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血色往昔

“朱月,我是人,而你,終究隻是我的式神。”

玄色冰冷的話語好似凜冽的寒風,無情地拍打在朱月的臉上。

“原來是這樣啊。”朱月冷笑著,一步步後退:“在你心裏,我從來都隻是一個式神,隻是你的工具,對嗎?”

玄色默然。

“都怪我太天真了,竟然妄圖以一個式神的身份去博得一個僧人的愛。”朱月眼神迷離地搖了搖頭:“我可真是愚蠢得無藥可救。”

“朱月,你走吧。”玄色微低著頭:“你不用再跟著我了。”

“你讓我走?”朱月嘴角的笑容裏充滿著嘲諷:“我是你的式神,我和你已經定下了契約,現在,你居然趕我走?”

“朱月……”玄色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嗬,也對,畢竟,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要趕我走了。”朱月苦笑道:“玄色,我問你,對你而言,我當真就這麽可有可無嗎?”

對於玄色而言,朱月無疑是他最好的夥伴,怎麽會是可有可無?

可是,玄色還是回答道:“朱月,太重的話,我不想多說。我們之間,不可能會有結果的。我潛心鑽研佛法,你對我而言,無足輕重,請離開我吧。”

“好……”淚水從朱月的眼裏奪眶而出:“我走,我不會留下來煩你。”

玄色低著頭,轉身想要離開。突然,隻覺得背後一陣陰風吹過,玄色回頭看時,朱月竟揮動長袖,將玄色掀翻在地。

玄色在地上掙紮著,望著神色冰冷的朱月,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朱月——你——不應如此——”

“玄色,我恨你。”朱月抬起右臂,露出尖銳的指甲,一步步朝玄色逼近:“你為什麽要如此對我?”

玄色望著逐漸靠近的朱月,閉上了眼睛,如若朱月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他將不做任何抵抗。

這時,一柄長劍劃過長空,朝朱月刺來。朱月身姿靈巧,很輕鬆便躲過了。而長劍也回到了他的主人手中,劍白慢悠悠地來到玄色身邊,問道:“那紅衣女鬼,果真是你的舊相識?”

玄色還未等開口,朱月便指著劍白問道:“喂,小白臉,你不要多管閑事,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你與玄色師父的糾葛,我們並不想管。”神英也立刻趕到:“但是,紅衣女鬼,你在難波村興風作浪,我們一定要替那裏的百姓討個公道!”

“你們叫我什麽?紅衣女鬼?”朱月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嘲笑道:“你們不要看我穿著紅色的衣服,就亂給我起綽號行嗎?我有名字,我叫朱月!”

“好,朱月。”劍白上前一步:“我且問你,你抽取難波村村民的魂靈,是意欲何為?”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難波村?魂靈?”朱月被劍白整得一頭霧水:“我告訴你,你說的那些事情,都不是我幹的,少想讓我替別人背黑鍋。”

“劍白施主,難波村的事並非……”

朱月打斷了玄色的話:“等等,玄色,我終於明白了。你剛剛問我,是否到過難波村,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啊。”

玄色怔怔地望著朱月。

“居然,連你都懷疑我,哈哈哈。”朱月說話已經夾雜著一絲哭腔:“怪不得你急著趕我走,是想和我撇清關係,對吧?這世上任何人不信任我,我都不會在意。可我真的想不到,玄色,在你心中,我竟然可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朱月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憤恨地看了玄色一眼,轉身離去。

“站住!”

劍白剛要去追趕朱月,卻被玄色攔住:“劍白施主,難波村的事絕不可能是朱月所為,請一定要相信我!”

朱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三人的視線之中,神英問道:“玄色師父,朱月到底和你是什麽關係?剛剛,她為什麽會攻擊你。”

玄色咬了咬嘴唇,答道:“朱月是我的式神,也是這個世上我最後的親人。”

玄色同劍白、神英回到靜玄寺後,來到了阿倍的房間。阿倍見了,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神英猶豫了片刻,答道:“昨天夜裏,襲擊你的那個紅衣少女,她出現了。”

“啊?紅衣女鬼出現了?”阿倍一下子坐了起來:“那你們沒抓住她?”

“阿倍施主,她不是在難波村胡作非為的紅衣女鬼。”玄色喃喃道:“她是我的式神,叫朱月。”

“啊?朱月?你的式神?”阿倍一下子被說糊塗了:“我怎麽……我怎麽聽不明白啊?”

玄色抬起頭,神色哀傷,他慢慢回憶起了那些陳年舊事……

七年前。

玄色原本隻是一個尋常農民家的孩子,居住在距離天拜山甚遠的白河村。玄色的家中共有七口人,除了他自己、他的父母,還有爺爺奶奶,以及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一家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算不上富裕,但小日子過得倒也幸福。一家七口其樂融融,頗受村子裏其他鄰居的羨慕。

但這一切,終究在某個熾熱的午後化為了泡影。

白河村的附近也有一座山,名為殘月山。山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他們每個人都因犯下種種罪行而遭到通緝,最終在殘月山化為盜寇。這群土匪,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但因為武藝高強,而又地處偏遠,曾有軍隊前來圍剿無果,便索性任其為禍一方。那一日,殘月山的土匪來到白河村,搶奪錢糧,強奸民女,有不順從他們的,便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最終含恨而死。

玄色親眼看到自己十六歲的姐姐被那群畜生扒去了外衣,在淩辱中苦苦掙紮,最後竟被活活掐死。他的母親,也遭受了同樣的厄運。他的父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女慘死,奮起反抗,最終身首異處。年邁的爺爺奶奶也死於屠刀之下,就連他年僅八歲的弟弟,亦未能幸免。而玄色,後背挨了一刀,倒在地上,漸漸失去了知覺。

當玄色醒來的時候,那群惡人早就已經帶著自己的戰利品揚長而去。玄色望著周圍滿地的屍體,隻覺得天旋地轉,他多麽希望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玄色強忍著後背的劇痛,站了起來,這本就沒有幾戶人家的村子,此刻更是已經找不到半點生機。玄色能看到的,隻有滿目的殘肢與鮮血……

玄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將親人安葬的,他唯一的記憶,便是自己坐在親人的墳墓前,萬念俱灰,打算自行了斷。

“嘿,你怎麽了呀?幹嘛這麽無精打采的?”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玄色身後,她望著玄色,雙眼閃閃發亮。玄色不知道她是誰,但能感覺出,她是友善的。

可是,玄色剛剛經曆了家破人亡的痛苦,他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麵對這個向其示好的少女,玄色垂下了頭,沒有理會她。

“喂,你叫什麽名字啊?幹嘛這麽沒禮貌?”少女皺著眉頭,很快,她瞥見了玄色後背的傷口:“好嚴重的刀傷,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玄色沒有說話,他不明白,這個陌生的少女為什麽要一直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少女見玄色始終不曾理睬她,便從身上摸出一張奇怪的紙,貼在玄色後背的傷口上。

“你幹什麽?”玄色大驚,伸手去抓後背的紙。

“原來你不是啞巴啊。”少女摁住玄色的手:“你別動,我不會害你的。”

她的聲音甜美而溫柔,可她的手卻是這般冰冷……

見玄色不再抵抗,少女閉上眼睛,嘴裏不知在念叨著什麽。玄色感覺到自己的傷口處有些發燙,可是須臾之後,這種痛感便消失了。玄色伸手摸了摸後背,自己的傷口已經徹底痊愈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怎麽回事?我怎麽不疼了?”玄色一臉驚訝地望著少女。

“那是當然嘍,我的陰陽術可是很靈的。”少女雙手插著腰,得意洋洋。

“朱月。”身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玄色回頭望去,是一位麵容慈祥的老和尚。

“爺爺!”名為“朱月”的少女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老和尚身邊。

老和尚微笑著撫摸了朱月的額頭,問道:“朱月,那邊那個孩子是?”

“我也不認識他。”朱月歪著腦袋:“我看他的後背,被別人砍了那麽大的一個口子,就用陰陽術幫他療了傷。爺爺,我做得對不對啊?”

老和尚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對,咱們朱月啊,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呀。”

得到了老和尚的誇獎,朱月驕傲地揚起了下巴。

“大……大師。”玄色走了過來:“多謝你們的恩德,我一定會一生牢記。”

朱月撅著嘴說:“喂,是我幫你治得傷啊,你怎麽也應該單獨感謝我一下才行啊。”

玄色連忙麵向朱月:“多……多謝姐姐為我療傷。”

朱月立刻滿意了:“這還差不多。”

老和尚看著不遠處新挖好的墳墓,問道:“孩子,你的家人莫非……”

玄色點點頭:“都被土匪殺死了,隻有我僥幸撿回一條命。”

老和尚長歎一口氣:“罪過,罪過。老衲外出遊曆,不想竟碰到這般人間慘劇。孩子,你既然已經沒有親人,那接下來的路,你打算怎麽走?”

玄色失落地垂下頭:“我不知道,我本打算……一死了之。”

“哎,你胡說什麽呢?”朱月叫了起來:“爺爺,他既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不如……不如我們帶他走好啦?”

老和尚看了朱月一眼,說道:“朱月,這件事,不是我們能夠替他做決定的,一切,都要聽從他的心意。”

玄色望著白須飄飄的老和尚和一臉期盼的朱月,鼻子一酸,跪在地上:“大師,我與你們非親非故,你們為我療傷,我已經感激不盡,怎麽敢得寸進尺,讓你們……”

“這有什麽得寸進尺的?”朱月笑著將玄色拉了起來:“爺爺聽我的話,那就由我作主嘍,呐,隻要你說一句‘我願意’,那你就算是我們靜玄寺的人啦。”

“我……”玄色凝望著朱月美麗的大眼睛:“我願意。”

“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朱月挽住老和尚的胳膊,撒起嬌來:“爺爺,這下子,咱們靜玄寺就又多了一個成員啦。”

老和尚滿意地點了點頭:“孩子,老衲法號玄慈,我身邊的丫頭名叫朱月,不知你……”

“我叫……我叫康治。”這也是玄色今日已幾乎遺忘的本名。

玄慈撫摸著玄色的頭:“康治啊,既然這樣,我們便一同回靜玄寺吧。”

“嗯!”玄色用力點了點頭,他看著朱月,兩人相視一笑。

回憶到這裏,玄色轉頭看向窗外,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

“原來你的本名叫康治啊。”阿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所以,你跟隨玄慈大師來到了天拜山的靜玄寺,便拜其為師,脫發為僧了?”

“不,這一切說來話長……”玄色似乎回憶起了什麽痛苦的往事,眉頭緊皺。

經過一連數日的跋涉,玄色與玄慈大師、朱月一同回到了天拜山山頂的靜玄寺。經過這幾天的相處,玄色和玄慈大師還有朱月都熟絡了起來。玄慈大師如今已是古稀之歲,身體卻始終硬朗,他與朱月一同守護著靜玄寺,寺內再無其他的僧侶了。玄慈大師長須飄飄,慈眉善目,對玄色和朱月總是帶著和藹的笑容。但是,玄色既已追隨玄慈大師,大師卻並未和玄色提起收徒一事。玄色來到靜玄寺,一直都和從前一樣,並未剃度。玄色自己也沒有向玄慈大師表露拜師之意,他每天就在寺內幹些雜活,剩下的時間便是和朱月一起玩耍。

說起朱月……

“哎,康治。”朱月坐在玄色的旁邊,輕輕**著腿:“你今年多大啊?”

“十四。”玄色答道:“再有兩個月,就十五了。”

“這樣啊。”朱月的眼睛眨了眨,說道:“那,到時候,我和爺爺來幫你慶生,好不好啊?”

“嗯……當然好啊。”玄色看著朱月俊俏的側臉,麵頰上不禁泛起一絲紅暈:“朱月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喂,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姐姐。”朱月白了玄色一眼:“我比你還小呢。”

“啊?這怎麽會?”玄色一時愣住,朱月看起來,分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啊。

“你不信?”朱月問。

“不信。”玄色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朱月努努嘴,鄭重其事地告訴玄色:“其實呢,我和你不一樣,我並不是人類,我是爺爺召喚出來的式神。我雖然隻有五歲,但自從我被召喚出的那一刻起,我便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式神……?”玄色完全不能理解朱月的話。

“你好笨啊!”朱月嫌棄地站起身:“直白點說,你是隻能靠雙腿走路的人,而我,我會飛哦。”

說罷,朱月便在玄色的注視下浮上了空中,紅色的外衣隨著晚風搖擺起舞。

“好厲害啊……”玄色讚歎道。

“這才哪到哪啊?”朱月輕揮衣袖,一團火焰便從天而降,在玄色前邊落下,地上的雜草立刻便被燒焦了。

“朱月,你真厲害!”玄色興奮地鼓起掌來。

朱月飛回玄色身邊,得意地昂著下巴:“這些都隻是雕蟲小技,我究竟有多厲害,你可是想不到呢。”

玄色沒有說話,但是她相信朱月對他訴說的一切。他並沒有在意朱月的式神身份,他隻是把她當做了嶄新生活裏的第一束光。

然而,玄色卻時常會受到夢魘的侵襲。每到晚上,他便會夢到自己慘死的親人,殘月山的土匪撕開了姐姐的衣裳,將父親一刀了結了性命,母親拚命地哀嚎,可是至死都未能合上眼睛。這一切,都在玄色的夢境裏反反複複地上演。每當玄色從噩夢中驚醒,都會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他想嚐試著繼續入睡,可是隻要他閉上眼睛,看到的便是母親絕望的眼神,和滿地的鮮血。

“你怎麽沒精打采的啊?”白天,朱月看見玄色那濃重的黑眼圈,便關切地詢問了起來。

“沒事。”玄色輕輕搖了搖頭:“隻是沒有睡好。”

朱月輕鬆便看出了玄色回答的敷衍:“你這個樣子已經持續好幾天了,是不是生病了?”

玄色抿了抿嘴唇,應了句:“我真的沒事。”

朱月見玄色不肯說出實情,便打算自己一探究竟。夜裏,朱月料想玄色已經熟睡,便悄無聲息地進入了玄色的房間。她見玄色睡得正沉,就坐在桌子前,枕著自己的胳膊,直直地望著玄色。在月光的映襯下,本就長得白皙的玄色,模樣顯得更加清秀了。朱月越是看著他的臉,就越是想笑。她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揚,但眼皮竟也開始打起架來。漸漸的,朱月實在是抑製不住強烈的睡意,居然在玄色的房間裏睡著了。

“爹,娘……不要……”

朱月隱約聽見低語聲,她勉強坐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而那低語聲也變得更加清晰:“不要殺我爹娘……不要……姐,你們快逃啊,快逃啊!”

是玄色的聲音,他似乎做了什麽噩夢,正在說著夢話。

“求求你,放了他們……求求你……”

朱月擔憂地來到玄色床前,輕輕晃了晃他的胳膊:“康治,醒一醒,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要殺了你!”玄色突然一把掐住朱月的脖子,他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將朱月按倒在身下。但同時,玄色也從夢魘中醒來,他意識到這個和他四目相對,眼神驚慌的女孩子正是朱月。

“朱月……你怎麽會在這?”玄色慌忙鬆開手,一時間,他有些手足無措:“我……我有沒有傷到你?”

“傷倒是沒傷到,不過被你嚇到了。”朱月坐起身子:“你夢到那群惡人了?”

“嗯。”玄色點了點頭,他馬上瞥見了自己的手在朱月脖子上留下的傷痕:“對不起,是不是很疼啊?”

朱月衝玄色笑了笑:“不疼,你忘了,我可是式神,我的身體其實是由灰土做成,是感受不到疼痛的。”說罷,朱月將右手貼在脖子上,也不知她是不是念了什麽神奇的咒語,當她將手拿下來的時候,脖子上的抓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玄色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見朱月並未受傷,便也鬆了一口氣。

突然,朱月問玄色:“你想替你的親人報仇嗎?”

玄色瞪大了眼睛,這麽突如其來的問題,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月凝視著玄色的眼睛,說道:“如果你想報仇,我可以為你去將他們都殺光。”