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氰化鉀(6)
漢口碼頭上一如當年的嘈雜與混亂,到處車水馬龍。除了那幾麵飄揚的膏藥旗,幾乎看不出半點被占領後的跡象。薑泳男打扮得就像個遊學歸來的日僑,穿著卡其布的青年裝,背著他的診療箱,手裏還提了個日產的行李箱。他順著人流走近出口處,才見到幾個值勤的日軍士兵,個子又矮又黑,三八式步槍上的刺刀都已經高過了他們的頭頂。
前來接他的是個頭發有點花白的女人,穿著和服與木屐,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不等薑泳男發問,女人馬上改用漢語釋疑,說她出生在東北,在佳木斯待了二十多年。
我的任務是什麽?離開碼頭的一路上,薑泳男仍用日語問。
你從重慶來,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務?女人用日語反問。
薑泳男的任務是前往江西的贛南,出任三青團江西支部幹部訓練班的軍事教官。方柄忠在宣布完這一任命後,像臨時想起來了那樣,隨口又說,路過武漢時,你多停留幾天,有人會來接你的。
說完,他掏出一個寫有“閱後即焚”的信封,裏麵是用日文手書的接頭暗語。
你的任務就是設法除掉他。女人一直到要進旅館的房間,才從枕頭套底下抽出一張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日本軍官像,說,這個山崎大佐是日本陸軍第三飛行團的參謀長,是他策劃了去年8月30日對黃山官邸的轟炸。
薑泳男無聲地一笑,說,你是要我衝進他們的第三飛行團,去掐死這個人?
他患有嚴重的胃潰瘍。女人說,目前正在武昌的後勤傷兵醫院療養。
薑泳男一下明白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項任務。他重新拿起照片,仔細地看了會兒,說,醫院的地形我熟悉,我需要具體的行動方案與行動時間。
女人搖了搖頭,說沒有方案,沒有武器,也沒有接應的人員,自從武漢淪陷,所有的外勤早已經撤離。說著,她從懷裏摸出一張船票,說,這張船票沒有期限,完事後,你隨時可以坐船離開。
既然早已經撤離,那你怎麽還留在這裏?薑泳男說,你接受誰的指令?
我隻是個空守了四年電台的報務員,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女人說完就起身告辭,可走沒幾步,她又停下了,轉過身來時,已經像變了個人。她目光呆滯地看著桌上的那張船票,聲音也變得有點沙啞,說,這張船票花的是我兒子的聘禮錢……要不是他在長沙陣亡,你連這張船票都沒有。
整個下午,薑泳男都坐在桌前,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手。入夜時分,他退掉客房,提著行李去了小教堂。神父見到他沒有一點驚喜的表情,隻是在胸前畫了十字後,去房間裏開了瓶燒酒。
兩個人就著燭光一直喝到神父起身,說他要去做晚課了。薑泳男這才用韓語說,我需要一套日軍的尉官製服,徽章最好是第十一軍司令部的。
你有你的組織。神父說,這種事你根本不應該來找我。
不是你,我不會走上這條路。薑泳男說著,一仰脖子,喝光了杯中的最後一滴酒。
神父看著他,重新坐下。等薑泳男說完將要去完成的任務,他搖了搖頭,說,出了你那件事後,日軍的傷兵醫院就加強了警備,這些年一直是外鬆內緊,誰進去了都隻有死路一條。
就算死,我也得去。薑泳男說,這是我的任務。
這是你的死刑判決書。神父起身又去開了瓶燒酒後,在兩個杯裏倒上,說,你的上司隻是想讓你死得更體麵一點。
他給了我選擇的機會。薑泳男又一口幹掉杯中的酒,說,我不能為了活著去當逃兵。
看來,你真把自己當成一個中國人了。神父再次坐下,給他的杯裏又倒上酒,說,別忘了,你的祖國也在等著你去為它獻身。
薑泳男笑了,眯起眼睛看著神父,說,可我隻有一條命。
我可以推薦送你去李青天將軍領導的光複軍①。神父說,你要死,就跟自己的同胞死在一起。
日軍後勤傷兵醫院不僅加高了圍牆,還在上麵安了高壓電網。遠遠望去,就像是座戒備森嚴的監獄。
為了這次行動,薑泳男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穿著日本陸軍的尉官製服,提著公文包,趁著每天上午門診最繁忙之際由大門進入醫院,目不斜視地經過那兩座崗亭後,去的卻是急診部的醫生更衣室。在那裏,他挑了件白大褂罩上,戴著口罩,耳朵貼著門縫,一直聽到幾個護士推著手術車上的病人經過,才開門出來。
薑泳男隨手把公文包往護士手裏一塞,用日語說,病人的血壓?脈搏?
他一邊走,一邊向護士了解病情,同時翻看著病曆,順利通過了手術區門前的那道武裝警衛後,薑泳男拿過護士提著的公文包,頭也不回地推開手術室的大門,徑直走了進去。等他從術後通道出來時,臉上的口罩,身上的白大褂都已不在。
住院部的樓梯下站著兩個腰挎手槍的憲兵。薑泳男視而不見。他攔下一個護士,以蠻橫的語氣命令道:帶我去山崎大佐的病房,馬上,快!
山崎大佐的特護病房在兩樓,門口站著他的勤務兵,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衛兵。
薑泳男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封口上蓋有“絕密”的文件,舉在胸前,說,司令部的密件,需要山崎長官親閱。
勤務兵伸手想接,見到薑泳男臉上的表情,遲疑地收回手,說了聲請稍等後,返身敲門進入病房。
很快,病房的門開了。勤務兵跟著薑泳男一起進去後,站在關上的門邊,眼神警惕,一隻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山崎大佐是個幹瘦而白淨的中年人。他靠在病**,審視著禮畢的薑泳男,說,你是誰?我從沒在司令部裏見過你。
勤務兵掏出了手槍,嘩地一拉槍栓。
卑職山田弘一,任派遣軍第11軍司令部機要參謀。薑泳男說,卑職是今年七月隨塚田①司令官由南方軍調任武漢的。
既然是密件,就有密件的傳輸通道,它應該被送到第三飛行團的司令部,而不是這裏。
送到這裏,是因為事關遠藤②將軍。薑泳男看了眼站在門邊的勤務兵,說,塚田司令官希望我能帶回山崎長官的明確答複。
說完,他並沒有把密件交到山崎大佐伸出的手裏,而是又看了眼站在門邊的勤務兵,直到大佐一揮手,示意勤務兵出去後,才用雙手恭敬地呈上密件。
山崎大佐就是在拆閱密件時被扭斷了脖子的。拉過被子蓋上屍體,薑泳男掏出手術刀,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背緊靠在牆上,靜靜地望著窗柵欄外滿天的陽光,就像在跟這個世界作別那樣。
薑泳男終於發現,他在等待死亡的一刻想起的那麽多人裏麵,竟然還有唐雅。她那雙像貓一樣滾圓的眼睛在他腦中縈繞不去。
病房的門就在這時被敲響。勤務兵剛伸進腦袋,薑泳男一刀割斷他喉管的同時,抽出他腰間的手槍,一槍擊斃那個衛兵後,隨即舉著手槍衝向住院部的樓梯口。那裏,還有兩個憲兵在等著他。薑泳男都能感覺到子彈穿透他胸膛的灼熱溫度。
忽然,一聲巨響震得地動山搖。病房的許多窗玻璃都應聲而裂。
醫院的圍牆被炸開了一個口子。神父最後吸了口叼在嘴裏的香煙,提著兩支駁殼槍從缺口衝進醫院。
一時間,槍聲四起,守護醫院裏的警衛蜂擁而至時,神父開始撤退。他一邊往大街上跑,一邊阻擊,很快在街上被一顆子彈擊中倒地。神父勉強支撐起身體,等著那些包抄上來的軍警走近,在槍口下茫然四顧。他的眼睛裏一下有了神采。他在無數的日式軍帽下找到了薑泳男的臉,上麵還沾著未幹的血漬。
上帝,請您寬恕我。神父抬頭仰望天空,說完,鬆開手裏的槍,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後,從懷裏摸出一枚手雷。
靜止的槍聲一下響起。無數子彈同時穿透神父的身體,但每一發都像打在薑泳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