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法國巴黎的戴高樂機場,星星在漆黑的夜空裏閃著調皮的光。機場上昏黃的燈光睜著迷蒙的眼,等待著黎明的到來。這個時候的機場顯得特別空**,候機或接機的人們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日夜營業的咖啡店裏散散落落地坐著幾個客人。有位高個子年輕人半倚在吧台上喝咖啡,時不時困倦地揉揉長長的眼睫毛下那雙藍褐色的眼睛,它們因缺乏睡眠而不再晴光瀲灩。

二十三歲,正是好睡懶覺的年紀,他卻不得不在早上四點爬起床來接機。真變態,飛機五點到!

賽珀喝完那杯似有催眠效果的咖啡,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印有“接林萌博士”的A4紙,在機場的廣播聲中走到出閘口。那裏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一堆與他一樣強打精神來接機的人,已經有旅客推著行李車走出來,大多數人臉上寫滿旅行的疲倦。看到別人渴睡的神情,賽珀更加覺得支撐不住了,恨不得立時躺倒睡覺,即使是睡在冰冷的地磚上也沒有關係。

一會兒試試閉著眼睛把車開回巴黎,也許可以創造吉尼斯紀錄。

撐著A4紙和快閉合的眼皮,賽珀並不想去尋找這個檸檬博士(很奇怪,還有人叫檸檬),反正也不

認識,他等著別人自投羅網。站到幾乎睡著時,手臂上被人輕拍了一下,讓他一激靈清醒過來,麵前站著一個略有點禿頂、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與他想象中的博士非常吻合。

賽珀不由分說地與那人握了一下手,熱情且快速地拉過對方的行李箱,轉身邁著大步就走,邊走邊一口氣扔出一串法語:“親愛的博士,真的很高興見到你,車就停在外麵,請跟我來。”

中年男人用力想拉住自己的箱子,但被高大的賽珀拖出幾米遠,他用不太標準的法語連聲說:“小夥子,小夥子,我不是林博士——停下,請停下。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把紙拿倒了。”

賽珀繼續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他極其不好意思地把拉杆箱還給別人,道了歉。看著那幾個形狀古怪的中文,他把紙顛來倒去地擺弄了好一陣子,這時聽到身邊有人輕聲在笑。

那是一個秀發如水垂瀉肩頭的亞洲女孩,穿件黑呢寬鬆裙,一條同色綢緞帶鬆鬆垮垮地在腰上挽了個結,中跟的皮靴恰到好處地裝飾著她修長的腿。可能是因為飛機上太涼,她很隨意地披著一件淺灰的披肩,使她的清麗秀氣裏又透出幾份慵懶。

總體來說,這是位很有魅力的女孩,但賽珀現在極度渴望睡眠,對他來講,一個枕頭比一個美女更具吸引力。況且他正為這幾個呲牙咧嘴的中文煩著呢,看到她笑得那麽開心,他可不樂意了,嘟噥道:“好笑嘛?我又不懂中文。”

“What?”原來她聽不懂法語。

賽珀沒好氣地又用英語重複道:“就如你不懂法文一樣,我不懂中文。”女孩可沒他那麽小心眼,大度地說:“沒關係,我們可以講英語。走吧。”

“Ah?!”賽珀覺得這道聽力題略難,要麽是睡眠不足使他聰明的大腦遲鈍了。他心裏暗想,以後不能隨便答應幫人忙,除非保證不損害他寶貴的睡眠。

“你不是要接林萌嗎?我就是啊!”

賽珀覺得今晚不僅變笨了,運氣也超級背。

他一出機場便看見一輛拖車從自己麵前駛過,拖車上的寶藍色汽車很眼熟,絕對在哪裏見過。等他反應過來跟在後麵又跑又叫時,那輛鐵石心腸的拖車眨眨後尾燈,拐個彎棄他而去了。

林萌以為他會愁眉苦臉地回來,誰知道他卻笑得比誰都歡。

“多好的警察,居然知道我沒精力開車回家,要我坐地鐵。心意很好,方法笨了一點,我原諒他。”林萌從沒見過這麽能自我安慰的人,準備好的勸慰反而說不出口了。

賽珀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有錢嘛,‘檸檬’?”她打開隨身的背包,摸出一張200歐的紙幣。

“有錢人!”賽珀用兩根手指把錢夾過去,對著光看看,又還給了她:“我喜歡大票,隻可惜自動售票機不收,有沒有零錢?”

林萌搖頭,為方便攜帶,她隻有幾張大額鈔票。賽珀歎口氣,上上下下摸了半天,隻摸出一串鑰匙和剛才喝咖啡找的幾角硬幣,他所有值錢和不值錢的東西都被他扔在車子裏。真是的,原以為警察先生們愛睡懶覺,早知道就不該圖方便把車停在臨時泊車位。

想到一會兒還要交幾百歐元的罰款,賽珀的頭就大了一圈,那意味著至少白打半個月的工。不過他慶幸自己把車鑰匙和家門鑰匙串在了一起,隻要想辦法回家,他還是可以補睡一覺。想到這,笑容又從嘴角漫延開。

在咖啡店也拒絕給他們的大麵額鈔票找零後,倆人各端著一杯免費的咖啡走出機場,另想辦法。“你確定我們一定得逃票?”林萌一路小跑跟在大步流星的賽珀後麵,她已經問過至少十遍了。被

吵煩了的賽珀終於停步轉過身來,毫無提防的林萌幾乎撞在他身上,被賽珀及時伸出的雙手扳住肩頭。“親愛的‘檸檬’博士,我不想在這冰涼的機場等上四五個小時,等兌換處開門。今天是周六,你

們實驗室有人上班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你有電話也沒用。而我的手機在家裏,我沒記住你同事的手機號。如果不逃票的話,我們有幾個方法弄點錢:一是偷,二是搶,三是乞討。我倒是覺得這三個方法都可行,

可是在這裏,又是早上五點,想找個笨人下手真的很難。”

林萌被賽珀鉗製得無法動彈,專注地聽著他發表奇談怪論,她的一雙眼睛無助地在他臉上轉動,臉頰因急急趕路而泛起潮紅,呼吸還未調平,急促的喘息與香軟的氣息直撲賽珀麵門。

賽珀放開手重新提起行李,邊走邊說:“所以我們隻能逃票,被抓到的話……大不了罰款,”他轉過頭衝她眨了一下眼睛,“反正你有錢。”

“可是被抓到會很丟臉啊!”林萌在後麵不滿地說。從未在中國逃過票,跑到法國來逃票,她實在無法接受。

“如果你願意,”賽珀說,“你可以在這裏等我。我先回去,五六個小時後再來接你,怎麽樣?”他雖然是在問她,可是語氣裏有明顯的揶揄。

他們倆說著話已經到了地鐵的入口處,售票窗口緊閉,盡管沒人監控,但是掛在入口上方的攝像機鏡頭讓林萌不由心生退意。

賽珀抬頭看了看顯示屏上的車次時間,急聲道:“嗨!快點,還有一分鍾車就到了,這麽早等輛車可不容易。”

他才不給林萌時間去慢慢想,先把她的箱子和大提包從柵欄下塞過去,自己輕輕一躍而入,畢竟才一米二高的東西。隔著三叉柵欄,賽珀向林萌伸出了手,示意她快過來。

林萌在這個青年的催促下更加緊張,尤其是聽到列車進站的轟隆聲。她一狠心,也顧不得淑女形象,借著賽珀手臂的力氣爬上刷卡台,卻不得其法而下。正當她狼狽不堪時,等不及的年輕人已經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把她扛在肩頭,另一隻手拖拽著箱包,快步衝向已經在閃著黃色關門燈的城郊快線。

車門“呯”的一聲在他們身後關上,賽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氣得滿臉通紅的林萌,連個道歉的眼神也不給,自顧自地把行李放好在架子上,然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打算睡覺。

他對背對他坐以示暫時絕交的博士說:“到了CITEUNIVERSITAIRE(大學城)叫醒我,我可以帶你回家,不過先回我家,你家的門鑰匙也在我的寶貝車裏。”

盡管賽珀以為自己很困,但最終沒有睡著,熬過瞌睡勁的大腦現在清醒得可以算世界上最複雜的方程式。他隻好睜大眼睛看了一會地鐵的天花板,數完了上麵有多少顆鉚釘後又挪到林萌對麵去盯著她看。

這節車廂裏隻有他們兩個人,想找別人看也是件難事。

她的衣服式樣簡潔,沒有那些誇張的修飾,但更適合她的氣質。她就如一朵白色的四瓣小花,夾雜在萬紫千紅中寂寞開放,越是簡單越是耐人尋味。杏仁般的眼睛黑黑的,生動地嵌在粉白的臉上,此時正不住地掃視著車門與車窗,車子正慢慢地停下來,第一站到了。

站台上有幾個人,沒人上他們這節車廂,車子再度啟動。林萌鬆了一口氣,一轉眼發現一雙藍褐色的眼睛充滿好奇地看著她。她杏眼一瞪,說:“有什麽好看的!”

賽珀哈哈笑道:“你緊張的樣子好可愛,好像是偷了奶酪的老鼠在看有沒有貓經過。”

林萌更生氣,說道:“那是拜你所賜,我長這麽大第一次逃票,還在國外,如果被抓到的話,別人會笑話中國人沒素質。”

“嗯!”賽珀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口,身體往下沉了沉,一雙長腿斜伸到過道上:“原來你很愛國嘛。你在中國也穿這樣的歐洲服裝?”

他的目光掃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

林萌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對中國如此一無所知,她反問:“你認為我該穿什麽?”

賽珀很認真地說:“穿旗袍啊,就像電影《花樣年華》裏的女人一樣,我愛死這部電影了。中國女人穿旗袍真的很美麗優雅,這應該是你們的國粹。”

林萌聽了這話並不生氣,她也認為中國人把自己的傳統文化丟得太遠。若去商場,滿眼淨是洋文,很難找到真正以中文命名的品牌,即使見到也已淪落為古怪的譯音。上次去日本開會,發現在那裏隨處可見穿傳統服裝的男女老少,可在中國要找穿旗袍的女人卻很不容易,更何況穿長衫的男子。韓流吹遍中國,自己也未能免俗。難怪有外國人在北京大呼CHINA成了“拆了”,老祖宗的東西都不複存在……放著幾千

年的中華民俗不去發揚,反而更熱衷於過西方的情人節和聖誕節。

賽珀不明白,為什麽一句話便讓這唯一的談話夥伴望著窗外陷入沉思,他覺得很無趣,湊到她身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把她再召回現實。

“你幹什麽?!”林萌不覺又大起聲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她可是一向以沉靜聞名。

年輕人才不會被她嚇倒,慢條斯理地說:“我隻是奇怪啊,你看起來很笨呢,怎麽會是博士!”林萌實在不認為歐洲人的坦誠是一種美德,她的拳頭已握起來。

“我不是博士!至少現在不是。我是在讀博士一年級的學生。中國人再笨也會輕易地將法國的博士學位拿到手。”

賽珀忍不住想大笑了,這個易怒的小女人真好玩。“我是說你笨,不是說中國人笨。”

“我是中國人!”

“是的,你是!”他終於笑出聲來,“但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像你這麽笨。”

林萌把頭扭到窗外,這回是真的——生氣了!她寧願看外麵的一片黑,也不想再理會這個金發藍眼的法國帥哥。車上終於有了其他乘客,但每個從她身邊過的人都讓她心驚膽戰。以後說什麽都不逃票!

賽珀連拍她幾下都未得到回應,百無聊賴的他坐回椅子上,手指在牛仔褲上打著拍子,笑容又慢慢地浮上他的嘴角,他哼出聲來,“叮當叮當叮當叮當當……”他揚起手打了個響指唱起了歌:

I’msittinghereinaboringroom

It’sjustanotherrainySundayafternoonI’mwastingmytimeIgotnothingtodoI’mhangingaroundI’mwaitingforyou

唱到這裏,賽珀站起身來,雙手抓住車上的扶手懶洋洋地晃著,真的一副無聊到極點的樣子。林萌雖然不看他,車玻璃卻如一麵鏡子,把他做的一切都映照出來。

不得不承認,他唱歌時的聲音真的很動人,字正腔圓的英語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悄悄地撩撥著大家的心,不遠處的幾位乘客也凝神靜聽。

他假惺惺地歎了口氣,繼續唱:

……

AndallthatIcansee…

賽珀把頭靠在玻璃上,努力把自己塞入林萌的視線:IsjustayellowLEMONtree

他重又站起身來,隨著音樂的節拍上上下下轉動自己的頭:I’mturningmyheadupanddown

I’mturningturningturningaroundAndallthatIcansee

IsjustayellowLEMONtree

賽珀故意把每個lemon的音都發的重重的,再笨的人也能聽出來他在找“檸檬”的樂趣,林萌真不明白自己怎會無端惹上他。

“Sing!”他一揚手,號召後麵幾位乘客與他一起唱,da,dadida,da,didada……

看來那幾位對這首《檸檬樹》也很熟悉,並且很樂意用這種方式來打破坐車的沉悶,他們的歌聲連成一片。

Isolation,isnotgoodforme

Isolation,Idon’twanttositonaLEMONtree

唱到這裏,賽珀停住,走過來坐在依然在生悶氣的林萌身邊,“嘿!聽到沒啊,寂寞會要人命,你不能老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寂寞難過。”

這本是賽珀隨意的調侃,沒想到觸及了林萌隱藏很深的心思,因那首詼諧歌曲而隱隱露出的笑容又退了回去。

賽珀一眼瞥見幾個穿製服的人走過來,低頭輕聲在她耳邊說:“查票了。”

林萌心裏一緊,猛然扭轉頭,因為轉得太快,狠狠地撞在這個沒事瞎胡鬧的青年額頭上。撞得太重,就連旁邊看熱鬧的乘客都直呲牙。賽珀看到她臉上慌張的表情,心裏感到很懊悔,哪還有心情責怪她。看來這位文靜的女孩從未做過出格的事情。

賽珀輕輕地一把拉過林萌,把她的頭按在胸口,說道:“對不起,我不逗你了。那隻是幾個鐵路保安人員……噓,別動,別生氣好嗎?”

他的聲音如此柔和,連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有一天會這麽正正經經地同一個女孩子講話。林萌八爪魚一樣想推開他,卻簡直是妄想。她又羞又急,脫口而出:“放開我,救命啊。”

這時車上已有十幾個乘客,她的呼救聲果然引起了他們的關注,可是每個人都把這看作是情侶間的打鬧,那幾位保安人員也對他們投來微笑的一瞥,又轉頭繼續聊天。

林萌被遲鈍的保安氣得半死,還想斥責賽珀,而他在她唇上迅速地親了一下,成功地讓她消停下來,“別鬧了,大家都在看我們。”

到底誰在鬧?林萌被他的唐突弄得雲裏霧裏,相識不到一個小時,而他居然親了她,這算是什麽,法國人的浪漫開放嗎?

看著林萌發怔的臉,賽珀微微一笑,把她的頭再度按回胸口,享受著她清醒過來前的片刻溫馨。不要告訴我以前沒有男人親過她,他心想。

賽珀覺得這一小時的車程太短,第一次發現坐長途地鐵這麽有意思。林萌卻感覺度日如年。

大學城是個中轉站,盡管才淩晨六點多,百米長的站台上已寥落地站了好些人,大多數人的臉上籠罩著因生活的磨難而滋生的困頓麻木。歐洲人並不比中國人活得更輕鬆。

芸芸眾生,皆為利來也皆為利往。而她,又為了什麽要遠渡重洋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

隨著人潮走出車廂湧向電梯口,身後角落裏傳來流浪歌手的歌聲,林萌聽得很入迷,但已經踏上了隻供兩人並排站的狹小扶梯,沒有辦法再回頭。

“他在唱什麽,很好聽的法語歌。”

“這是西班牙文,”賽珀回答,“他在唱‘認識你之前,我已愛上你’。嗬,這首歌好像專門寫給我們的。”

林萌扭過頭,隻當沒有聽到,已經知道他愛鬧,也不再跟他計較。忽然感到腰間一緊,她已經被賽珀摟住貼住他的身體,林萌的手肘自然地反抗,臉色一變就要嗬斥,耳邊聽他輕聲說:“讓出左邊緊急通道。”

她這才發現下麵有幾個人正急匆匆地走上來,前後的人們一律靠右,隻有她擋在那裏。當下汗顏,隻有低著頭挨著他站著,做隻鴕鳥。他的體味混著男士香水味直衝進鼻孔,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好在扶梯並不長,他們很快便到頂端分開。

“有點小麻煩。”賽珀說。

“查票?”林萌馬上想到她最害怕的事。

他笑著搖頭,下頜一抬,指向地鐵出口的三叉柵欄說:“要你在眾目睽睽下爬過去,好像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寧願站在這裏等幾個小時。

賽珀拍拍她的頭說:“那你就乖乖地在這裏等我吧,等我睡夠了,一定會來救你的。”他雖這麽說,卻拉著她的手跟在一輛嬰兒推車後,從靠牆的一扇門裏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你很有逃票的經驗。”林萌恩將仇報地嘲笑他,盡管他幫她解了圍。賽珀淡然一笑,坦白承認:“不得已的時候,比如今天…”

現在他們站在車站的門口。這是林萌第一次看巴黎,這個夢幻與浪漫的都市。

墨藍的天空已露出緋紅的朝霞,路燈還未熄,暖和的橙黃燈光如一粒粒的琥珀一直點綴到天邊。巴黎的房屋建得不高,所以視野很好。輕軌把左右各兩車道的馬路一分為二,軌道陷在種滿青草的地麵裏,不細看會以為是馬路中間寬闊的綠化帶。

從人行道上橫穿過去,她的目光遠眺到天的盡頭,發現馬路起伏很大。

賽珀說法國市政建設大多因地製宜,很少去改變地勢的自然狀態,所以巴黎的道路時不時上坡下坡

實屬正常。在城市建築上,他們也會為遷就一棵樹而在大樓中間設計一個缺口,不考慮因此所造成的損失。國際大學城高大的連拱式大門在晨曦裏向這位東方女性展示著它古樸的歐式魅力,一幢幢極具各國

特色的古堡式大樓即是她將來居住生活的地方。賽珀實在太累,沒有精力帶她四處看,隻給她簡單地講解了一下大學城的由來。

20年代,法國政府想建造一個別具一格的國際大學生城,於是向世界各國發出邀請,每個國家都可在大學城裏選一塊地,建造具有他們國家特色的建築。幾乎所有的國家都積極響應這個提議,在這裏大興土木。那時的中國正處於幾個政府變更的動亂時代,沒有任何一個政府著手這項計劃,所以很可惜,在這個國際學生城裏,唯獨沒有中國樓。

賽珀住在德國樓裏一個帶陽台的宿舍裏。進門左邊是壁櫥,右手是一平方米左右的洗漱間,一堵一米八高的白色隔斷把它與那間十個平米的臥室兼起居室分開,一道同色的厚重布簾權作兩者間的門。室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冰箱上放著微波爐,書架的上幾層放滿了書,中間放著碟片和音響,下麵一層倒平放的居然全是酒。

林萌心想,這人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而且是個煙民。他頭發上有很濃烈的這兩種東西的混和味,可惜了他的陽光模樣。

桌前燙衣板上放著一件白T恤,燙鬥立著,說明他還未把衣服燙完。屋子裏很幹淨但有點零亂,被子被踢到床腳下。賽珀把它拎起來扔回**,問:“你要不要洗澡?”

一抬頭看到的是一雙警惕戒備的眼,他啞然失笑,從壁櫥裏扯出一個睡袋,往不大的空地上一鋪,探手把鞋擱到洗漱間,鑽進被筒後扯掉上衣扔到椅子上,說:“如果你困,可以休息一會。我肯定要睡,昨晚上班到一點才回家,四點不到就去接你,真是非人待遇。”

在閉上眼睛之前,賽珀好心地再指點一下:“出門後往左,可以找到公共衛生間和洗澡間,往右的走廊盡頭是公用廚房。冰箱裏有東西可以吃,都在保質期內。鑰匙在門後,無論是進是出,麻煩關下燈。不用擔心會弄出響聲,我睡著了雷也打不醒。”

賽珀稍稍仰起身子,看她依然緊張地靠在冰箱前,忍住要爆發的笑,一本正經地說:“不到十二點我不會醒,在這以前你很安全,要防備也要等我醒過來以後。睡著的老虎都不危險更何況是我。”

這麽輕易被他看破心思,林萌覺得有點難堪,馬上回複道:“我才不怕你。”

可是這句話更顯露了她內心的害怕與不安,這個男人在眾目睽睽的列車上都敢對她摟抱,在他家裏,她若不擔心,絕對是假話。

賽珀並不與她計較,側著身子把睡袋往身上裹緊了些,閉上眼睛安心睡覺。林萌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躡手躡腳地開始在房間裏活動。

屋子不大,賽珀的腳幾乎抵著箱子,根本找不到足夠的空間來打開箱子拿洗換衣物。林萌隻好從隨身行李裏拿出洗漱用品,小心翼翼地從賽珀身邊挪進洗漱間,他卻在這時忽然坐起身來,嚇得林萌馬上貼門而立,把門撞得“砰”的一聲響,她立刻又被門的響聲驚得趕緊挺直身體。

林萌看不到賽珀的臉,但知道他肯定又在笑。

賽珀背對著她站起身,往冰箱走去,“對不起,我口渴。”清朗的嗓音裏盡是遮不住的笑意。

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浸有碧綠薄荷的玻璃水罐,冰冷的水汽漫在罐子上,把綠的青翠展示得模糊迷蒙。他倒了兩杯水,轉身問屋子另一頭那個已偽裝得鎮靜自若的膽小女人:“喝水嗎?”

林萌平靜地搖搖頭,然而左右跳躍動**的齊肩秀發出賣了她內心的慌張。這次的慌張出於看到他強

壯**的上身,長期運動所形成的肌肉一直漫延到長褲遮掩的地方。不敢再看第二眼,她匆忙地從洗漱台上拿了一瓶洗浴液奪門而去。

洗澡間裏已有早起的學生在洗澡。林萌進去後才發現,這裏居然男女共用衛生間與浴室。

浴室隔板上下各露出約二十公分的空當,如果有人想偷看怎麽辦?雖然沒法直接目窺,可現在的手機都可以攝像。她的一雙眼睛四處亂轉著,浴室一下子成了天底下最不安全的地方。但是噴淋頭罩頭衝下的強勁熱水讓她漸漸地把這擔心拋到腦後,水霧讓她無法呼吸,閉著眼睛的她又想起了中國的林林總總。她才離開父母十幾個小時,可是一切已恍如隔世。她不知道自己能逃避到什麽時候,心情壓抑得仿佛要崩潰。

男士沐浴液的氣味讓林萌極不適應,況且她在賽珀身上聞過這種味道,這讓她有點心悸。她趕快打開熱水,把這些惱人的氣味兜頭衝幹淨。

這時,隔板上忽然傳來兩聲敲擊。

“麻煩遞下沐浴液。”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隔壁響起。

被驚嚇的林萌一下吞了幾口熱水,嗆得在噴淋頭下大聲咳嗽。她“啪”一下按停水,一腳把沐浴液從下麵的空當裏踢了過去。賽珀的大笑聲夾在劈劈啪啪的水聲中傳過來,林萌的火氣湧到頭頂,卻無法發作,隻想趕快把衣服穿上,可她發現匆忙間未帶浴巾來,不管那麽多了……

這時,一條白色的浴巾從上麵空隙處塞過來,抖落在她麵前,林萌已沒精力對他匪夷所思的奇怪行為表示驚訝,一把扯過浴巾,七手八腳地擦幹身體後換上衣服落荒而逃,才不管那人在後麵叫:“還我浴巾,笨女人。”

沒有浴巾包裹的倒黴人拿著浴液,穿著濕漉漉的短褲,滿身水珠地進來了。林萌一聽到門響即閃進裏間,明明在動作上像防著老鷹的兔子,可表情上還裝得若無其事。

賽珀並不打算嚇唬她,拉上布簾,擦幹後換上衣服。那個空間實在太小,長手長腳的他不時把門撞響。T恤加運動褲,破天荒這麽全副武裝地睡覺。

“過來吹頭發吧。”賽珀關上吹風機,探頭問站在他書櫃前選書的女人。“好。”林萌在那邊答,卻不挪動腳步。

賽珀知道有他在這裏她不會靠近,他放下吹風機,沒再多說又鑽回被窩。頭發上沒有了令他難受的煙酒味,剛才冰涼的雙腳也暖洋洋的,他覺得舒服極了。洗個熱水澡有助於睡眠,況且他也真的累壞了,林萌很快便聽到他均勻舒緩的呼吸聲。

洗漱台被整理得非常整潔。才一平方米大的地方,被他充分利用,衣簍、清潔用品、毛巾、浴衣都恰到好處地放著。

林萌快速吹幹頭發,暖暖的風讓她昏昏欲睡,其實她比賽珀還更渴望睡眠。飛機上的十三個小時,她思緒萬千,根本無法入睡。見到賽珀後的一驚一乍,讓她神經高度緊張,大腦也忘了犯困,剛才還想洗個澡讓自己清醒些,然後去外麵轉轉打發時間。可她現在覺得隨時都能睡著,困意如波濤一重重襲撲而來,讓她考慮著改變主意的可能性。

吹風機的插座在壁燈的側麵,因是90年前的老房子,層高三米多,壁燈也裝得高,盡管她有一米六八的個頭,但隔著水槽她也需踮著腳才勉強夠到。林萌用力拽出了插頭卻將一瓶剃須水撞了下去,它在牆上敲擊了一下轉而撲落在地上,一連串的聲音在清晨顯得有點驚天動地,但賽珀連睫毛都沒動一下,果然沒有被驚醒。

林萌抿嘴輕笑。她隻關了房間的燈卻讓洗臉間的燈開著,從隔斷上麵的空當裏透出的金黃燈光讓她找到了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林萌走到冰箱前喝了一口清涼的薄荷水,順手拿了燙衣板上的T恤衫,鑽進被子裏把它當睡裙換了。謹小慎微地留了胸衣和七分緊身褲襪,盡管穿著它們睡覺會被勒得難受。

躺下去時感覺全身舒服得在歎氣,想起一個東北朋友常說的話: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林萌是南方人,對於餃子是否最好吃不能作評論,但是極累極困的時候能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有舒適的床真是幸福——嗯,床有點軟,歐洲人的這個習慣真不好,而且這個又長又圓的枕頭也不合她意,但至少是個鴨絨枕……

林萌以為自己會提心吊膽難以入眠,實際上她很快在淡淡的男士香水味的包圍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