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郵差(4)

淞滬會戰在日本海軍陸戰隊登陸後的第二天打響。

這場戰役打了三個月,租界裏的郵路也就斷了整整三個月。仲良卻很忙,他不分晝夜地把周三交給他的東西送到指定的地點,有時也把一些東西帶回來。通常是半包香煙、一支舊鋼筆或是幾張過期的彩票。

這天,周三把一盒人丹交到他手裏時,仲良忽然說,你們有那麽多人,你們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問,誰?

仲良沒說話,看著他。

周三好一會兒才說,我們救過,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過人丹轉身走出門房。

周三隔著窗戶叫住他,記住,不是你們,是我們。

仲良就像沒聽見,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大街上到處都是難民與傷員,飛機從人們頭頂掠過,朝著槍聲最密集的方向俯衝而去,從蘇州河畔傳來的爆炸聲震得每塊玻璃都在咣咣作響。

仲良把人丹交到一家綢布莊的夥計手裏後,繞道來到巨籟路上的四明公寓,躡手躡腳地上樓,在203室的門縫裏塞進一個信封。這封信上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裏麵隻有一首雪萊的詩,有時是拜倫的。這是仲良最喜歡的兩個詩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愛情就該像他們的詩歌那樣華麗而憂傷。

仲良就像賊一樣,每天在蘇麗娜的門縫裏塞一首情詩。然後,退到大街上,透過那些法國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陽台上晾著一件翠色的旗袍與一些女人的內衣。昨天是一條印花的床單,前天是兩條絲綢的襯裙,卻從來沒有在這個陽台上見過蘇麗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時候,仲良猶豫了很久,說,今天我路過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說,將。

仲良說,她叫什麽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光芒一閃而滅。周三說,你沒活路了。

仲良低頭看著棋盤,知道許多事情他不該問,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但他還是想說,你讓我替你們做事,你總該讓我知道你們是什麽人吧。

周三緊抿著嘴唇,到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好後,才緩緩地開口說,該知道的時候,會讓你知道。

什麽時候?仲良固執地盯著棋盤上那些棋子。

周三說,下棋。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蘇麗娜。

上海淪陷沒幾天,郵路通了,無數的信件裝在麻袋裏運進租界。所長像是鬆了口氣,對著所有的郵差深深地一鞠躬,說,這幾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遞的時候見到那些信的,裝在牛皮紙的信封裏,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203號的,收信人叫蘇麗娜。仲良拿著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蹬著自行車飛快地走了。

當天晚上,仲良回到家裏顧不上做飯,燒開一壺水,就著蒸汽把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開。水在爐子上沸騰,仲良的心卻一點一點涼下去。原來她結婚了,原來她的丈夫是個軍官,他隨部隊從上海退到南京,再從南京退到武漢。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麽的熱愛這個國家,那麽的想念他的妻子。

壺中的水燒幹了,爐子裏的火熄滅了。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第二天,他敲開四明公寓203室的大門,把那些信交到蘇麗娜手裏時,蘇麗娜說,你等一下。

說著,蘇麗娜轉身去了屋裏,拿著一疊信封出來,遞到他麵前,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淡漠,懶洋洋的。仲良覺得無地自容,扭頭就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大街上。

巨籟達路上忽然擁過一群遊行的日本士兵,他們在這凜冽的寒風中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冷,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襯衫,額頭紮了條白布帶,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樣舉著拳頭,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緊隨在他們兩側的是租界裏的各國軍警,一個個全副武裝,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些手無寸鐵的日本士兵。仲良駐足在路邊,下意識地抬了抬頭,他看到蘇麗娜正倚在陽台的欄杆上,身上裹了條披肩,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些信,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視著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