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選拔開幕

十五日清晨,平安京機關堂的大門緩緩拉開,幾十個衣服破舊的少年湧進院子,可迎接他們的並不是往日那個麵目慈祥的老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年輕麵孔。

“淳茂先生,道真先生呢?他不是說好今天來教我們漢字嗎?”一個小女孩歪頭發問。

“父親今天臨時有事,所以讓我來替他教大家漢字,大家趕快去側殿坐好,我們一會兒要點名了。”菅原淳茂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快進去吧!”

“好!”孩子們紛紛進入側殿,菅原淳茂看著天邊火紅的朝霞,不禁輕笑一聲。

這笑不是沒有來由,此刻菅原道真正襟危坐在牛車上。但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鋪著厚厚的妝容,黑色的朝服換成了豔麗的十二單和服,就連冠帽也換成了及地的假發,堂堂右大臣竟被扮成了公卿小姐的模樣。

“到了嗎?”

“快了。”趕車的下人阿三雖奮力將目光集中到路況上,可道真的問話還是深深戳中了他的笑穴。回想起今天早上道真的芳容,阿三還是沒有憋住噴薄湧起的笑意:“噗!”

“什麽動靜?阿三,是你在笑嗎?”

“我沒笑!”阿三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強壓著笑意:“老爺,我是專業的車夫,多好笑也不會在趕車的時候笑。剛剛,對!剛剛是牛放了個屁。”

“哦,到了嗎?”

“快了。”

道真實在堅持不住這一身裝束的重量,索性靠在車廂裏喘息,這也難怪,公卿小姐的裝束雖奢華豔麗,卻也是沉重無比。單單是這十二單和服的重量便足以透支他大半體力。菅原道真額角的汗水不住流淌,可他卻害怕破壞妝容,隻能默默忍耐。為官幾十年,從自家到清涼殿的路從未如今日這般漫長。

照賀茂平波信上所言,清涼殿退鬼儀式分奉神祭與鎮魔祭,需要錯開時間分別舉行。正午時分進行的奉神祭需要請出護國法器十拳劍,然後由陰陽頭賀茂平波帶領陰陽寮眾進行禱告。於菅原道真而言隻要端坐祭台便好,真正麻煩的是傍晚舉行的鎮魔祭。

鎮魔祭是整個退鬼儀式的重頭戲,屆時賀茂平波需要手執法器十拳劍掃清糾纏在殿中的惡鬼,而菅原道真正是誘捕惡鬼的魚餌。本來這惡鬼是衝著醍醐天皇而來,但天皇萬金之軀,豈能充當誘餌?於是賀茂平波以占卜之法,選中了菅原道真作為天皇的替身,令其穿著女子衣物,進而弱化自身陽氣,更好地吸引惡鬼。

“可這樣真的能招來惡鬼嗎?”道真邁著沉重的步伐踏入清涼殿,清涼殿麵前的空地已然插滿白幡,陰陽寮眾位陰陽師圍坐在當中高聳的祭台四周,高台供桌上的十拳劍在太陽下光彩熠熠。一切準備就緒,平波自高台上一躍而下,緩緩降落在道真的麵前:“大人,我們開始吧。”

“嗯。”道真點了點頭,緩步走上高台。而千裏之外的平戶天岩神社,相較於道真的從容不迫,阿倍麵對選拔擂台竟緊張到渾身發抖。

眼見台下的觀眾開始議論紛紛,神英索性一腳將他踢到了擂台上。這一踢不要緊,阿倍在擂台上摔了個狗啃泥,惹得台下觀眾哈哈大笑。

“你踢我幹什麽?”阿倍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臉尷尬地看著神英。神英歎了口氣,開始後悔十天前的決定。

“神英姐,和你商量個事兒唄?”

神英看著阿倍一臉諂媚的笑容,頓時生了一後背的雞皮疙瘩:“有什麽事你就直說,別這樣看著我,怪別扭的。”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言語間,阿倍從身後掏出了一張告示:“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陰陽師選拔嗎?”

“當然記得。”神英點了點頭,目光集中到了告示身上:“這就是選拔的告示嗎?”

“嗯,本月十五日在平戶城天岩神社舉行肥前國選拔賽,取勝者一人代表肥前國進入平安京選拔。”

“十五日?那離比賽時間很近了啊!加油!”說著,神英對著阿倍豎了個大拇指,繼續揮動錘子釘地上的木板。

“那神英姐,我要是參加比賽的話,你怎麽辦?”

神英瞥了一眼角落裏的召兒:“我打算帶著召兒四處走走,看有沒有辦法能夠救他。本來也想和你說呢,這幾日感謝你的招待,可再打擾下去我實在過意不去。眼下你這房子也修好了,我打算明天就走。”

“明天?”阿倍一聽這話,立時坐不住了:“怎麽這麽急?再多待幾天吧。”

“時間不等人,我也想早點兒救活召兒,就不留了。”神英歎了口氣:“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走之前我盡量幫你。”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阿倍看著神英一臉篤定的樣子,眼珠一轉,故作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算了吧,這忙你一定幫不了。”

“什麽忙我幫不了?”神英一臉好奇地問道:“你倒是先說出來呀!”

阿倍緊皺眉頭,故作掙紮之狀,終是歎了口氣:“神英姐,你就安心走吧!我自己另想辦法吧。”

一聽這話,神英立時急了:“你這家夥還學會吊人胃口了,快點兒說!不然我生氣了。”

“別生氣,我說!”阿倍心知神英上了套,趕忙開口:“我想和你一起去參加選拔。”

“什麽?”聞聽此言,神英一臉吃驚地看著阿倍,伸手摸了摸阿倍的額頭。

阿倍見狀,趕忙向後撤身:“你這是幹什麽?”

“沒發燒啊!”神英一臉疑惑道:“怎麽開始說胡話了?”

阿倍歎了口氣:“我是認真的!”

“開什麽玩笑?我為什麽要參加這個選拔?”神英一臉詫異道:“再說了,我又不是陰陽師,也參加不了啊!”

“不,就算不是陰陽師,你也能參加。”說著,阿倍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你可以作為我的式神參加選拔!”

“你要我冒充式神?”神英一臉吃驚地喊道。

“淡定!”阿倍被這突然的叫喊驚得差點飛起:“我知道這可能聽起來有點兒離奇,但我是認真的。就憑你單挑殘刹的身手,再加上我的陰陽術與策略,一定可以通過陰陽師選拔的,”

神英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先不說別的,就算我冒充式神,那式神長得奇形怪狀的,評審還不直接揭穿我啊?”

“這式神不單隻有奇形怪狀的,也有人型的啊!再說了,這人型式神與人本來就沒太大區別,你又這麽厲害,誰能想到你是常人啊?”

“光對付殘刹那種新人召喚的式神,我差點兒就沒命了。要是碰上更厲害的,那不是送死嗎?”

阿倍趕忙解釋道:“殘刹是因為反噬了大友才會強到那個地步,大部分式神不會強過殘刹的!你連殘刹都能打敗,其他式神也一定沒問題!再說了,不還有我嗎?”

就是因為有你我才更害怕!神英冷笑一聲,心裏吐槽著阿倍,終是搖了搖頭:“不行!這事沒商量!話說你自己不是有式神嗎?怎麽不用你自己的式神啊?”

“我的式神哪有神英姐你強啊?”

“那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騙人啊!”

神英的大聲駁斥立時沉默了阿倍,阿倍眉眼一沉,逐漸陷入沉思。不多時,但見他雙手合十,跪坐在神英麵前:“拜托!跟我一起去吧!要是贏下選拔,得來的錢我和你平分。”

“這不是錢的問題!”神英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前幾天不是和我說,總有一天要當上最偉大的陰陽師,得到清波村所有人的認同嗎?”

“對啊。”阿倍點了點頭。

“可你用這種手段去參加選拔,就算你贏了,且不說別人,你自己會認同你自己嗎?”

“這!”

眼見阿倍漸漸低下頭,神英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得到認同的話,堂堂正正靠自己贏下選拔才對吧?”

“可不這樣的話,這次選拔鐵定沒有希望了。”言語間,阿倍的眼神漸漸落寞。

“那就好好鍛煉自己,爭取參加下次的選拔咯。”

“於你於我,都不會有下次了。”

神英一臉疑惑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這陰陽師選拔之前都是以世襲為主,自賀茂平波開了全國選拔的先河之後,世家大族極力反對,若不是天皇覺得有趣,隻怕這一屆都辦不成,哪還有下次?所以於我而言,這次不參加,也許這一輩子都隻能與正統無緣。”

神英眉頭一皺:“那於我呢?”

阿倍眼珠一轉:“於你,你是為了救弟弟來的,這陰陽術中應該有可以救你弟弟的法門。”

阿倍的話仿佛一陣驚雷,震得神英汗毛倒豎。神英一把按住阿倍的肩膀,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你說什麽?陰陽術可以救召兒的命?”

阿倍眼見神英吃人一般的架勢,心知她已經動心,繼續說道:“嗯,雖說我的陰陽術水平不行,但評審清明大師應該有辦法,他可是九州第一天級陰陽師。”

“他人在哪兒?”

“這個嘛?”阿倍眉頭一皺:“我也不清楚呢,他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找到他也隻有在平安京選拔的擂台上吧。”

神英冷笑一聲,識破了阿倍的詭計:“隻怕這是你哄我冒充式神的幌子吧?”

“隨便你怎麽想,要是沒有這個選拔,你覺得你一個外邦人能輕易見到清明大師嗎?”阿倍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眼下還不知道你弟弟的情況如何,萬一清明大師說這起死回生需要一定時限,隻怕你後悔都來不及。畢竟這選拔可是見到清明大師最快的方法。”

“那我要是陪你一起去,在你一旁給你加油打氣呢?”

“平安京選拔是封閉選拔,哪裏有觀眾?”阿倍立時反駁:“再說了,你也不是不清楚,單靠我一個人,我能進京選拔嗎?”

“這?”阿倍的話,令神英陷入沉思。

“也許你說得對。”阿倍心知神英上了鉤,故作歎氣狀:“我還是靠自己的力量參加選拔吧。至於你弟弟,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走吧,我們聯手參加選拔!”阿倍話音未落,神英便打斷了他。

阿倍心中暗喜,可還是搖了搖頭,裝作不情願的樣子:“不了,不了,我還是自己去吧,身為一個男人還是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

“行了,不必再說這話套路我了!”神英歎了口氣:“就這麽說定了,我作你的式神出戰。”

“太棒了!”阿倍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竟是大聲呼喊起來。

就在這時,神英卻把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過有句話你記好了,這次出戰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我見到清明大師之後,接下來的比賽,你就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了。”

“沒問題!”

這時,一陣鼓聲打斷了神英的思緒,周圍的觀眾也安靜下來。一個白衣神官手拿銅鑼站到了擂台中間:“雙方陰陽師敬聽!”

二人應聲上前,一個銀發男子亦迎麵走來:“喲,土包子,你身後的式神還挺漂亮的,要是我贏了,能不能讓她陪我玩玩?”

男子囂張至極的話語,阿倍來不及回應。他的注意力全在男子身後那個身材高大的人形怪物身上。卻見這怪物人手鷹足、鳥嘴長鼻、背上一雙黑色羽翼,搭配一身鎧甲與腰間的太刀,活像是征戰沙場的將軍一般,一出場便引得台下觀眾一陣驚呼。而它一臉輕蔑地看著眾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這是傳說中的天狗嗎?”

“看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想不到在這地方選拔竟然可以看到式神天狗,看來那個土包子死定了!”

麵對台下的觀眾議論紛紛,神英貼著阿倍的耳邊小聲問道:“這鳥人是什麽鬼?看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什麽鳥人?那可是中階式神天狗!”言語間,阿倍眉頭緊鎖:“早知道對手是它,我就去其他地方參賽了。”

“天狗?中階?”

“嗯,一般來說式神按照力量劃分為低階、中階、高階、神四級,像這種地方選拔,按理說隻能碰到低階式神。能碰到天狗,隻能說我們運氣太差了。”

神英仔細打量著麵前的怪物,實在看不出它和狗有什麽關係:“這鳥人有這麽厲害嗎?”

“一會兒他會教你做人的。”阿倍看著麵前囂張的白毛,全身微微顫抖。他心知既然白毛的式神是天狗,那麽那個白毛至少有人級的實力,不然以天狗的驕傲,是不會臣服於他的。

“選拔禁止出現外援,陰陽師不準使用陰陽術以外的法門。雙方各自帶領一位式神參戰,時間一炷香,哪一方陰陽師掉出擂台或者陣亡,另一方通過選拔。”言語間,白衣神官亮出了生死文書:“若無異議,請雙方畫押。”

“土包子,現在跑還來得及。”銀發男子輕蔑一笑,隨即咬破手指在文書上按下血印。

“真的沒問題嗎?”阿倍看著銀發男子身後的天狗,回身看了看神英。

“他比殘刹如何?”

“應該差不多!”阿倍心知這天狗的實力要高於殘刹,可他擔心神英知情會後悔,於是說了謊。

“那你還磨蹭什麽?是不是個爺們兒?”神英眉頭一皺,一把抓過阿倍的手,索性替他咬破手指。

“啊!”阿倍慘叫一聲,可神英絲毫不顧,硬是將他的手指重重按在了生死文書上:“快點兒!”

“知道了。”阿倍吮吸著咬破的手指,一臉委屈地看著神英。台下觀眾眼見這一幕,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東方:陰陽師阿倍清野,式神神英;西方:陰陽師鬆浦浪,式神鬼藏,選拔開始!”隨著神官的一聲鑼響,整個會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囉裏囉嗦的真麻煩!隻要把這個白毛幹掉就可以了吧?神英抽出橫刀,向著鬆浦浪揮刀砍去。而天狗鬼藏張開雙翼,拔出腰間的太刀與神英刀兵相接。

“幹得好!鬼藏!”鬆浦浪借式神交兵之際,由懷中拈出一紙黃符。這符咒隨著他的口訣頓時化作一杆長槍:“拖住他!我來解決這個土包子!”

“你應付一下,我馬上就到!”神英本想用橫刀震開天狗,但天狗似是看穿了她的招式一般,不停揮刀招架。幾個回合下來,神英感到些許吃力。

“啊!”眼見鬆浦浪手執長槍殺來,阿倍不停從懷中散出符咒,可也不知怎的,他越緊張,越找不出昨天預留的火爆符。

“哈哈哈!看來我碰到了一個新手,運氣不錯啊!”鬆浦浪手執長槍刺向阿倍,阿倍抱頭蹲下,僥幸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受死吧!”鬆浦浪上前一步,手腕一挑,卻見鋒利的槍尖直刺阿倍的眉間。

“阿倍!”神英見狀,趁天狗轉身之際一腳將它踹飛,可再想救援阿倍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但見鬆浦浪的腳下閃出點點光亮,緊接著連環的爆炸擋住了這致命的長槍,爆炸所產生的黑霧瞬間籠罩了擂台中心。鬆浦浪眼見情況不妙,帶著一身灰土撤出煙霧。而阿倍灰頭土臉地站起身,嘴邊掛著微笑:“我說呢,原來火爆符夾在其他符咒裏了。”

“真是傻人有傻福!”神英見阿倍沒事,頓時鬆了口氣。

眼見自己一身白衣被炸得滿身汙穢,鬆浦浪劍眉倒豎,眼中寫滿殺意:“你死定了!鬼藏,用天火圍城!”

天狗鬼藏瞬間飛到半空,抽出腰間的團扇揮動,卻見整個圓形的擂台瞬間圍上了火焰的柵欄。圍觀群眾見狀紛紛退讓,尖叫聲立時環繞場內。

“陣仗不小啊!”神英冷笑一聲:“阿倍,保護好自己!”

“你不說我也會的!”說話的功夫,阿倍已經蜷縮在擂台的一角,指縫間滿是黃色符紙,隻剩下神英陣列在前,與鬆浦對峙。

“唉!”神英歎了口氣:“大哥,你能靠譜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