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敏之瀟灑美少年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敏之趴在偏殿床榻上,咬緊牙關,忍受後背皮肉一陣陣鑽心挖肺的劇痛。他懷疑這姓杜的侍禦醫是不是正往自己脊背上倒油燒火煎人肉呢,怎麽就能疼得他眼前發黑腳趾抽搐,隻想一頭撞死完事。

也就是想想。杜禦醫口中百般安慰:“周國公放心,這藥膏是我城南杜氏祖傳秘方,敷上三天就能走動騎馬,十天腫痛全消,半月平複如初……”得意洋洋的語氣著實欠揍。

但這是要緊的。敏之其實很想躲回周國公府花園寢閣裏倚紅偎翠,至少三月半載不問世事。可時機不對,他要是不能趕快爬起來繼續運作周旋,這一頓毒打就算白挨了。

嘶——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殿外傳報,二聖駕到。敏之一下子撐起身,忍回去排山倒海般的灼痛,滑下床榻屈膝跪倒。門口幾乎同時傳來天子敕聲:

“叫敏之別行禮了——唉,快去扶他躺回去,這孩子真是的。皇後你也忒忍心,你們武家就剩這一根獨苗了,也能下得去狠手。阿婆還沒過七七呢,老人家在天之靈看著,得有多心疼……”

這些年來,深居九重的二姨夫聖天子倒是對敏之更疼愛些,當然這主要是看在他過世母親妹妹的情份上,敏之心知肚明。皇後二姨麽……二姨母對誰都是那一副淡然不假辭色的麵目,開口隻論事不講情,也挺好,省心。

“臣……惶恐,累陛下費心……”

敏之被扶回**,還是撐著手肘,向帝後俯身低頭,臉上習慣性掛著笑容。他不必再象對著外臣一樣盡全力掩飾傷痛,實際上如今滿身大汗濕透了頭發衣袍,也沒法掩飾。皇帝瞧著他的眼色不忍卒睹,“苦肉計”應該能生效吧……

侍人移床過來,武後扶著天子雙雙落座。杜禦醫伏地稟報傷情。聽說隻是皮肉外傷,雖然一大片看著嚇人,處理妥當便無後患,帝後都舒了口長氣。皇帝繼續埋怨妻子:

“那飛騎倒不算什麽,殺了就殺了。你嚴管外戚的本心是好的,可又饒上敏之做甚?這事跟他有什麽幹係?”

“陛下……是臣自願的,與皇後無涉。”敏之趕緊接話,“管束族人不嚴,臣確有責任。夜裏思來想去,心下難過,自己拿鞭子抽的,別人也不知道,皇後更不得知……姨夫別錯怪了姨母……”

一邊說著,他一邊努力對武皇後微笑。回給他的是一個頷首和“算你小子識相”的眼色。

嚴格來說,他沒撒謊。武後確實沒親口命他揍自己一頓,二姨的原話是:

“那你該怎麽做,才能收攏聖心和軍心呢?”

那該死混帳村夫鬧出來的爛攤子,卻得讓他來收拾,還有沒有天理了……敏之當時心中一團亂麻,好久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聽武皇後的聲音悠悠回響:

“本來權善才這案子,跟我家也沒直接幹係。主上自有不得已苦衷。本朝上承太宗文皇帝神威餘烈,大軍開疆拓土,東至新羅西至於闐,皆為我大唐臣屬,疆域之廣前無古人。可創業容易守業難,前幾年青海大非川一敗,安西四鎮失撤。新羅百濟不服王化,近年叛亂蜂起,東境也快守不住了。軍隊裏頭也是一團汙糟,劉仁軌多老的大將了,當世軍中第一人,他手下的四曹參軍,居然還有逃亡回國的……朝野已有議論,指主上不孝、敗落家業、先帝在天之靈必不安泰。這種時候,那兩個守陵將軍竟然在先帝陵上伐柏,可不是自己搶到刀下送死麽?殺了也就殺了,可氣的是,出首控告他們的,偏偏是我武家的人,還偏偏趕在這個點兒上。你說該怎麽辦?”

敏之明白“偏趕在這個點兒上”是什麽意思。他的阿婆、皇後生母楊老夫人月前薨逝,朝廷為抬高葬儀規格,追封後父武士彠為“太原王”,楊夫人“太原王妃”。依製,承襲了他們蔭封的敏之也該升官加爵。他如今的官職是“蘭台太史”,掛名帶一群老夫子修撰整理書籍,要多無聊有多無聊。武後的打算是讓他領十二衛將軍銜檢校羽林兵,慢慢掌握北門禁軍。

禁軍是天子親兵,軍中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剽悍勳卒,自有一套上下規矩,輕易不好管帶。那武氏飛騎恃仗出身控告守陵老將,很犯軍中忌諱,也使得敏之要以年輕外戚身份統領禁軍更加困難。

至於“收攏聖心”……武後沒明說,敏之卻更惕然心驚。

一向疼愛自己的二姨父為什麽會對自己不滿呢?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幾天在長安城北出現的那些無頭揭帖了。

敏之很不願意去想楊氏準太子妃那事。倒不是後悔什麽,而是……犯惡心。

隻要一回憶那場大禍,阿婆濕濡的滿是皺紋斑點的皮肉和老年體臭就撲麵而來,包圍住他,讓他窒息。相比之下,如今背上火燒火燎的劇痛都不算什麽,甚至這痛楚絲絲遊竄四肢百脈,還能牽動起顫栗的快意。

這痛楚和快意都是他自小熟悉的,他能熬。從小到大,無論他犯了什麽錯做了什麽惡,一場大痛過後,雨過天睛,萬事皆安。

所以當姨母逼問他“你該怎麽做”,他沒別的辦法,隻能認真打自己一頓了——以及盡量叫人把這消息傳出去,至少傳到禁軍裏。那些悍莽武夫向來服氣狠人。

這舉動是不是合了武後心意,敏之心裏沒底,不過二姨到今還沒給他臉色看,是個好兆頭。對姨夫倒確實有效,皇帝皺眉瞧了他半晌,歎口氣:

“敏之,你安生在家歇息,誰也不用理會。等能起來活動了,有個差使給你。”

“陛下還惦記那事呢?”武後出言勸阻,“聖體安泰,何必這麽急促?雖說是古禮,也是先帝留下來的製度,畢竟不大吉利……”

天子搖頭:“皇後啊,你處分政務何等明智剛毅,怎麽一說到你我夫婦的身後歸宿,就總脫不開小兒女心腸?自古人誰不死,朕的身子,你們更知道,病病歪歪撐到今天,都是靠祖宗護佑啦……且不論這些,太原王妃的靈柩,要葬到哪裏,還沒商定呢。我想著,你們母女情深,阿婆臨終前又留了話,不願意回並州祖墳跟你阿耶合葬,想留在關中守著你們,那當然是陪葬到你我的陵園裏最恰當,就象那些陪葬昭陵的親貴功臣一樣。敏之,你說是不是?就為了你阿婆能早點入土為安,我夫妻倆的陵址,也該定下來啦……”

原來是想叫他去給當今天子擇選修陵墓的吉地,這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這種事忌諱很多,敏之不敢亂搭話,謹慎地提個異議:

“事關皇朝龍脈,風水氣運一類,臣全然不懂,恐怕這差使……”

“當然不是叫你自己去辦,你也沒這能耐。”皇帝一笑,“我和你姨母商量過幾次,太卜署太史局該管的司員,自不能脫懶,可他們大多承蔭守舊,怕也沒甚真本事。卜陵麽,得懂行人望勢聚氣,才能選個藏風得水的勝地,明崇儼就很擅長此道。使團由他領行,等他選好吉址以後,你在陵園內,給你阿婆再找個百年佳地。”

“單有明師和太常官員,還嫌份量不夠。”武後插嘴,“以妾愚見,事關大唐嗣代氣運,宗室王公裏麵,也該有人參與。”

皇帝點頭:“說得是。這得挑德高望重又有學識、能服眾的長輩才好……有了,十四叔霍王元軌,淵博謹慎,在朝有美譽。我寫封手詔發去河北,召他回來領這差使好了。”

一聽這話,敏之吐了下舌頭。他跟霍王李元軌沒打過什麽交道,但人都說那位皇叔品行忠直又精明能幹,很不好唬弄。不用想也知道,這等宗室貴胄肯定看不起自己。

李元軌多年任定州刺史,長居河北,要召他回京參與卜陵,一來一去至少得半個月吧……敏之心中一動,撐起身子建言:

“天氣越來越熱,今夏又過於潮濕。臣祖母停殯彌月,再耽擱下去,怕是越來越不好。臣請敕,即刻命太常等職司準備,盡早出發,可命霍王到京後自來與臣等會合。”

說不定等那皇十四叔到關中,他的差使已經辦完可以回家了。

“你說的倒是正理,這事早辦最好。可你現在身上帶著這麽重的傷,哪能過幾天就出門……”

“陛下不必憐惜敏之。”年輕的周國公連忙接姨夫話茬,“區區皮外傷,杜禦醫也說了,三天就能騎馬,十日腫痛全消!有司備辦幾天,等出京事項妥當,臣一定已經活動自如,不會耽誤差使!”

皇帝笑著看了妻子一眼,武後含笑搖頭:

“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毛腳雞似的,聽風就是雨。就算你過兩天能跟著明師他們出京,也得先去昭陵一趟,拜祭過先帝,才好行卜陵禮呢——你就那麽著急把阿婆送出家門?”

敏之臉上一熱,勉強掛著笑謝罪:“是臣想得岔了,總歸是孝心不足。”

不過先去埋葬太宗夫婦的昭陵……隻是為了拜祭,跟今天商議的權善才伐柏一案沒關係?

仿佛能看出他的疑問,武後又解釋:

“阿允自請去昭陵,實地勘察權善才範懷義伐柏一案,選了那狄仁傑當他的副使。你們一起出京上路,相互有個照應,有司備辦起來也簡便——對了,妾還有個想頭,主上看可行不可行?”

她微微側過臉,對著丈夫說話,油燈火焰映照在光潔麵頰上,五十歲的女人了,居然看不到幾絲皺紋:

“先慈生前心智堅韌,起居循法度,此陛下深知。敏之畢竟年輕識淺,雖是阿婆從小撫養大的,隻怕也未必深知老人家喜好習性。為太原王妃擇墳修墓,若有不妥,先慈在天之靈不得安穩,妾這孝女可就罪孽深重了。不如再添一隊內官,在阿婆生前侍奉久了的,也跟著敏之他們同去,看視墓室布置?”

這是要在卜陵使團裏加一隊宮中女官,不用說當然都是武後的心腹眼線。皇帝倒不怎麽在意:“這不打緊,你看著辦就好。有合適人麽?”

“陛下忘了,妾指派到阿奴身邊的郭尚儀,就是先慈的貼身婢。”武後含笑回答,“阿郭辦事得力,陛下也誇過的,且她和敏之也甚相熟。叫她帶幾個戶婢去走一趟就好。”

郭尚儀……敏之怦然心動,眼前閃過一張圓潤白嫩的精明臉孔。

他祖婆生前最倚重的家婢內總管,就是這郭氏,府宅內外都尊稱為“郭娘子”。此女今年才三十幾歲,容貌也不出眾,卻極聰明利落,貼身伏侍老夫人之餘,稟承意旨指揮府裏內外家務圜轉如意,連武皇後都聽聞她的能名。老夫人逝世,武後很快把這女子召進宮內,委職五品尚儀,在內官中也是高位,如今聽說是指給了二聖的幼女太平公主主持庶務。

叫郭尚儀同去給太原王妃選墓址,確實能算體貼老夫人生前心意了。敏之和她也熟得不能再熟,彼此投契毫無隔閡。

不過一個念頭,一個自從知道郭娘子被指去侍奉太平公主就萌發過的念頭,又被勾動了起來。

二聖膝下唯一的女兒,從出生起就受盡寵愛的小公主,算算年齡,今年也有十歲了啊……

上一次見那小閨女,還是在內宮馬球場上。敏之打入一球,騎馬繞場接受歡呼,又到二聖坐床前下馬謝賞。太平公主依偎在母親身邊,直盯著表兄看,等敏之向她微笑招呼,小閨女倒不好意思了,把暈紅的小臉藏進了母親的腰裙裏……

“皇後明斷,郭尚儀侍奉阿婆虔心盡孝,臣素深知。”敏之奉承姨母,“人都說母女連心,皇後孝感通天,此一措置再妥當不過。臣自當以郭尚儀的意見為先,事事尊重,盡早為太原王妃擇定吉地。”

“那就這麽定了吧。”皇帝一抬手,“阿允帶著那個強項法官狄某去昭陵查案,明崇儼和敏之這一隊人也跟著先去,拜祭完了在附近踏勘卜陵——別離得太遠啊。朕百年之後,還得歸依先帝太後膝下呢。唉,說起來我也是福薄,九歲喪母啊……”

天子又開始嘮叨自己身世演示“孝心”,皇後姑侄倆都恭敬聽著,趁他不留意默默交換眼色。敏之對二姨也了解很深了,知道有句話,自己出發前得找機會遞進武後耳中,這一行才好保平安:

“皇後放心。卜陵之外,敏之也會嚴密監視雍王和他的手下,以及雍王背後的太子,不讓他們在背後搗鬼,忤逆皇後和我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