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郵差(5)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門房裏下棋,一邊聽他講授那些作為特工必備的技能。周三就像個老師,把密寫、化裝、跟蹤與反跟蹤一樣一樣都傳授給了他,並且對他說,你會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歎了口氣,說,你是想讓我死得比他更慘。

那你就更要專心跟我學。周三說,這些本事在關鍵時候會救你的命。

仲良問,你也是這樣教他的?

周三搖了搖頭說,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帶進了這個行當。

仲良閉嘴了。他在周三的臉上看到一種難言的表情——他那兩隻眼睛裏黑洞洞的,裏麵看不到一點光芒,就像骷髏上的兩個窟窿。

有時候,周三也會帶他去聽場戲、泡澡堂,去日本人開的小酒館裏喝上兩盅。周三說,幹我們這行的,站到哪裏就得像那裏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著他問,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心甘情願跟你幹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的子孫後代。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完酒,周三帶著他來到四馬路上,指著一家日本妓院,問他去過沒有?仲良搖了搖頭,心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這種地方。周三卻拉住他說,那得去試試。

仲良一下掙開他的手,睜大眼睛瞪著他。

周三笑了,說,你是郵差,你就得像個郵差。

仲良說,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臉沉下去,說,需要你是嫖客的時候,你就得是一個嫖客。

仲良沒理他,扭頭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一指街對麵的餛飩攤,說,那你去吃碗餛飩。

說完,他兩手一背,就像個老嫖客一樣,轉身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進了妓院。

仲良一碗餛飩吃得都糊了,總算見他出來了,還是背著雙手,哼著小曲,樣子比嫖客更無恥。周三在仲良對麵坐下,自顧自叫了碗餛飩,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來說,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說,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聲,一直等回到郵政局的門房裏,插上門,拉上窗簾,他才像換了個人,從耳朵眼裏挖出一個小紙團,展開,劃著火柴烤了烤,仔細地把上麵顯出來的字看了兩遍。

仲良一直盯著他看,等他又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後,遲疑地問,你是去接頭?

周三還是沒理他,轉身走到水盆邊細心地洗幹淨雙手後,才冷冷地說,這本該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說,那你為什麽不說清楚?

說清楚了還叫地下工作嗎?周三扭過頭來,忽然咧嘴一笑,說,妓院是個好地方,不要嫌它髒。說著,他慢慢地走過來,想了想,又說,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了,有時候隻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仲良的第一個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帶到仲良家裏,說這是他從鄉下逃難來的親戚,日本人要在那裏造炮樓,就燒了她的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來的活口。周三對仲良說,讓她給你洗洗衣服、燒燒飯吧,你得有人照顧。

仲良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

什麽話?周三看了一眼這個叫秀芬的女人,說,我都能當人家爺爺了。

周三說完就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隻顧抱緊了手裏的包袱,好像裏麵藏著比她性命更寶貴的東西。

仲良坐著看了她很久,一句話都沒說,站起身,拉開門就去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死死地盯著周三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問,你老實回答我,她到底是什麽人?

周三神態平靜,不慌不忙地擺開棋盤,在一頭坐下,說,我說過了,她是個苦命的人。

仲良站著沒動,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閃即逝。他抬頭看著仲良,說,她真是個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時候說出了實情,他根本不認識秀芬的父母,隻知道他們都死了,她的男人是鬆江支隊的政委,兩人成親還沒滿月,腦袋就讓日本憲兵砍了下來,至今仍掛在鬆江縣城的城門洞裏。周三嚴肅地說,就當是給你的任務,你要好好對她。仲良沒說話,一盤一盤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連著打了個好幾個哈欠,催他該回家了: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並沒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愚園路一直逛到巨籟達路,站在馬路對麵望著四明公寓二樓的陽台。此時,那個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馬路上隻有一個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遠遠地走去。仲良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盡管他知道蘇麗娜早已不知去向,現在203室裏住的是一對年邁的猶太夫婦。

仲良連著兩個晚上都蜷縮在火車站的候客大廳裏。第三天黃昏,他提著半隻陸稿薦的醬鴨回到家裏,發現屋子不僅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許多家具都移了地方,整個空間看上去寬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過他提著的醬鴨,把飯菜一樣一樣端上桌。仲良忍不住問她哪來的錢去買菜?秀芬像個丫頭一樣站在一邊,低著腦袋說她把耳環當了。

仲良抬頭往她耳朵上看一眼,發現這個女人的眉宇間還是透著幾分清秀的,就說了聲:吃飯吧。

兩個人這頓飯吃得都很拘謹,整個過程誰也沒說一句話,屋子裏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入夜後,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練字,臨了一張又一張,他把屋裏能找出來的舊報紙都塗滿了,才擱下筆,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這個人,後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可仲良哪兒都沒去,就坐在離家不遠的馬路口,等到兩邊的小販都收攤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朝著空無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進了門也不開燈,脫掉衣服就鑽進被子裏。他直挺挺地躺在**,才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側,同樣直挺挺的,既沒動,也沒出聲。等到仲良猶豫不決地摸索過來時,她還是沒動,也沒出聲。她隻是在仲良不知適從時伸手幫了他一把。事後,又用那隻手把他輕輕推開,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廚房裏洗了很久才回到**躺下。仲良發現她的身體涼得就像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