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僧與式神

“如果你想報仇,我可以為你去將他們都殺光。”

朱月的話令玄色一下子木住了,過了半天,他才吐出一句:“朱月,謝謝你,我……”

“你覺得我單純是在安慰你,是在和你說笑對不對?”朱月問道。

“不……當然不是。”此刻,原本一直常伴朱月的那甜美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玄色當然清楚,朱月的話是無比認真的。

“那你是擔心我打不過那群人?”朱月笑道:“康治,我比你想象中可要厲害多了呢。”

“朱月,我不要報仇,我不要……”玄色的聲音顫抖起來,終於,他的眼淚像決了堤一般從眼眶中噴湧而出。

“好好好,咱們不報仇,咱們哪也不去,就在靜玄寺待著,咱們就過著隻有你、我,還有爺爺的生活。”朱月輕輕抱住玄色,任由他的淚水打濕自己鮮紅的衣裳。

也不知過了多久,玄色停止了哭泣,兩人手牽著手,坐在床邊看著灑進屋子的月光。那一刻,玄色突然覺得朱月的手好溫暖,可她分明隻是灰土塑身而成的式神……

那晚之後,玄色和朱月的感情更加深厚了。他們兩個每天都在一起玩耍嬉戲,如同相識多年的老友。玄色從未在意朱月式神的身份,在他看來,朱月與他並無差異,都是具有喜怒哀樂的活生生的人。她對自己好,而自己的眼裏也隻有她。

但是,玄色始終未能擺脫夢魘的折磨。

即便在白天,和朱月在一起的時光是如此令人愉悅。但每當自己入睡之後,記憶的碎片就會在腦海中拚湊成完整的圖形。鮮血、殺戮、混雜著哭泣的哀嚎,從來都沒有放過玄色。這種背負著仇恨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令玄色痛斷肝腸,他實在不願意在繼續下去了。

他想拋卻這一切,重新開始。

可是,重新開始,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那麽難。

同時,和朱月的關係越是親密,玄色便越是對和她之間的感情感到迷茫。他對朱月,真的隻是普通的友情嗎?

他真的要拋卻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嗎……

在玄色十五歲生日那天,玄慈大師和朱月專門為他製作了一些可口的小點心,以此作為慶賀。

朱月將一個個精巧的點心夾到玄色碗裏:“康治,多吃點,首先,今天是你十五歲的生日,是一個特別好的日子。然後呢,為了這些點心,我可沒少忙活,你可不準剩哦,必須吃得一幹二淨。”

“謝謝。”玄色小心翼翼地將一塊點心送入口中,沒有抬頭看朱月。

該說的祝福都已經說完,玄慈大師便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些經書需要參悟,康治、朱月,我這就先回房去了。”

這時,玄色突然起身跪在玄慈大師麵前:“大師,康治有件事想求您。”

玄慈大師道:“但說無妨。”

玄色用餘光掃了一眼旁邊的朱月,說道:“請大師收我為徒,讓我皈依佛門。”

“為什麽啊?”朱月一聽,立刻跳了起來:“康治,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玄慈大師的神情也嚴肅起來:“康治,你已經決定好了?”

“嗯。”玄色點了點頭:“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要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玄慈大師見其心意已決,便答應收康治為徒,取法號為“玄色”。

玄色一直低著頭,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時候,朱月臉上的表情。

時間過得飛快,五年之後,玄色已經出落得更加清秀英俊。他追隨玄慈大師,研習佛法,已頗有所成。曾經的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麵,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裏。玄色覺得,他當初皈依佛門的抉擇是完全正確的,現在的他,真的已經擁有了全新的開始。

玄色喜歡坐在寺院裏最古老的那棵樹下參禪,他喜好安靜,在他看來,極靜最是能修養人的心性。

“吧嗒。”一顆小石子落在了玄色的腦袋上,他猛地抬起頭,見朱月正坐在樹枝上捂嘴偷笑。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朱月便從樹上跳了下來,站在玄色的麵前。

“幹嘛那麽看著我?”朱月伸手戳了戳玄色的肩膀:“我打擾了你,你生氣啦?”

玄色沒有回答朱月,閉上眼睛,繼續參禪。

“幹嘛對我愛答不理的啊?”朱月眼珠子一轉,湊到玄色身邊,伸手撓他的癢癢。見玄色一臉憤懣,朱月笑得前仰後合。

“朱月,我正在參禪,請你不要來打攪我。”玄色瞪著朱月,嚴肅道。

“行行行,我不打攪你,你別生氣。”朱月白了玄色一眼:“無聊。”

五年過去了,玄色已經長大成年,而朱月則依舊容顏未改。不過,兩人已經無法像曾經那樣親密無間了。有的時候,一板一眼的玄色令朱月感到陌生,她多希望,這個正在參禪的小和尚仍是當初的那個少年。

歲月蹉跎,玄慈大師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忽然一天晚上,玄慈大師將玄色和朱月都叫到了自己的房間。玄色和朱月來到的時候,見玄慈大師正坐在席子上參禪,聽到了他們兩個的聲音,玄慈大師緩緩睜開了眼睛。

玄色道:“師父,不知您喚弟子何事?”

玄慈大師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玄色,為師已時日無多,今日,將你和朱月叫來,便是要將朱月托付於你。”

玄色跪在地上,聲音顫抖道:“不,師父,您隻是偶感小疾,一定會沒事的。”

“傻孩子。”玄慈大師笑道:“為師天命將盡,無需感懷,隻是放心不下朱月,她是我的式神,玄色,現在,我便讓你們兩個訂下契約。”

“爺爺……”朱月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朱月,好孩子。”玄慈大師無比疼愛地看著朱月:“以後,你可要好好守護玄色,一心向善,切不可犯了殺戒。”

“爺爺,朱月記住了……”

玄慈大師將靈力注入符咒,作為朱月和玄色之間的契約。然後,便讓他們兩個退下了。次日清早,玄色進入師父的房間打掃時,發現玄慈大師已經圓寂。

玄色和朱月將玄慈大師火化後,靜玄寺便顯得更加空****了。而朱月慢慢發現,玄色變得比之前還要冷漠,在他的眼裏,仿佛隻剩下了參禪和修行。

玄慈大師圓寂後的第二年,玄色決定下山遊曆。朱月身為守護他的式神,自然也與他同行。

這一路上,朱月和玄色看到了餓殍遍野,看到了那麽多在死亡邊緣垂死掙紮的人。玄色倍感蒼涼,在天拜山頂這些年,他早已經忘卻了這世間的疾苦,那一刻,玄色覺得這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實,對自己修行的意義,他第一次產生了懷疑。

後來,他和朱月從強盜手中救下了險些喪命的一家人。

“朱月,住手!”眼瞅著朱月要對那群連武器都沒了的強盜下殺手,玄色急忙製止。

“為什麽啊?”朱月對此十分不滿:“他們作惡多端,難道不該死嗎?”

“朱月,你難道忘記師父臨終前的教誨了嗎?”玄色道。

朱月自然記得,玄慈大師圓寂前,告訴朱月要一心向善,不可開殺戒。但是,難道這群強盜就向善了嗎?難道將惡除盡,自己便成了惡嗎?朱月不明白,但她還是聽從了玄色的話,回頭對著那夥強盜喝道:“看什麽看?還不快滾?當心我反悔!”

“多謝女俠饒命!多謝大師饒命!”強盜們狼狽不堪地逃走了。

所幸,這一家三口,並沒有受什麽傷,驚魂之餘,他們向玄色和朱月連連拜謝,隨後便踏上了與兩人完全相反的路。

那一刻,玄色仿佛又憶起了自己的本名——康治。

經過數月的遊曆,玄色和朱月又回到了天拜山頂。然而,許是在山下的見聞喚醒了封存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回到靜玄寺的第一晚,玄色又一次夢到了,被鮮血染紅的白河村。

玄色有心事,朱月看在眼裏,卻也能猜出個大概。有一天,玄色突然問朱月:“為何這世間會有那麽多的疾苦?”

朱月道:“你不是說,佛祖留給世間佛法,乃是為了普度眾生。你既然有此疑問,不如直接去問佛祖啊。”

“胡言亂語。”玄色皺了皺眉頭。

“你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朱月問道。

“沒有。”玄色不假思索地否認了。

“你是瞞不過我的。”朱月笑道:“是在山下救的那一家人,讓你想起了……”

“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全然不記得了。”玄色打斷了朱月的話:“我是靜玄寺的玄色和尚,別無其他。”

朱月默然。

此後,玄色又時常會從噩夢中驚醒,曾經遺忘的一切,似乎又如惡靈般找了回來,瘋狂折磨著玄色的心誌。

玄色這個樣子,令朱月十分擔心,她是守護玄色的式神,現在卻眼睜睜看著玄色被夢魘侵蝕,她心疼不已。

終於,朱月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個地方叫殘月山,對吧?”

那是如此蕭瑟的一個清晨,玄色起床後,卻怎麽都尋不見朱月的身影。若是在平時,他是可以很輕易地就找到朱月的,盡管,朱月對此並不知情。

玄色發現了朱月留給他的一張字條,上麵僅寫著一句話:“去去便回,勿念。”

玄色內心困惑,這麽多年來,朱月從未獨自離開過天拜山。此番她突然不知所蹤,也不知是在搞些什麽名堂。

一連數日過去,朱月都沒有回來,玄色的心中不免有些擔憂,他生怕朱月獨自在外出了什麽事情。玄色很想下山去找朱月,可是這山高路遠,從何找起?

又於惴惴不安中度過了數日,終於,伴隨著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朱月終於回來了。

玄色遠遠望見那一片蒼茫中突然綴上了一抹殷紅,心中猛地一驚。他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很快,朱月那熟悉的笑靨便出現在自己麵前。

“呦,想我了?”朱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竟然大老遠的出來迎接我。”

“這些日子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和我說一聲?”玄色皺眉問道。

“這麽關心我啊?”朱月邊笑邊朝玄色走來。

這時,玄色才發現朱月手裏捧著的青色的包袱。包袱裏不知裝著什麽,底部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那是什麽?”玄色指著包袱問道。

朱月收起了笑容,將包袱緩緩遞到玄色麵前:“你仇人的人頭。”

玄色驚得向後連退數步,險些跌倒:“你……你說什麽?朱月,你殺了人?”

“殘月山的強盜,已經從這個世間消失了。”朱月的語氣平靜如常:“但我也隻能將三個匪首的首級給帶回來,當年殺死你親人的那群惡人,也不知有沒有誰被落下了。”

見玄色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說不出話來,朱月又淡淡地補了一句:“我早就說過,我比你想象中要厲害多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玄色癱坐在地上:“你難道忘記了,師父叮囑過你,要一心向善嗎?”

“一心向善?”朱月冷笑道:“我為了給你報仇殺了人,我是惡?難道那群手上沾滿鮮血的強盜就是善嗎?”

“為什麽要替我報仇?”玄色的呼吸聲異常急促:“你難道不知道,我已經把那些仇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仇恨?”朱月的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玄色,你能不能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你根本就沒有徹底逃出仇恨的夢魘!我不忍心看著你這樣折磨自己,哪怕違逆了爺爺的教誨,我也要為你將這夢魘從根源斬斷!”

“為什麽……為什麽……”玄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是我害得你犯了殺戒,我理應受到神佛的懲罰。”

“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的。”朱月抓住玄色的胳膊:“因為我喜歡你。”

玄色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朱月。

朱月說道:“玄色,我喜歡你。倘若神佛真的怪罪下來,就讓我朱月自己灰飛煙滅吧。”

“不可……”玄色慌亂地爬了起來:“朱月,你不可胡言亂語。我早已皈依佛門,一心鑽研佛法,斷絕了塵世間的**。”

“我不管。”朱月噘著嘴說道:“你出了家,我又沒出家,我就是喜歡你,佛祖也管不了我!”

“朱月,不得對佛祖不敬!”玄色厲聲道:“你隨我將這幾顆頭顱安葬,我要為死者的亡靈超度。然後,你必須跟我到大殿,在佛祖麵前一同懺悔!”

“我……”朱月感覺委屈極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明都是為了玄色,為什麽到頭來,自己還要受到玄色的指責?可是朱月終究沒有再頂撞玄色,心不甘情不願地說:“知道了,你要我幹什麽,我全都照做便是了。”

將殘月山匪首的頭顱安葬後,玄色領著朱月來到大殿,跪在不動明王像前。玄色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在心中向佛祖訴說自己的罪孽。朱月跪在玄色旁邊,做著和他相同的動作,但心裏卻在胡思亂想。她時不時地偷偷睜眼,看向身邊的玄色。望著他俊秀的側臉,朱月淡淡地笑了。

而那之後,玄色再也沒有受到夢魘的侵襲。

那一天,朱月如此大膽的告白讓玄色震驚不已。玄色以為,自動地疏遠朱月,會讓她對自己的感情慢慢淡去。

但是,他又錯了。

“可終於找到你了。”朱月飄到了玄色身旁,雙手神秘兮兮地背在後麵:“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不知道。”玄色頭也不抬,繼續忙著手裏的活。

朱月輕哼一聲:“嘁,你這個人真無趣。”

玄色依舊沒有理會她。

朱月忍不住了,將手裏的花環戴在了玄色的頭上:“嘿嘿,你戴起來還是挺好看的。”

“這是什麽?”玄色一臉錯愕地看著朱月,伸手想將頭頂的花環摘下來。

“別動別動。”朱月急忙製止了他:“這可是我親手編的,你知道的,現在才剛到春天,能用的野花特別少,我好不容易才摘到的這些。”

“我不需要。”玄色掙開了朱月的手,將花環取了下來,他本想將花環塞回朱月手中,可是一不小心,便弄掉了地上,原本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花朵一下子落下來幾顆。

朱月心疼地將花環拾了起來:“你就這麽討厭我嗎?”

玄色清楚地看見淚水已經在朱月的眼眶裏打轉,但還是狠下心說:“朱月,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

“這是我自願的。”朱月倔強地看著玄色:“我喜歡你,就要把我覺得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夠了!”玄色吼了出來,他的心也隨著自己的嘶吼而顫抖:“朱月,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僧人,無法接受塵世間的男女之情。”

“你第一次對我這麽凶。”朱月啜泣道:“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沒錯,我讓你很失望對嗎?那你走啊,離我遠遠的,永遠不要再見到我!”

這話剛一說出口,玄色便後悔了,他自己都覺得他話說得太重了。

“好,我走。”朱月將花環狠狠摔在地上,她輕輕轉身,身體似蝴蝶一般飄了起來,很快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