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屢試不爽

眼見任軒昂似乎是黔驢技窮了,一直沉默,乖乖當小跟班的邱允實意識到,該是自己登場的時候了,要想讓這個佟瀚文乖乖配合,客觀、實事求是地給出供詞,甚至將來願意以辯方證人的身份出庭作證,那就必須要扭轉他的主觀傾向,讓它處於客觀的平衡狀態。但是這個時候,邱允實自認為沒把握短時間內把佟瀚文變成一個公允的局外人,他能做的就是矯枉過正。

邱允實清了清喉嚨,說:“佟老師,您好,我叫李釋,是近兩年來負責照看江慶國,也就是江坤雄父親的義工。”

“你是義工?義工也能跟隨律師工作?”佟瀚文持懷疑態度,來回打量任軒昂和邱允實。

邱允實一改以往的嬉皮笑臉,難得沉穩大氣,“按照規矩,那自然是不可以的。但是江慶國的情況特殊,所以任律師才網開一麵,允許我跟進這案子。江慶國江叔叔,也就是您口中培養出社會敗類的不稱職的父親,其實是一名殘疾人,單親父親。沒有任何一個家長想要故意培養出危害社會的敗類,殺人犯,流氓混混,但事實是這個社會仍舊存在不少這類人。這的確是學校、家庭和社會教育的缺失,不可否認,孩子的監護人,家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江叔叔的情況特殊,直到江坤雄被捕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混跡接頭的流氓混混,他一直以為兒子有一份正當的工作,是個難得的孝順兒子。”

佟瀚文嗤之以鼻,“看來我說的沒錯,這個父親果然不稱職,連自己兒子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

邱允實重重歎息,難掩哽咽地說:“五年前,江慶國因為疲勞操控機床出了事故,右腿膝蓋以下被截肢,也丟了工作。當時江坤雄隻有19歲,剛剛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沒了工作,需要人照顧,他隻能放棄讀大學的機會出去打工,一邊出賣體力賺取微薄的工資一邊照顧殘疾的父親。禍不單行,兩年前,江慶國又被檢查出尿毒症,又是一大筆醫療支出。江坤雄的那點工資根本不夠,但是他還是按時拿出了江慶國每次透析的錢。江慶國問他哪來的錢,江坤雄說是跟朋友一起炒股賺的。在把一個腎捐給江慶國之後的沒多久,江坤雄有一天回家,江慶國發現他的上臂有個黃色的卡通圖案,便問他這是什麽。江坤雄訴江慶國,他找到了一份幼師的工作,現在男性幼師很稀缺,所以他賺的薪水也高。為了討孩子們喜歡,他在手臂上貼了一個孩子們最喜歡的卡通形象的貼紙,這種貼紙很貴,短時間內洗不掉,也不會褪色……”

佟瀚文聽得入迷,等到邱允實抑製不住抽噎暫停講述,抽出紙巾擦拭眼角的淚的時候,他忍不住追問後文,“江坤雄騙了他父親?”

“是,”邱允實擦幹淚水,把活脫脫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哪怕隻有一個觀眾,也拿出百分百的專業水準,恰到好處地煽情講述:“江坤雄每天早上出門,在狐朋狗友和他所謂的老大麵前扮演流氓混混,晚上或者半夜回家,在父親麵前扮演照看孩子加班的男幼師,乖巧孝順的兒子。剛剛跟隨老大的時候,老大要他們新加入的幾個男孩都去紋身。江坤雄擔心紋上那些凶神惡煞的圖案會引起父親的懷疑,執意紋了一隻憨態可掬的皮卡丘。老大要求他洗去皮卡丘重新紋一條青龍,他怎麽也不肯,為此還遭到了老大的一頓暴打。為了向老大表示他不是沒有誠意當混混,隻是在紋身這件事上喜歡特立獨行,當個有喜感的混混,他才特意表現得更加混蛋。隻不過,近墨者黑,他沒能成為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演著演著,他就迷失了自己……”

“他幹嘛要這樣?”佟瀚文的語氣軟了不少。

“因為錢,我也是在江坤雄出事後找到他跟著的那個老大才知道,原來一開始他們做的是替賭場催債的營生。老大在賭場認識了江坤雄,當時江坤雄以一條手臂為賭注,想要一局定輸贏,贏一個賭徒身上的20萬。老大看中了他的膽色,當時江坤雄雖然輸了,但老大還是幫他保住了那條手臂。老大欣賞江坤雄,便要他幫他要債,有一筆死賬,隻要江坤雄能要回來,他便承諾分一半的利息給他。”

佟瀚文倒吸了一口冷氣,重複嘀咕:“一條手臂賭20萬,一條手臂啊,20萬,他這麽缺這20萬,難道是為了給他父親做手術?”

“沒錯,後來我也不知道江坤雄到底用了什麽辦法,真的賺到了這筆手術費和後續費用。隻是江叔叔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兒子當初為了救他,分給了他一顆腎,還差點丟了一條手臂。江坤雄出院後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報恩,還是看重了來錢容易的機會,真的走上了這條歪路。江坤雄出事後,江叔叔一直不敢相信,托我幫他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把這一切告訴給他的時候,他也氣憤到恨不得不認這個兒子,但是冷靜下來後,老人便哭了,他說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江坤雄,即使全世界都認定他的兒子是個人渣敗類,他也會站在全世界的對麵跟兒子一起麵對和承受,就像當初兒子毫不猶豫拚了命救自己一樣,因為血脈相連,父子同心。後來,江叔叔托我幫忙給江坤雄找了之前的律師,律師告訴江叔叔,江坤雄堅決不認罪,他便鐵了心相信兒子的無辜,他相信江坤雄的本質不壞,絕對不會殺人。於是我便跟江叔叔一起找到了任律師,任律師之所以肯幫忙做無罪辯護,又肯帶上我,也是因為感動於江家父子情深。”

任軒昂及時插嘴,“不止如此,我還發現了一些疑點,顯示江坤雄可能是被嫁禍的疑點。”

佟瀚文在聽邱允實講述時,眼神總是不經意飄向客廳中他已故父親的遺像,好幾次嘴角向下,強忍酸澀,眼眶濕潤。顯然,江家父子的故事讓他想到了他剛剛過世不久的父親,想起了自己與父親的往事,父親對他的付出,還有這些年他在外定居未能盡孝的遺憾。

眼看佟瀚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被邱允實虛構的故事感染,緬懷起自己的父親,任軒昂暗暗鬆了一口氣。邱允實這招對症下藥估計很快便會“藥到病除”,他很有信心佟瀚文會一改之前的態度,認真思考遙控器的事,甚至可能答應成為辯方證人出庭作證。畢竟站在佟瀚文的角度,被江家父子的故事感動是一方麵,配合自己並不等於顛倒是非,隻是把自己真實的所見所聞講述出來,也不算違背原則。任軒昂側頭去看一旁仍沒有出戲的邱允實,帶著點笑意白了他一眼。

邱允實像是個背對鏡頭可以偷懶的演員,也衝任軒昂得意地一笑,隻是這一笑隻持續了半秒,很快,他又成了那個沉浸於悲情故事的義工。

“任律師,你剛剛說你發現了江坤雄可能是被嫁禍的疑點?”佟瀚文終於從自己的世界中脫離出來,意識到麵前這兩位來造訪是為了江坤雄的事,“你所謂的疑點應該不會是我剛剛說的玻璃杯的事吧?”

“當然不是,遙控器的疑點我也是在你提到後剛剛才想到的。”任軒昂言簡意賅地講述了致使他相信江坤雄無辜的疑點,也就是江坤雄雙手扼頸殺人必須要持續至少一分鍾時間以上,一雙剛剛用盡全力去扼頸持續一分鍾以上的雙手是不可能如此靈活且有力地去抓佟瀚文的衣領的。

佟瀚文恍然大悟,“沒錯,我前幾年在健身房逞能,強行舉啞鈴,之後也是短時間內雙臂無力,恢複了將近半個小時。我記得清楚,那天晚上我剛一敲門,江坤雄馬上就來應門,他抓住我衣領的手很有力,後來保安來了,用力去掰他的手,一時間也沒能掰開。難道,那個時候那個女孩真的還沒死?”

任軒昂趁熱打鐵,趕緊追問遙控器的事,“佟先生,您能不能再仔細回想一下,當時您站在門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玻璃杯掉落在地上?”

佟瀚文有些尷尬,誠懇地說:“是的,我記得清楚,玻璃杯的確掉在地上,至少碎成了四五塊。”

任軒昂跟邱允實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對佟瀚文說:“這個細節比我之前發現的江坤雄手的疑點還要重要,更加說明江坤雄是被陷害的。”

“真的不是江坤雄自己收拾了玻璃杯碎片?”佟瀚文問完也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他也覺得江坤雄不像是會收拾房間的人,而且就算他收拾了碎片,也該在垃圾桶裏發現碎片,一般人是不會把玻璃碎片衝進馬桶的。最重要的是,一個房間就隻有兩隻喝水的玻璃杯,兩隻刷牙的玻璃杯,他自己住的也是跟409一樣的大床房,對此非常清楚,如果409房間打碎了一隻玻璃杯,就應該剩下3隻杯子才對。

“我跟江坤雄談過,讓他把所有能夠想起來的細節全都講述一遍,他也說了不少,但有關於玻璃杯,他一個字都沒提過。我認為這隻打碎的玻璃杯很可能是被凶手帶走了,然後又找機會偷了一隻酒店的玻璃杯放在原位,替代打碎的那隻。”任軒昂難得露出興奮的神態,雙眼炯炯發光,似乎已經看到了真凶收拾玻璃碎片的狼狽模樣,看到了自己在法庭上向佟瀚文提問後,新的疑點出現,讓公訴檢察官,也就是俞清淺無言以對,露出甘拜下風的神態,對自己刮目相看。

佟瀚文不解地問:“為什麽要帶走玻璃杯碎片?”

任軒昂冷哼一聲,“因為碎片上留下了他犯罪的鐵證。”

“玻璃碎片上能留下什麽鐵證?”佟瀚文還是不解。

“很可能是在收拾碎片的時候被割傷手,又或者凶手穿著拖鞋,想要踢走玻璃杯碎片的時候割傷了腳。玻璃碎片上有凶手的微量血跡,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拿走它。佟先生,如果這案子開庭審理,我希望能夠邀請你作為辯方證人,請你在法庭上講出玻璃杯的事。”

佟瀚文有些猶豫,一時間並不給出作答。

邱允實忙在一旁加油助力,“拜托啦佟先生,江家父子的命運,江坤雄的未來就掌握在您手中啦。您為人師表,請給江坤雄這個與大學失之交臂的學生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佟瀚文一聽到“為人師表”,聽到“與大學失之交臂”,似乎被往身體裏注入了某種力量,他又一次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的遺像,終於點頭。

從佟瀚文家裏出來,回酒店的途中,任軒昂暗暗驚奇邱允實竟然不邀功,更加不追問自己所謂的知道凶手把戲的內情,隻是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低頭擺弄手機玩遊戲。他不禁又產生出一個念頭,莫非這小子也猜到了凶手的把戲?莫非這小子比自己還要早猜到,早在佟瀚文剛剛提出玻璃杯碎片,他還未虛構出江家父子感人故事之前就已經猜到?是自己高估了這個說謊成癮的富家少爺嗎?任軒昂越來越沒有把握否定心中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