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氰化鉀(5)
楊群回到保安處時天剛蒙蒙亮,警政司長的秘書已經等在他的辦公室門外。可是,當他被請進司長的私人小會客室,見到的卻是個年輕的軍人。
這位是中統局的嚴副官。秘書稍作介紹後就匆忙退出,並且小心翼翼地帶上門。
嚴副官的長官是哪位?楊群站了會兒,直截了當地問。
您見到就知道了。嚴副官說完,徑直走過去拉開門,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前往中統局的路上,重慶城裏的硝煙還沒散盡,到處都是在清理街道的軍警與雇工。楊群坐在車裏覺得不安,就沒話找話,問了許多問題。嚴副官都禮貌地一一回答,卻沒有一個是他要的答案。車過中山二路的川東師範時,楊群忍不住又說,這裏不是你們的總部嗎?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人人都知道的地方,那隻是一塊牌子。嚴副官從副駕駛座上回過頭來,微笑著說,楊處長請勿多慮。
下車後,轉過好幾條悠長的弄堂,楊群被領進一座沒有門牌的院落,上了樓,他一眼就見到窗外的朝天門碼頭。
楊處長是安溪人吧?郭炳炎並沒有介紹自己,而是笑嗬嗬地把他迎入上座,親手斟上茶,笑嗬嗬地說,春水秋香,這可是您老家當季的鐵觀音。
此時楊群有點發呆,不光是聞到了家鄉的味道。他曾督辦過重慶三年的治安,竟然從不知道朝天門碼頭上還有這麽一座無名的宅院,也從未在任何一版的城區地圖上見到過。
郭炳炎卻一臉的悠閑,就像在跟老友品茗敘舊,托著茶盞,隨口就說起了沙坪壩一家叫隆盛的參茸行,戰前是日本外務省的秘密聯絡站,現在劃歸陸軍部了,但仍然負責情報的收發與傳送。他們還有一部大功率電台,安在城外三水灣的土地廟裏。郭炳炎說,楊處長隨時可以派員去拔掉這顆釘子了,但要注意,這些人都是專業的特工,他們有武器,很可能會負隅頑抗。
楊群盡量讓自己顯得很輕鬆地笑了笑,說,在下隻是一個警察,殺諜與除奸都不在警政司的權職範圍。
國人皆有守土抗敵之責嘛。郭炳炎依舊笑嗬嗬的,說,隆盛參茸行的不遠處是蓮花湖,你還會在那裏打撈起一條漏網之魚,他的上衣口袋裏放著一把外科手術刀……楊處長可以將此看成是我對您個人的一點小小心意。
楊群在抓捕薑泳男時,從他身上不僅搜出了手槍,還有中央黨部的證件。他拿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後,說,中統局若要向警政司放人,隻需一紙公文就行了。
公文能解決問題,黨國還要那些秘密部門來幹什麽?郭炳炎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說,美國的外交人員遭日諜暗殺,這也是美方希望從您這裏得到的結果。
這時楊群反倒平靜下來。他把茶盞裏剩下的茶一口喝光,說,可我怎麽覺得你們更像是日諜呢?
郭炳炎又笑了,掏出鋼筆在一張便簽上隨手寫了行字後,輕輕地蓋上章,交到楊群手裏,說,楊處長想要的答案檔案裏都有,您隨時可以去川東師範的中統局密檔室調閱。
楊群在看清便條落款處的簽章後,臉色一下變得肅然。這個名字他早年就在警官特訓班的教材上見到過,也在許多驚人的傳聞裏聽說過。楊群恭敬地起身,用雙手把便條鄭重地放到郭炳炎麵前,垂首,說,在下不敢,在下謹遵郭長官鈞令。
郭炳炎謙遜地一擺手,說,坐,請坐。
當晚,薑泳男被送到停在嘉陵江邊的一條渡船上時,從不抽煙的郭炳炎手裏夾著一支香煙。他一直要到香煙快燒到手指了,才用力一丟,說,好吧,這一頁,就翻過去了。
薑泳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抬起頭,說,先生……
郭炳炎說,忘掉重慶吧,你明天就走。
薑泳男低頭,說,是。
你如果舍不得,可以帶她一起走。
薑泳男再次抬起了頭,吃驚地看著他的長官。
我們刀頭舔血,要是連個女人都擁有不了,還保衛這個國家幹什麽?郭炳炎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起身,拍了拍薑泳男的肩膀,兩人一起走到船欄邊,望著對岸寥落的燈火。過了很久,郭炳炎深有感觸地又說,可女人的心呢?有時候,它就是一根海底的針。
楊群用車載著唐雅來到他們曾經同居的那所公寓。打開門時,他說,你的東西都在,你走的時候什麽樣,現在還什麽樣。
亮起的燈光中,屋裏的陳設依舊,牆上還掛著他們的照片,一塵不染。
一年前,唐雅決定離開這裏時,楊群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他隻是有點痛心地說,你不需要為了恨我而去作踐自己。
我幹嗎要作踐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人。唐雅最受不了的就是老男人那種父親般的眼神。為了離開這個男人,她執意調到法警隊,並且主動當上了死刑的執行人。有時,她甚至還會把陌生的男人帶回來。她就是要看看這碗溫暾水惱羞成怒的樣子,跟他大吵一場,歇斯底裏地大吼大叫,然後淚流滿麵地拂袖而去。
可是,楊群像早看穿了她的內心。他從搖椅裏坐起來,說,要不這樣,我先設法送她回老家去,然後我們結婚。說著,他緩步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找出頭上的一根白發拔掉後,又說,你還想要什麽?隻要我做得到的,你盡管說。
唐雅愣了好久,說,你怎麽把什麽都當成了交易?
沒有交易,會有我們那兩年的時光嗎?楊群轉過身來,看著她,說,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人生隻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交易。
唐雅清楚地記得,那天重慶的天空中驕陽似火。她後來把自己關在母親的臥房裏,站在她的遺像前,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
這時,楊群把幾個房間的燈都一一打開後,上前拿過她手裏的挎包,掛到衣架上,就像是對晚歸的夫妻那樣,他說,不早了,洗洗睡吧。
唐雅這才回過神來,定睛看著他,說,你怎麽知道是他?
楊群想了想,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呢?說完,他見唐雅還在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就繞到她身後,用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又說,都已經過去了,就當是做了個夢。
唐雅幾乎是被推著走到洗漱間門口的。她猛然回身,說,你就不嫌惡心嗎?
不嫌。楊群輕輕地一搖頭後,垂下手,又想了想,說,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有些地方你進去過了,可你還想去那裏。
第二天一早,唐雅從公寓的大門出來,就見到了站在馬路對麵的薑泳男。他穿著灰布長衫,看上去那麽的落泊與疲憊。
楊群在拉開車門時,說,要不,去跟你的醫生道個別?
唐雅沒有說話,一頭鑽進車裏,眼睛望著後視鏡,直到薑泳男的身影在發動機的轟鳴裏快速地消失殆盡。唐雅猛然扭頭,說,道別?你為什麽說道別?
不是道別,難道你還想敘舊?
你怎麽知道他是醫生?
這一次,楊群沒有回答。他開車把唐雅送到法院門前,遲疑了一下,說,如果你真想反悔,我不會怪你的。
唐雅緊閉著嘴唇,在副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後,一言不發地推門下車,快步走上台階。
快到中午時,門衛送來一張折疊得很規整的紙條,說剛剛有個年輕人請他務必轉交的。唐雅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裏,很久都不能平息下來。
可是,當她如約來到那座茶樓,走進包間見到的卻是個神情肅穆的中年人。
郭炳炎把手裏的瓜子放回幹果碟裏,冷眼看著她,說,你來得太磨蹭了。
你是誰?唐雅是想轉身就走的,但她忍住了,迎著那道冰冷的目光,挑釁似的問。
郭炳炎在竹椅裏坐直身子,說,我就是那個下令要滅你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