰場,也打聽著順便去了一趟。太宗皇帝與薛家對戰時候,那裏是座小堡壘,住了不少人。後來太平了,人們都散下山去開荒種田,壁壘也就慢慢荒廢,平時沒人,倒比這邊安全些……”

他們順著淺水原南邊的山頭走了快小半圈,入夜又在山下村子借宿一晚,第二天上午爬到那個叫“高墌”的塬地上,果見牆壘破敗、遍地碎石土墩,整座廢城已被草木吞噬。仔細看的話,從山腳下到崗上,一層層人工挖築的壕溝、寨牆夯基痕跡仍然明顯,但這幾十年來附近百姓應該是搬走了所有可用物,廢城中連較大的木料、較完整的磚瓦都看不到。

“這地方風景倒不錯。”阿浪扶著婉兒上到崗頂,四下一望江山迤邐,西北峰巒起伏,東南涇水如帶,中間大片平整穀地便是淺水原了。他凝目細瞧,還能看到原野上仍有騎手隊伍搜索。

“當年太宗選定此地駐軍,未必有心情看風景呢。”小宮婢喘著氣微笑答。跟在她身後上來的梁忠君也說:“不錯。尤其最後一仗,先帝要洗刷戰敗之恥,拯救這一帶岌岌可危形勢,心情怕是相當沉重。”

海東逃將一手虛撐著肋上的鐵環傷口,汗流浹背,話聲裏也帶喘息。其實他爬山走路比上官婉兒更困難,卻堅持不要阿浪出手相助,二人越發親近不起來。

三人在廢城牆墩上坐下休息飲水,梁忠君遠望山下淺水原一帶,目光迷茫神色嚴肅。阿浪也瞧著陽光下被河水穀壑一塊塊衝刷切割的隴上高原,竭力想看出點有用的,可惜直看到雙眼冒金星,還是不得要領。

“妹子,你幫我從頭梳理一遍吧,當年太宗皇帝是怎麽打贏這一仗的。”阿浪揉著眼睛跟婉兒說話,“一共打了三回是吧?頭一回是在哪兒?”

“第一戰在扶風,離此地好象很遠很遠吧?”上官婉兒征詢梁忠君,逃將點頭:“扶風乃是在京城正西方,與此地不是一個方向。”

“嗯。那一戰先帝是帶兵過去迎頭阻擊,兩強相遇見麵就打,我軍把薛軍打回了隴西。實錄上說薛舉給打怕了,一度考慮要摘去帝號向我唐投降呢。”婉兒說。阿浪一聽就笑:

“那又是太宗吹牛吧?打一場敗仗就投降,皇帝都不敢當了?狄公一直說薛家騎兵厲害,有厲害的騎兵,膽子還這麽小?所以說朝廷你們寫的書哪,又是薛老大想投降啦,又是太宗不小心生病所以吃了敗仗啦,實在讓人沒法信。要我說,還是狄公講的有理,太宗皇帝就是第一次打薛家贏得容易,心裏得意,小看了薛家軍的實力。第二回才覺得手下敗將嘛,隨便衝過去再打打就行,一大意,吃了大虧,麵子上過不去,就說生病了,敗仗責任都是兩個副手的……”

他話沒說完,梁忠君嗤之以鼻,聲音還頗響亮。

阿浪早知道這逃將仍然稟持著一般軍人的習性,聽不得別人對先帝出言不敬。他心裏正煩著,於是笑嘻嘻挑釁:

“怎麽了,梁參軍?阿浪說得不對麽?”

“不對。”梁忠君冷著臉丟兩個字。

“怎麽不對了?你給指正指正?”

逃將隻給他一個白眼,扭過臉去,一副“懶得搭理你小子”模樣。坐在兩個男人中間的上官婉兒略顯尷尬,扯扯梁忠君衣袖:

“阿兄,小妹也想聽聽,你就不吝賜教吧。”

梁忠君對婉兒溫和耐心得多,畢竟他是被小宮婢冒奇險救出獄的。聽她這麽說,便指點著眼前地勢道:

“妹子你往西北看,淺水原那一邊的山崗上,也有個跟這裏類似的城壘,叫‘折墌’的,是第二次唐薛之戰時,薛家大營的駐軍地。之前你不是也講過嗎,那邊的涇州城一直由劉感為我大唐堅守著,薛家打不下來,就在涇州附近的折墌駐軍威脅。先帝率軍迎擊至此,既沒有打進涇州城駐留協防,也沒往西北上去攻打敵軍的折墌大營,而是駐軍在這高墌地界,兩營隔著淺水原遙遙對峙。你猜這是為啥?”

“先帝領兵打仗,習慣是先穩守,等著對方糧盡退兵,再猛烈追擊取勝,幾乎都是這樣吧?”婉兒答。

“不錯,可這習慣,卻是從攻滅薛家之後,才養成的。”梁忠君點頭,“攻城傷亡太大,知兵者不到迫不得已,都不願出此下策。所以薛軍雖對這一帶的涇州、宜祿、靈台等州縣郡城垂涎已久,卻不敢輕易攻打。我軍亦不去猛攻折墌城,也不能縮回已方堅城裏不動、任憑薛家的精騎在野外縱橫來去、燒殺搶掠。”

他說得興起,拉著婉兒站起來,指點腳下地形:

“妹子你瞧,涇水河穀在這一帶曲折彎轉,近似‘之’字形。薛家占領的折墌城,位於涇河北岸,便如‘之’字頭上那一點。而先帝選擇駐營的這個高墌堡壘,正位於‘之’字的筆畫第一轉折處。大軍駐紮這裏,防守嚴密,出兵也靈活便捷無顧慮。高墌與涇州、宜祿、靈台等附近城池連成了一張縱深網,遮護住涇水南岸這一大片桑麻穀地、繁密村落,使得薛軍過河來攻擊搶劫非常困難。更重要的是,高墌大營卡住了涇水河穀轉向南下的入口,保證關中運來的糧草,可安全走水路北運到軍營,將涇河變成舟車不絕的‘糧道’。先帝兩次率軍前來迎戰,都選定此地駐軍建營,豈是偶然?”

一大段話滔滔不絕,顯然是他此前深思熟慮過的,絕非臨時現想。阿浪跟在後頭邊看邊聽,覺得這逃將此前來這一帶踏勘時,可能就思考了許多,但當時沒人可與交談。這時候有人願聽,他就憋不住一肚子話了。

“妹子你再瞧瞧高墌本身的地勢,東邊就是涇水,上下道路暢通,取水運糧都便宜,幾萬大軍吃喝不愁,軍心穩定。淺水原戰場就在眼下,肉眼可見,打起來兩軍形勢一目了然,什麽時候該增兵了,該突擊決戰了,都不用依靠探報,能當機立斷。打起仗來,這有多關鍵呐……先帝是天縱的英明,決策布局之周全深遠,哪裏是朝堂上那些書生能窺測的!”

梁忠君這是連狄仁傑一並罵上了。阿浪肚內暗暗好笑,問道:“所以梁兄你的意思是,先帝選這裏駐營,就證明他老人家——”

“擺出的是穩妥防禦的堂堂之陣,根本不是什麽劍走偏鋒、急進突擊的布局。”

“那他‘得病’之前,在這地方防禦了多久沒動?”阿浪的話裏還是帶點諷刺。

“一個月,深溝高壘,不理會薛家那小霸王萬人敵天天挑戰。”回答他的是熟悉史籍的上官婉兒。

阿浪這下不說話了。他這樣對戰爭一竅不通的平頭百姓,大致也明白幾萬軍隊穩守一個月並不輕鬆,至少糧草消耗就很大。

“先帝穩守了一個月,且已經定計繼續固守。要知道隴上糧草貧乏,薛家的糧道也更長,後方就是突厥人和西域小國,變亂頻繁老巢不穩。薛家騎兵厲害,更希望速戰速勝早點打完……要是先帝真的沒得病,他沒理由突然變更決策、拋棄這精心籌劃修建的穩守防線,急著移營下山去攻擊薛家騎兵,以已之短就敵之長。唉……隻可惜接手軍務的副將不能領會先帝一番苦心……”

“當時殷開山、劉文靜以為太宗是小瞧他們的指揮謀略。二人都是高祖皇帝帳下的老臣宿將,先帝當年剛滿二十歲,初出茅廬,以皇子身份領兵,壓不服老將,也不是奇事。”婉兒點頭,又向阿浪一笑:

“孫阿兄,五十年前先帝領大軍站在這裏時,比你還年輕呢。”

阿浪沒回答,木立在地,也沒動彈,滿腦子隻想著一句話:

“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