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無對錯

周一早上,玩了一周末的太陽也累了,天空陰沉煩悶。

皮埃爾準時來到林萌的宿舍接她去上班。他是一直與林萌郵件聯係的博士導師助理,周六早晨應當是他去接林萌,但周五臨時發生點事情,讓他不得不四處找人幫忙接替。可是周末的學生們,要麽回父母家要麽出去旅遊,留下的多半是外國學生,通常又沒車。正當他一籌莫展時碰到匆匆要趕去上班的賽珀,因為平時隻在球場上有點頭之交,不抱希望地問一問,他居然答應了。

皮埃爾顯然是個多話的人,絮絮叨叨地講著,真的要多謝賽珀,聽說他在酒吧打工,是個很好的調酒師呢。林萌站得腳都酸了,皮埃爾終於有打住的意思,遞上一個紙袋:“這是你買的早餐吧,忘在門把上了。”

林萌疑惑地接過打開,裏麵是兩個羊角麵包,卷成條的酒紅色紙餐巾讓她馬上明白是誰送來的早餐。真沒想到賽珀這麽細心,他是幾點鍾過來的,為什麽不敲門?不過經過昨晚那麽尷尬的一幕,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皮埃爾的話多其實好處頗多,隻一個上午的時間,林萌已對研究所的事情知道的八九不離十。從午餐開始,皮埃爾同她講了許多外國人在法國生活要注意的點點滴滴,比如說醫療保險、報稅、申請房屋補助、法定節假日與年休,甚至講到了結婚與離婚。

“在法國結婚容易離婚難。”皮埃爾一邊幫林萌收拾辦公室,一邊講,“結婚嘛,拿張未婚證明與出生證明,十五分鍾就可搞定。但要離婚可不容易,牽扯太多的責任與賠償。”

“所以,”皮埃爾總結性地說:“有錢人多結幾次婚就變成窮人。”

“他們懼怕婚姻?”

“當然怕,所以法國結婚率很低。政府因此推出同居政策與訂婚政策,它們與結婚享有幾乎同樣的

法律效力,隻是想分開就簡單得多,說分就分。”“那孩子呢?中國許多人奉子成婚,不結婚的話孩子就沒有戶口,上學都難。”

“這與孩子有什麽關聯?法國並無戶口一說,孩子生下來就有身份,隨父隨母都行,非婚生子女與婚生子女享有同等待遇,甚至更好些,因為政府會給他們單親家庭補助。”說到這裏,他擠擠眼,低聲說,“我的導師孫子都有了,可是他還沒結婚呢。”

下午兩點,林萌的導師把她從皮埃爾的囉嗦中解救出來。導師是個看上去很嚴肅的老者,穿著醫生的白大衣,架著老花眼鏡,他並不因為這是林萌第一天報到就對她更可藹一些。

他們出了辦公室來到一條走廊上,古老的石拱廊柱上纏滿了串串如紫風鈴的紫藤花,地上的大理石已有歲月磨損的痕跡,清冷光滑的路麵在與腳步訴說著時間的流逝。

與研究院一牆相隔的是醫學院,站在走廊盡頭,導師要林萌一會兒做個即興講解,講講她對課題的理解以及她的研究方向,講話時間為四十五分鍾。說著話他推開一扇帶著圓玻璃窗的門,帶林萌進入到一個階梯教室,那裏已經坐了許多學生。

一下見到這麽多人,林萌有點緊張,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況且導師要她講解的東西,她在申請做博士時已通過e-mail解答過,隻要略加回想即可。台下的人睜著各色的眼睛看著她,他們的頭發顏色也各不相同,大多是棕栗色,其次是金黃、金紅、紅棕,有的黃的發白,有的很柔順的打著卷,但有的蓬成一朵蘑菇。

“台下黑壓壓一片”這句話,原來隻能用來形容亞洲人的會議場景。

林萌開始講話,麥克風的良好音質讓她先嚇了自己一下,她自我解嘲地笑笑,拿起粗線筆,一邊講解一邊在寫字板上寫下基本框架及主要思想,學生們邊聽邊拿筆記錄。

四十五分鍾很快過去,到了提問時間,有時學生所提的問題超出她所能回答的範圍時,導師會很主動地幫她回答或者直接把問題擋回去。這讓她發現這個嚴肅的導師實際上非常可親。

提問環節結束後,學生們收拾好東西三五成群地走出去。林萌轉身把板擦與粗線筆放回寫字板的托架,忽然發現圓窗外的賽珀與皮埃爾,她心裏一驚,手上的東西全部掉在地上,在麥克風的擴音下發出很響的噪聲。

導師起身把麥克風的電源關掉,林萌已經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撿起放好,轉頭看時,圓窗外並沒有人。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導師遞給她一迭打印文件,正是她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導師的報告。每頁紙上

都圈圈點點,連頁腳的附注都被仔細檢閱。

他說:“今天你可以早點回去,熟悉一下周圍環境。”

林萌也覺得自己有必要早點回去。皮埃爾說超市在傍晚七八點就會關門,大百貨公司也不例外。走出辦公大樓,她抬頭看天,暗灰的厚重雲層沉得仿佛要掉下來,翠綠的草地在這個背景的映襯下

顯得更加生動美麗。然而吸引她視線的不是這草地,而是一個穿著白色亞麻褲、淡藍保羅衫,倚車而站的青年。

聽到了林萌遲疑的腳步,賽珀轉過頭來快樂地與她打了個招呼,“你的報告做得很不錯啊。”真沒想到又見到他,林萌有想逃回辦公室的念頭,她說:“我自己坐車回去。”

“今天不行,沒有太多時間。”賽珀一把揪過她塞到車子裏,“以後我不會常有空來接你,你有的是機會坐車。”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可以提前離開?”“如果你還不出來,我會去找你導師請假。”“會準才怪。”

“肯定會,我們有重要的理由。”賽珀笑著轉頭看她一眼,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林萌心裏發笑,告訴導師她要趕在商場關門之前去買菜,這也是理由?不過國人不是常說民以食為天,看來也可以算重要理由。

車子在不寬的馬路上奔馳。並非下班高峰期,路上沒有太多車,也見不到多少行人,隻有鳥叫得特別歡。

“昨晚你跑得比兔子還快,看來腳傷好了。”

林萌馬上不自在起來,按下一點車窗,放入了久候的風。好在賽珀沒追問,而是說:“帶了護照嗎?”“去商場也要護照嗎?”她反問。“嗯?……也要的,如果你用支票的話。”“我沒有支票。”

“應該去銀行開戶,”賽珀說,“不過不開也沒關係,可以加在我名下。”“真是莫明其妙,為什麽要加在你名下。”林萌實在不明白這個人的講話邏輯。“法國有夫妻共同賬戶啊,笨女人。”賽珀笑。

“又來了!”林萌不滿地叫道:“能不能正經點!”“我真的很正經。”

“大牙都快笑掉了,還說正經。”

“笑是我的習慣。如果你認為哭喪著臉講話比較能表現誠心的話,我會對著鏡子練練的。”賽珀真是從善如流。

途中賽珀建議聽點音樂,他打開播放器,傳來的居然是婚禮進行曲。“真是與我們心意相通。”賽珀開心地說。

實際上這是一則新聞,是講英國查爾斯王子最終迎娶緋聞多年的卡米拉。盡管是法語新聞,但從英文的背景聲中,林萌聽懂了大概。

“可憐的黛安娜。”林萌輕歎。

賽珀不同意:“我一直很佩服查爾斯王子,20多年前就反西方風行的現代農業,致力推行有機農業。這種不使用化肥農藥和抗生素的耕種方式,不僅能減少二氧化碳等有害物質的排放,使土壤結構處於一種更為自然和平衡的狀態,而且有機食物口味更好,也不會因含有大量激素或農藥殘餘而致癌。而他推行的以回歸傳統為理念的龐德伯裏鎮的環保居住方式,也成了人居模範鎮。”

林萌暗笑這個典型的環保主義者,對這方麵的事情知之甚詳。

賽珀輕鬆自如地打著方向盤,繼續說道:“這是一個很有思想的男人,盡管受王室製度的束縛,依然有膽量追求自己的真愛。他喜歡的卡米拉雖然沒有絕代的容貌,但她有曠世的才情,而且是個成功的服裝設計師。”最後他說:“至於黛安娜,她在離婚後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若無車禍的悲劇,他們雙方都該是皆大歡喜。”

“但是黛妃與王子的相識本身就是個錯誤。”

“傻瓜,愛情是沒有對錯的。不愛了隻是不愛了,並不是曾經的愛錯了。”賽珀找到個小小的停車位,三兩下把車子磨了進去,“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互說不再相愛,盡管誰也不希望這一天到來。”

他熄了火,拔出車鑰匙。關車門的聲音驚飛了噴水池邊的一群鴿子,林萌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後麵。

如果隻是為了將來我們有機會互說不再愛,我寧願永遠不愛你。

“H?TELDEVILLE”,林萌抬頭念著高大古老的建築上雕刻的羅馬文字。“城市旅館!”她按字麵翻譯。

這顯然是一個很氣派的旅館,門口站著幾個穿深藍警服的保安,當他們轉過身去時,背上大大的白色字母“POLICE”紮眼地映入眼簾。林萌不得不佩服他們真敢用,國內高級酒店門口的保安最多穿得像警察,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標示他們是警察。

“你來旅館幹什麽?”

賽珀拉著她的手從“警察”身邊走入旅館,說道:“進旅館當然是住宿了。”“你的遊戲越來越無聊。”林萌想掙脫他的手。

“好了,笨檸檬。”賽珀把她拽住,“不開玩笑了,我們來這裏辦正經事。”

他特意強調“正經”兩個字,因她總是在說他不正經。然而這樣的語調使句子越發不正經,但林萌還是相信了他。這個旅館看起來實在豪華的不像樣,以他的性格絕不會選這種旅館住。

進門是一個層高近十米的大廳,他們現在站在拚花的大理石地板上,繪滿宗教油畫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個巨大的水晶吊燈。大廳左右兩邊是寬大的大理石半圓樓梯,櫻桃木欄杆已被磨得暗紅發亮,圍欄飾有黑色的具有歐式風格的花卉圖案,葉子被漆成了金黃色,在穩重與傳統中點染出貴族氣派。

牆上掛滿了大幅油畫或織毯壁畫,林萌知道這裏每幅畫都在講述著一段曆史或宗教故事,隻可惜她看不懂。大理石階梯中間已被磨得凹陷,這幢大樓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

賽珀站在樓梯口看了一會指示牌,拉著林萌沿走廊深入。走廊上鋪著深紅的地毯,靠牆的椅子上已坐了不少人,有的還帶著孩子,怎麽看都不像有錢的旅遊者。每個房間的門框上都有個電子顯示器,有的一直亮著,有的則在不停閃爍。

“這個旅館太奇怪。”林萌心裏想。

四周立著法文標牌,盡管有很多單詞與英文相同,但夾在法語中讓林萌怎麽也猜不透意思。賽珀在一部機器前點了兩下,一張印有號碼的紙條被打印出來。

“這裏是市政廳,不是大旅館。”賽珀說。

他們倆並肩站在拱形窗前,一朵朵烏雲正慢慢地聚擾來,被太陽鑲上刺眼的金邊,強光依然從雲層薄弱的地方穿透出來,鋪射出一道道又斜又扁的光線,仿佛從天庭直達人間的金光大道。

這個自然美景吸引了她,林萌忘了要繼續追問為什麽來市政廳。“猜猜上帝在雲後做什麽壞事?”賽珀問。

“又胡說。”

“上帝在造人啊,造出一個男人就抽出一根肋骨隨手扔。可能扔到亞洲,也可能扔到非洲,沒運氣的被扔上外星係,肋骨落地變成女人。所以,男人一輩子在找他的肋骨,女人一生在尋找她屬於的男人。”他微微一笑,“上帝也知道亂扔東西不好,可這是他的工作,所以禮拜日跑出來聽聽大家對他的不滿。”

“太無聊!”除了好氣又好笑,她還能說什麽?

“是啊。”賽珀很讚同,“可這是上帝唯一的遊戲,如果連這個都不讓他玩,他會更無聊。”“我是說你無聊,不是說上帝無聊!”她幾乎又要吼叫出聲。

賽珀笑著在這個又一次失態的女子額頭吻了一下,說:“你對上帝這麽偏愛,他一定會照顧你的。”太陽在這時終於破雲而出,剛才還厚重得不勝重荷的烏雲一下變得輕盈,毛茸茸的仿佛中國水墨渲

染。

忽然猛烈的光線讓他們都別過臉去,賽珀看到他們的號碼已顯示在屏幕上。他們重返剛才的走廊,

推開一扇門。門裏隻是一個十來平米的房間,與外麵門廳的豪華相比,這裏又樸素得讓人吃驚。

一張式樣簡單老舊的辦公桌上整齊地放著幾摞文件。因年代久遠,桌麵上釘著的深紅皮革已磨得發白,銅釘發亮。一隻灰色的鐵皮文件櫃放在靠窗的位置,沒有衣帽架,辦事人員的外衣披在椅背上,手提包直接放在地上。室內雖略顯簡陋,但一塵不染。

這裏的房間個個相通,左右的牆上各有一道開著的門。聲音因此可以在各個房間自由穿行,所以大家都把說話聲壓得極低。

中年婦女在文件櫃裏抽出兩份表格和一個粉紅的紙製文件封套,其中一份放在林萌麵前,她用不太好的英語說:“這是英文版,要求相同。麻煩把你的護照給我。”

林萌雖有疑問,但還是把護照給了她。辦事員又要了賽珀的身份證,走去其他房間複印,留下兩人安靜地填表格。林萌抓著包,看著麵前的紙張,黑色三號字體的標題讓她腦中“嗡”地響了一下。

“外國人與法國人結婚申請表!”林萌轉頭看賽珀,語氣與眼光都表示她驚訝到極點。

“是啊,我們昨天談過。”賽珀反而覺得她的驚訝很奇怪。“那隻是個玩笑!”林萌的聲音不覺提高。“我說過不是玩笑。”

“那是個玩笑!”林萌幾乎要站起來,被賽珀雙手按住,他的眼中充滿誠懇,然而她寧願不去看,她寧願躲避。

“要怎樣才能相信我!”賽珀的手握得她的肩膀發痛,如果林萌這時抬頭看他的話,絕對不會說他的神情不正經。

複印回來的辦事員這時插言道:“對不起,先生,結婚必須雙方自願。我現在必須拒絕你們的申請。”隔壁房間有人探頭來看,賽珀鬆開了手,他不想讓她太難堪。得到自由的林萌伸手接過自己的護照,

往包內層一塞便奪門而逃。

“這個……複印件你拿回去吧。”辦事員把粉紅文件套遞給賽珀,“留在我們這裏也沒用。”

賽珀在外麵廣場上追上越走越慢的林萌。

“你到底要我怎麽做?”他終於發了火,狠狠地扳轉她的肩,問道:“你為什麽一直不信我?”“你根本就是個瘋子!從來不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林萌居然比他還生氣:“你能不能做點正常人

的事?我不可能成為你的瘋狂搭檔,你真的找錯了人!”

兩個人怒氣衝衝地互瞪了好一會兒,賽珀先心軟了,他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把林萌拉進懷裏。然而他這個動作卻讓林萌一下淚水漣漣,她趕快低下頭去,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樣砸在大理石路麵上。

賽珀依然在她的頭發上輕吻一下,安慰道:“不要哭了,就把發生的一切都當作一個玩笑吧,不值得為玩笑哭泣。”

他的聲音裏沒有了笑意。

林萌這次沒有推開他,受抑製的哽咽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兩個人一直這樣抱著站了很久。

廣場四周茂密的法國梧桐葉正在悄悄地換上早秋的衣裳,噴泉如迸濺的玉石在陽光下變幻著彩虹的顏色,時不時有鴿子飛落在遊人腳邊覓食。花圃裏淡紫、微藍和嫩黃的花開得如煙似霧。燈杆旁坐著一個很朋克的年輕人,“砰砰砰”地變換著手法敲著兩隻手鼓,一條大黑狗躺臥在他的身邊,安靜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天空此時已藍得養眼。雲朵變著花樣在空中遊**,或厚實如棉花,或輕柔如羽毛,或舒卷似紗巾,或似被大海衝刷過,留下海浪的痕跡。

高空中小如蜻蜓的飛機被鍍上一層亮紅。

這麽如詩如畫的秋日美景裏,一對年輕戀人在陽光下的噴泉邊熱烈擁抱,這原本是件浪漫的事,但如果這是他們最後的擁抱呢?

終於,林萌放開了他,後退了一步,勉強笑了一下,說道:“對不起。”她停了一下又說,“謝謝你。”賽珀看著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其實我很羨慕你,但我注定不會像你那樣快樂地生活,因為我不似你那麽有勇氣……我也知道理想的愛情不該受外界因素的困擾,可是我們生活在現實中……至少我是這樣,我的生活隻能是兩點一線,家與課堂。我從小到大所做的一切,包括現在的皮膚科博士,都是由我母親的淚水來決定,我從來就沒有成功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做過一件事……啊,要說呢,也做過一件,就是來法國待一年。”

林萌把自己的脆弱收藏到堅硬的盔甲後,臉上又是假裝的剛強,“我必須嫁給一個我父母喜歡的人,我也知道這很可笑,可這是生活。在中國很多孩子都像我一樣,你可能不會懂得,就好像我無法理解你們很多東西一樣。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生活中,我們的差異都太大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寧願我們不要開始,也好過以後說再見……我知道我不夠勇敢……可是……對不起。”

林萌說完這麽一長串話後,與他作了個再見的手勢,轉身就走。

賽珀幾乎要恨她的倔強與笨,可心裏湧起的偏偏是憐惜,他提高聲音問道:“我送你回去?”“不用。”她沒有回頭,“有時必須自己去找到路,不能總靠別人。”

後一句話聲音很小,她在講給自己聽。

賽珀向前邁了一步,站了片刻後他轉身走向汽車。

我曾經以為找不到自己的愛情會很痛苦,但是現在才發現,兩個咫尺相對的愛人無法相愛,才是最讓人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