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的幽靈

這些天一直都不安寧,處處都充滿了惡夢和陰鬱。我拒絕接受露絲向我下達的“逐放令”,因為我不想在她遇難的時候離開她,我是她的朋友,至少目前還是如此。後來,她也終於認清了現實,默許了我再度自由進出她的家門,而且還對我表示感激。唉,可憐的女孩!

事已至此,艦隊街的報童們每天從早到晚不惜體力地嘶喊著這則新聞,市民們也目瞪口呆地望著驚悚的海報,一窩蜂地搶著揭露關於這件事的“駭人內幕”,這也算不上什麽秘密了。

好在,罪名還未正式成立。可是兩年前關於失蹤事件的報道因為再度上報,而引發了一係列離譜的猜測和評論,這讓我氣得咬牙切齒。

不得不承認,這段充滿磨難的日子會成為我這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我想我絕對不會忘記當我偷偷瞄著街上的海報時,胸口上那股沉重懸宕的壓力。不過,時間久了,在奈維爾巷巡邏的那些警察在我眼中竟也成了一種慰藉,至少表明事情還未真正爆發,盡管他們的存在對露絲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但後來,我們甚至也開始有了很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我猜想,他們可能也在為她和我感到難過,可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又覺得很無奈。

我一有空便往伯林漢家跑,這差不多已成了我的習慣,盡管這裏比任何地方都更令我心痛。我努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像以往那樣談笑自如,甚至假裝和奧蔓小姐拌嘴。可惜,這些都是在白費工夫。尤其是最後這個,更是失敗。原本妙語連珠的奧蔓小姐,有一天突然情緒失控,伏在我胸口低聲啜泣起來。沒辦法,後來我不得不放棄在這方麵的努力,重新麵對現實。

老房子裏總是彌漫著一股低迷沉悶的氣氛。隻見可憐的奧蔓小姐沮喪著臉,不是樓上樓下地奔忙,就是窩在房間裏整理她的國會請願書——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它的內容是主張任命女法官來處理離婚及婚姻相關的訴訟案件——可惜的是它始終躺在她的桌子上,沒有任何人簽署過。至於伯林漢先生,他可能是因為過於憤怒和驚慌,精神越來越差了。唯一能夠保持鎮靜的反而是露絲。她的談吐舉止沒有絲毫改變,或者說,她又恢複到了我最初所認識的露絲——恬靜自持而沉默寡言,一貫的友善裏帶著酸澀的幽默。但即使是這樣,有的時候她還是難以掩飾她的愁容以及對未知命運的掛慮。隻有在我們單獨相處時,她才會褪去矜持,露出甜美溫柔的一麵。看著她日複一日消瘦憔悴,我心如刀絞。

那真是一段慘淡的日子,總是有各種莫名其妙、令人心驚的疑惑籠罩著我:這恐怖的一切究竟會在何時降臨?警方在等待什麽?他們如果采取行動,那桑戴克又會說些什麽?

不知不覺,我們已熬過了四天。就在第四天晚上,診所裏擠滿了候診的病患時,彼得送來了桑戴克寫給我的信,並堅持要親手交給我。我接過信,讀了起來:

諾巴瑞博士告訴我說他最近聽他住在柏林的朋友——一位研究東方古董的權威人士海爾.立德波根提起,大約一年前他在維也納遇見過一名研究埃及古物的英國人。可惜他已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不過,根據他信中的若幹描述,諾巴瑞博士懷疑那人可能就是約翰.伯林漢。

所以,我想請你今晚8點30分帶著伯林漢父女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和諾巴瑞博士一起談談這事情。鑒於此事的重要性,希望你能不負所托。

桑戴克

看完桑戴克的信,我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絲希望。讓我覺得眼前的困境或許還是有辦法解決的,而救援也會適時到來。我馬上給桑戴克寫了回函,另外又寫了一封信給露絲,告訴她這件事。我把兩封信都交給了彼得,然後情緒激昂地繼續我的看診工作。所幸病患已經沒剩多少,診所業務恢複了這個時段常有的清閑,這讓我不必編造虛假的借口,可以直接找個空當前去赴約。

我到達奈維爾巷時還不到晚上8點。夏日的最後一道陽光正從古老的屋頂和煙囪之間慢慢地褪去,夜色漸漸襲來。距離約會時間尚有幾分鍾,我幹脆放慢了腳步,邊走邊欣賞著道路兩側的商店和那些熟悉的麵孔。那些紛紛拉下遮簾的店鋪,以及從摩拉維亞老教堂傳出的莊嚴的聖歌,暗示著一天的工作已進入尾聲。多才多藝、熱愛繪畫和彩漆的費尼莫先生此時正一身白圍裙坐在花園裏,一邊抽著煙鬥,一邊得意地望著他的大麗花;一扇敞開的窗口邊有個年輕人,手裏拿著一支油漆刷,耳朵上還夾著一支,正站起來伸展著四肢,旁邊一個婦人靈巧地卷起一張大地圖;一群孩子尾隨著點燈人,陪著他執行今晚點燃路燈的任務;理發匠正把店內的瓦斯燈撚熄;蔬菜店老板叼著香煙走了出來,扣子孔裏插著支紫菀花……

和他們的父親以及祖先們一樣,這些淳樸善良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奈維爾巷居民。奧蔓小姐就自稱是他們的後裔,住在隔壁的那位麵貌和善的摩拉維亞婦女也是。他們和《舊集會法》時期著名的拉托布人有著淵源,其曆史也可遠溯至戈登暴亂戈登暴亂,因為新教徒對諾斯放寬對天主教的政策而感到不滿,1780年6月7日晚示威者在倫敦街頭到處放火。時代。至於住在巷尾那棟灰泥木屋裏的老先生,據說從詹姆斯一世開始,他的祖先就一直世世代代住在那裏了。

我一邊望著這奇妙的街景,一邊讚歎著。一個來自舊時代的村落,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有如驚濤之洋中的寧靜島嶼,又如躁動不安的沙漠中的綠洲。走著走著,我來到了伯林漢家的舊院子門前。遠遠地便看見露絲正站在房門口和奧蔓小姐說話。她顯然在等我,她穿著一身暗沉的黑外套,戴著帽子和黑麵紗。她看見我,便關上門,走了過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聖丹坦大鍾剛剛敲響。”

“是的,你父親呢?”

“他已經上床休息了。他身體不太舒服,病得很厲害,我也沒想強迫他起來。我想要是警方再這樣拖下去,肯定會要了他的命。”

“但願不會這麽嚴重。”

眼看伯林漢先生為了女兒所受的可怕磨難而精神崩潰,我卻沒有任何字句可以撫慰,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

帶著露絲我又一次走進了深深的小巷。剛才路過時見到的那個婦人正在窗口朝我們點頭微笑,費尼莫先生也拿下煙鬥,輕輕抬起帽子和我們打招呼,露絲優雅地鞠躬還禮。在通過蓋著遮棚的小道進入菲特巷時,我發現露絲突然左顧右盼起來。

“你在找什麽?”我問。

“這兒附近有警察。”她的語氣很平靜,“還好,今天倒是沒看見他。要是讓那可憐人等得太久,那可就罪過了。”說著我們轉入了菲特巷。她小心翼翼地搜索著暗中監視她的便衣警察的蹤影,這讓我很難受,而她語氣裏的嘲諷和無奈尤其令我心痛,讓我想起我們初識時她那種令人不快的冷靜和自持。然而,我又不得不佩服她在身處厄運時的那份淡然。

“我們還是說說關於這次會麵的事吧!你的信寫得非常扼要,我想你當時一定很忙,沒時間寫得更詳細。”露絲突然說道。

“確實如此,不過詳細的內情我還不能告訴你。我隻知道,諾巴瑞博士手上有封很重要的信,是他住在柏林的一位名叫立德波根的埃及學專家寫的。這個人在信中提到,大約一年前他在維也納遇見過一個英國人,這個人諾巴瑞也認識。不幸的是,他已不記得那個英國人的名字了。可是根據信中的一些描述,諾巴瑞認為那人可能是你的伯父約翰.伯林漢先生。倘若他的猜測沒錯,這個案子就有希望了。所以,桑戴克才急著讓你和你父親跟諾巴瑞見個麵,好談談這件事情。”

“哦。”露絲陷入了沉思。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並不興奮啊?”

“沒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我不能像傻瓜似的還抱著那樣的希望——我可憐的約翰伯父還活著,那根本不是他,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更何況他的屍體都已經被找到了。”

“或許他們弄錯了呢?說不定那不是他的屍體。”

“可那枚戒指又該如何解釋呢?”她苦笑著問。

“說是巧合也並非不可能,假若有人和你伯父有一模一樣的戒指呢——畢竟翻製這類古董戒指也是常有的事。再說了,我們還沒見過那枚戒指呢!說不定根本就不是他那枚。”

“親愛的保羅,”她猛搖了搖頭,“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現在所有證據都表明那的確就是他的屍體。約翰.伯林漢已經死了,這點已沒什麽可懷疑的了!而喬治.赫伯特和我是兩個最有嫌疑的人,自從那枚戒指被找到之後,矛頭更是直接指向了我。在所有人看來,除了那個不知名的凶手和幾個信任我的朋友之外,他的死無疑是我一手造成的。”

沒想到她居然會如此消沉而認命,我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可有一位你的朋友——桑戴克,仍然在堅持不懈地努力,並堅信你與此事毫無關係。”

“我知道,可他所依賴的也隻是像這類可憐的、毫無希望的猜想罷了。不管如何,再看吧!”

話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到了巷口。穿過黑暗的入口和僻靜的小徑,我們出了法學院,來到舊財政部大樓門前。

“桑戴克辦公室沒亮燈。”我指著一整排漆黑的窗口說。

“我也看見了,並且窗簾也是拉開的。他或許出門了。”

“桑戴克一向謹守約定,我想他不可能約了我們又跑了出去。”

於是我們決定上樓看看。果真不出所料,我們在鑲金邊的橡木門上發現了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給保羅.拜克裏的便箋在桌上。

我拿出鑰匙打開橡木門,然後又打開裏麵較輕的室內門,看見便條紙就放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到辦公室外,借著樓梯間的燈光看了起來:

因為約會有變,謹以此向我的朋友們致歉。簡單點說,諾巴瑞希望我在埃及部門主任回國前完成我的實驗。他要求我今晚就開始進行,並且說他會在博物館等待和伯林漢父女見麵。

麻煩你立刻把他們帶到這兒來,這次會麵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桑戴克

我把便箋遞給露絲。

“請你不要介意。”我歉疚地說。

“不會的,我很高興。剛好我們和那間老博物館關係頗深,不是嗎?”她望著我,帶著一種奇怪的、眷戀的神情,轉身下了樓梯。

走到法學院門口,我叫了輛馬車。在清脆的馬匹鈴聲中,我們往博物館的方向飛奔而去。

“你知道桑戴克博士在做什麽實驗嗎?”露絲問。

“不好意思,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回答她,“不過據我所知,他做這項實驗的目的是為了求證有機物質經過時間的催化之後,它的X光穿透率是否會改變。好比說一塊古老的木頭是否會比新木頭更容易被X光穿透。”

“可是知道這個又有什麽用處呢?對本案有什麽幫助嗎?”

“我也說不好。不過一般做實驗是為了求知,而忽略它的實用性。有了知識之後,然後再去尋找它的用途。就這個案子來看,倘若真能借著有機物質對X光的反應來確認它存在的時間,說不定可以運用在某些案件的偵破上——好比可以用來檢驗舊文件上的封蠟是不是新蓋上去的。目前,我還不清楚桑戴克究竟有什麽想法,可他的準備工作卻是相當驚人。”

“怎麽這麽說?”

“昨天早上我到他的辦公室,看見彼得正在組裝一種大約有九尺高、類似小型絞刑台的裝置。當時他剛漆完兩個起碼有六尺長的巨型木頭淺盤。我感覺他和桑戴克似乎想動用私刑,對受害者進行屍檢。”

“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我是從彼得那裏知道的,他說話時還帶著神秘的笑容。可是,他怎麽也不肯透露那裝置的用途,不知道待會兒我們是否能見到那個裝置。對了,博物館到了,我們該下車了。”

“是的。”露絲拉起馬車後窗的簾子,往外麵看了看,又把它放了下來,“他肯定在等我們。對他來說,我們也算得上是個小小的驚喜吧!”

馬車在進入羅素大街的時候轉了個大彎。就在這時,我看見有一輛馬車緊跟著我們,但沒來得及看清車上乘客的樣貌,我們就已經來到博物館的大門外。門衛像是等了很久的樣子,催促我們沿著車道駛入前庭,接著又進入中央大廳。在那兒,他把我們交給另一位館員便轉身離去了。

“諾巴瑞博士在哪兒?”我問道。

“他正在埃及第四展覽室隔壁的房間等你們。”館員說完,拿起一盞罩著鐵絲網的油燈在前麵帶路。

陰暗的的大廳樓梯似曾相識,這使我想起我們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情景。接著我們又穿過中央展覽館、中古世紀展覽室和亞洲館,進入迷陣般的人類學展覽區。這是一段相當怪異的旅程,一路上,搖晃的油燈照亮了長廊的各個角落,恍惚中我隱約看見了高大的神像朝我們怒睜著眼睛,古怪的麵具也被瞬間照亮,衝著我們擠眉弄眼。而那些真人大小的雕像更是駭人,在躍動的光影中,它們仿佛動了起來……展覽櫃裏的物品也在油燈的映照下,一明一滅。

顯然,露絲也注意到了這些幻象。她緊緊地挨著我,低聲說:“你看見那個波利尼西亞人沒有,我覺得他馬上就要跳出來了。真是恐怖!”

“是很可怕,好在現在都過去了,我們已脫離他們的勢力範圍了。”我安慰她說。此刻,我們已來到了樓梯平台上,向左轉然後沿著北廊直走,便是埃及第四展覽室了。

就在這時,對麵的門突然打開了,裏麵傳出一陣刺耳的響聲。接著裏維斯踮著腳尖走了出來,邊走邊抬起手打招呼:“輕點兒,我們正在拍照呢!”

館員提著油燈走了,我們跟著裏維斯進了那個房間。房間裏光線很暗,除了門口,房間的其餘部分都被黑暗包圍著。我們打過招呼之後,在早已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仔細地觀察著周圍,除了裏維斯,我看見房間裏還有三個人:正拿著手表坐在那兒的是桑戴克;一個灰發紳士,想必是諾巴瑞博士;在較遠的角落裏還有一個小身影,無法辨識,我想大概是彼得。房間一頭放置著我在辦公室見過的那兩個大淺盤,現在已經安裝在支架上了,分別連著一條接著水桶的排水管。房間另一頭聳立著那座巨大的、類似絞刑台的東西——我突然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麽絞刑台——在它頂端的交叉木條上固定著一個無底的大玻璃水盆,裏頭是一隻亮著詭異綠光的球狀玻璃燈,中心微微泛著一絲紅光。

我恍然大悟,很顯然他們正在進行X光拍照,剛才那“轟”的一聲應該是斷電器的聲響。他們在照些什麽呢?我眯起眼睛,細瞧著陰暗的“絞刑台”底部,想看個究竟。我依稀看見燈球底下的地板上躺著個長長的物體,卻無法辨識那是什麽。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選擇木乃伊這麽複雜的物體來做實驗。”諾巴瑞博士提問解答了我的疑惑,“為什麽不選簡單點的,容易操作的,好比棺木或者木頭人像之類的?”

“你說得沒錯,不過像木乃伊這種複雜的物體也有它的優點。”桑戴克隻是點到為止,並沒有進一步解釋他為什麽要選擇木乃伊,轉而又把話題投向了露絲,“你的父親怎麽樣了,伯林漢小姐?”

“他身體不太好。”露絲說,“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由我單獨來赴約比較妥當。海爾.立德波根到英國訪問時曾經在我家住過一陣子,我和他很熟。”

“那就好,希望我沒有給你添麻煩。”諾巴瑞博士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根據海爾.立德波根的描述,我覺得那位乖僻的英國朋友,也就是名字長得讓人記不起來的老頭,很可能就是你的伯父。”

“我絕不會用‘乖僻’二字來形容我的伯父。”露絲強調說。

“當然!”諾巴瑞像是說錯了什麽似的,趕緊迎合道,“先不說這個吧,你先看看那封信再下定論……博士,進行實驗的時候我們不該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對吧?”

“最好等結束了再說,我馬上就要熄燈了。”說完,桑戴克喊了一聲,“切斷電源,彼得!”

隨著燈球的綠光熄滅,刺耳的斷電器的鳴叫聲也戛然而止了,整個房間一片漆黑。不久,一團鮮橘色的燈光在一個木頭淺盤上亮了起來。這時桑戴克和諾巴瑞走到木乃伊麵前,將它輕輕抬起,彼得從下麵抽出了一個黑色大信封。

一群人全都圍了過去。彼得仿佛是在扮演神秘儀式的大祭司,從黑色信封裏抽出一張巨大的溴素紙,輕輕放在了淺盤上,接著拿起一支在水桶裏浸過了的大刷子將它打濕。

“一般這步驟都是用金屬板完成的。”諾巴瑞博士有些疑惑。

“通常來說是這樣,可是我們找不到六尺長的金屬板,所以我用特殊紙張做了相同尺寸的替代品。”桑戴克解釋道。

看衝洗照片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看著金屬板或照相紙的空白部分逐漸浮現出影像,那種感覺很奇妙。而X光照片又不同於一般照片,會顯現出我們經常見得到的影像,X光照片呈現的影像往往是我們前所未見的部分。所以,當彼得將顯影劑倒在已經沾濕的照相紙上時,我們全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這種顯影劑成像效果非常緩慢,過了半分鍾還不見照相紙上有任何改變。過了一會兒,才發現相紙邊緣部分的顏色在一點點加深,整個木乃伊的輪廓慢慢浮現了出來。接著,成像速度稍有加快。相紙邊緣也從深灰色變成了黑色,但是木乃伊的成像雖然輪廓極深,但其他部分仍然隻是一塊長形的空白區域。過了一會兒,這片白色區域才開始慢慢變灰,並且逐漸加深,繼而浮現出一個顏色較淺的形狀來,幽靈似的占據了整個暗灰色的區域——一具骷髏,陰森,恐怖,發著寒光。

“太神奇了!”諾巴瑞博士感慨地說,“我有一種參加某個秘密儀式的感覺,瞧那玩意兒——”

我們發現了一個相當詭異的現象——木乃伊盒子、裹屍布和屍體逐漸淡化成背景,白色骷髏的形狀變得更加鮮明。

“要是再這樣衝洗下去,我敢斷定,骨頭會消失不見。”諾巴瑞博士說。

“我想讓骨頭的顏色再深一點,說不定裏麵有金屬物質。”說完,桑戴克又補充道,“信封裏還有三張照相紙。”

隨著時間的推移,隻見白色的骷髏逐漸變成了灰色,果真如諾巴瑞博士所說,成像越來越模糊了。這時,桑戴克彎下身,盯著淺盤、仔細觀察著骷髏胸口中央的一點。其他人都緊張地望著他。突然,桑戴克直起身子,叫道:“行了,彼得,快倒定影劑。”

握著排水管旋轉閥,彼得一直在旁邊等著桑戴克的命令,於是迅速把顯影劑倒入水桶,然後在照相紙上小心翼翼地注入定影劑。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觀察了。”桑戴克鬆了一口氣。幾秒鍾後,他扭開了一盞白熾燈,光線投射在照相紙上。

“骷髏的形狀還很清楚。”桑戴克感覺很滿意的樣子。

“是的!”諾巴瑞博士戴上眼鏡,朝著淺盤彎下腰。

我隱隱地感覺到露絲扶著我的肩膀,有些顫抖。我轉過頭去,發現她一臉蒼白。

看見房間裏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有些悶熱,於是我提議道:

“我陪你出去透透氣吧?”

“我沒事,我要留在這兒。”她雖這麽說,但仍緊緊抓著我的手臂。

桑戴克這時也注意到露絲的表情,有些擔憂地望著她。不過馬上就轉過頭去,因為諾巴瑞博士有事問他。

“注意到沒有,有些牙齒的顏色比其他的白很多,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特別白的部分可能是因為金屬的關係。”桑戴克回答。

“你的意思是他的牙齒裝了金屬填充物?”

“我是這麽認為的。”

“真是有趣。我確實聽說過古埃及人已經懂得用黃金補牙,甚至還有人造牙齒,可是我們博物館還沒有這樣的標本。應該把這具木乃伊解開來研究一下才是。而且這些白色有深有淺,你認為它們是用的是同一種金屬嗎?”

“不是,特別白的這些顯然是黃金,帶點灰色的也許是錫。”桑戴克回答。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你覺得他胸口附近靠近胸骨頂端的那個淺色小點又是什麽呢?”諾巴瑞追問道。

“是歐西裏斯之眼!”露絲禁不住脫口而出。

“老天!”諾巴瑞大叫,“果然就是。那正是死神之眼,也就是如你所說的歐西裏斯之眼,我猜那或許是別在裹屍布上的鑲金紋章吧!”

“不,紋章的輪廓不會這麽凹凸不平,我認為那是一枚刺青圖案,並且是朱砂刺青,因為碳化合物刺青不會呈現明顯的陰影。”

“你肯定弄錯了。如果主任準許我們把這木乃伊解開的話,那就好了,究竟是什麽就一清二楚了。”諾巴瑞博士說,“對了,這麽說他膝蓋前麵的那些小碎片也是金屬物質了?”

“沒錯,是金屬物質。不過它們在膝蓋裏麵,而不是在膝蓋前方。它們是銀線碎片,是用來修補膝蓋骨骨折的。”

“這一切你都確定?”諾巴瑞有些詫異,一雙眼睛盯著那些白色小線條看,“事情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那麽這具賽貝霍特普木乃伊就可謂是無價的珍寶了,舉世無雙!”

“我非常肯定。”桑戴克堅信地說。

“這是個多麽偉大的發現啊!可憐的約翰.伯林漢,他要是知道他給我們送來了何等珍貴的寶物,那該多好啊!真希望今晚他也在這兒!”說完,諾巴瑞再次注視著照片。

“你的願望實現了,諾巴瑞博士。約翰.伯林漢就在這裏,他就是約翰.伯林漢。”桑戴克以他一貫內斂和冷靜的語氣強調道。

桑戴克的話讓諾巴瑞博士大吃一驚:“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說……這具木乃伊就是約翰.伯林漢的屍體吧?”

“你說對了,我正是這個意思。”

“怎麽可能?要知道,在他失蹤前這具木乃伊已經在博物館裏躺了足足三個星期了!”

“不對!約翰.伯林漢最後一次活著現身是在10月14日,也就是和你以及傑裏柯見麵那天,三周之後木乃伊才離開他在皇後廣場的住所。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無論是生是死。”桑戴克說。

諾巴瑞博士沉思了一會兒,問道:

“你是通過什麽想到約翰.伯林漢的屍體在這個木乃伊盒子裏呢?”

“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我想也隻有傑裏柯先生了!”

“那賽貝霍特普——我是說,原來的賽貝霍特普——他的屍體又到哪兒去了呢?”

“至於賽貝霍特普的遺骸,至少是部分遺骸,我想——目前應該正躺在伍德弗的停屍間裏,靜靜地等待著遲來的屍檢。”

桑戴克說完這話,瞬時間我慚愧不已,這才發現自己的後知後覺。他很仔細地解釋著,我腦子裏自然就很清楚了。我,自認為精通解剖學和生理學,而且還是桑戴克的門徒,按說不應該把那些古代人骨誤認為是現代人的骸骨的。

最後一句話使諾巴瑞很困惑。他坐在那兒,想了半天,有些遲緩地說:

“有一點我確信,你說的這些想法很有說服力,讓人聽了會信服。但是,你想過嗎,這……太不可思議了,也許你把它弄錯了!”

“我保證,不會弄錯。”桑戴克堅定地說,“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現在我給你分析一下:第一是牙齒。伯林漢的牙醫給我看了他的就醫記錄。記錄顯示,他曾經補過五顆牙齒,其中右邊上齶的智齒,邊上的臼齒和左邊下齶的正數第二顆臼齒大部分都用黃金修補過。所以在X光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左下齶側門牙裏有一粒很小的黃金填充物。此外,伯林漢在國外旅行的時候,還給左邊上齶第二顆臼齒做了錫汞合金修補。這些都是充分辨識他身份的有力證據。第二是在他胸前的那枚歐西裏斯之眼的刺青。”

“死神之眼。”諾巴瑞小聲嘀咕著。

“對,死神之眼——照片上顯示的位置與死者胸前刺青的位置、顏料基本上是一致的。第三,膝蓋骨上的銀線。為他做膝蓋手術的摩根.柏奈醫生告訴我,他的左膝蓋處植入過三條銀線,右膝蓋處有兩條。此外,伯林漢的左腳踝上還有一處波特氏骨折的舊傷,雖然現在傷口已經很難看出來了。伯林漢的下落,我想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這樣看來,事實確實如此。”諾巴瑞博士拉著臉,點了點頭,“我想證據已經很確鑿了。約翰.伯林漢真可憐,你覺沒覺得,他好像是遭人暗算才喪命的。”

“有這個可能,”桑戴克點點頭,“頭骨右邊有一個很小的黑點,好像是挫傷的。因為挫傷在側麵,所以X光照片中顯示得不太清楚,要想讓它清楚地顯示出來,必須得衝洗底片。”

“凶手可真殘忍,”諾巴瑞博士身體一顫,猛吸了一口氣,聲音顫抖著,“天哪,太可怕了!對於本館來說,這件事也很難堪啊!但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麽呢?”

“首先,通知驗屍官,然後聯係一下遺囑執行人。至於警方那裏,由我來負責。”

“聯係傑裏柯?”諾巴瑞博士疑惑地問。

“不,不能聯係傑裏柯。現在,你還是寫信給葛德菲爾.伯林漢吧!”

“但是,我知道赫伯特先生才是遺囑的共同執行人。”諾巴瑞博士反問道。

“遺囑是這樣規定的,他的確是遺囑的共同執行人。”裏維斯說。

“不是,”桑戴克搖搖頭,“按照遺囑的規定,他本應該是,可是現在他不是。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雖然遺囑的第二條規定葛德菲爾.伯林漢可以繼承所有的財產,但是想成為遺囑的共同執行人,必須具備以下的條件:首先,已故人的遺體一定要安葬在某個特定的可以接納他遺體的合法場所。其次,墓地須位於布倫斯拜瑞區聖喬治教堂、聖吉爾斯教堂、聖安德魯大教堂、聖喬治大教堂所屬教區範圍內或者上述區域裏的某一個禮拜地點。死者的遺體就在這個埃及木乃伊盒子裏,這個博物館就是那個可以接納死者遺體的合法場所。這座建築位於布倫斯拜瑞區聖喬治教堂的教區範圍之內。所以,第二項條款裏的條件完全符合。很顯然,根據遺囑的內容,葛德菲爾.伯林漢完全符合遺囑的共同執行人的條件,估計立遺囑的人也是這樣希望的。”

“好的,就這麽定了。”諾巴瑞博士回頭看了看露絲,“小姐,你怎麽了,你的臉色很不好看,要不要休息一下?”

這時的露絲,嘴唇泛白,身體一軟,便癱在了我的懷裏。

“拜克裏,”桑戴克著急了,“快把伯林漢小姐扶到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她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時難以承受。”他輕輕按了按伯林漢小姐的肩膀,柔聲說,“趁衝洗底片的時間,我們也休息一下吧!這時候誰都不能垮下去,黑暗馬上就要過去了。”說完桑戴克微笑著朝門外走去。

“我們得把門鎖上,因為這個房間暫時要當做暗房使用了。”桑戴克說。

隨著“哢嚓”的一聲關門聲,我們走出了陰暗幽森的走廊。其實這個走廊也算不上陰森,隻不過月亮穿梭在雲縫間,不時會灑下幾縷微弱的光。我們走得很慢,露絲一直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我們都沒有說話。這時,大展覽廳出現在我們的麵前,莊嚴而祥和,而周圍靜肅、神秘的塑像,好像也呼應了我們此時心裏充滿的平和之感。

走在展覽室的路上,不知不覺中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當兩隻手相互摩擦、碰觸的一瞬間,突然露絲歎道:

“可怕的悲劇!我的約翰伯父,好可憐!他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了,來揭露這醜陋險惡的一切。”

她在發抖,並且不住地抽泣著,這時我的手被握得更緊了。

“親愛的,沒事了,”我安慰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就把它忘了吧!麵對新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該做什麽,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心裏好難受,一時真的無法接受,”她喃喃低語道,“我好像在做噩夢一樣。”

“別去想了,”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想想我們以後幸福的生活吧!”

她沒有說話,繼續哽咽著,好像在宣泄許久以來深藏在她心底的、慘痛的悲傷。

我們繼續向前走,穿過了寬敞的走廊,來到了另一個展覽廳。周圍很寂靜,隻能聽到我們“噔噔”的腳步聲。靠近牆邊有一排展覽櫃,裏麵陳列著各種木乃伊,隱約感覺到這些靜寂、沉默的守夜人,將他們封存了百年的詭秘記憶深埋在心底。看到了他們,突然覺得戰戰兢兢的,這讓人畏懼的族群!他們是已逝世界的幸存者,他們棲身於現世,靜靜地凝望著這世間,往事湧上心頭。他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惡意,隻有對蒼生的無限祝禱。

在展覽廳的中間還有一個特殊的展品,鬼魅傲然地樹立在眾多神像之上,他臉部有一塊地方泛著白光。我們駐足在他麵前。

“露絲,你知道他是誰嗎?”我問。

“知道,”她有點害怕,把我的胳膊摟得更緊了,“他是雅特米多魯斯。”

我們站在那兒,牽著彼此的手,看著那尊木乃伊,此時記憶慢慢地填滿我們那模糊卻又非常熟悉的剪影。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輕輕地說:

“露絲,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站在這兒的情景嗎?”

“保羅,”她很激動,“我怎能忘記那些傷楚和難過,當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裏有多麽難受!那時候你也一樣,對嗎?”

“嗯!從那一秒開始我知道了痛苦的滋味。我的生命瞬間變得黯淡無光,隻剩下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什麽希望?”

“親愛的,是你給了我承諾——神聖的承諾。我知道隻要我耐心地等待,終究會有那麽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

她聽了,挨近我,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臉蛋輕輕地擦過我的麵頰。

“我的最愛!”我輕吻她的額頭,低語道。

“我愛你!”她在我耳邊呢喃著。

我將她攬入懷中,讓她仔細傾聽我這顆全心全意愛她的心。從此,我們再也不要被任何厄運、悲痛所羈絆,因為在漫漫長夜裏我們將攜手,走過一段段長路,在坎坷道路上,渡過一次次難關。

對於正義和邪惡、快樂或悲傷,時間的沙漏留下的痕跡也許會不同。對於正埋頭在暗房中工作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度日如年的痛苦。然而,對於我們來說時間飛逝得太快,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把我們從快樂的夢境中喚醒。

露絲抬起頭,我輕輕地吻了她的嘴唇。我們跟展覽櫃裏的那位見證過我們傷痛和快樂的朋友道別,然後按原路回去了,空****的長廊裏頓時又響起了我們的腳步聲。

“暗房,我們就別回去了——也許,現在已經亮了。”露絲說。

“為什麽?”我疑惑道。

“剛才離開的時候我很不舒服,現在好點了。但是約翰伯父還在那裏,而我……我不想懷著快樂的心情去見他,那樣的話我會很不安的。”

“你不應該這樣想,”我摸了摸她的臉頰,“今天,是一個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日子,我們沒有理由不開心啊!不過……”我遲疑了一下,“如果你不想進去,那我也不勉強你了。”之後,我護著她朝那扇房門走去,此時,門已經敞開了並且裏麵亮著燈。

“四張底片已經衝洗出來了。”桑戴克和其他人從房間裏一起冒出頭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諾巴瑞博士去處理吧,這些照片會成為證物。你們打算去哪兒?”

我看了看露絲,想征詢一下她的意思。

“請原諒我的失禮,今天晚上我想在家陪我父親,因為他身體不太好,而且……”

“我明白。”我迅速接過她的話,“你確實應該早點回去,伯林漢先生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再加上他哥哥的死訊,他會崩潰的。”

“那你們先去忙吧!等你把伯林漢小姐送回家後,再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吧!”桑戴克說。

我點頭答應了他。大家開始忙碌了起來,諾巴瑞博士提著燈領著大家走出了博物館,隻是我們兩個人的心情已經跟來時不一樣了。在博物館入口處,我們和兩位先生揮手告別。

“晚安!”桑戴克握著露絲的手。

此時她眼裏滿是淚水,望著桑戴克說:“謝謝你,博士,”她拭了一下眼淚,“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你對我們父女的幫助不是一個‘謝’字能夠表達的。你曾經救了我父親三次,也幫助我逃離了恐怖的夢魘。真的很謝謝你,我該走了,上帝保佑你!”

在馬車上,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隻是靜靜地坐著,手拉著手。我們都明白磨難已經過去了,命運再也不會捉弄我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老車夫按照我們的吩咐把車停在了奈維爾巷口。白天喧鬧的巷道現在已經恢複了寧靜,街道上沒有一個人,更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我四下看了看,也沒有好奇的鄰居從窗戶裏探頭出來,偷窺我們的行蹤。

“明天,你會來嗎,親愛的?”她依偎在我懷裏說。

“嗯,我一定過來。”

“那你早點過來吧!我父親想見你,我想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他。還有,我現在所有的幸福都是你賜與的。晚安,保羅!”

“晚安,親愛的!”

我低下頭親吻了她的麵頰,之後看著她朝舊院子走去。走到大門的時候,她停下來向我揮手,最後說了一聲“晚安”。生鏽的鐵柵門隨即被關上了,她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然而那股暖暖的愛意一直伴隨著我,使得黑暗的街道瞬間也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