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武皇後處事不當

挾私怨出首告發主官的飛騎衛士,原來是武皇後的族人?

怪不得“昭陵伐柏”這案子,另五名大理寺丞心照不宣,“恰好”交到了新來同僚狄仁傑的手裏。

他自己呢,一則不明實情,二則因為路上耽擱時間、赴任遲到了,心中不安,更沒什麽資格挑肥揀瘦。接了卷牒,剛剛從頭到尾看完一遍案情,他就抱卷跟著大理寺卿進宮麵君來了。

據他的記憶,牒狀裏就沒提首告者姓甚名誰,隻說是一名“飛騎衛士”,在右武衛大將軍權善才、中郎將範懷義手下宿衛昭陵,因違紀犯法被鞭笞枷號。刑期過後,那飛騎衛士隨番入宮苑上直,偶遇天子車駕,於是當麵“告禦狀”,稱權善才、範懷義在陵上伐柏、褻慢先帝,一邊訴情一邊大哭不已,勾得皇帝也悲泣不自勝,直接下令誅殺二將。

這事挾私報複的情由太過明顯,而敕令處刑過重,也是明擺著的。憑著二十年的執法經驗,狄仁傑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頭,但沒時間細究詳查。如今大明宮紫宸殿內朝上,皇後一聲“飛騎姓武”,他才恍然大悟。

自貞觀朝在北門禁苑建起的“飛騎”軍隊,屬皇室私兵衛士,向來都是從親貴子弟或元從良家中擇選。武氏並非常見大姓,那飛騎如果姓武,幾乎可以肯定是皇後的同族外戚。

麻煩在於……當今朝中,無論是諂媚小人還是忠直大臣,無論是想奉承後族晉身撈好處,還是想抗勢立身搏名,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皇後族人”。

因為誰都弄不清楚,這個時候、這個人,到底是武皇後的親寵還是仇家。

也許隻有眼前此人例外吧。狄仁傑抬頭看看將首級擲到自己腳下的紫袍青年,映入眼的是一張安然自若的微笑臉龐。

這笑容讓他不安。與案件或權位無關,這個人讓他不安。

聽簾後武皇後喚一聲“敏之”,狄仁傑哪還能猜不到這年長紫袍青年的身份。他之前確信兩個年輕人是兄弟,也不算全錯。此人是四位皇子的姨表兄,武後同母姐韓國夫人的親生兒子,周國公武敏之。

在場的兩個年輕人,大概都隨了母親容貌,所以如此相似,也都有點過於秀氣了。武敏之秀氣的眉眼就這麽笑吟吟瞧著狄仁傑,唇線勾畫出滿滿的挑釁不屑。

他用個紅巾囊,提著一顆人頭,直上金殿禦前,又公然把這血腥可怖的物事親手丟出,全不顧忌是在當今至尊眼前——狄仁傑忍不住偷瞄一眼傳說中“病昏軟弱”的皇帝李治,嗯,還坐著,挺鎮定。

從皇帝到皇子,以及張文瓘等殿中大臣,似乎都在對武敏之這一驚天之舉皺眉搖頭,卻無一人貿然開口說話。狄仁傑又低頭看向腳邊首級,心中一凜,惡心的感覺更甚。

這人頭不是剛砍下來的,應該至少有一兩天了,脖頸斷茬處用石灰之類處理過,整體揩抹得很幹淨,不是那種膿血粘膩的惡心法。首級的頭發都被梳理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結了髻,年輕灰敗的臉容上也沒血汙狼籍,隻是一眼睜、一眼閉,嘴巴張開,舌頭被扯出來歪向一邊——死後被整成了這扮鬼臉似的戲謔表情。

“此人姓武,原籍並州文水,本是我家尚未出五服的族侄,年初蒙聖上恩蔭,選入飛騎。”武敏之解釋,“他受恩深重,不知奮發報國,反違軍紀,又以下犯上、仗勢欺人,真是罪惡滔天!陛下明鑒,皇後一向立身嚴正,生怕放縱我族外戚,敗壞名聲,給聖朝蒙羞。敏之忝承祖嗣,每次朝見,皇後都訓誡臣等管束好族人,可還是出了這等事,臣慚愧無地。昨日奉皇後口敕,問清案情後處斬此人,臣亦自笞二十杖,以懲後人!”

說罷,年輕的美男子刷一下脫開紫袍,赤膊袒背,伏地拜向禦座。

他袍內竟未著中衣,光裸的後背上鞭痕縱橫交錯,青腫瘀紫,這麽一下大動,有的傷口又慢慢滲出血來。狄仁傑是老刑吏,掃一眼即知傷情不是作假的,下手很重,武敏之真夠能忍痛。

看他方才輕鬆隨意的舉止,任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竟帶著這麽慘的笞傷。

“你這……”天子也動容開口,停一下又命:“阿允,扶敏之起來,傳禦醫……唉,皇後,你這又是何必?”

“敏之既然承嗣周國公香火,就有管教外戚的責任。管教不嚴,罪當如此。”簾後女聲平靜沉穩,“妾亦會上表,向陛下請罪。然而,武氏飛騎訴權善才等人伐陵柏,並非誣告,權某、範某均承認此事屬實。外戚犯法,妾家已自處置,大臣將軍犯法,當如何論罪,祈請陛下與眾卿公議。”

殿內良久沒人說話。皇帝輕聲歎一口氣。

狄仁傑注視著那年少的紫袍青年“阿允”扶起自己表兄,武敏之身上傷口牽動,到底露出了幾絲齜牙咧嘴的痛苦表情。但痛楚迅速轉化成掩飾得極好的微笑,他點頭向皇子表弟示謝。

我好象小覷他了啊,狄仁傑默默地想。這年輕人,並非隻憑著血脈出身及俊美外表幸得高位,多少也有點本事。

武後的生父士彠,出身寒微,原是並州商賈,依附高祖在大唐開國立朝中起家,官至工部尚書。天子親自賜婚,為他續娶弘農楊氏的名門大族女為正妻,光耀門楣。但楊氏過門後僅生三女,與武士彠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元慶、元爽向來不和。貞觀九年武士彠去世,家中大鬧,武元慶兄弟與同族堂兄弟等合力將楊夫人母女趕回娘家,兩邊結怨甚深。

等到楊夫人第二女入主中宮,成為當今皇後,一開始,武元慶兄弟等也以外戚受封。但他們與繼母仍未和解,沒幾年,楊夫人勸女兒將武元慶一輩的堂兄弟陸續斬殺、武氏全族流配嶺南,命自己親外孫賀蘭敏之改姓武,繼承武士彠爵位香火,獨享了外戚應有的封爵榮賞。

狄仁傑頭一回入京為官,當然要先打聽清楚眼下朝中有幾股神仙鬥法,免得稀裏糊塗又成了遭殃的小鬼。自十年前上官儀一案後,武皇後已公開垂簾視朝,與當今天子並稱“二聖”,權勢自不待言。但她本族武氏人丁寥落,隻剩一個冒姓的年輕外甥,舉動仰其鼻息,此外再無一個掌握實權的高官大將,可以說“外戚”在朝中就沒獨立勢力。

與狄仁傑談過朝局的前輩師長,都沒太留意這個原姓賀蘭的年輕人,他們對剛剛逝世的武後生母楊老夫人議論更多。狄仁傑自己,倒是因為昨天上午的偶遇,對“賀蘭敏之”四個字印象更深些。

他暫居的客舍在崇仁坊。昨日一大早夜禁剛過,他帶著仆從出門辦事,在士人館驛極多的坊內十字街口,看到一群行人圍著資聖寺牆外揭帖指點說笑。狄仁傑急著見人,沒停馬去湊熱鬧,從旁邊經過時,一陣風把半句話吹到他耳朵裏:

“……還說是自己失腳落水淹死了,要當太子妃的人,哪能……”

狄仁傑心知有異,命身邊一個識字家仆過去瞧瞧是怎麽回事。那家仆過了半晌回報,連續好幾日,長安北城各坊頻頻出現這樣的無頭揭帖,帖上文字大同小異,類似“妾楊薄命,為賀蘭敏之所害,無緣奉箕東宮,今魂歸訴冤索債”雲雲。

揭帖都是天黑夜間粘到各坊內熱鬧地段的,金吾街使雖然加緊了巡視,卻至今沒抓到一個犯案人。每次都是天亮以後引發坊內行人圍觀,消息傳到武侯鋪,不良人才趕去撕下揭帖驅散圍觀人眾。

狄家僮仆扯住了一個愛說話的閑人細細打問,回來也有聲有色地向主人學說案情。原來當今二聖曾為太子選定弘農楊氏女為正妃,那女子是武後生母太原王妃楊夫人的本家侄孫女,生得美麗端莊,上上下下都很滿意。朝廷連東宮納妃大典的日期都擇定了,六禮隻差親迎。楊老夫人把族孫女接到自己家裏教養備嫁,忽然有一天傳出變故,楊氏女意外溺亡,婚禮緊急取消。

原本長安士女談及此事,都隻歎造化弄人,楊女福薄,沒料想太原王妃薨逝彌月,突然出了這些無頭揭帖,直指楊女是被老夫人的寶貝外孫所殺。那賀蘭敏之在都城本來就有風流浪子的名頭,俊男美女卷裹入案,路人更自興奮關注。

弄清是什麽案子,狄仁傑倒沒那麽關心了。他覺得這等宮闈豔情,無論是真是假,應該不會甩到大理寺來正經查辦。相比之下,他的確更關注“兩位百戰宿將因為砍了幾棵樹就要掉腦袋”這樣的荒唐事。

“臣欲當麵諫諍皇後。”狄仁傑對著禦**的皇帝開口,“請陛下赦臣無禮。”

皇帝不知是歎還是笑了一聲,沒說什麽,也沒阻止他。硬著頭皮,狄仁傑舉笏過頂:

“皇後嚴加管束外戚,足為千古垂範,臣等銘感膺服。然,法外施刑,卒不可取,酷誅濫殺,更為亡秦之道!此飛騎罪不至死,臣以為皇後處置不當。”

武皇後姑侄倆——其實是姨甥倆——對自家武氏族人痛下辣手,看似是為權善才二人出了口惡氣,殺掉了挾私報複控告他們的原告方,可朝堂上的舉動,哪有這麽簡單?

武後先表態絕對不袒護自家人,隨後便要求皇帝宰相“公議”追責權善才、範懷義,不能輕恕他們的罪責,為的是給朝野傳遞信息——

武氏後族,殺伐操控由我,別人絕不能輕慢。擅動姓武的要付代價,你們都掂量掂量。

“哦?”帷後女聲問,“狄寺丞的意思,此人殺錯了?”

“正是。”狄仁傑盯著眼前的人頭,“《永徽律疏》載,邀車駕或上表自理訴不實,杖八十;越級上訴,笞四十;邀車駕訴而入部伍內,杖六十。無論此人犯哪一條律令,都未至死刑。周國公擅殺皇家衛士,已犯我大唐國法,臣請皇後命其到大理寺投案。”

“我武氏以家法處置子侄,也用得著你大理寺來管?”

“家主擅殺奴婢牛馬,都應獲罪,何況殺良人子侄?”

大唐故奉議郎行大理寺丞飛騎尉狄府君墓誌銘並序:君諱仁傑,字懷英,並州太原人也……早知道入京當官第一天就會對帝後二聖嘵嘵置辯大放厥詞,他昨晚應該先把自己的墓誌寫好,省得老妻兒子再去四處求人。

“此外,權善才伐柏案,尚未查清緣由細節。首告者被殺,導致一麵死無對證,此亦為周國公之罪責。如皇後曾授意周國公如此處置,那……”

“那又如何?”簾後女聲冷笑,“我也該到大理寺投案下獄,任由爾等刀筆吏訊問折辱?”

狄仁傑張嘴欲答,總算他心內尚存最後一絲清明,硬生生把“正是”兩個字憋回嗓子眼裏。

“狄仁傑!”

一聲清朗嗓音提著姓名喝止他,是那年少的紫袍青年皇子“阿允”開口了:

“汝為法官,執正律疏,此不為過。但內朝叩聖,為人臣者,豈可當麵指斥天下母?名份儀禮何在?我大唐祖製鼓勵諫諍,二聖雅量包容,臣子當更形自省以忠敬立身,無為賣直求名。”

雖然仍在激動慌亂當中,狄仁傑還聽得出這話是明著斥責、暗中保護,自己就勢閉上嘴,稽首謝罪。

此時殿外中官傳報,方才天子命召的侍禦醫到了。這是來給武敏之治背傷的,天子命身邊侍臣扶持傷者出去,年輕的周國公先行叩首謝恩:

“……臣另啟陛下,誅殺飛騎一事,罪責全在臣敏之,與皇後並無幹係,臣恭請天罰……”

才剛親口說過他斬殺人頭是“奉皇後口敕”幹的,這又改口攬責頂罪,心思轉得還真快。狄仁傑很想朝武敏之翻個白眼,反正他現在已經把這皇後侄子得罪到頭了。

武敏之明擺著就是白頂個罪賣人情,以他的傷勢,隻要帝後還沒下決心弄死他,肯定叫送回家靜養。果然,皇帝姨父安慰他幾句,命侍臣扶架著武敏之出殿。

年輕的皇子送了幾步,回到自己班位上奏事:

“臣啟陛下皇後,昭陵伐柏一案,確如狄某所說,疑點頗多。臣賢不才,自請任使,前往皇祖陵園拜祭,順道勘查權善才等人罪跡。”

“你去?”皇帝笑了一聲,“你年紀輕輕的,全沒實務曆練,能勘查出什麽罪跡?你以為查案子跟打馬球似的,玩兒著就辦妥了?”

“臣年輕識淺,自然無力獨身擔綱此任。祈請陛下加派老成練達、深明律令的法官為副使,同去辦差——比如狄某人,似應就很合適。”

伏在地下的狄仁傑全身一震,抬頭望向雍王李賢。這位武皇後次子、東宮同母弟向他微微一笑,眼眸黑亮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